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下，喝杯茶吧。」前輩這麼說著，拿出了保溫瓶和茶罐。
「這是我第一次看前輩泡茶。」
「薈萃堂待得住的話，多的是機會。」凌霄把茶葉倒進透明水壺裡，並將保溫瓶的熱
水注入水壺中。
熱水的白煙蒸騰上升，隨著水流旋轉的茶葉片片舒展，淺淺滲出的青茶色澤在水中畫
出波紋，暈染著水曼妙如舞。
第一沖必須丟棄，凌霄將茶水倒入桌下的金屬桶中，然後再度重覆第一沖的程序，行
雲流水完成一壺茶。
林品儒接著擺好原先晾在一旁的陶杯，凌霄拿起壺，倒出兩杯。
凌霄捧起其中一杯：「喝喝看。」
林品儒也學著前輩，捧起一杯茶，兩人先聞過茶香，然後喝了一口。
「有兩種茶葉的香味。」林品儒在店裡工一段時日，也大略能分辨。
「有兩種茶、一種花、一種果，我自己配的。」
「好喝，不在店裡販售嗎？」
「總有些東西屬於私藏。」
林品儒轉轉眼珠點點頭，不是很懂。如果單一茶葉一壺能賣出一千，那麼前輩私房茶
品應該能再加一千。
「不懂嗎？」凌霄看了眼很明顯在逃避的後輩：「就好比說，你總會有些東西是留著
守著，不隨意向人展示的。」
「我好像沒那種值錢的東西。」可是林品儒承認自己敏感，對失去父母之後一無所有
的自己很是自卑，那自卑是他特別想隱藏的，他自己知道。就算後來因此特別早熟獨立，
但思來想去那根本就不能算什麼有價值。
「嗯，總會有人抱持這種想法，不過你很幸運，有人為你留著守著。」凌霄淡淡說著
，沒有表情地喝著茶。
林品儒不猜都知道在說劉默暄。
而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劉默暄親吻了他之後，還是沒告訴他為什麼喜歡他。
「采鐸他生性樂觀，常鼓勵人，但有時難免躁進，我曾經私下跟他說過，別再慫恿你
親近劉默暄，這麼做太危險。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還有這一段，而采鐸也從沒提起過。
「你分得清楚，你是喜歡劉默暄把你照顧得舒舒服服？還是喜歡劉默暄這個人？」凌
霄放下空杯子，望著林品儒。
「這兩種，難道還不一樣嗎？都是劉默暄啊！」
「……這大概就是劉默暄想為你守住的。」凌霄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杯子：「但是
未來還很漫長，你們要面對的事還很多。」
「我不知道十年後的事，如同我也不知道明天的事，所以明天和十年、二十年後，不
就都一樣了嗎？對我來說沒有差別。」
「這想法很樂觀。那你打算怎麼支撐下去？」
「我不想失去他。當我有這個念頭的時候，我能做的就是盡力學著怎麼去愛他……我
所能做到的就是這樣，明天、十年、二十年後都這樣。」
凌霄看著自己的杯子許久，才慢慢放下，閉著眼慢慢吐出一口氣：「但願歲月善待你
們，長保此心。」
「前輩？」林品儒心頭一跳。他這時才想起，先前看過姜聿星和采鐸都曾背著凌霄偷
偷傳遞著什麼，難道姜聿星和凌霄之間曾有過某些不幸？
但凌霄很快便恢復到以往冷靜自持的模樣，一點痕跡也看不見。他再度為兩個杯子注
入茶湯：「繼續練習吧！我和慕姐都希望你能盡快上台，采鐸已經忙不過來，沒辦法支援
伴奏了，你要認真。」
「啊、好的。」林品儒趕緊挺起身子按好弦，暫時把腦子裡的劉默暄趕走，那念頭在
腦子裡來來去去，真煩惱！
當天晚上將近午夜時，店裡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采鐸按多年負責迎賓的直覺，將人安排進小包廂。那位客人自稱是林品儒的叔叔，要
求見他一面。看著店裡臉色不太好，似乎是誤會了什麼的樣子。
采鐸通知林品儒前去接待，並叫他別關對講機。
對薈萃堂來說，這時間點還不到客人散場的時機，林品儒的叔叔看人還不少，忐忑不
安地趕緊鑽進包廂裡。
他擔心兒子前兩天跟他說的話成真。
林品儒端著茶和茶食進到嵐月廳裡，他叔叔便迫不及待地起身抓住人問話：「品儒，
你老實說，你在底在做什麼工作？這家店到底是在做什麼的？」
林品儒倒出一杯茶來，捧到叔叔面前：「就跟我當時說的一樣，這是一家中式茶飲店
，就像滿街的咖啡館一樣的店家。他們賣咖啡和蛋糕，我們賣烏龍茶和糕點。茶是茶葉現
泡，糕點是手工特制，而且很顧慮客人的健康。」
「就這樣？」聽完之後，叔叔卻只更加不安。
「客人還可以在現場聽演奏，我前輩他們都精通很多種才藝，像掛在這裡的畫，也是
前輩們親手畫出來的。」林品儒邊說邊指著牆上兩幅工筆花鳥：「我們店裡也有很多遠道
而來的外國客人，他們喜歡這裡對藝術的品味。」
「可是，跟你弟弟說的不一樣……。」叔叔還是焦躁，也許他從一開始就無法靜下心
來聽林品儒說句話。
「叔叔先喝杯茶吧！」林品儒把茶托放到叔叔面前，將茶遞上去。
