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張文馨當年很會念書,國中總是拿第一名,高中一舉考上女中,母親總是又驕傲又遺憾地
喃喃著:可惜是女的。張添武小學的時候只知道打架遊戲,天天被老師追著打。父親很早
就去世了,但張添武永遠記得父親,不言而威,抄起籐條總是很俐落,板著一張臉可以把
他打得死去活來。
張文馨從小就聰明,腦袋動很快,有一次母親讓他們去跑腿,特地囑咐她要好好照顧弟弟
,剩下的錢都給弟弟,他要什麼就買給他。結果回來的時候,張文馨已經把大半的冰棒都
吃光了,張添武只是呆呆地抓著姐姐的裙襬。母親抄起籐條要揍,張文馨便理直氣壯地說
:是阿武說要買給我吃的!
母親抓著籐條問張添武,後者還不到小學的年紀,只是呆呆地說:姐姐說想吃……原則上
沒有問題,張文馨漏洞鑽得可厲害了,母親無可奈何,父親倒用另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她。
高中原本也不想讓她念的,但張文馨卻再度大聲地說:你又不知道阿武是不是會像我一樣
念書,萬一他是個笨蛋怎麼辦!你們可錯過了唯一一次可以光宗耀祖的機會!
父親家道中落,上幾代都挺富有的,但到這代就捉襟見肘。母親被這樣的論調說服了,咬
著牙讓她上了女中。那個時候的張添武還只是小學生。
那也是他認識阿明的契機。明明是女中的姐姐某天帶了一個男孩子回家,母親一開始很生
氣,說這樣很丟臉,未出嫁的女生怎麼可以帶男人回家?
張文馨卻依然有她的邏輯:阿明是一中的學生,很厲害吧?如果有一天能當你的女婿,難
道不更厲害嗎?況且我會帶著弟弟一起玩,無所謂吧。
母親又被他說服了。說到底,能有個優秀的女婿,這比張文馨會讀書要來得有用許多。
他還是只是個流鼻涕的小鬼,昨天正和隔壁班的人打完架,手臂上佈滿新舊交雜的籐條痕
,這是是老師和母親的傑作。但他依然挖著鼻孔,在心裡暗暗發誓,明天見到那兔崽子,
一定要打到他回家叫媽媽。
這是他第一次和阿明見面。
阿明很瘦小,不算很高,但對那個時候的他已經足夠。他仰著頭,但阿明卻蹲了下來,與
他平視。大人們總喜歡壓著他的頭,父親喝醉的時候會叫他端水倒茶,母親總是想盡辦法
給唯一的兒子最好的、又得當個好媳婦侍奉公婆,成年忙得暈頭轉向,哪裡有時間低下頭
,好好地看看這個惹是生非的小鬼。被託付照顧好弟弟的姐姐,則急於在重男輕女的時代
掙扎,腦袋太好了,也看不上他這個就和姐姐所說如出一輒的笨蛋。
但阿明不一樣。他低下頭,白皙的手伸了出來,等他點頭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握住,這是他
第一次觸碰到這個柔軟白嫩的手。父親和姐姐從不會牽他,母親的手因為長年的勞動很是
粗糙,阿明的手比女人還像女人。
阿明拽著他的手,仔仔細細地看著上面的傷疤,拿出冰涼的藥膏塗抹在上面,小聲地說:
痛痛飛走了、痛痛飛走了。
端著西瓜走出來的張文馨扭曲了臉,說:這傢伙才不吃這套,別理他了。
就像是為了和姐姐做對,張添武氣呼呼地抱住阿明的手臂,死也不讓阿明離開,阿明的肌
膚就像絲綢一樣,冷冷的滑滑的,好像很……「美麗」?他想到廣播裡出現的詞,覺得很
適合阿明。
阿明常常來家裡,張文馨就如她保證那樣,總是帶著張添武當作避嫌,母親雖然對於阿明
孱弱的模樣有點不滿意,但總是會喃喃:「讀冊人嘛」而作罷。
他們讀著他看不懂的書,他總是拿著小學課本塗鴉,後來阿明發現了,總是會笑著和張文
