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的地方自連城去找小畫家開始，一直到最後。
（２８）
　　連城把咖啡擱在桌上，看看合夥友人，又看看手中的三明治。他把三明治塞
進嘴裡，決定先吃飽再發問。
　　孝謙倒是先開口了。
　　「剛剛有個……不動產管理公司的人來，給了一份餐廳的店租新約。」
　　連城吃了一驚，火氣衝上來，差點害他被食物噎住。他猛灌一口冰咖啡，好
不容易嚥下三明治，「租、租約明年春天才到期，他不能那麼做！」他不是容易
動怒的人，卻因為房東的各種行為經年累月堆積，終於被推過極限。
　　孝謙反而看不出半點不開心，繼續頂著那個古里古怪的表情說話，「這棟大
樓易主了。新的管理人說我們可以沿用舊約，也可以下個月就改新約，全看我們
的選擇。」
　　連城更吃驚了。那個眼睛只看得見錢的貪婪房東賣掉大樓？新租約一期幾
年？談判的空間有多少？租金的價格如何？只要不比舊約高，就有更多時間尋找
新址，這是好消息！
　　他推開咖啡，接過紙袋，急急掏出內容物。裡面是一只塑膠文件夾，有張名
片嵌在封面，好像是萬字開頭的管理公司。那是在文武百業都受歡迎的字，隨處
可見，連城並不放在心上。
　　打開合約，先看租金。
　　「喔！」連城的眼睛亮了，火氣消了，驚訝還在。新約的租金低於這一帶的
平均店租，他們之前付的金額則高出平均甚多，這一增一減，省下來的數字不小。
　　可是，哪裡來的房東這麼菩薩心腸？連城想到名片上的萬字，心念一動，去
看出租人欄位，果然是他那個錢太多的男朋友。
　　「喔……」難怪孝謙是那種反應。
　　連城抬起眼，和友人交換了目光。這項訊息的衝擊力太強勁，或者說太超脫
現實，兩個人的表情都是怪裡怪氣。
　　孝謙努努下巴，「對方給我們一週的審閱期，說會再聯絡。你的公寓租約也
在資料夾裡。」
　　連城翻動第二份文件，內容乍看大同小異，就是有個地方奇怪。「為什麼租
金欄位一片空白？」
　　「據說是叫你自己填個喜歡的數字。」
　　孝謙終於露出微笑。他走到辦公室門口，往外張望，「那是張律師的聲音嗎？
正好，我去請她過來。」
　　一會兒之後，張蝶語獨自晃進辦公室。
　　「孝謙說有合約要看？」大小姐心情好轉不少，只是很難看出來是因為口腹
之欲獲得滿足，還是用劣評擊倒了楊大廚所以心情好。
　　反正連城現在也不在乎。
　　「對，看看你四哥幹了什麼事。」
　　張蝶語接過合約翻閱，看見關鍵的字眼，眉毛都沒動一下，「喔，就置產啊！
四哥名下的不動產算少了，也是時候多買一點。」
　　看到租金數字，她點點頭，「你們不是因為明年要漲店租，到處找合適的地
方搬遷，很苦惱嗎？現在不必麻煩了，好事一樁不是嗎？」她一路翻下去，嘴巴
也不停，「四哥還收租，沒有免費借你們用，真是不簡單的自制力。當然，身為
三隻羊的法律顧問，就算對方是親兄弟，我也不會客氣，一定認真幫你們殺價！」
　　「不、不需要！」連城急忙阻止，「這個金額再殺下去，我的良心會痛。」
　　「你痛你的，我不會啊！哎，廢話少說，我們馬上找四哥談。」
　　張蝶語拉著連城坐下，從公事包拿出隨身攜帶的筆電，打開在桌上。
　　視訊通話的要求很快得到了回應，總裁接聽的地點應該是辦公室，鏡頭只照
到他的腰部以上，身後是一大片黑色皮椅靠背，再往後可以看到一點點的玻璃櫥
窗。
　　連城對男朋友的工作場所充滿好奇，可惜看不見更多。
　　總裁似乎是從忙碌中撥空給妹妹，隔了好幾秒才抬起視線說話，「妳又有什
麼——」忽然發現連城也在，他一怔，原本揪著的眉頭一下子舒開來，輕說了聲
嗨。
　　連城被那份溫柔氣氛感染，莫名不好意思起來，「嗨……很忙嗎？是不是打
擾到你？」
　　「不，不忙。」張雁鳴把桌上的什麼東西推開，椅子也轉正過來，專心對著
畫面微笑。