「不用，我跑這一趟不是來吃東西，我是來把事情問清楚的。」
「什麼事？」但林品儒看就知道不是好事。
「你弟弟在外面聽說的，說你……在做不正當交易，是怎麼回事？」叔叔覺得難以啟
齒，但太想知道實情，也只好硬著頭皮：「別騙叔叔，你老實說，是不是因為錢的問題？」
「怎麼會有這種事？」
「而且對方還是個比你大很多的男人！你是同性戀嗎？就算是，去賺那種賣肉錢……
不覺得丟臉嗎？」
林品儒錯愕不已：「我只是交了一個男朋友，年紀是比我大沒錯，但怎麼就變成性交
易？」
沒想到啞口無言的變成了叔叔。
「弟弟在外面聽說了什麼？」林品儒沒來由地覺得有股怒火，口氣也冷了幾分。他隱
約知道堂弟說出口的會更難聽。
「他前幾天跟同學去遊樂園，看到你跟一個男的抱在一起……還在那麼多人的地方，
要是我，也絕對看不下去……真丟臉。」
「他只是……」林品儒沒想到，即使已經到了外縣市，居然還能被堂弟看見。
「不管弟弟聽說什麼，連我也覺得，你跟年紀差那麼多的人在一起，不是被騙就是被
包養的，你找一個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不好嗎？」
「我不要！」林品儒喉嚨發緊，心臟跳得劇烈，他明明沒做錯任何事，卻覺得狠狠挨
了一刀：「我們兩個真心對待，也乾淨明白，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叔叔看著林品儒，滿臉懊惱：「唉！當初就不該讓你在這種地方工作，男孩子穿成這
樣，別人會不會誤會先不說，連你自己都變了！」
「我在這裡工作，沒什麼好讓人誤會的，這是一份正當工作，跟我以前打工領薪水沒
什麼不同，日子很充實也很自在。」因為對講機開著，林品儒很擔心采鐸前輩會衝進來打
他叔叔。
「叔叔，我沒有變，我只是以前沒發現我能接受男人，或者說我有能力愛上別人。我
喜歡男人，而且對方正當正派，我們兩人正常交往，和男女之間交往沒有差別，也沒有什
麼可恥的地方，但是我還不打算介紹給叔叔嬸嬸認識。以後吧！」
叔叔聽完卻仍舊哭喪著臉：「女孩子不行嗎？我和你嬸嬸真的接受不了……你爸媽在
天之靈也接受不了。」
林品儒低頭沉默，看不清他的臉，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叔叔，你問過我爸媽了嗎？」
叔叔睜著眼、張著嘴，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之後是一片靜默，叔叔滿是焦慮，坐立難安、欲言又止的模樣和林品儒形成強烈對
比。
不知道過了多久，叔叔抹了把臉，說起話來不再強硬：「品儒，是叔叔不好，不該讓
你這麼小就揹著還錢的擔子，我會跟你嬸嬸商量，錢以後再說，你換個工作吧！」
「叔叔，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嬸嬸，也知道我無家可歸了吧！」林品儒冷著臉，心
更冷。
一句話果然再度把叔叔堵得無話可說。
「叔叔，我對您和嬸嬸多年的養育，一直都是很感謝的，至於我未來的生活，我會為
自己負責，請叔叔不用為我擔心。」
林品儒看著叔叔因為發現沒立場說話而窘迫的模樣，不免有些惻隱之心，但自己也是
個命運無奈的人，只能把話說到這裡。
叔叔無言以對。除了兩人本就不是親生父子，孤兒侄子寄養在他名下又是被要求還錢
的，雖然是他老婆的要求，但這一條件等同他們家想和林品儒劃清界線的意思，即使獨立
後的林品儒當真被包養，那也不干他家的事。
大嫂和哥哥相繼去世之後，他這個當叔叔的只是法律上被要求成為監護人，道義上也
勉強盡上最近親屬的責任，他們家因為多了一個人吃飯，本來就不寬裕的經濟更加緊縮，
家人對林品儒也冷淡，根本就談不上給予家庭的溫暖吧！現在法律和道義上的義務都結
束了，而且林品儒真的還出錢來，這樣還要管他的私人生活，怎麼也說不過去。
「叔叔，我沒有做對不起任何人的事，您別擔心，錢我也會按時還，雖然我手頭也不
寬，但生活還過得去。」林品儒不打算繼續解釋，這麼糾纏下去沒完沒了，也沒意思，所
以最後說了這句話。
叔叔多少還是帶著不明就裡的不甘，又嘆了一口氣：「品儒啊，叔叔能力有限，只能
努力賺錢養活你們，沒辦法代替你爸媽教導你，希望你不要怪叔叔……。」
「我說過了，我對您和嬸嬸一直都很感謝。」
叔叔像是又苦惱了許久，猶豫後又把話吞回去，最後只小聲說道：「只要你沒事就好
，叔叔不打擾你了。」
「叔叔也保重。」
叔叔沒再多說，讓林品儒不用送他，自己離開了店裡。
采鐸把叔叔送出門的時候林品儒還是仔細看著，叔叔打量侍者的表情很複雜，大概還
無法適應故意裝扮成女性模樣的男人，但采鐸還是大大方方地笑著送客，那從容不迫和怡
然自得，林品儒覺得自己大概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