「你是周芳玫?」
男子打開房門時,張安辰正在架烤肉架,他的眼神落在張安辰身上,接著視線往烤爐以及
靠在床邊的家庭號木炭游移。
「柾國我公?」
男子點點頭,並將門給帶上。
「我警報器封好了,你再幫我拆一下木炭。」
被喚作「柾國我公」的男子沒回應,一步也沒移動,正當張安辰感受到男子的視線落在自
己的頭頂時。
「我不能跟你一起死。」柾國我公這麼說。
此時張安辰正蹲在地上,忙著在烤爐底部加裝不鏽鋼濾網,柾國我公這段發言,似乎是嗆
得他措手不及,一不小心碰倒了床邊的木炭包。
柾國我公和張安辰第一次相見,便是今日相約在西門的日租套房,被煙燻的泛黃的壁紙,
絲毫沒有遮掩的斑駁,絨毛地毯踏起來黏人,也不知道想慰留誰。這樣的房間一晚五百塊
有找,死在這裡也不會為房間感到可惜,張安辰在進到房間時曾想著,若是老闆在他倆自
殺後,能替未來的租客打個對折就好。
「我……我木炭都買了三公斤,還藏好帶進來,你人還沒來就自己封好煙霧警報……你怎
麼能說話不算話?」張安辰指天戳地的,看起來是心有不甘。
柾國我公摘下眼鏡,用衣襬揩了揩說道:「你不是周芳玫對吧?」
張安辰愣了一下,扶著床墊站起身來。
「我上網查過,臉書上的周芳玫只有一個,是個女大學生,才剛剛跟男朋友分手。」
「你想對芳玫做什麼!」張安辰抄起木炭鉗,作勢恫嚇柾國我公。
「不就想跟她一起死嗎?」柾國我公冷哼一聲。
「我……我就不行嗎?」張安辰一時詞窮,也不知怎地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你是男的,我不能跟你一起死。」
「你……你這樣是歧視,要死就死,還想這麼多……」
「你用腦袋想想,兩個男的一起燒炭,這樣能看嗎?」
「都要死了還計較好不好看……娘娘腔喔……」張安辰忍不住嘟噥幾句,男子聽聞,深呼
吸好幾次,好似再按耐什麼。
「兩個男的……一起燒炭自殺……你這樣會想到什麼?」男子複述一次方才的話,張安辰
抬起頭,望著膠帶封死的警報器,試圖網住飛昇的思緒。
「啊……」
男子聽聞,肩膀垂了下來,如釋重負。
「這樣會被當成死Gay?你想太多了吧?」
「你他媽的才死Gay。」男子拿起矮桌擺放的水杯,倏地朝張安辰扔了過來,水杯撞擊木
板牆發出「咚」的一聲。
「丟什麼丟啦!又不是在講你……啊!」
張安辰指著男子連「啊」了好幾聲。
「你是Gay喔?」
男子冷冷瞪了他幾眼,硬是不回答。
「GAY不都可以結婚,怎麼還想死?」
「異性戀不都可以結婚,那你幹嘛尋死?」
男子這一句回答,立刻堵得他語塞,張安辰嘴巴開開合合好一會兒,最後竟是哭了出來。
他蹲在床邊,把臉埋進手臂。啜泣、鼻音與呢喃糊在一起,勉強能辨識出「我也不願意」
以及「她不要我了」這幾個關鍵詞。
柾國我公也不知道如何應對張安辰這突然被觸動的情緒,他抽了好幾張面紙試著遞出去,
又遞不出去。
他待張安辰哭了好一陣,最後坐在張安辰靠著的床墊上。
「是因為周芳玫和你分手嗎?」
張安辰點頭,吸了幾下鼻子。
「能跟我說一下她嗎?」柾國我公輕輕拍了拍張安辰的肩頭,張安辰並沒有馬上回答,柾
國我公也沒多說什麼,兩人一同分享日租套房中帶著菸味的空氣,良久。
「我們從國中就在一起了……」
「你現在幾歲?」
「二十。」
柾國我公點點手指,沒有回話。
「我們高中讀不同學校,大學後我好不容易轉學考,考到他們學校,結果她就說要分手。
」
「她是你第一個女朋友?」
「嗯。」
「有問她原因嗎?」
「她說我太黏了,明明我就跟以前一樣啊!」張安辰說到此處,捶了木炭一拳。
「我跟我前男友分分合合,前後大概交往有八年。」
「你果然是GAY!」張安辰指著柾國我公的臉大喊,眉毛揚了起來。
「怎樣?覺得噁心嗎?」
「不會啦!怎麼會……但你們都交往這麼久,為什麼會分啊?」
「我覺得他太像小孩,交往這麼多年都沒什麼變,人一直很活潑可愛……」
「這樣不好嗎?」張安辰仰著頭,對上柾國我公的視線。
「也不是說誰不好,而是我們沒有那麼適合了。」
柾國我公雙手握拳,雙手的指節嵌合在一此,毫無縫隙,接著他將左手微微張開,雙手間
的指節便不再密合。
「像這樣……當我們只能抓住自己時,還可以像齒輪一樣密合轉動,一旦當其中一方想要
擁有更多,齒輪就對不上了。」