　　兩人隔著螢幕甜蜜靦腆，張蝶語可看不下去，她湊到鏡頭中央，把連城擠到
邊緣，嚷道：「噁心完了的話，可以談正事嗎？」她揚了揚手裡的合約，「我們剛
收到兩份新租約。」
　　張雁鳴斂起笑容，嚴肅回道：「連城的前房東既苛薄又貪婪，收過高的租金、
不盡修繕責任，根據我派去查驗的專家回報，整棟大樓的管線電路都該換新、外
牆防水工程也該補，林林總總列出來該做沒做的維護項目就有四五條。」講起這
一段，讀報告當時的不悅又湧上來，讓他很不愉快。
　　「我不喜歡爬樓梯，不喜歡我關心的人住得不安全不舒服，不喜歡連城為了
餐廳的搬遷忙碌煩惱，壓縮到我們的相處時間。這些不喜歡，我有能力改善，於
是付諸實行，買下來的大樓是個人資產，與萬歷無關，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
　　「問題在於，還沒有人表示異議，你已經解釋一大串，是不是心虛？」
　　張蝶語忍著沒把這段話說出口，她輕咳一聲，下巴微抬，雖然是在餐廳裡的
小辦公區域，還是頗有幾分大律師的派頭，「你有權購物、置產，做想做的事，
我完全同意。這兩份合約也不算太糟糕，勉強過得去。」
　　勉強過得去？連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明顯到總裁都分心看了他幾眼。
　　大律師完全不理睬他，「不過，你應該要事先知會連城。無關生意，而是兩
個人交往中的尊重與體貼。身為感情方面的前輩，我可以免費提供幾個忠告，讓
你少走冤枉路。」接著便說起關於戀愛的眉角，多半來自她和小畫家的相處經驗。
　　連城悄悄把座椅往後滑，在侃侃而談的大律師背後亂打手勢，製造笑點。張
雁鳴起先還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後來不得不抬手擋住嘴巴，遮掩笑容。
　　「總之，」張蝶語猛然回頭，狠瞪連城一眼，後者也往後看，假裝無辜。「念
在你是初犯，這回罰得輕一點，連城的公寓月租就決定是兩百元，同意嗎？」
　　「同意。」總裁爽快答允。
　　什、什麼兩百元？連城急忙拖著椅子回來，「慢著、慢著！」他閉了閉眼，
現況讓人輕微頭暈，「也就是說，往後我邀你來我的住處，其實你只是回到你的
房子？」
　　張雁鳴飄開了視線，「……我還是會很高興。」他說話極輕，差點沒被麥克
風接收。
　　「哎喲，進展好快，已經住進男朋友的房子了！」張蝶語笑著用手肘推了推
友人。
　　連城交疊雙臂，抬頭望著天花板，在腦中努力處理所有接收到的資訊和心裡
的感受。螢幕兩邊都安靜下來，四隻眼睛盯著他瞧，奇異的氣氛瀰漫在空氣中，
張雁鳴是緊張，張蝶語是好奇。
　　然後他發現自己不怎麼在乎總裁如何用錢。
　　「晚點我會正式和夥伴們討論，不過我不認為他們會反對這份租約，」他微
微一笑，短暫垂下視線，又抬起來，「謝謝總裁的幫忙，我們都很感激。」他和
楊大廚倒無所謂，但是孝謙的經濟壓力重，減少的店租絕對大有幫助。
　　「還叫四哥總裁是怎麼回事？」張蝶語難以置信地瞪著友人，「該改稱呼了
吧？」
　　「妳說的對，」連城在鏡頭前正襟危坐，假裝恭敬地叫了聲，「房東先生。」
　　在總裁歡快的笑聲中，張蝶語抄起合約書，往連城的後腦搧了下去。
＊　　　　＊　　　　＊　　　　＊　　　　＊　　　　＊　　　　＊　　　　
　　又過一段時間，連城按照承諾，來找小畫家，替大小姐問一句──你要向前
走還是往後逃？
　　這樣應該夠委婉。
　　他在約定時間，抵達約定地點，帶著滿臉笑容，推開藝廊的門。
　　距離上次造訪已有幾個月，藝廊展示的畫作似乎換過一批，不知道是賣掉，
還是被退回。畫廊也跟書局的進書退書模式一樣嗎？連城不懂藝術市場如何運
作，在心裡記著要找機會問一問小畫家，或是請教店裡的那位……啊，說人人到！
　　「啊，是那位奧客先生！」
