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得不佩服保羅，他真的表現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彷彿那個親密的夜晚、深情
的表白、還有你們倆共度的那些瑣碎而美好的時光，全都不曾存在，你們自始至終就只是
兩個普通朋友。但你感覺得到他對你若有似無的疏離和憤恨。
這理所當然，你傷害了他。你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才會原諒你，對此你束手無策。
保羅在幫中晉升得很快。這不令人意外，他是個優秀的生意人，能言善道；更重要的是，
艾爾信任他。不久，他就形同艾爾的外交官，代表艾爾出席與其他幫派之間的會議或談判
，時常出差到紐約。
紐約黑手黨喜歡保羅，他的個性隨和好相處，他們認為他比艾爾更好溝通，不少人都與他
成為好友。
有些衝突仍不免發生，大多數保羅都處理得十分圓滑，除了一件事。
「你聽說了嗎？山米失蹤了。」告訴你這件事的是你的導師傑克．麥格恩，艾爾的御用殺
手。
「哪個山米？」
「紐約的山米，和保羅吵架的那個。」
你對這件事略有所聞。
「艾爾上個月派保羅去紐約開會，會議很順利。但會後大家一起吃飯時，山米喝多了，和
你的好朋友保羅吵了起來。他說保羅只不過是個餐廳服務生，叫保羅倒酒，保羅則叫他滾
開。大家把他們勸住了，當下沒有發生衝突。過了幾天，車站裡出現了一具只有軀幹的屍
體，裝在手提箱裡。屍體的頭、四肢和老二都被人切掉了。那之後再也沒有人看過山米。
你覺得這兩件事沒有關聯嗎？」
「你認為是保羅做的？」你感到自己的胃在收緊，抽搐疼痛。
「還會有誰？」傑克露出厭惡的表情，「我殺過很多人。這不是殺人，也不是報復；這是
殘暴。」
你告訴自己，傑克沒有證據，只是一些巧合，加上一堆臆測。你無法想像保羅做得出那樣
的事。那個會為了新生命的誕生感動哭泣，並且相信世界上有地獄的保羅。
但保羅是狼，狼不在乎殺人。或許本質上，他終究是頭野獸。
※
你們的關係在南茜懷孕之後逐漸好轉。保羅高興極了，十分期待孩子的到來。
他和南茜搬了新家，夫婦兩人為即將出世的孩子布置房間、張羅嬰兒用品，看起來恩愛又
幸福。
或許保羅說得對，他一開始就應該選擇南茜，而不是傻兮兮地和你在一起。你告訴他應該
要選擇所愛這件事，如今顯得格外諷刺。
保羅的第一個孩子在1928年春天出生。他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庭，不再是身處美國的異鄉人
。
你到他家時，他正站在院子裡，看著遠處，若有所思。
你恭賀他道，「聽說孩子出生了，恭喜。」保羅當爸爸了，這件事讓你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是男孩還是女孩？」
保羅看了你一眼，拿出一支菸，點燃吸了一口。
不知道他是何時學會了抽菸。
「女兒。」他說，「長得很像艾蜜莉亞。」
「艾蜜莉亞是誰？」你從沒聽保羅提過這個名字。
「我妹妹。世上最好的女孩，另一隻狼。」他又吸了一口香菸，呼出煙霧，「愛上了人類
，心都碎了。」
「你很愛她。」你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痛心。
「除了我，還有誰愛她呢？」保羅難掩感傷地說，「有哪個人會愛一隻狼？」
你覺得他也是在說自己。
「南茜愛你。」你是個懦夫。
「是啊。」保羅漫不經心地回應，彷彿這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你心念一動，「她根本不知道你是狼，對吧？」
「她沒必要知道。」他說得好像這理所當然，「只要不變成狼，我跟人類又有什麼差別？
」
一股無名火自你心中升起，不知道因為保羅欺騙了南茜，還是因為他在這件事情上對你撒
謊，「老天啊，保羅！問題是你不是人類。你……」
你猛然打住，在你說出任何會讓自己後悔的話之前。
但太遲了，保羅怒視著你，「我幫你把話說完吧。你想說，我害她和一頭畜生上床。但你
其實想說，我害你和一頭畜生上床。」
有一瞬間，你以為他會變成狼，完成他在那個晚上沒有做的事，將你碎屍萬段。但他保持
著人類的模樣，既憤怒又傷心。
你沒有反駁或是解釋，只是看著保羅，心裡一陣陣刺痛。
他轉過頭去，抽著菸，沉默不語。
「我後悔在那個巷子裡救了你。」他最終說。
如果那件事沒發生，保羅會怎麼做？像對南茜那樣，永遠不告訴你他是狼，繼續假裝人類
？那是他想要的嗎？以人類的身分被愛？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
女兒的受洗禮上，保羅淚流滿面。你知道那不僅僅是為了新生命的到來而感動，還有其他
原因。他不會說，你不會問。
※
1928年3月21日，當艾斯波西多正要進入自家大門，一輛車從門前經過，車上載著三個槍
手，開槍將他當街擊斃。事發當時，他的妻子、兒子還有兩個小姪子全都在家中，就算沒
有親眼目睹，也至少親耳聽聞了他的死。
幹這件事的人不會在乎這點。
艾斯波西多的兩個保鑣被人買通，眼睜睜地看著他倒地斷氣，沒有追擊殺手，也不曾伸手
救他。
缺乏證據，警方逮不到兇手。但不需要證據也能知道誰動的手。
一個黑幫老大死了，誰從中得到最多利益，誰就最有可能是主使者。