馨說:休息一下,轉頭便教起他讀書寫字。
「我討厭念書。」張添武誠實地說。
張文馨看著他,眼底是張添武不懂的情緒,好像有怨有恨,又妒又羨,轉頭說去拿新的西
瓜,頭也不回地離開前院進屋。
阿明摸了摸他的頭,「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念書。」
「阿母說要我考一中。」張添武說,但他其實能不能升上國中都有點難度。
「那阿武喜歡什麼?」
「那個。」他指向父親的摩托車。
「那我來幫阿武補習吧。」
阿明不會說台語,母親原本有點抗拒,但後來因為學校也不允許說方言了,她只是黯然地
說:算了。姐姐很生氣,在學校鬧事,拚命講臺語,要不是成績好,不是掛著不說方言的
牌子就能結束的。老師來家裡,母親不會說國語,老臉紅得像顆番茄,後來是台灣藉的老
師偷偷說臺語,簡單地告誡之後才算翻過一頁。當天母親第一次把姐姐打得這麼兇,拿著
籐條追著姐姐滿街跑。母親流著淚,對國語一翹不通,只能一直重複老師說的國語:不准
說方言!不准說方言!聽見了沒有,張文馨!
阿明常常來他們家,但卻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體罰,抱著他發抖卻還是安慰著:莫驚、莫
驚。這是他學來的台語,腔調很重,而且張添武一點也不害怕,這在他們家是家常便飯。
「阿明哥,你們家不會打你嗎?」
阿明只是擠出笑容說,「不會。」
「真好……」
阿明摸了摸他的頭。阿明似乎不是台灣人,高中以前都是在日本念書的,還有一個日文名
字,因為日本二戰戰敗,所以回到台灣。阿明不喜歡說自己原本的名字,那是日本的父親
幫他取的,令他在這裡格格不入,後來隨著母親回到台灣,姓也沒有換回來。
「我喜歡阿明哥的名字。」
阿明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張添武稚嫩的臉,只能伸手去擦他臉上的西瓜籽。
「明光哥。」他撒嬌。
阿明暗下眼神,但還是任由張添武叫了兩次才道,「叫我阿明就好。」
張添武喜歡對阿明撒嬌,趴在他的腿上、賴在他的懷裡,阿明的體溫很低,夏天的時候他
最喜歡讓阿明抱著他了。
張文馨總是和阿明討論著很「嚴肅」的東西——他不確定這個詞用得對不對。他們時常閱
讀,字密密麻麻,封面是高中國文、數學、理科。他們嚴格地禁止張添武看,但張添武遠
遠地看都快睡著了,哪裡還會感興趣?他總是在他們低聲地討論中昏昏欲睡。父母沒讀這
麼多書,也不清楚他們在念什麼。
說著「國家」、「未來」,但只要養牛的阿伯經過,他們便會朗讀唐詩,討論方程式、化
學式。
「阿明哥,那是高中的書嗎?」
那天張文馨又被母親叫去幫忙煮飯,戀戀不捨地放下書,她再三強調不准張添武看。張天
武生氣了,於是鼓著腮幫子問。
「……對喔。」
「我看不懂嗎?」說完就想去拿,阿明卻意料之外的強硬,急著想去阻止,結果一掌打在
張添武小小的手背上。
對於長年打架的張添武來說,這一點也不痛,但阿明僵硬慌張的臉卻讓他癟了嘴。當阿明
軟下聲音和他道歉時,他便委屈地放聲大哭。
但這哭聲引來的不是疼愛長子的母親,而是中午回家休息的父親。父親鐵青著臉,想也不
想地吼:「滾出去!」
父親是個不管家裡事的傳統男人,就像他一直以來都無視婆媳摩擦那樣。那個時候的婚姻
沒有愛,他只需要去工作給錢,家裡的事他一概不管。他踏步走來,張添武看著父親恐怖
的臉忘了哭泣,只聽見父親中氣十足地大吼:滾出去!
