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坐起身的時候彷彿可以聽見關節的呻吟聲,陌生的空氣從反射性張開的口中灌入肺部
,身體掙扎著從休眠狀態暖機。慢慢來,我似乎聽見有人這麼說,別急,慢慢呼吸。
視線清晰起來時看見的是一張和善的臉,外表約莫三十多歲的女人身穿白袍,在空中
用手指書寫著什麼。「感覺怎麼樣?」她問,中文帶著些許口音,「要不要喝點水?」
她的手指點了一下,就有個機械手臂遞了杯水給我。我愣愣地接過,下意識說了謝謝
,引起女人安靜的笑聲。
「您恢復得很好。」她說:「短期內會需要做點復健,但過幾天就能下床活動了,等
等我找個看護來陪您,您想要人類看護還是 AI 看護?雖然人類看護會貴一點,但作為我
們的貴客,這輩子大概都沒有需要您付錢的地方了,光是預算中預留給你的補貼就足夠你
活到一百歲。」
我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腦中的記憶還有些混亂,這是什麼地方?我是怎麼來到這裡
的?俊廷呢?
「啊,抱歉,我忘了您的狀況比較特別。」女人懊惱地說,「您最後記得的事情是什
麼?」
我揉了揉眉心,「不需要用敬語。我記得……」身穿白袍的人影圍繞著我,形成一道
白牆,沈俊廷蒼白的臉上都是淚水,深入氣管的呼吸器勉強將空氣送進我萎縮的身體,話
已經說不出口,只能用口型對他說「別哭」。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死了,但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似乎都不該存在「
預算」和「補貼」。
「我在醫院 ICU 接受急救。」我說:「俊廷幫我轉院了?」
女人露出憐憫的表情,無法言明的預感讓我的心臟狠狠抽疼了一下。
「這裡是 TOI 700 d,新地球。」她說:「新歷 17 年,舊曆 2189 年。」
*
他們──我們花了一百年的時間到達這個星球。
曾經人類需要 3 天才能抵達 1.3 光秒之外的月球,兩三萬年才能走過 1 光年,之
後科技進展到讓人類能以光速在宇宙中旅行,但距離地球大約 100 光年之外的 TOI 700
d 還是需要一百年的旅程才能抵達,期間「一號方舟」第一批人類組員早已相繼過世,由
他們在方舟上產下的子女接手完成這歷史性的任務。
「……TOI 700 d 的自轉週期和公轉週期等長,因此一半永遠都是白天,一半永遠都
是黑夜。目前人類聚落大多集中於向光面,政府聯盟計畫將於五十年內開始開發背光面的
周邊區域……」
這是個我所不熟悉的世界。
整個城市像是個巨大的溫室,四處可見盆栽與小型花圃,像是每位居民都為了聚落的
未來兼職園丁。圓形的穹頂上是虛假的藍天與太陽,模擬出人類習慣的晝夜週期,格狀的
街道上沒有車輛,而是讓纜車一般的公眾運輸工具通過,一切都井然有序,卻又不至於讓
人感到壓迫。
我在俊廷的筆記本上看過這樣的光景,精準的簽字筆線條勾勒出想像中的未來。人類
存活下去需要什麼呢?我們曾肩靠著肩,坐在床上爭辯一整晚。個人交通工具是否還有存
在的必要、電網設計應該集中還是分散、工作的價值應該如何定義、居住環境是否應該以
社群為中心重新設計──
「烏托邦之所以稱之為烏托邦,就是因為這樣的地方無法實現。」我曾這麼對他說。
他拉長臉抱怨我總是太過悲觀,背過身在筆記本紀錄他的願景。之後,在入睡前的靜寂中
,他會湊到我耳邊,像是在訴說秘密一般低語:「如果那個未來有你,我希望能給你一個
美好的世界。」
他一直都比我浪漫得多。
「叔叔。」稚嫩的童音說著有點漏風的英文,不用看也知道這女孩缺了顆牙,「你還
好嗎?」
她身高不到我的腰,手中捧著一株亮橘色的金盞花,讓她灰藍色的眼睛都染上一抹暖
意,「你為什麼哭?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媽媽是醫生,她可以幫你。」
