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個月前】歡迎自投羅網-1
在第一次跟荻倫・魏斯講話的時候,凌旭河還以為他未來的老闆跟
他的債主一樣,都是做不合法生意的。
他會有這麼滑稽的誤會,其實也不能怪他。問題在於他的面試過程
實在有點古怪。
雖然真正有決定權的只有荻倫,他的僱員們還是覺得有必要好好考
察一下來應徵的新人。
蝙蝠是這麼說的:「將來會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呢,我們也有必要了
解一下將來朝夕相處的同事。」
「『我們』?」陳席雨嗤之以鼻,抬頭瞄了蝙蝠一眼。「什麼『我
們』,明明就只是『妳』想滿足好奇心而已。」
「喔?你一點都不好奇?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蝙蝠、陳席雨跟馬修一起坐在一張米白色的弧形長沙發上。這張沙
發可以坐六個胖子,所以三個人坐起來相當舒服。蝙蝠翹著腳坐在沙發
右端,馬修端正地坐在她的左側,中間空了一大段,然後才是坐在最左
邊的陳席雨,他正皺著眉頭,認真研讀著手上電子紙裡的履歷。
「現在在挑選我的接班人啊,我不親自來看一看怎麼放心?」
「親自看看?怎麼看?看面相、當場要他診斷虛擬病例、還是開
刀?」蝙蝠笑嘻嘻地問道。
姑且先不談什麼看面相,但診斷虛擬病例並做治療之類的作法,的
確是某些醫學院考試會用的方式,但用來測試早就有多年工作記錄、其
中並無可疑空白斷裂處的醫師,實在太幼稚。而且說穿了,眼前這位面
試者是否會得到聘用,最決定性的條件可能不在於他的專業資格,而在
於未來老闆對他的印象如何……
陳席雨翻了翻這個唯一候選人的資料。坦白說,就算只看專業條
件,唯一被叫來面試的這位凌醫師也很突出。在學期間的成績無可挑
剔,然而沒有繼續深造也沒去業界最知名的大醫院,這是第一個奇怪的
地方。根據獵人頭公司給的機密資料,此人背著大筆債務,所以會「很
聽話」,但他們又保證此人並無嫖賭惡習,也不用任何「娛樂性藥
品」,那到底怎麼欠的?欠錢就會聽話嗎?但事實是他先前就是在這家
公司安排下,在並不怎麼友善的職場上安分地服務了將近六年,考績一
直都很漂亮。他們收到的電子履歷裡,甚至還夾帶著幾個不知怎麼取得
的影像檔,充分顯示出這位醫師確實有在克難狀態下臨危不亂的應變能
力。雇用這麼個急救醫學專家,會不會太大材小用了一點啊?但話說回
來,他幹嘛擔心別人的生涯規劃?
這時候陳席雨突然意識到,電子檔案提供的資料就夠多了,就專業
能力方面,他還真沒有什麼非得當面問的。所以他到底在這裡幹嘛?那
種非得見見本人才肯放心的心態是怎麼回事?
「嘖,年輕人不懂。我活這麼大把年紀,看過的人比妳更多,有些
人履歷漂亮,但當面見了才知道適不適合。」但面對蝙蝠,他依舊嘴
硬。
「喔,所以還真是來看面相啊。」蝙蝠故作認真地點點頭,又補上
一句:「看照片跟影像檔還看不出來嗎?」
陳席雨沒有要回答,卻下意識瞄了一眼檔案照。實在沒什麼感想,
頂多就是臉型沒歪,五官大致上對稱,絕對說不上帥,眼睛很疲憊,像
是總沒睡飽,半張臉都埋在落腮鬍下面。符合平均值的Alpha身高,應該
沒有過重,但大概也沒怎麼鍛鍊。有些人就是不上相,但在畫質不怎麼
樣的影像檔裡,會動的凌醫師看起來還是沒什麼吸睛之處,預計見到本
人也不會改變什麼。實在不像是被包養的典型材料。
不過話說回來,他最大的優勢,就在於他有先天的缺陷。
然而從醫學角度來看,陳席雨實在不知道荻倫指定這種異想天開的
條件,有什麼實質的意義。
荻倫真的看得上這個平凡的傢伙嗎?還是想勉強湊合?陳席雨忍不
住皺起眉頭了。儘管他知道荻倫成年之後,就不時來個夜不歸營(不過
當然都不是在危險不可控的發情期間),又這麼輕鬆就吐出「包養」這
兩個字,他卻根本不知道這孩子實際上對性慾或戀愛的感覺跟想法是什
麼?對他來說,真有這麼輕鬆容易嗎?
