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故事改編,應該是全年齡向。
「我……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
「見面……?」
「嗯,啊,就是,這一個月來讓你這麼照顧我,我想,至少可以好好謝謝
你……」鐸爾的態度讓王子稍微驚慌了一下,因為他看起來很急著走的樣子。
鐸爾低下頭來,看著穿著白袍和斗蓬,可憐兮兮地從地板上抬起頭望著他
的美少年。可惡,為什麼外型偏偏是他的死穴呢?
「那個啊,我還是要和你說清楚,」
鐸爾嘆了口氣,在馬車上蹲了下來。
「我不是綁架你的人,也不是照顧你一個月的那個誘拐犯。我只是單純的
有天晚上路過,在路邊揀到你,把你撿回房間的時候一時鬼迷心竅,才會變成
現在這種狀況。如果你想要道謝的話,要找到適合的對象才行,詩人也不應該
浪費自己的天賦。」
鐸爾說著又轉過身,但王子拉住了他的腳踝,
「請、請等一下!」
他只好再回過頭,王子在斗蓬裡翻找一陣,拿出了一本燙金封皮,看起來
像是大字典一般的精裝冊子,遞到鐸爾的手裡,
「你……」
「你是歌者吧,歌者應該帶著自己的歌譜。」
王子輕聲說。鐸爾帶著些微苦笑的表情接過歌譜,然後說:
「不,歌者隨時都希望遺忘自己的歌譜。」
「裡面有為我寫的歌嗎?」
「很遺憾的,並沒有。」
「是嗎,果然如此。」
王子帶著些微落寞的神情別過頭。鐸爾覺得太陽穴又痛起來,他知道這少
年一定有哪個地方誤會了,但是他平生最懶得做的事就是解釋誤會。
「知道你是歌者後……我就明白了。歌者歌詠世人的感情,但是從不為自
己寫歌,歌者的歌譜裡,記憶著人們的各種情感,生之歡、死之慟、病之傷、
離之苦。他們看盡人世間所有的喜怒哀樂,用歌聲替這個世界排憂解愁,但是
就和作家一樣,歌者捐出了自己的情感做為代價,他們不會為自己寫歌,也不
為自己唱歌。」
王子悠悠地嘆了口氣,
「我曾經被誘拐過九十九次,其中有商人也有農夫,有盜賊也有女人,這
是我第一次遇見歌者。我不會放棄的,即使您遺忘了您的歌,我也會保有我的
。」
美少年用堅定的眼神凝望著他,鐸爾有些怔愣,直到王子的五指再次觸上
他的心口,有股暖和的熱流竄進了他的胸口,紅色的長袍覆蓋了他的赤裸,他
再一次見證詩人的力量。
「以紅色為冠冕、以情感為依歸,無情的歌者啊,這是我送你臨別的贈禮
。」
抱著諾大的歌譜,鐸爾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袍子。但是王子已經解消了另
一側的木板,從馬車裡消失了。
「利西兒?」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蛋,白白軟軟的光圈中又掉出一樣東西,這次是隻史萊
姆。
「那個孩子身上……有很美很美的歌。」利西兒和他一起望著遠方。
「……利西兒,你用史萊姆的外型講這句話很好笑。」
忽略他的蛋瞪視他的目光,鐸爾望向馬車外遼闊的城鎮:
「『詩人』啊……創造一切,同時也毀滅一切的天賦者。每次見到這樣的
職業,我就覺得,實在是……」
他欲言又止,撫摸著身上如火燄一般撩人的長袍。
紅色,一向是歌者給人印象中的顏色。
「走吧,趕快把事情辦完,回到我們溫暖的家去吧!利西兒。」
✽
在女王國度的第一車站搭上了蒸氣火車,隨著一路嗚咽的鳴笛,鐸爾終於
睡了一場夢寐以求的好覺。
事實上他如果待在皇宮裡,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睡回籠覺,直到那個人捧著
早餐進來餵他,或用其他方法把他弄醒為止。
