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被派發到一個眷村附近的派出所。
當時和國民政府一起過來的國民老兵和當地女子結婚也好、再婚的也罷,有了孩子之後基本上算是生活就此定下來,唯獨一個五、六十歲的阿伯一直是獨身一人,所幸村子裡一起生活的不是同鄉就是同部隊的老熟識,大家互相照顧照應,讓阿伯一個不太識字只會打仗的大老粗獨自生活也沒遇上什麼困難。
那位阿伯人很好,他在河邊整了一塊地種些菜,熟成採收後說自己吃不了多少,把剩下的菜到處送給街坊鄰居,就連我們所裡同仁也收了不少。
他人沒什麼長輩架子,眷村裡那些小孩啊怕家裡大人怕學校師長怕我們警察,但誰都不怕那位阿伯,個個都愛往他家裡去找他玩,他也很喜歡小孩,常常買一堆零食玩具給孩子們。
有次我就問他,你這麼喜歡小孩怎麼不娶個老婆生個娃呢?
他回我說,他在家鄉有婚約了,來台灣後就天天盼望著能把人給接來台灣。
那時候啊別說人來了,連隻鳥從那邊方向飛來都被政府給射下來,但我也不好說白去戳破他的念想,只好開玩笑說,等她來,你們就生不出娃了。
他笑笑回我說,沒關係啦。
那是我們唯一一次講到他家鄉未婚妻的事情,比起他那個未婚妻,他更常提到他在家鄉的兄長。
我和他挺合緣的,常常聊天,他和我說他阿兄是個讀書人,明白很多事情,他會的幾個字還是阿兄教他的,只是他讀不來。
看著村內孩子們跑跑跳跳的,他笑著對我說,還在那邊的時候,他說他阿兄總是去「運動」,常常帶著滿身傷回家,還都是他給他擦藥,他就去問他阿兄為什麼要去「運動」,阿兄和他說都是為了我們,我們老百姓被當皇帝的欺壓上百年,終於到了我們自己做主人的年代,所以他要為我們去做爭取。
阿伯說,他那時聽不懂啊,可是為了他阿兄的理想,後來他就加入了軍隊,只是後來沒料到就這麼來了台灣。
我後來想想,這個話題在當時多敏感啊,但阿伯他還是毫無保留的告訴我,可見是相當信任我吧!
我還記得那年冬天阿伯南下跑到山裡去折了好多長了梅花的樹枝回來,興奮問我說有沒有辦法寄這些花過去給他阿兄,他說還在那邊時他阿兄每年都會送他梅花,他阿兄和他說梅花意喻福氣平安,所以他希望把這些平安花寄給他阿兄。
怎麼有辦法?當時我們這裡一隻鳥想往那個方向飛去,還沒起飛就被政府抓起來關進去了。
阿伯看了我的尷尬表情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強人所難,改問有沒有辦法保存這些花不讓它凋謝。
我跟他說,花謝還會再開,等開了再折新花回來就好。
他說,今年花與明年花不一樣,今年的希望與明年的願望也不一樣,他想都留著一起給他阿兄。
阿伯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教他把花壓進厚書本裡,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行得通,我只是看我阿姐都這麼做。
幾年後的夏天,政府把梅花定為國花。
我巡邏見到阿伯我以為他會很開心很驕傲,畢竟他與他最喜歡的阿兄喜歡的花被定為國花了呢。
沒想到他卻冷漠淡淡回我兩字,配嗎?
配嗎?我答不出來。
接著好幾天沒看見阿伯,等再一次看見他,他已經成為一具冰冷的死屍吊在他自家的樑上。
我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的日記,每頁每頁開頭寫著「贈予吾契」,內容字不多,簡單寫著望你平安、想念你,心悅你,裡面一頁一頁夾著一朵朵已經枯萎的梅花。
我印象很深刻是日記裡最後頁內容,也是最多字的,上面寫著:「他們說,梅有三蕾五瓣,代表三民主義及五權憲法,但現在人人如寒蟬,你死前說讓我繼續你的信念活下去,但我也老了,我也看不見你堅持的那些理想在這裡還有沒有實現的可能,我…可以隨你去了嗎?我真的好想見你。」
還發現他凌亂的家裡藏有好多當時政府規定的「禁書」。
我是過了好多年見識廣了才反應過來,阿伯的婚約者,他心心念念著的那個人那個「契」,應該就是他總是和我說的「阿兄」。
但我不敢去探究阿伯究竟是自己隨著他阿兄去還是被迫跟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