陳席雨這麼瞎擔心的時候,當然完全沒想起他個人的感情經驗值更
低。他一向以「我是beta」來解釋他為何對親密關係毫無興趣,硬是忽略
世界上有許多其他beta在戀愛成家的事實。
「影像看不出來啦,面對面還是有差別的。」他如此反駁。
「我聽說那些面相學大師光看照片就行了。」蝙蝠喃喃說道。
陳席雨瞪了她一眼,還來不及多反駁幾句,剛去了一趟廁所的荻倫
就走進房間來了,他坐在中央留給他的位子,看著前方那一大片單向落
地玻璃窗的另一頭還沒有人,就皺起了眉頭。「面試遲到這麼久,真大
牌。」
「——這不是他的錯。」一直靜如雕像的馬修終於開口了。
「嗯?」荻倫揚起他的眉毛。
「到這裡面試的交通是我們這邊負責的。本來應該會準時抵達,但
半途碰到車禍。」
「所以他受傷了?」
「容我補充。送他過來的途中前方發生車禍,他下車去急救了,所
以多花了一點時間。再過五分鐘就會進房間了。」馬修說道。他之所以
能夠如此精準地掌控這一切,是因為他派了他的「分身」去接人——馬
修有很多個可以使用的身體,身為強大的AI,同時平行操作不同的身體並
不困難。為了避免其他人看得眼花撩亂或毛骨悚然,不同的身體都有不
同的體態特徵,但裡面那個人格(姑且這麼說)倒是一樣的。同時置身
於兩三個地方、做四五件不同的事,就是馬修的日常。
荻倫剛發現馬修可以「換身體」的時候年紀還小,為了好玩,曾經
要馬修每天換一個,三天後被忍無可忍的堂姊制止了(不過他其實也差
不多玩膩了)。儘管荻倫因此深切理解到,馬修真正的本體其實是同時
有雲端與硬體備份的AI,而不是任何一具人型外殼,他還是習慣把馬修看
成那副褐髮棕眼的男性型身體,從小到大一直陪在他身邊。
荻倫眨眨眼睛。「好吧。所以這證明了——他很有職業道德?」但
也可能只是條件反射,甚至是沒必要的強出頭。如果當成私人醫生來使
用,他會把我放在第一位嗎?荻倫在心裡想著,卻沒說出來。
「應該是。」馬修回答。
「有正常的道德觀,這算是好事嗎?」蝙蝠沒頭沒腦地說道。
荻倫瞪了她一眼,同時感覺到有點不自在。他想做的事情真的不太
正常,是吧?但他知道許多人都這麼做,而且更沒有理由。他可是為了
救自己的命!
荻倫感覺到臉頰左邊有灼熱的視線,轉頭就發現老醫生正盯著他
看。儘管看著他長大,阿爺總是謹守私人醫師的本分,從來沒有明白干
涉過他的行為,更別說是要當他的道德導師——然而長年生活在一起,
阿爺有的是辦法默默表態,荻倫也知道他沒辦法真心不在乎阿爺的見
解。
陳席雨很明顯就是有話想說,而且就快憋不住了。荻倫瞬間移開目
光,去拿桌上的水杯,儘管這麼做毫無意義。
陳席雨開口了:「我說——」
然而他要說的話被新的變化打斷了。
透過即時擴音系統,單面鏡另一側的動靜清晰地傳了過來,有人進
了房間。荻倫抬起頭,第一次見到他未來的……重要僱員。
然後他的眼睛吃驚地瞪圓了。「這是誰的主意啊?」
一位容貌親切、即使沒有表情也像在微笑的棕髮中年女子,托著一
個落腮鬍黑髮男人的手臂,帶他走進了房間。男人穿著的襯衫跟褲子都
皺巴巴的,上面有些暗色的點狀污漬,考慮到他剛才還在救死扶傷,這
點外表上的混亂不算什麼。
但是,為什麼要用眼罩蒙著他的眼睛呢?