「我沒事。」我對她笑了笑,「妳母親在哪裡?這樣亂跑她會擔心的。」
女孩鼓起臉頰,「我沒有亂跑,我是幫爺爺送東西過來的。」
她像是獻寶一樣舉起盆栽,「是不是很漂亮?」
「嗯。」我替她穩住手上的盆栽,「妳要拿去哪裡?我陪妳吧。」
沒走幾步就有個熟悉的人影穿著一身白袍小跑步過來,一邊喊著「克萊兒」。她先是
蹲下身念了女孩一頓,要她以後就待在門口大廳等,之後低聲抱怨:「爸也真是的,妳才
幾歲就讓妳跑腿,也不怕妳走丟。」
她抬頭看見我的時候驚訝了一下,「林先生?」
「斯萊特醫師。」我點頭作為招呼,「剛離開復健科,出來走走。」
「剛才復健得怎麼樣?」
「很順利,復健師說我之後每週回診一次就好。」
她點點頭,「你也差不多可以出院了,有人帶你去看你的住處了嗎?」
「嗯。」我看向不遠處被磚牆圍繞的社區,大門兩側的水泥地面像是長出了梅樹,但
我現在知道那是可以人工行光合作用的人造樹,不會生長,不會枯萎,枝椏上的粉色花朵
也永遠不會凋謝,一如記憶中,他和我告白時在一旁婆娑作響的那顆梅樹。
「那也是沈博士的設計。」斯萊特說:「很美,不是嗎?」
我勾起唇角,在心中念了句「華而不實」。
「確實很美。」我說。
*
光線需要進入眼中才能成像,所以某種程度來說,我們看見的永遠都是過去的世界,
只是距離太近時人類的感官無法察覺。在幾乎無垠的宇宙中,距離可以讓視野穿越時間,
我們永遠都看著幾百、幾千、幾萬年之前的景象。
從 TOI 700 d 看見的地球是一百年之前的地球,不少居民養成了觀星的習慣,只是
觀察的不是星星,而是故土的過去。
搬進新家那天,我收到了來自沈俊廷的單向溝通訊號,從地球花了一百年的時間到
達 TOI 700 d,之後從穹頂之上的衛星送到客廳牆邊的接收器中。當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出現在螢幕上,我的視線立刻模糊起來,我連忙抹去淚水,看著他對著鏡頭揮了揮手,成
熟不少的五官露出一如既往的溫暖笑容,眼角擠出離別之前我沒有見過的皺褶。
「阿淵。」他說:「好久不見。」
「希望這次傳出的訊息能讓你接收到。」他頓了頓,語氣壓低,「如果他們真的有照
著我的話做,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他們不會隨便敷衍我吧?我現在可是超級大咖。」
「都過了快二十年了,不知道你認不認得出我。啊,你現在跟我比起來年輕多了,你
不會嫌棄我吧?」
「不嫌棄。」我對著聽不見我的話的他說:「你和十七年前一樣好看。」
他卻像是聽見了我的話一樣停頓了幾秒,笑得雙眼都瞇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還是覺
得我很帥,我也這麼覺得。」
「新地球怎麼樣?他們有沒有照著我的藍圖施工?如果有的話,你最喜歡的一定是馬
路的設計,超級工整,就跟棋盤一樣。」
他揶揄地笑了。
「也只有你會真的把『長得對稱』當作稱讚,我當初聽到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在罵我,
要不是我打定主意要追你,搞不好早就被你嚇走了。」
「吃晚飯了嗎?你不要仗著自己不會餓就不吃飯,我真的很怕你哪天低血糖倒在家裡
都沒人發現。」
「唔,突然有點想吃炒飯,不知道街角那間中餐有沒有開。」
他漫無邊際地說起天氣、說起工作、說起討人厭的同事,像是我們此刻只隔著一個餐
桌,而不是一百光年的距離。
我沒辦法在他抱怨天氣很冷時擁抱他,沒辦法在他因為研究上遇到瓶頸時和他討論,
沒辦法在他因為上頭針對難過時安慰他,只能像現在這樣,看著螢幕中的人影,對著他說
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話。