「真是個好國家。」
鐸爾睜開睡眼惺忪的眸,望著黃色列車裡的景況。攜家帶眷的商人,含笑
看著兒女在長廊上追逐,間或笑罵著叱責。
「『那件事』好像不怎麼影響女王國度的人呢。」
利西兒跳上鐸爾的肩頭,左顧右盼地說道。
它這次總算變成比較像樣的貓,他就死也不願再回到蛋裡,就這樣蜷縮在
鐸爾的膝蓋上,任由父親撫摸自己的背脊。
「是啊,感覺『染病』的人……好像一個也沒有。也許夜國的傳聞不是真
的也說不一定。」
鐸爾說著,打了個大大的喝欠,靠回候車室柔軟的絨毛躺椅上。
民眾熙來攘往的在車站流動,遠方鳴著火車的汽笛,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
容。
他看見有個貌似作家的人,他披著黑灰色的斗蓬,正被一群孩子們圍著,
聚集在車廂的一角。
作家背對著鐸爾,但鐸爾仍能看見他指間的紙人,紙人靈活地在作家的指
間輪轉,逗得孩子們時而大笑、時而感傷。
作家身邊沒有旅行箱。這讓鐸爾狐疑了一下,作家會將故事藏放進箱子,
以防它們被人遺忘。而隨著作家足履的地方越多、紀錄的故事越龐大,箱子也
會隨著日益沉重。
但無論多麼沉重,作家都不會放下他的箱子。作家放棄箱子只有兩種情況
,一是作家死亡,多數作家會在死前將行李箱饋贈給他人,通常是親人或愛人
。
另一種罕見的狀況,是被人剝奪。
鐸爾知道鄰國曾經有位國王,被人民稱呼為藍鬍子。他曾大肆拘捕境內的
作家,剝奪他們的箱子,對他們施以酷刑。
當時許多作家因此死亡,沒死的因為失去了紀錄,變得如同行屍走肉的也
不少。鐸爾從宮廷裡的人口裡聽說。
但那作家雖然沒有行李箱,看來卻神智正常。鐸爾對他的紀錄起了興趣,
忍不住拋下利西兒,走到牆邊旁聽。
作家說的似乎是關於一位母親的故事。鐸爾聽說,從前鄰國的藍鬍子還在
位時,作家說的多數是宮廷的故事,關於國王、國王與他的政績。
但藍鬍子在多年前被農民推翻,女王慷慨地接收了受苦的作家們。從此作
家大多說些鄉野趣談,再也不談論政治。
「母親的幼子生了重病,那是極為罕見的怪病。母親用盡一切方法:最好
的醫生、最好的藥石、最好的照顧……最終還是沒能喚回幼子的生命。」
作家的箱子裡逸出紙人,在作家指間翻轉。而孩童們圍繞在作家身邊,看
著原本的紙片化作有生命的人偶,看得目不轉睛。
「母親傷心欲絕,她無法接收這樣的結果,魔法師對母親說,幼子去了亡
者的國度,而亡者國度只容人進入,從不會放人離開。」
「母親不願放棄,她聽說在遙遠的北方海邊,住著世上最厲害的盜賊,只
要他們想要,沒有偷不出來的東西。」
「她於是拜訪了那個盜賊。盜賊知道她的來意後,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可
以為母親偷出她最想要的東西,但相對的,母親也必須讓到盜賊偷走一樣東西
。而那樣東西,必須是那位母親最重要的事物……」
「父親?」
鐸爾驀地頭,發現利西兒不知何時已湊到他視線前方。他沒想到自己也有
看作家看到入迷的一天,明明就已經不是孩子了。
他再看了眼說故事的作家,他仍然用黑色斗蓬遮著身體,讓鐸爾看不清楚
他他的頭臉。
利西兒在車廂另一端狐疑地望著他,鐸爾只得收回視線。
「那場戰爭後……已經過了十年了吧。」
鐸爾坐在舒適的火車椅上,感嘆地說著。
「女王從暴君的手裡奪得了自由,人民從女王手裡承接了幸福。作家可以
毫無顧忌的議論政治,科學家得到豐沛的經費,就連報紙的發行量也是我們國
家的數倍之多,女王國度,連天空的小鳥的讚頌的國家,果然名不虛傳啊!」
「你聽起來倒是言不由衷。」利西兒抬起了一邊的貓眼。
「因為紀錄就和記憶一樣,會隨著不同的人而不同,和歌並無二致。利西
