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那麼輕
36歲生日前一天,晚間十點,依舊準時掛上「營業中」的牌子。
十點零一分,第一位客人遲疑的推開門,一位穿著薄荷綠雪紡連身背心裙的短髮女子,怯生生往店內探頭。
老闆背著身在冰箱整理食材,聲音宏亮:「歡迎光臨,菜單在桌上,慢慢看喔。」
女子看著吧檯空位,還是走到吧檯旁的兩人座,拉椅坐下。當老闆再度回身,與女子視線對上,營業用的溫和面孔像是被按下停格鍵。
對望的視線中,沈默凝結幾秒鐘,女子的嘴張張闔闔,像是有什麼滾動,最後終於吐出四個字:「好久不見。」
老闆愣了一下,笑著回:「嗯,很久不見了。」
那笑容不是他善於擺出的好好先生面孔,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所以看起來有些苦澀。
■
短髮的她俏麗有精神,正端詳著哈扣設計的手寫菜單,她看得很慢,像是細細閱讀上面每個的手寫字。
連假期間的東區上班族返鄉,街上清冷。此時店裡只有他們倆。
上次見到她,好像是阿婆過身的時候。
眼前的妹妹,身影在關東煮蒸騰熱氣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奇怪的是,煙霧繚繞彷彿也把往事吹來,就像一陣從家鄉漂流而來的大霧。
■
那是一個丘陵地上的客家山城,因為地勢靠山,冬春時節開車經過,霧氣彷彿沿著山城邊界設立國界。
可能才在上一個城市感受到日光晴好,一進入山城區域,眼前的燦爛陽光立即切換成大霧瀰漫,有如進入幻境之中。方才的暖陽,像是一場錯覺。
長年霧濛濛的氣候,像一團濃厚的心事,籠罩著小山城。
他出生在夏末清晨,幸而當時鄉下診所,樓上多為醫師住家,拍門便可喚醒醫師。個頭很大的他,宏亮的哭聲讓所有人都笑了。
爸媽在他出生後不久,得北上繼續打工。
有記憶以來,都是阿婆帶他長大。
據說阿婆生完孩子後,阿公便因病過世。年輕的寡婦咬著牙獨自把三個孩子養大,現在養起孩子的孩子。
爸媽每次返鄉都會帶很多玩具給他,那些玩具中他最喜歡的是一個三角龍造型的娃娃。四歲的他喜歡摸著柔軟的觭角,模仿著發出吼聲。
然而爸媽總是在星期日下午離開,他抱著三角龍求他們留下來。
媽媽眼眶泛紅,柔聲說:「爸媽要賺錢啊,你要聽阿婆的話,乖乖的喔!」
他隱約覺得,是這隻三角龍讓父母離開的。
他把三角龍丟到地上,哭著說:「我不要你們賺錢,我要你們不要走!」
媽媽臉色一變,用力的把他從地上抓起來,用力抓著他的肩膀怒視,過於激動以致聲音在顫抖:「你這小孩為什麼這麼不聽話!」
然後把他的三角龍狠狠扔進垃圾桶。
他嚇到忘記哭泣,看著勃然大怒、臉色漲紅的媽媽,忽然覺得眼前的女人好陌生,好可怕。媽媽抓的很用力,手臂留下紅色指印。
爸媽離開後,他像飽脹的氣球迅速洩了氣,蹲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哭泣。
第二天當他滿臉淚痕睡醒,走到曬衣場,看到阿婆蹲在地上刷洗衣服,他的小三角龍娃娃掛在曬衣繩上,一身清潔地沐浴在陽光下對自己微笑。
後來爸媽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後來他們不再結伴返鄉。媽媽都是週六下午獨自來,睡一晚,週日下午匆忙北上。
媽媽買給他的禮物越來越多,但笑容越來越少,臉色枯黃而身形卻日益吹漲。
某次,媽媽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妹妹回家。
看著這個會笑會動的小胖人兒,瞬間的不符合他那年紀的焦慮感四面八方湧上。
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要被換走了?