「我也該繼續工作了。」他抿著嘴說,像是要按下停止鍵,但最後放下了手,露出小
小的笑容,「現在還沒有人過來念我佔用頻寬,我就繼續發送好不好?」
他垂下眼,「讓我再自私一下子就好。」
雖然這段訊息來自遙遠的過去,某種程度上來說卻可以說是相對的「現在」。如果能
有儀器讓我不僅只從這裡看見地球,還能看見實驗室中的他,我看見的就會是在鏡頭前一
邊抹淚一邊敲打鍵盤的沈俊廷。這樣的認知讓我寬慰了不少,即便只是在自欺欺人。
「沈博士!」鏡頭外的人無奈地開口,語氣聽起來像是已經這樣打斷他過無數次。沈
俊廷起身露出歉意的笑容,走到鏡頭前準備停止傳輸訊號。
「我該掛了,不然我怕把雪莉氣到中風,下次再聊。」他彷彿透過螢幕直接和我對上
視線,「晚安,明淵,我愛你。」
他對著鏡頭拋了個飛吻,最後畫面短暫停格在他笑出來的瞬間,有些發紅的雙眼泛著
淚光。
我摀著嘴,把臉埋進膝蓋間。
*
「你已經在這裡坐一個下午了,看不膩嗎?」
在城市郊區有一座天文台,開放大眾預約時間來使用高階的天文望遠鏡,預設目標便
是過去的地球。有時候學校也會帶著從未見過舊地球的孩子來這裡,和他們講述不久之前
的歷史。他們有些人的父母是在地球土生土長,之後透過冷凍技術跨越世代到了新地球;
有些則是在太空船上出生,和他們一樣從未踏上人類的故鄉。
湊到我身邊和我搭話的女孩看上去大概十六十七歲,身上穿著天文台的制服,滿臉單
純的好奇。
「妳是在這裡出生的?」
「對。」她盤腿坐下,「我是新曆元年一月一號出生的,很厲害吧!」
我勾了勾唇角,「嗯。」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說:「我看你來這邊好幾次了,每次都待好幾個小時
,連我這個不大會認臉的人都記住你了。看來看去舊地球不就是那樣嗎?為什麼可以看這
麼久?」
「像我這樣的客人應該不少才對。」我說:「我沒什麼特別的。」
「但這麼長情的只有你。而且要是你真的沒什麼特別的,為什麼我老闆每次看到你都
在那邊鞠躬哈腰的?」
她一邊說一邊模仿上司接待我時的動作,誇張的表現逗樂了我。我退到一旁,對她指
了指望遠鏡。
她歪了歪頭,之後坐在望遠鏡前,把眼睛湊了上去。
「學過舊地球的地理嗎?」
她點點頭。
「現在地球的西半球是白天,我在看的是德州的休士頓──位於北美洲的美國。」
「啊。」她轉過頭,「是休士頓太空中心的那個休士頓?」
「對,那是我丈夫工作的地方。」我輕聲說:「『現在』他大概還在哪個會議室和誰
吵架吧。」
她愣了好半晌,眼中才閃過了然的神色,張著嘴像是說不出話,最後才擠出一句:「
抱歉。」
我搖搖頭,「沒什麼好道歉的。」
大概還是怕戳到我痛處,她扯開話題,問起我關於舊地球的事情。出生在這個聚落裡
的她對於晝夜與季節的理解與舊地球上的人相當不同,穹頂之外,這個地區永遠都是白天
,穹頂之內,一年四季都維持著宜人的氣溫。
「我長這麼大只出去過一次。」她說:「雖然出生在這裡,我卻需要戴著氧氣罩才能
在這個星球的大氣中生存。一眼望去都是平坦的陸地,強風不斷往同一個方向吹,老師說
是從背星面吹過來的,氣流匯聚在面向太陽的這端。我看過雲,但還沒有見過雨,更沒有
看過雪。」
她轉向我,「你親眼看過嗎,雪?」
「嗯。」在我病情還不算太嚴重的時候,休士頓曾迎來前所未有的冷冬,門口堆起半
個人高的白雪,雖然氣候異常的原因讓人不安,我和沈俊廷卻忍不住因為難得的降雪而興
奮起來,在庭院玩起了雪。
因為缺乏練習,我們掙扎了半天也推不出多大的雪球,之後還找了鄰居家的孩子幫忙
指導,終於堆出像樣的雪人,一個戴著我的圍巾,一個戴著他的帽子,我的那個臉上被他
用樹枝描繪出三條線組成的死魚臉,他的那個則是用石子排成上揚的弧線。
「摸起來是什麼感覺?」
我想了想,「摸過冷凍庫結的霜嗎?有點類似那種觸感,但下久了,壓硬了,感覺就
更像是冰。」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天氣有點變化也滿好的,就算下雨撐傘很麻煩,天熱會讓人