張安辰望向他皺起眉頭,似乎在深思;柾國我公見狀再次緊握雙拳,做出齒輪密合轉動的
模樣,隨後微微張開另一隻手掌。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
「可是?」
「你是文青對不對?」
柾國我公歪著頭,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長大了,我女友長大了,想要的東西也不一樣了,只是我和你前
男友都沒有變……還是謝謝你。」
「我是想說這件事沒有誰對誰錯。」柾國我公連忙補一句。
「這些我都知道,但……還是沒辦法。」張安辰說完,不由得深嘆一口氣。
「但我有點想知道,你為什麼要用她的名字?」
「我想帶著他的名字死掉,我想如果我用周芳玫自殺,她可能會改名字,我就能擁有那個
還沒改變的周芳玫。」
在這個時候,柾國我公很想要說「你才是文青吧?」但他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相對來說
),所以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從張安辰手中拿走木炭夾,想著這孩子到死都不願意髒了手
。
「你叫什麼名字?」
「張安辰,弓長張,安全的安,星辰的辰。」
「這名字挺好的。」
「謝謝。」張安辰搔了搔頭,「哈」的一聲。
「那我們今天就先這樣吧!」柾國我公這麼說,好似他倆還有明天似的。
「那你要分一半嗎?」張安辰指著床邊的木炭問,柾國我公則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你留著
用」這種話。
正當此時,張安辰的手機鈴聲響起:TOTOKO,轉圈圈吧!哈姆太郎——
柾國我公實在忍俊不住。
「在轉輪上,轉圈圈的哈姆太郎——」
「不好意思我先接個電話。」張安辰比了個對不住的手勢,立刻把電話接起來。
柾國我公不知道現在自己徒生的安心是安什麼心,他從包包掏出一千元擱在床上,想了想
,還是把木炭裝進包包裡。
三公斤的木炭實在太大,柾國我公橫豎都放不進旅行袋裡,正當柾國我公打算直接把木炭
提走,張安辰卻一把將木炭搶走。
「要走你自己走!」張安辰淚留滿面,他大口喘著氣,鼻涕都吃進嘴裡。
「周芳玫說她交新男友了……她不要我了……」
柾國我公試著安撫張安辰,他伸出手將張安辰攬在懷裡,卻被張安辰一掌推開。
「你不敢死沒關係,我自己去。」張安辰轉往落地窗簾奔去、一把將窗簾給掀開,他使勁
拉開長年沒被人打開的窗戶。
床框喀拉喀拉地震動,窗外是一堵死牆。
柾國我公和張安辰兩人被假窗嚇住,愣了好一會兒。最後仍是張安辰反應快一些,他晃了
晃腦袋,往磚牆撞去。
咚咚咚的三聲,從房門外響起。
兩人停下手邊的動作:柾國我公抱住張安辰,張安辰則從柾國我公的臂膀間,努力把頭扭
向房門。
外頭的人喊了一聲:「熊貓外送!」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動作。
咚咚咚,房門再次被敲響。
「熊貓外送!」
「你叫的嗎?」柾國我公問。
張安辰搖搖頭,壓低聲音問:「怎麼辦?」
「等他自己離開。」
柾國我公這樣盤算,但這位外送員卻是鍥而不捨、使命必達的類型,敲門聲愈發愈急促,
那句「熊貓外送」也喊得一聲比一聲高昂。
柾國我公望向門口,再望向張安辰,最後牙一咬,使勁拖著張安辰往門口走,他倆就像連
體嬰,糾纏在一塊緩慢移動。
如此這般,也不怪當門打開時,外送員會露出那樣五味雜陳的表情。
「您的滷肉飯、荷包蛋和沙茶肉羹。」
「我們沒有叫外送。」柾國我公回應。
「704號?」外送員再次看向門牌號碼:「沒送錯啊!」
外送員也不管倆人牽制彼此的姿態,隨手把餐點塞進柾國我公那隻緊抓著張安辰的右手中
。
「我們就沒有點啊?你不能這樣硬要我們付錢!」
「錢已經刷卡付好了,你們就自己解決啦!我還要去送下一單……」外送員說完,沒一點
猶豫地便把門給帶上,徒留兩人盯著貓眼發愣。
「吃嗎?」
「好。」柾國我公回答。
/
「居然是天天利!」柾國我公打開餐盒評論。
「好吃嗎?」