當時,爸爸沒有回來,已經好幾個月了。
■
後來媽媽回來,爸爸沒回來。
阿婆總是嫌媽媽管不住男人,「管不動,又沒辦法忍,討這種心臼(媳婦)有什麼用?」
媽媽通常靜靜的聽阿婆碎念,從不回話,整個人都黯淡了,像陷入一團灰色糾結的雲霧,浸透了周圍的空氣。
妹妹像是感應到那股氣,因而忽然放聲大哭,連他也忍不住淚意盈眶。
後來他才知道,那種無聲無息的灰,叫做悲傷。
■
愛會消失的吧。
五年級時,他曾經熱愛集郵,在家到處搜刮信封,剪下黏在信封上蓋過郵戳的郵票。無意中在書房翻找到好幾張爸媽的情書。
五年級認識的字不算太多,但讀一封情書已經足夠。
父母肩並肩展露笑顏,在泛黃照片裡,他們充滿光亮,神采飛揚。
他們必然是在很愛對方時誕下他,只是無法保證愛跟著他一起成長。
終究停格在照片的時間裡。
■
媽媽說:「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妹妹。」
媽媽每次離家前,都會對他說,像一顆石頭壓在心口,連同自己也被壓得小小的。
妹妹個性與他不同,非常活潑開朗,像裝了勁量電池一樣。
每當妹妹闖禍,阿婆常常邊罵:「喊千夭壽子!(壞孩子)」拿著「竹修仔」(細長的竹枝)到處梭巡揪出那個躲起來的搗蛋鬼。
他會騙阿婆,隨便指一個方向說:「妹妹跑到隔壁家了。」下場是兩人一起被打。
當阿婆舉起竹修仔,他擋在妹妹面前,他知道阿婆比較捨不得打他。等阿婆出完氣離開,他會拿面速力達母,輕輕地幫妹妹擦藥。他總是捨不得看妹妹掉眼淚。
■
他擦拭剛從冰箱拿出的,自己醃製的梅酒瓶身,問妹妹:「可以喝嗎?」
妹妹點頭:「だいじょうぶ!」
拿出冰桶時,妹妹制止:「不用加冰。」
「純飲?」
「嗯。」
他看著妹妹的自信神情,笑著說:「在日本練起來的酒量?」
妹妹點頭:「畢竟在那裡混了快二十年。」
冰涼梅酒在杯身凝結細細的小水珠,清亮琥珀色的液體靜置杯中。甘美梅香伴隨酒米的氣息,用聞的都要陶醉。
他問:「怎麼會想回來?」
妹妹苦笑回:「是因為疫情的關係,走不了。」
她停頓一下,續:「這次回來,是通知幾個朋友,我要結婚了。」
■
每當冬春之際,差不多是收成芥菜時,當大霧散去,客家庄會好好利用上午的陽光曝曬芥菜,他們家也不例外。
曬了兩天後蔫軟。而後添上粗鹽搓揉直至出水,原本健壯清脆的一顆菜會變得水嫩柔弱。接著放入大甕,一層鹽巴一層芥菜層層疊疊,他與妹妹會洗淨雙腳踏入甕中,赤腳踩芥菜,壓制出水,讓鹽更緊密的滲入芥菜中。
溜滑的菜葉讓他們必須抓緊彼此踩踏,偶爾其中一人摔倒另一人也遭殃,搞得兩人都酸鹹一身。兄妹倆會看著對方然後爆出大笑,笑聲像是調料的其中之一,在每一甕裡加好加滿。
整個下午他們都樂此不疲地大笑,有時阿婆會用不標準的國語碎念:「認真踩!不要玩!」
不過,兩個孩子的重量太輕,封存前,通常由阿婆再上去親自踩踏。他喜歡看他們三個人疊加在甕上的重量,同心齊力的征服硬頸的芥菜,冒出一波波醃製的酸水很有成就感。
五歲的妹妹,十歲的他,六十幾歲身體硬朗的阿婆,那些笑聲都彷彿醃製入罐,一個月後取出曬至五到七天,成為風味獨到的梅乾菜。
梅乾菜可以存放的時間比鹹菜與福菜還要久,只是那一年的鹹菜還沒吃完,爸媽就離婚了。
每次都是這樣啊,當他覺得幸福時,命運就會伸手,把僅存的幸福片段抽換掉。
■
那一年的某個週末,媽媽說只能帶一個人走。當時的他小學六年級,人高馬大少年模樣,而妹妹二年級,依舊是隻好動小潑猴。
媽媽為難的看著他跟妹妹,然後說:「哥哥你長大了,比較獨立,妹妹還小,需要有人照顧。」