不想出門,但至少不會有每天都一樣單調的感覺。」
我笑了起來,「他也這麼說。」
「你丈夫?」
「嗯,他原本也想在穹頂的設計加入四季和天氣的變化,但他的上司和同事都不同意
,說他沒事找事,徒增設備維修的困難跟成本。」
女孩愣了會,「穹頂是他設計的?」
我彎起嘴角,沒有想過自己會有見證他達成小時候成為「偉大科學家」夢想的一天,
如果他能看見自己在天文台裡的肖像,肯定會羞得試圖說服館方把他的照片遮起來。
「他叫沈俊廷,就是你們樓下解說提到的那個沈俊廷。」
女孩驚呼了聲,壓著嗓子說:「難怪我老闆看到你是那種態度。」
我笑了聲。
腕上的手錶震了一下,我撐著膝蓋起身,把女孩也扶了起來。「我得回家了。」我說
:「也許下次我過來的時候,妳還會在這裡。」
「有約?」
我點點頭,「有通重要的電話。」
她看起來有些困惑,但沒有多問。等我轉身要離開,她對著我的背影喊:「等等,我
是艾莉,你叫什麼名字?」
「林明淵。」我答道,「叫我林就可以了。」
*
「阿淵!你猜猜我上司今天對我說了什麼?他說:『我很慶幸我們有你。』媽呀,我
差點以為他被外星人綁架了,怎麼那麼肉麻。」
「淵淵淵淵,我今天好累,最討厭這種應酬的場合了。嘖,我不陪他們完這個遊戲,
難道他們還會砍我們預算嗎?」
「今天有點感冒了,但我還能照顧自己,你不用擔心,晚點我會請助理幫我送晚餐,
你也要記得吃。」
「我們的結婚紀念日要到了,老闆難得善心大發,允許我請了假。我也不是很想去別
的地方,只想好好和你說說話,所以我還是來實驗室了,不過這下我可以把時間都給你了
。」
「我很想你,明淵,但我不後悔……這裡很快就不能住人了,你在地球上沒有未來。
」
「就算你的未來沒有我,我也希望你過得快樂。」
沈俊廷的通訊每個星期五會傳過來,每次他都會鉅細靡遺地和我說起這一個星期以來
發生的事情,若不是因為他聽不見我的聲音,我幾乎可以假裝我們不過是因為工作分隔兩
地,很快就會再次見面。
我也不知道他這麼做是溫柔還是殘酷,就像是被磨去鋒利邊緣的刀刃一下一下刮在我
的心臟上,不會見血,只是鈍鈍地疼。每個星期每一天,我都等待著星期五的來臨,其他
時間模糊成一片,幾乎分辨不清一天結束和隔天開始的分界線在哪裡。
斯萊特醫生很友善,艾莉總會在我去天文台時找我聊天,社區中其他的居民也經常邀
請我參與他們的社交活動,但我依舊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不僅是因為我的根在舊地球,更
是因為我的心不在這裡。要改變現狀其實很簡單,只要關上接收器就好了。但就如同他抱
病也無法放棄和我通話,我也無法斬斷我和他唯一的聯繫。
「對不起,明淵。」
「我原本覺得自己能夠這樣隔著一百年的時間陪伴你也就夠了,但真正做起來並沒有
想像中容易。」
「是我放不了手,明淵,你恨我嗎?」
「不恨。」我對著螢幕上的他低語,「謝謝你陪著我。」
*
我知道這一刻總會來臨。
從我在這顆星球醒來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陪著我的不過是來自過
去的殘影,遲早會有消失的一天。
他走得突然,最後向我交代後事的是他的助理。「沈博士希望能被葬在家中的後院。
」她說,表情很平靜,卻掩飾不住嗓音的顫抖,「我會謹遵他的遺囑,請你放心。他──
」
她的聲音因為淚意而拔高,眼眶盈滿淚水,「他之前曾經想要將一株梅樹跟你一起送
到 TOI 700 d,但方舟空間有限,有更多必要的作物需要存放,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送了
樹的種子過去,也不知道那邊的人有沒有按照他說的種下。」
「你也知道他,在這方面特別固執。」她垂著頭笑了聲,帶著點哽咽,「希望有一天