「這是出於安全考量。」蝙蝠一本正經地舉手自首。
「這個地方還不夠祕密嗎?」荻倫挑起眉毛。他們進行這次面試的
地方,不是荻倫自己名下的房產,甚至也不在首都,而是魏斯集團內部
都少有人知的祕密招待所,隱藏在風景秀麗的山區。挑了這個地點除了
保密,也暗藏著某些人企圖趁機來個一日遊的意思。
「是夠祕密了,但蒙住他的眼睛,他就完全不可能記得地點,這樣
更保險啊。」蝙蝠振振有詞。
「如果不希望他記得路,那為什麼不更乾脆點,把他迷昏再送來
啊?」陳席雨不悅地說道:「把面試搞得跟綁架一樣!」
「不確定該下多少麻醉劑才剛好啊,要是影響到他的面試表現就本
末倒置了。」蝙蝠竟然也有話可回。
「而且蒙上眼罩比較簡單。」馬修說。荻倫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
眼。馬修也許沒察覺蝙蝠其實只是無聊,還很認真幫助他順利執行這個
「安全措施」。荻倫很清楚,馬修需要讓別人降低防禦心的時候,就會
派出這個被他們戲稱為「媽媽」的分身去執行任務。按照法律規定,所
有的仿生機體都有故意外露的機械部位,充分顯示出他們並非人類,但
看到這樣從外表到聲音都充滿母性的仿生體,多數人類還是不自覺地卸
下心防。
——甚至願意戴上莫名其妙的眼罩,被帶到不知名的地方。
單面鏡另一頭,棕髮女子輕柔地拆掉了眼罩。男子微微低著頭,瞇
著眼睛適應了一下光線,過了幾秒才抬起頭,有點像在發愣。
這傢伙的眼睛就算完全睜開了,還是細細一線嘛,荻倫心裡這麼
想,不自覺地往前踏了一步。
「請坐。」「媽媽」說道。
「謝謝。」有點沙啞的聲音。他正在觀察這個房間。「所以……面
試就是在這裡嗎?」
「對。」「媽媽」用溫暖的聲音說:「你需要休息一下嗎?」
「不必啊。到目前為止,我今天只工作了二十分鐘吧?」這句話很
普通,但男人好像因此想起了什麼更有趣的事,突然笑了起來。那串笑
聲非常開朗而悅耳。
荻倫突然轉身去拿那杯水,喝了一口,讓自己鎮定一下,再轉身回
去。
「所以面試官什麼時候到?」
「實際上,要面試你的人就在單面鏡的另一頭。」「媽媽」說。
「啊?」
「就跟眼罩一樣,這是安全措施。很抱歉,但是我老闆身分有些特
殊,在還沒有確定雇用您以前,不方便在您面前露面。」「媽媽」指了
一下桌上的揚聲器。「他跟他的助理,會透過內部對講系統問您一些問
題。」
「真是微妙的面試方式。」男人的左手橫擺在桌上,右手撐著下
巴,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鬍子,似乎是一種習慣動作。「其實視訊面試
也行吧?」
「有些事情還是近距離觀察比較準確。」
陳席雨在沙發上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
「當然,如果過程中您覺得不愉快,或者對我們的做法有什麼疑
問,您可以拒絕面試,我們還是會送您平安回到阿蕾西雅,負擔您的來
回費用,還會補償您的工時損失。」
凌旭河又笑了,這次是自嘲的微笑。「不用啦。實際上我——」我
根本沒有立場拒絕面試啊。(想早點還完債務嗎?凱莉說,那就接下這
個工作,條件完全為你設計。)但這麼講出來也太慘了,他硬是換了一
句話:「我沒這麼講究啦。所以隔壁房間的各位,你們有什麼問題想
問?」
沙發上的每個人視線都轉向真正能作主的人。
荻倫倒是泰然自若地轉向陳席雨:「測試一下你的同行吧?雖然他
在學校裡做過抑制劑研究,那畢竟是五六年前的事,現在說不定生疏
了。」
陳席雨在這一瞬間,意識到荻倫確實認真希望能夠一人兩用——或
者,也有可能希望只用得著此人身為醫師的那一面。他突然覺得有點不
好意思,自己好像太過著重有傷風化的那一方面了。
「當然了。」陳席雨清清喉嚨,正打算打開連通到另一邊的麥克風
時,荻倫輕輕擋住他的手。
「阿爺,記得別一開口就自報家門啊。」
「哪有這麼傻呢。」陳席雨皺起眉頭,打開麥克風以後開口便說:
「我是——嗯,咳咳咳。」經過兩三秒尷尬的靜默,陳席雨突然切入正
題。「凌醫生,我知道您這幾年都在做急診工作,不過我想問問你以前
在學校做過的抑制劑研究,我知道你跟的教授是……」
荻倫坐在沙發上,目光灼灼地觀察著那個陌生男子。他想事情的時
候的確會下意識摸自己的鬍子。那鬍子有點礙眼。底下的完整面孔到底
是怎麼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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