阿婆當然是不可能讓金孫跟已被家族除名的女人走,誓死捍衛著他。對媽媽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平時聽來溫柔婉約的客語,卻能瞬間變成最惡毒的詛咒。爸爸只是在旁冷淡的抽菸,像是漠視的路人。
媽媽沒有回應,低著頭匆匆收拾妹妹的東西。妹妹放聲大哭,喊著:「我要葛格~~」
他想叫媽媽不要那麼用力捏妹妹的手,她一定很痛。
但他說不出口,有個更沉的東西堵在胸口,使他的自尊被壓得扁扁發不出聲。
從宣佈離婚到離開,媽媽從頭到尾都沒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望著媽媽與妹妹離開的背影,妹妹的哭聲從街頭那端漸漸淡去,像是被霧吹散了。
■
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被選上過。
■
媽媽要了一筆不多的贍養費,月光族的爸爸卻給不起。
這筆費用當然又落在阿婆身上。
阿婆總是很拼命、很認份的賣著菜,夏天曬蘿蔔乾鹹菜乾,冬天做粿。其他時間賣著自己種的菜。
他去過阿婆的菜園,距離最近的水圳有段距離。阿婆得挑著扁擔,一擔擔從田邊的水圳挑水,一顛顛的倒入儲水桶存放。長年挑擔的雙肩衣料總是最快起毛球然後磨破。
每當下雨時他便在內心默默感謝上天,替阿婆分擔一日的辛苦。
當他高過阿婆時,拿著省下一個月的早餐錢,央求附近材料店老闆裝抽水馬達。阿婆得知後臭罵他一頓幹嘛花這個錢,氣到叫老闆把馬達拿回去,還差點拿出小時候的「竹修仔」來修理他。
老闆幫忙說情,你這孫子沒白養啦。好說歹說,終於在菜園邊加裝抽水馬達,還佛心的幫忙接好水管。
身為一個客家女性,永遠永遠家庭優先,從小為父兄停學開始賺錢,嫁人後為丈夫無怨無悔付出,為兒子省吃儉用,老來還要為孫子勞動積攢生活費。
把那麼多東西背在身上,記憶中的她,難怪背總是越來越彎。
他像是阿婆真正的兒子,他曾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強壯到足以支撐瘦弱的她。
■
「這家店開多久了?」
「還沒一年呢。」
「我在臉書上有看到媒體介紹,GOOGLE評價也很高。」
他笑著端上切好的甜不辣與黑輪,淋上關東煮醬。
看著妹妹舉筷時無名指上的訂婚戒,他問:「對方是怎樣的人?」
「就......」筷子停在半空中,而後篤定回答:「認識很久的學長,一個很普通的人。」
他從那笑容裡看見滿意。
妹妹反問:「你結婚了嗎?」
見他搖頭,妹妹又追問:「那有交往的對象嗎?」
換他含笑點頭。
「對方是怎樣的人?」
他低頭把高麗菜捲從湯中拿出,看不見表情,卻抵不住聲音滿是笑意。
「是一個,看他吃東西就覺得很幸福的人。」
■
霧散的時候,整座山城都在等待採集陽光。
趁著晴空浮現,他跟著阿婆一人一盆刷洗剛從菜園拔出的白蘿蔔,洗去泥土的白蘿蔔,像一節節飽滿的白小腿。
接著,將新鮮的蘿蔔削皮切條,倒入大盆中加入鹽巴翻滾揉捏至出水,逼出蘿蔔微醃製的鹹香氣息。
他會將蘿蔔乾沿著紅磚矮牆擺放,這個動作很傷膝蓋,他搶著做。
那時的阿婆走路越來越慢,髖關節也不好了。還是持續的醃鹹菜、醃蘿蔔、賣菜賣粿。阿婆像是把自己所有的人生都切片下來,儲存在這個家的光陰裡。
阿婆說:「等你討鋪娘(娶老婆),我就可以真正放心了。」
那句話很輕,卻像壓在芥菜上的石頭,此後一直壓在他已經變形的心上。
等他嗅到自身發酵的味道,才感知有什麼部分已經腐壞,回不去了。
■
阿婆沒想到,這個願望注定此生無法達成。
他在國中時就意識到自己的不同,那些偶像劇與偶像團體,他的視線總是圍繞在男主角上。
生平第一次對著想像中的男演員勃起,望著手上的液體,他對自己感到絕望。
他已經一無所有,為什麼連「正常」的人生都是奢望?