「不錯,但就是有點鹹。不過天天利就在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叫外送的人也太懶……」
張安辰回了一聲「嗯」,接著問:「我們怎麼分?」
「這間我常吃,你吃吧!記得要配蛋一起吃。」
「謝謝。」張安辰把滷肉飯掃進嘴裡,眉毛挑了起來,柾國我公見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是說……我都沒有問你的本名?還有你為什麼叫柾國我公啊?」
「你找人尋死,難道都不會先看看對方正不正派嗎?」
「第一次嘛!欸欸……柾國我是什麼意思啊?」
柾國我公癟了癟嘴,眼神飄向他處:「我叫林明昇,明天的明,日升昇。」
「那柾國我公呢?」
林明昇眼球上上下下地跑,欲言又止。
「不鬧你了!我前女友也很喜歡防彈少年團,所以我也以為你是女生。」
林明昇的臉瞬間漲紅,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你是因為當Gay被歧視,想不開嗎?」
林明昇搖搖頭說:「不要一遇到男同志想死,就把原因歸咎在性向上好嗎?」
「對不起。」張安辰把頭用力一點,露出茂盛的髮旋,這讓林明昇突然有個把手放在他頭
頂安撫的衝動。
「我不該對你生氣的。」林明昇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接著說:「是我撐不下去了。」
「怎麼了?」
「我爸以前在銀行工作,八年前……不對是九年前,他因為投資失利,挖東牆補西牆,盜
用客戶的存款,最後不但被開除,我們也為了還錢,最後把房子賣了。」
「但這不是你的錯啊!」
「這我知道……我爸有很多客戶是我同學的爸媽,從國小到高中的……這幾年我們一家也
一直想辦法把錢還上,但實在太多了……」
張安辰把手心覆在林明昇顫抖的手上。
「這真的不是你的錯。」張安辰說,他從沒學過安慰人,這次也是他現學現賣來的。
「但你也明白……有很多事情沒辦法切得這麼開。」
「那你為什麼要找女生自殺啊?」
「我不想被我爸媽當作我是因爲他們的關係撐不下去,想裝成殉情,又不想被他們知道我
是同性戀。其實人死後雙腳一伸,根本不用管這些,也不知道我到底在煩惱什麼……」
「因為柾國我公是個好人啊!」
林明昇抬起頭,在張安辰的眼裡看見亮著光的自己,突然覺得張安辰的掌心燙個嚇人,他
試著抽回自己的手,卻發現張安辰把他抓得牢牢的。
咚咚咚,房門又再次被敲響。
「我們是剛剛的熊貓外送!」
兩人望向門口,又看向彼此。
「就說他們送錯了齁!」張安辰壓著聲音,再次問:「怎麼辦?」
「東西都吃了……我這邊有一千,我先付好了。」林明昇趁機把手給抽回來,他扶著床沿
站起來,撿起床單上的千元大鈔。然而當他的指尖才碰到鈔票,房門突然傳來重物擊破木
板的聲響,一下、又一下。
短斧敲破了門板,刀刃在凸刺的木屑中閃著光。
這是林明昇活了二十七年來,第一次親眼直擊《鬼店》的經典場景。
隨後跟進的是一隻大腳,將門片給踹破,數名的消防員和員警衝進房裡。
張安辰見證這一切的發生,卻絲毫沒有反應能力,他的大腦還在處理「好兇的熊貓」這個
結論,耳朵卻又接收到消防員用對講機傳遞的訊息,那是「找不到櫃檯,只好先破門搶救
」、「隔壁房的聽到爭執,穿上外送制服敲門確認。」以及「殉情的男生都沒事」這樣的
話語。
張安辰的視線跟著警察的對話內容,緩緩掃到門外的粉紅衣男子,方才的外送員正高聲告
訴員警:「我進來就看到兩個男生抱在一起哭,地上還都是木炭,這不是還好我剛好有帶
制服來開房間嗎……」
張安辰的嘴唇開開合合,想笑又不知道該不該笑,他最後望向林明昇,和林明昇對上了眼
。
不知怎的,張安辰很篤定,他知道林明昇眼裡的意思。
「看吧!我就說吧!」
是這樣的意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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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KKK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