阿明無措,「我……」
阿明被父親粗暴地抓了起來,張文馨手中的西瓜掉在地上,張添武衝過去想去抓阿明,卻
被父親踹倒在地。
爸!張文馨尖叫,過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張添武。阿明被扔出了家,張添武一直喊著「阿明
哥、阿明哥」,但父親一點也不理,狠狠地關上家門。
張文馨生氣了,對著父親吼著:你咧創啥!(你在幹什麼!)
父親生氣地說:一个查某囝仔,一直帶查埔人轉來,真見笑!(一個女孩家的,一直帶
男人回家,真丟臉!)
母親過來勸,聲音顫抖:阿明是一中的,讀冊人……
父親打了母親一巴掌:你惦惦!啥物攏袂曉,連教囡仔人都袂曉!(你閉嘴!什麼都不會
,連教小孩都不會!)
張文馨像是狂怒的獅子,跳起來就去推父親,但她怎麼能打得過長年做工的父親呢?父親
好像也被她嚇到了,第一次看見女兒這麼生氣。
你再拍(打)阿母!你再拍阿母試看覓!(你再打媽媽試試看!)張文馨怒喊。父女倆差
點大打出手。父親會打母親,但女兒卻不一樣,從未想過對女兒揮拳的他只能漲紅著臉,
氣得直打哆嗦。
這是個混亂的一天,小小的張添武做在前院的長凳上,桌子上還有半開的書。他懂得字真
的不多,但上面有一個字他怎麼樣都不會認錯,因為那是阿明反反覆覆教導他的。
「自由」。他哭腫的眼睛,在心裡重複著:自由。書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不知所云的東
西,沒有署名,最後只有一個英文詞,他看不懂,阿明也沒有教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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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隼沉默地跟著張添武回去工廠,婦人抓著拖把緊張地站在休息室的門口。張天隼覺得
很疲憊,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只是個過客,最多不會待超過數月,但婦人大概會一輩子
都待在這個土地。
他低聲地說:阿舅,莫為難戴嬸。
舅舅沒有回應,只是雲淡風輕地跟婦人說:戴嬸,去歇睏(休息)吧。歹勢啦,今仔日人
客有淡薄濟,會予你加薪啦。(抱歉啦,今天客人有點多,會給你加薪啦。)
婦人誠惶誠恐地說:免啦、免啦。
張天隼擠出笑容對婦人說:歹勢啦戴嬸,阿明……戴明亮身體無爽快(不舒服),先轉去
(回去)啊。
婦人連聲說好,趁著舅舅去跟客人說話時,悄悄地對他說,「小明合意穿查某的衫,毋過
伊毋是變態啦……只是合意啦,伊佇台北讀冊,做衫欸啦!」(小明喜歡穿女生的衣服,
不過不是變態啦……只是喜歡啦,他在台北念書,做衣服的啦!)
張天隼說不出話來,他腦中還是戴明亮穿著沾滿泥土的長裙,好像快哭來的樣子,騎著機
車好像落荒而逃。他沒辦法回應婦人的話,婦人誤會了,連忙又說。
「伊自細漢著合意衫,伊爸爸媽媽佇美國讀過冊,較……無共款啦!」婦人急著道,「伊
實在是好囡仔啦!」(他小時候就喜歡衣服,他爸爸媽媽在美國讀過書,比較……不一樣
啦!他真的是好孩子啦!)