,那裡也能開滿了梅花,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對著鏡頭鞠了躬,「希望你一切安好,他一直惦記著你。」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悼念他,對其他人而言,沈俊廷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過世,甚至不
能算是現代人。天文台中的解說早已在他的姓名之後加上生卒年,學校課本中提到他時用
的也都是過去式,只有我一直固執地把他當成我的「現在」,把來自他的訊息當成每週一
次的約會。
某種程度來說我是慶幸的,慶幸他以這樣的形式陪了我幾年,讓我的生活至少有些期
盼。某種程度來說我也是責怪他的,為什麼要送我一個人到沒有他的未來,都送我走了,
又為什麼要讓我能夠見到他。
「林?」
「嗯。」我舉起一瓶啤酒,「要喝嗎?」
艾莉奇怪地看著我,「我還沒二十一。」
「喔,對了,這邊喝酒年齡搬的是美國那套,有二十一歲以上的人陪著就沒事了。」
「真的?」
「真的。」
她接過啤酒喝了一口,整張臉立刻皺在一起,「好難喝。」
酒精帶來的微醺讓人笑起來容易了一點,我一邊喝一邊透過望遠鏡看著地球,說:「
一百年前的今天,他過世了。」
「……啊。」
「我原本都已經和他道別了。」我低聲說:「我過世之後他正好可以拋下不再適合生
存的世界,在這個星球展開新生活。但他擅自替我做了決定,讓我頂替了他的位置。」
「我應該要恨他的,但我總是無法生他的氣太久。」
「如果我們立場交換,也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明知道對方有活下去的可能,怎麼能不試試看?」
我不知道自己希望她說些什麼,也許她說什麼都無所謂,不說話也無所謂。我只是希
望此刻我對他說出的話能有人聽見,而不是像之前那樣,只傳達到我自己耳中。
「他很愛你。」艾莉說:「你也很愛他。」
我看了她一眼,「嗯。」
「像我就沒辦法想像。」她搖搖頭,「要是地球要毀滅了,我大概不會放棄生存的機
會,就為了救生病的男朋友。就算我真的超級愛他,我大概也只會想要和他一起死。」
我笑了聲,「年輕人總是很戲劇化。」
艾莉翻了個白眼,「年輕人,你是多老啊?」
「要一百六了,還不算老?」
「冷凍時間不算。」
如果我們能像她那樣做出決定,也許事情會簡單許多,我和他會一起死在地球上,一
起被葬在家裡,把未來交給真正的新世代。但我們都不是她,最後一個人用一輩子換了另
一個人孤寂的下半輩子。
真傻。
「你別喝太多,我不知道怎麼送你回去。」
「醉了讓我待在這就好。」我含糊地說:「放心,妳老闆不會怪妳。」
「要是你發酒瘋弄壞東西怎麼辦?你賠得起?喂,你還喝?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
我抱著酒瓶大笑起來。
*
在那之後一個星期,當地的研究院聯絡上我,興奮地說他們培養艙中種植的梅花開了
,詢問是否要依照沈俊廷的遺囑送到我現在的住家。梅樹比我想像中要大,他們幫我在後
院架設起可以調整溫度的玻璃房,將培養艙中的梅樹移植進去,一簇簇粉色的花朵看上去
像是一團溫柔的火焰。
「阿淵。」他曾在這樣的一顆樹下結結巴巴地對我說:「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好不
好?」
他也曾在同樣一顆樹下單膝跪下,用顫抖的語氣說:「我會對你好的。」
我一向不信鬼神,不信死後的世界,但這一刻,我願意相信是他散不去的執念跨越了
一百光年的距離,在此刻為我帶來一小片花海。
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我彷彿還能看見他站在樹下,臉頰染上比花更艷麗的紅。
「我愛你。」我說:「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