兒,流傳在我們國家的故事,也挺美好的不是嗎?那個人的身邊也總是圍滿了
作家,有時候還圍到床上去,連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空得下耳朵來聽我為他寫
的歌。」
「你在吃醋嗎?」
鐸爾掐了一下貓的脖子,害得利西兒尖叫一聲騰空起來。
「父親!」
「不管怎樣,暴君也好、女王也好,詩人也罷,跟我都沒有關係。哎,跟
你談這麼嚴肅的話題,害我又想睡了……」
鐸爾在國度裡曾經創下一年之內只有三分之一時間清醒的紀錄,就連宮廷
裡的樹獺都自嘆弗如。隨著搖晃的車廂,城鎮換成了原野,又再度換成了城鎮
。
這時有個商人模樣的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朝著鐸爾和他的蛋走了過來。
「閣下是歌者嗎?」
「啊。」鐸爾打了個喝欠,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否為我的妻子獻首歌呢?」
商人指了一下後頭的車廂,有個婦人抱著懷中的胎兒,往這裡點了點頭。
「我不是這個國家的歌者,這樣也無所謂嗎?」
「不要緊的,我的妻子剛和我有了珍愛的孩子,我想帶他出來,巡禮女王
的國度之餘,和他重溫過去走過的堅貞情感。所以我想請你為我和我的妻子寫
一首歌,歌詠我們的婚姻與愛情。」
鐸爾和膝上的利西兒對看一眼,他把放在座位上沉重的歌譜捧起,懶洋洋
地站起來,緩緩伸了個懶腰,然後點點頭。
「我明白了,把我帶去你妻子的身邊吧!」
商人露出欣喜的表情,鐸爾在車廂的窗稜上盤腿而坐,紅色的長袍像暮色
般流洩一地,貓從他的膝頭躍下。夕陽從窗口流淌在歌者烏黑的髮色上,形成
一種神秘的氛圍。
鐸爾把紅色的歌譜攤在膝蓋上,纖細的五指向前伸去。數不清多少頁的歌
譜在指間敞開,車廂裡的乘客忽然都安靜下來,說故事的作家也停下了手上的
紙人,往鐸爾這裡看去。畢竟在這個國家裡,歌者的數量並不多,能夠現場看
到歌者表演是很罕見的事。
「先生,有件事情我必須要先和你說明。」
鐸爾的聲音傭懶而悅耳,利西兒即使常拿他的性子沒輒,也不得不承認那
種微帶磁性的嗓音,足以讓天下男人女人迷醉。
「歌和故事不一樣,故事可以捏造、可以偽裝,可以增飾也可以隱瞞,但
是歌不同,歌是真實的信念與情感,歌者用靈魂歌唱,用生命寫歌,他們只能
唱出自己所信任的東西,因此任憑所歌詠的感情是真實或虛假,他都會如實地
化作我的歌,」
鐸爾打了個呵欠。
「這樣也沒關係嗎?」
「當然、當然,請為我和我的妻子,寫一首最美的歌吧!」
商人大力點頭。鐸爾悠悠呼了口氣,伸出的手停在歌譜上空,無數的歌譜
化作金黃的樂器,騰升至歌者的手中。
那是一把晶螢剔透的豎琴,那瞬間鐸爾的眼神也隨之空冥,悅耳的歌聲便
化作風,傳送到車廂的每一個角落。
『天堂是個謊言,魔法師也是。』
如風般的旋律在鐸爾周身纏繞,同時車廂裡的風景也變了。那是一幢小小
的木屋,裡面坐著商人與他的妻子,那夜他們新婚燕爾,耳鬢廝磨,妻子坐在
搖椅上,一邊織著溫暖的毛線圍巾,一邊抬頭以吻向商人道晚安,
車廂裡的商人和妻子陶醉地笑了,妻子吻了懷中的嬰兒,嬰兒也笑了。
『你向我施了最美好的魔法,讓我在春天也不感到寒冷。』
場景再度轉換,妻子撐著白色的陽傘,滿臉憂心地站在木屋的門口,手上
拿著送行用的車票,萬千珍重地交給跨上馬車的商人。商人以吻向妻子答禮,
跨上馬車,朝同色的夕陽絕塵而去,留下身後揮舞著手臂的妻子。
車廂裡的商人和妻子相視一眼,彼此有些無奈地笑了。
『春天以外還有冬日,你用魔法降了一場大雪,覆蓋在我的身側。』
旋律把車廂裡的風景帶入黑夜,無數的星子在夜空潛行。妻子一個人坐在