　　藝廊員工Janet為自己的失言立刻感到後悔。她不應該直呼奧客為奧客，對
方可能惱羞，變得更奧。
　　奧客連城卻一點都不介意，「嗨，好久不見！想不到妳還記得我。」
　　記得您的厚臉皮！「真的非常抱歉，我們是間小小畫廊，無法提供您需要的
消遣，請您移駕到更適合的場所。」Janet的嘴角彎出一個僵硬的弧度，看得出
十分勉強。
　　果然記恨很深啊！連城陪笑道：「上回很抱歉，我今天是來找小……找鄒文
雅老師，絕不搗亂。」
　　「您、您之前才侮辱過老師的作品，現在想對老師本人做什麼？不要因為老
師個性好就欺負他！」
　　「不是，妳誤會了，其實……」連城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敗給了內心的幼
稚一面，嘻嘻笑道：「其實我是鄒老師的粉絲，故意做那些過分的事，是為了吸
引老師的注意。」
　　Janet氣到差點笑出來，「這位先生不要胡說八道好嗎？鄒老師又不是變態，
才不會理你！」
　　小畫家正好從後方的辦公室出來，連城瞧見他，舉手打了聲招呼。
　　「連大哥！對不起，等很久了嗎？」
　　小畫家回頭匆匆跟辦公室裡的人道別，然後奔到連城身邊。連城刻意表現殷
勤，笑著對他噓寒問暖，又幫忙他拿背包，一隻手若即若離護在他的腰後，送出
門去。
　　整個過程，Janet都用驚駭的表情瞪著他們，彷彿見了鬼。通常她會幫忙開
門、會跟鄒老師說說話，結果她全都沒做，連再見也忘了說。
　　連城落後小畫家幾步，離開前朝Janet眨眨眼，手掌豎在嘴邊，用悄悄話的
氣音說，「真的有效喔！」
　　「Janet的表情有點可怕，她在生氣嗎？是我的緣故嗎？」
　　「她是生奧客的氣，跟你無關。」奧客笑著說，「下次我一定好好陪罪，跟
她解釋清楚。」只要自己別又忍不住耍幼稚。
　　他們在附近挑了家咖啡廳，是藝廊的人經常光顧的幽靜小店，隱私性高，甜
點好吃，深受小畫家的喜愛。
　　原本連城想去試試被總裁評價為值得回味的咖啡，但是小畫家抵死不從，說
他一生都不願再踏進那個他被俘虜逼供的地方，下輩子也不會！可惜，總裁的好
評很不容易獲得呢！
　　平日下午，店裡客人不多，他們在最裡邊的角落坐下，挨著窗戶，外頭是一
小片灑滿陽光的綠地，亮晶晶地。
　　小畫家照慣例點了香甜的氣泡飲料和蛋糕組合，稍微放鬆下來才注意到連城
的打扮有點不同──他穿了平常少見的牛仔褲和球鞋，還有一件萬歷金控旗下的
職業棒球隊球衣，上頭印著白色獨角獸側影和金色字樣，相當顯眼。
　　他雖不熟悉運動賽事，但是萬歷獨角獸戰績佳、受歡迎，又是小蝶家裡的球
隊，很難不知道他們。
　　「晚點我和球隊老闆有約，」連城注意到對方好奇的視線，也低頭看了看胸
口的標誌，然後抬起眼笑，「要去看棒球賽。」
　　「那我們……不會耽誤到時間嗎？」
　　連城搖了搖手，「球賽晚上開打，球隊老闆也要先忙完工作才能離開，時間
很充裕。」
　　服務生送來他們的點單，走遠之後，連城端起咖啡，淺嚐一口，味道不錯，
再喝一口，歪過頭，忽然又不確定。他喝咖啡有一部份是喝氣氛，來自對座的緊
繃情緒擾亂了氣氛，味道就不對了。
　　「小蝶告訴過你，我們為什麼要見面嗎？」他問。
　　小畫家緊張地點頭，慌亂間差點弄翻玻璃杯，急忙伸雙手抓穩了。
　　連城很懷疑張蝶語真正說了什麼。照先前拜託他的風格，八成又迂迴委婉到
讓人聽不懂，之後在緊張大師小畫家的腦裡胡亂演化，不知道已經變成什麼模
樣。
　　先不管那些，「我們從輕鬆的部分開始吧！」
　　連城開始聊起幾個月來和張家打交道的心得，甚至一些趣事。萬歷張家當然
不是一般普通家庭，但是在豪門的世界裡，也不算洪水猛獸，幾個月的時間裡，
表現親切、友善的時刻，也都有。連城將那些時刻優先挑揀出來，希望符合大小
姐要求的光明面。