■
他是到高中才知道這叫做同性戀。
那是因為同班同學捉弄長相陰柔的劉同學,常常要脫劉的褲子檢查有沒有「東西」。
說劉是娘娘腔、喜歡雞雞的臭Gay、同性戀。
某一次他們要抓劉去「檢查」,他出聲阻止。當時的他身高超過一百八,身型壯碩,沒人敢動他,摸摸鼻子一哄而散。
帶頭那個覺得面子掛不住,喊著:「你是不是想幹劉,好噁心喔!」
像一根有毒的細針,戳進他內心最深層的恐懼。
他出手揍了那個人,直到好幾個任課老師駕住他。
■
幸而那個同學本來就是惡名昭彰,家裡也管不動,加上他素行優良。否則他這樣的揍法,兩支大過跑不掉。
他在辦公室下跪,求老師們不要跟他阿婆講。
其實,就算那時候要他去跟那位同學道歉,他也能毫不猶豫的跪下。
無論是什麼事情,都不要讓阿婆傷心。
■
那次之後,被他「救下」的劉同學開始形影不離跟著他。
他忽然明白那雙晶亮的眼睛背後,不只是單純的感激,還有擋不住的愛慕。
然而他沒感覺,客氣的冷淡以對。
情人節,劉在他包包裡塞了一盒進口巧克力,他轉頭就送給女生。
劉在給他的手工卡片裡寫:「你不要怕,我知道,你也是同類。」
他把情書撕個粉碎,手卻微微發抖,像是看完一封恐嚇信。
■
那些秘密只能放入心裡無人知曉的角落,深深的深深的醃起來,最好從此不要打開。
儘管知道,那腐敗的氣息,將在此生如影隨形。
■
他逃不走,留不下。
如果心可以更堅硬就好,可以冷如石頭,離開山城,從此只為自己而活。
秘密越是壓抑,慾望越是自暗影中蔓延滋長。越是壓抑越是勃發,在軀殼與靈魂之間互相拉扯,每日每夜侵蝕著他,有什麼已經回不去了。
他連想起男體都覺得非常羞恥。
總會想起天色微亮就出門搭公車的阿婆,黑黑瘦瘦穿著破袖口的阿婆。在市場路邊頂著艷陽賣菜的阿婆。在冬天手洗他的制服手凍得通紅的阿婆。
無法抹滅的慾望,是最骯髒的背叛。背叛了阿婆對他的期望,他是不是跟爸爸一樣不孝?
他越來越害怕回家。
他曾為了想「矯正」自己,強迫自己跟女孩交往。那些都是好女孩,很喜歡他。只是結局都一樣。
他對她們沒有慾望,就算在床上他得想著男體才能硬。後來他不再試,不想再傷害任何人。
後來勉強考上台北的二專餐飲系,白天上課晚上打工,過著半工半讀的生活。畢業後,打工的燒肉店留下他當正職,薪水還可以。
燒肉店對面有間髮廊,職員會輪番出來在店門抽煙。某次開店前,他在店門收拾垃圾,與其中一個粉金色漸層頭的年輕男子對上眼。
對方像是對自己感到非常好奇,與他搭話閒聊,還給他一張優待券。
他只好禮尚往來給對方燒肉店優待券,對方直呼賺到。
「一盤雪花牛可是比精油洗髮還實惠啊!」男子綻放笑顏。
那笑容太誘惑,他發現自己有點硬了。
■
空氣裡只有電扇吹送的聲響。那些蒸騰的食物熱氣暫時虛掩上,在時光遲滯的時刻,店門開了。
一身黑衣男子背著包包走入,有些訝異只有一名顧客。
「你來了。」
「嗯。」
男子走到習慣的角落,從冰箱熟門熟路拿出自己的精釀啤酒。
他感覺有到目光在身上,來自唯一的客人,一位短髮女性。
老闆說:「這是我妹。」
男子愣了一下,向女子點頭:「你好。」
女子還在思索男子與哥哥之間的關係,聽見哥哥說:「這是我男友,哈扣。」
哈扣與妹妹都被手上那杯酒嗆到,原本安靜的空間,爆出連環的咳嗽。
哈扣尷尬的挑一首歌播放。溫柔的鋼琴前奏流瀉而出時,他微笑。
「我很喜歡這首歌。」
夜是那麼黑 看不清悲喜的界限
任誰都好累 青春只剩一滴眼淚
■
髮型助理叫沈,小他九歲。