火爐旁,讀著商人自遠方寫來的信,而那幢小小的木屋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穩
固的磚房,妻子就這樣坐在華貴的沙發椅中,沉默地閱讀著丈夫寫來的信。
場景悄然而變,妻子在磚房的門口,迎接自華麗馬車上飛奔而下的丈夫。
他們在庭院裡相擁、親吻,商人摟著妻子進屋,迫不及待地告知對方買賣
成功的消息。妻子在旋律中笑得燦爛輕狂,伸手扭滅了床頭的燈光。
『然而春天是個謊言,冬天也不例外,』
車廂裡的燈光在歌者的嗓音下變了,變得旖旎而曖昧。妻子出現在一幢更
加華麗的豪宅後院,探出頭來看了一會兒,忽然走近了牛棚旁的牛奶房。
那裡站著兩個男人,看起來像是貴族的子弟,妻子見到他們便歡娛地笑了
,她張開手臂迎向那兩個男人。
接下來的歌令車廂中響起驚嘆聲,那是一場華麗的春宮秀,妻子在男人手
中赤裸,男人在另一個男人手中赤裸,他們彼此擁抱著、纏繞著,讚嘆著對方
的成熟與美好,他們有時交合,有時只是單純地親吻。彷彿彼此追求著一生渴
望的事物,熾熱而激情。
車廂裡的妻子臉色煞地蒼白,她抱著孩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不,等一下……」
『我們都曾造訪過天堂,見過無數的春夏秋冬。』
「這是怎麼一回事?」商人喃喃自語地說著。
歌聲在令人難耐的悶熱下持續著,鐸爾的掌心微微顫抖,神色卻冰冷無機
,那雙夜色一般的眸無神地凝視著前方,持續地歌唱著。
而場景也變了,冬去春來,妻子穿著華貴的宮裝,雍容地迎接遠地歸來的
商人。商人撫著她的肚皮,欣喜若狂地聽取妻子懷孕的消息。
他在午夜時跨上通往城裡宴會的馬車,而妻子頂著微突的肚皮,在自家的
宅邸展開另一場華麗的盛宴……
「別唱了!」商人大吼著。而商人的妻子卻忽然尖聲叫了起來,從座位上
跳起來,
「騙子!」她顫抖著指控,「你這個無恥的騙子,唱著虛偽的歌!」
她忽然撲向前去,撕開了旋律做成的闈幕,眼看就要觸及歌者的紅袍。但
歌者的貓在長廊上矗直了毛,對著妻子張牙舞爪。
妻子著實怔愣了一下,然而真正阻止她的卻不是貓,而是商人憤怒的一掌
。
車廂裡陷入混亂,商人揪著妻子的頭髮,嬰孩在座位上哇哇大哭,乘客們
驚慌失措,聽歌的孩子們在長廊末端瞪大了眼睛,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歌者的
歌,感覺總不如作家的故事悅耳動聽,因為太不像童話。
而車廂裡唯一不受影響的只有鐸爾,他安靜而又淡漠地唱著:
『我們都曾是魔法師,憑喜好創造出美好的國度,我們恣意奪取、也曾恣
意給予,我們以為自己看見了天堂,但天堂在更遠的地方。』
「妳這個騙子!」
商人的尖聲劃破了歌聲,嬰孩的哭聲忽然止了。因為身為父親的商人,自
行囊中執起利刃,一劍貫穿了妻子的胸膛。妻子痛苦地掙扎,在窗口推向商人
的肩膀,那瞬間乘客們都驚叫了一聲,商人就這樣翻出了行駛的車廂,而妻子
也倒在長廊上。
鮮血染紅了車廂裡的長廊,染上了歌者垂地的紅色長袍。
『這是一首關於謊言的歌,一個關於謊言的願望,但即使你許下一百次這
樣的願望,也無法視破謊言在何方……』
『但我們仍要繼續許願。因為天堂是個謊言,而魔法師也是……』
鐸爾的豎琴消失在歌譜裡,他短暫地閉起了眼睛。跟著緩緩地、不帶一絲
聲響地跪坐到地上。
利西兒飛快地跑到他身邊,鐸爾細瘦的五指握緊胸口,汗水自長袍下的索
骨淌下,他喘息了好半晌,彷彿有什麼正在啃食著他的骨、飲著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