張天隼連忙說,「我知影……我知影,阿嬤你免緊張。」
婦人還是不放心,又小小聲地說,「小明只有在遮長到四歲啦,聽有台語毋過袂曉講……
台北人無共款,攏毋講台語,攏講國語。」(小明只有在這裡呆到四歲啦,聽得懂台語但
他不會說……台北人不一樣,都不講台語,都說國語。)
「阿嬤我知影。」
婦人露出了樸實的笑容,「你就厲害餒,台語足輾轉(真流利)!較台灣人閣像台灣人(
比台灣人更像台灣人)。」
張天隼不知道該說什麼,想起戴明亮與這裡格格不入的模樣,不免覺得喉頭發緊,只能點
頭。舅舅送走了客人,淡淡地說:回家吧。婦人放開了他的手,舅舅又慰問了幾句,讓婦
人今天先去休息,明天晚點來上班也沒關係。
婦人沒見過老闆這樣,還以為自己要被炒了,幸好舅舅百般保證,明天工廠要放假一天,
婦人大概掃過就可以了,她才安心地收拾東西回家。
舅舅回家的時候開著另一台豪車,但張天隼這次一點也不羨慕。他一直想著戴明亮,戴明
亮似乎已經習慣了,大概不只在這裡,在台北也算是獨樹一格。
張天隼不知道為什麼腦中一直想像著戴明亮在台北的生活。他也穿著裙子嗎?喜歡裙子嗎
?高跟鞋呢?做衣服的?是怎麼樣的衣服呢?他一直想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回到家的時候,母親正和祖母開心地刺繡,這次聊到和丈夫認識的細節,說到那個時候已
經搬到紐約,和大學教授的丈夫在百花齊放的春天認識,說有多浪漫就有多浪漫。祖母很
開心,聽得入迷,一直說「好好好」,張文馨也反覆強調丈夫對自己有多溫柔。
張天隼經過的時候嘀咕,「That’s because you just like a demon.」
「Arden!」
祖母欣慰地問,「伊講啥?」(他說什麼?)
「……伊講因為我足溫柔的關係啦,呵呵呵呵呵呵。」(他說因為我很溫柔的關係啦。)
張天隼回到舅舅的房間倒頭就睡。夢中,他看見好像看見了「阿明」,但夢中的「阿明」
卻沒有穿著裙子,看起來像是制服,但他從未看過,襯衫一絲不苟地紮在西裝褲裡面,背
對著他,仰著頭,柔軟的髮絲隨風飄逸。
他順著「阿明」的眼神看過去,發現自己竟站在高聳的山坡上,下面是蓊鬱的森林。放眼
望去,視界裡只有綠油油的樹木。他能聽得見禪聲,雲很厚,抬頭並不至於被太陽刺痛雙
眼。涼爽的風吹拂著,他想去問「阿明」究竟在看什麼。
正想開口,他忽然被推了一下,從山崖上摔下來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
他和舅舅同房,瞇起眼睛,正巧看見舅舅下床,外面天色已經是一片黑,剛過午夜的報時
,天空黑得讓人不安。張添武穿著黑色背心,一直以來都被襯衫或T-shirt遮掩的臂膀上
,竟然有一個英文單字。
他迷迷糊糊地念出來,「Hovering……」
舅舅吃驚地轉過頭,臉看起來竟很憔悴,好像沒有睡著一樣,下巴上的鬍渣令他瞧起來老
了幾歲。那是以草寫的形式刺上的,只有他一眼便認了出來,冷光下的文字令他感到好奇
,為什麼男人會在蝴蝶骨之下刺上這個字呢?
「……你知影這是啥意思?」
他爬了起來,點點頭。舅舅沉默著,他機警地問,「阿舅,你欲去佗位(哪裡)?」
張天隼以為舅舅不會回答,但那個看起來像受傷的野獸的男人,竟然喃喃似地回答,「找
我的某。」(找我的老婆。)
「……阿舅,猶未天光(還沒天量)。」
舅舅卻開始自言自語,「我驚(怕)伊會冷……會驚……會……」張添武說不下去,好像
陷入沉思,過了好一陣子才說,「我想伊啊……」
張天隼勸也勸不動,只好跟著,途中舅舅想要騎機車,他怕了,只得硬著頭皮自己上。他
想起母親曾經說過,想像是在騎腳踏車就好。於是,一直以來都是乖寶寶的張天隼,人生
第一次無照駕駛了。
離開前,他怕老舊的房子擋不住賊,把自己最貴重的相機也帶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