沈比自己來自更窮困的家庭,明明是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卻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揮霍。想吃什麼想買什麼想去哪邊玩,通通都不能束縛他。
就連想愛什麼人也一樣。
沈一邊找他蹭飯吃,一邊吃了他。
他與同性第一次性愛後,躺在沈的租屋處單人床上,仍有些恍惚。沈靠在床的另一側,對他嘻嘻笑:「你很有做TOP的潛力欸,剛剛真棒。」
一陣反胃感沒由來直衝喉頭,他跌跌撞撞衝到廁所乾嘔,卻吐不出東西。
他抱著頭坐在馬桶旁,覺得那深埋在身體裡的酸臭四溢,為自己感到噁心。
沈抽了兩張衛生紙給他,揉揉他的頭髮,淡淡的說:「會習慣的。」
■
八十幾歲的阿婆已經有點失智症狀,卻還惦記著未娶的他。頻頻唸叨著:「美色無美德,好比花有刺。」要他找個有才有德的妻子。
他總會不合時宜想起沈,像小妖精般穿著露肩破洞衣,下半身短褲,翹著一雙大白腿抽煙。
——如果沈是妻子,在阿婆心中應該扣到負分了吧。
想只是想,卻只能口中應付阿婆說有在認識了。
阿婆興高采烈地問:「什麼時候帶她轉來(回家)?亻厓想做阿太(我想當曾祖母)!」
他像哄孩子那樣溫柔的說:「快了快了。」
如今的阿婆反而成為孩子,換他來守護。
阿婆還是會去菜園巡視,勞動是她生命中不能分割的一部分。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就在他考慮放棄台北的工作,回家鄉照顧她時,阿婆猝不及防感冒。原本只是尋常的感冒發燒,卻因高燒不退,迅速惡化成為敗血症,沒幾天就過身了。
她走得太快,就連離開,也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
他一邊洗著鍋子一邊說:「我沒有讓阿婆享到福。」
阿婆一生辛苦,最後也沒能享享清福,是他最大的遺憾。
阿婆過身後,有一筆農會定存要留給他娶妻用,就算是最需要資金開店的時候,他也沒有動,讓最後一筆入帳存款停在那個日期,延續這份念想。
妹妹忽然說:「我想,那幾年有你,她很高興。」
他淡淡笑著:「也許吧。」
然後端上一盤切好的蘿蔔乾:「這是她醃的最後一罐,嚐嚐。」
■
他們曾一起共度幸福的時光,雖然短暫,那也就夠了。
他理解,有些秘密不說出口,也是一種愛。
■
而今人生來到前中年,看待世事更輕了些。
有些事他依然介懷,只能釋懷。
他的前半生一直都在失去,年幼時,爸爸、媽媽、妹妹都離開他,然後是阿婆。
就連陪他度過黑夜的沈,也在去年拋下他。
那些拋棄與拾起,一丟一撿之間,拼拼湊湊也就成為此刻的自己。有過很多次的心碎,所以理解愛的殘缺、愛的腐敗、愛的短暫,以及愛帶來的總總傷害與被傷害。
現在他看淡了,就像霧一樣,看似能虛掩一切,然而只有直面內裡那個被壓得支離破碎的自己,與他握手言和,才是解開束縛,讓往事隨風自由。
■
妹妹盯著那深褐色的蘿蔔乾,伸出筷子夾了一片,低著頭咀嚼很久,肩膀微微發抖。
他喝起啤酒,想著:蘿蔔乾啊,總是鹹一點的。
轉移視線,看到哈扣,他笑了:「你哭什麼啊?」
眼下有著淚痣的男子,倔強的低頭擦擦眼,然後用鼻音對他說:「生日快樂啦。」
■
他輕輕跟著副歌哼。
霧是那麼輕 可以覆蓋一切
放過手的不是昨天明天你我
風吹過了雪 愛的記憶都融解
這一刻心為蝶 掙脫輪迴
下一次再把罐子打開的時候,沈浸在時間裡的這些那些,又會怎樣的風味呢?
他居然有點期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