　　鄒文雅聽著他說，冒著氣泡的玻璃杯在雙掌中轉著圈，表情通常惴惴不安，
很偶然才會露出一絲興味。
　　「就我的個人意見，即使你嚇壞了要逃走，也該等到真正被反對，小蝶的老
爸把幾百萬元支票甩在你臉上，你表演完撕碎支票再走。」連城啜了一口咖啡，
「或是實際一點，不要撕。」
　　鄒文雅縮著肩膀，朝桌面嘆了口氣。連城看得出來他並不覬覦錢財，在現狀
已經無法維持的情況下，他想要和張蝶語共築未來，又怕極了充滿張氏宗親的那
個未來，他的掙扎矛盾，全都看得出來。
　　「小蝶家真的……好多人。」他小聲囁嚅。
　　「對恐懼社交的人來說，難度的確不小。有時候，為自己堅強也很難，不如
試著為你的伴侶、或者未來的家庭堅強起來？
　　「你也知道，牽扯上小蝶的未來，要清靜過日子是不可能的。你會成為焦點、
受到檢視、被迫和許多作風強勢的人往來。你八成會有一段不短的痛苦時間，唯
一能應付的方法就是咬著牙捱過去。」
　　連城看著小畫家，對方已經呈現咬著牙的狀態。於是他放軟了語氣，「記得
你花了多久時間才敢主動跟我說話嗎？」
　　鄒文雅搖搖頭。
　　「九十七天，」連城笑道：「我記得，因為我和楊大廚打過賭，那是一場美
好的勝利。」說著快速回味了一下合夥人當時的挫敗表情。
　　「重點是，看看現在的你和我，喝著咖啡聊天，你還害怕嗎？」
　　鄒文雅繼續搖頭。
　　「其他人遲早也會習慣你。你學不來敷衍、擺爛，又說不了謊，這些特質在
一開始或許讓你過得辛苦，日子久了，終究會受到讚賞。」
　　連城頓了頓，忽然笑起來，「再說，你已經被四哥請吃過蛋糕，進度可說超
乎預期。」
　　不提還好，一提起和總裁共度的那個午後，滿滿的恐慌又湧回小畫家的心
頭，「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點兩次美式咖啡！真的不是！」
　　「他知道啦，而且他喜歡你，覺得你是理想的妹婿人選。」連城自認沒有說
謊，只是稍微彎曲事實，他知道總裁會為了他同意這段說詞。
　　「總裁說話很有份量，有他的支持，你們已經成功一半以上了。」
　　連城觀察對方的表情變化，知道這段話有效果，便加重力道再推一把，「提
不起勇氣過這一關，就是離開小蝶，你寧可那麼做嗎？」
　　「不，當然不想！」
　　可是他好怕，憂慮到胃痛、失眠，又對女友倍感內疚。「我這麼沒用，說不
定……說不定小蝶覺得我離開比較好，只是她不忍心提出來……」
　　「她希望你離開，還拜託我來這裡幹嘛？」
　　「呃……讓我知難而退？」
　　「你現在知道很難，所以要退了嗎？」連城的聲音不由自主嚴厲了起來。
　　「不……我不……但是，如果是小蝶希望……」
　　要命！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蠢蛋！
　　「去跟她說！全部說出來！做決定、對話，或是先對話也可以！」連城傾身
向前，半個屁股離開了座位，氣勢洶洶地威脅他，「你給我馬上做決定，立刻！
再拖拖拉拉下去，明天小蝶的爸媽度假回來，親自找到你，到時候你可沒有什麼
選擇權，只有將來一輩子的後悔、悽慘！幾十年後變成了幽魂也沒膽量作祟，還
被其他妖怪欺負！」
　　小畫家被嚇得臉上全無血色，一會兒又漲得通紅，鬧到差點缺氧才記起必須
呼吸，一連喘了好幾口氣。
　　連城靠回椅背，悠哉喝他的咖啡，對自己達成的效果十分滿意。讓委婉見鬼
去吧，鐵腕才好用！
　　喝過下午茶，連城開車送鄒文雅回家。他在社區大門口放人下車，從車窗跟
小畫家揮手道別，切進內線車道後，又瞥一眼後照鏡，對方還在原地。他並沒有
多想，注意力隨即放回路面，催下了油門。他還有個約會要趕赴。
（待續）
趁機讓Janet出場，她和奧客的緣分是不會輕易斷絕的！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