你清楚那個人是保羅。
保羅接管了艾斯波西多的地盤，成為了泰勒街的角頭。
※
你在雷辛頓飯店外遇到保羅時，他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不再鬱鬱寡歡，反而是帶著愉
快的笑容。
「你看起來心情很好。」你忍不住對他說。
他看向你，臉上仍然帶著微笑，真心的那種，你本以為他永遠不會再對你露出這樣的笑容
。有什麼東西在你胸膛內旋繞，像一陣溫暖的微風。
「我遇到了狼，就在芝加哥。」他說，「一直以為只有我和艾蜜莉亞。」
「也許你的同類比你想像得要多。」你隨口說道。
笑容從保羅臉上消失，他的語氣有點落寞，「我從來沒遇過其他人。」
他可能一直很孤單，你之前從沒想過這點。
「不管怎麼說，這是件好事。」你希望他的心情能好點。
「是不錯，」他微笑道，「他現在為我做事。」
他對你微笑，卻是因為別人。你哼了一聲，「所以這隻狼同樣是個幫派份子。」
「我很看好他。」保羅沒理會你的話中帶刺，點了一支菸，抽了一口，繼續說道，「事實
上，他就在那兒。」
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個年輕小伙子，站在黑色的凱迪拉克轎車旁。年紀大概比你小
上一、兩歲，深棕色頭髮，下垂眼，看起來一副對什麼都不滿的樣子。
你覺得他有點眼熟。
「山姆．吉安加納，我的新司機。」保羅對你介紹道。
你聽過這個名字，「四十二人幫的傢伙？」
他們是群瘋狂的青少年，搶劫市長夫人、射殺孕婦、搶劫黑道經營的簽注站、和警方駁火
，為了錢什麼都幹得出來。利用他們幫忙做點事無傷大雅，但吸收這種人入幫？艾爾不會
高興的。
更別說司機和保鑣等於是黑道老大的貼身助理，保羅安排吉安加納在這個位置，代表有意
培養他成為自己的親信，「保羅，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你想說艾爾會生氣？他不會的。」保羅說，「沒錯，他很有俠義之心，可是沒有人不愛
錢。山姆是個能幹的小子，能替幫裡賺更多的錢。」
那也許言之成理，但你擔心保羅。四十二人幫的成員全是脫韁野馬，保羅未必控制得住吉
安加納。他在玩火。
「我很擔心你。」你老實地對保羅說。
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你擔心我？」
「你不太會保護自己。」
「你似乎習慣低估我，」他的聲音中帶著怒意，依然保持了風度，「你認為我無法照顧好
自己。但是喬，你才是那個被我救過的人。」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你只是想保護他。但保羅不想要你的保護，對他而言，你沒有那個資格。
「你說這話不覺得很可笑？」
總是又回到你跟他的事情上，一個無解的問題。而你無法反駁。
你們不歡而散。
※
在霍桑飯店的刺殺失敗後，艾爾以牙還牙地派人暗殺了海米．懷斯，就在當年懷斯老大奧
班寧被殺的同一間花店門口。
懷斯的繼任者是「瘋子」莫蘭。他缺乏領導者的才幹，能坐上北邊幫的老大之位，完全顯
現出他們沒人才了。然而莫蘭的性格十分頑固，不肯與艾爾和談，堅決要為他的兩位老大
報仇。
在莫蘭派人暗殺你的恩師傑克．麥格恩失敗後，艾爾認為他受夠了，決定一口氣解決莫蘭
和他的親信，永遠擺脫北邊幫。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法蘭克．尼提和保羅想出了一個巧妙的計畫，讓殺手們偽裝成警
察，趁莫蘭等人到私酒工廠進行交易時，謊稱臨檢，鬆懈他們的防備後動手。
警方一天到晚臨檢這些私酒工廠，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們收了幫派的錢，所謂臨檢只是雙方
配合演戲，沒有人會起疑心。
執行這個計畫的是傑克和你，以及負責扮演警察的兩個紐約殺手約翰．斯卡利斯和亞伯特
．安賽米，動手的日子訂在1929年2月14日，莫蘭會收到的情人節禮物將是子彈。
你對這件事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但保羅很有信心，向你保證這個計畫無論如何都會收到
預期的效果。
「艾爾會如願以償。」他說。
你們兩個都是對的。「情人節大屠殺」──媒體這麼稱呼它──既是失敗的，也是成功的
。你們認錯人了，動手得太早，莫蘭因為遲到而逃過一劫，但北邊幫也因為失去一票重要
幹部而元氣大傷，瀕臨解散。
艾爾成為了芝加哥之王，再也沒有人能與他抗衡。
除了國稅局。
※
芝加哥的民眾愛艾爾。沒錯，艾爾是個黑道老大，販賣私酒，殺人無數；但他只是提供人
們想要的東西，殺的也都是些黑幫份子。對他們來說，他更像是個慈善家，在城內廣設救
濟站，提供窮苦大眾免費食物。加上他笑容燦爛，妙語如珠，讓他成為了媒體的寵兒。
這都是在情人節大屠殺發生之前。
一次七個人遭到行刑般殺害，使芝加哥的市民與報章媒體改變了對艾爾的看法。他們不再
相信艾爾像他所聲稱的，是位「現代的羅賓漢」，認為他是敗壞芝加哥治安的兇殘殺人者
，要求將他繩之以法。
政府對艾爾幾乎束手無策。賈克．古茲克的行賄收買工作做得極為成功，芝加哥的政界和
警界上上下下都收了卡彭幫的賄賂，不願意自斷財路，更不樂見自己收賄的醜事被人抖出
。他們沒有艾爾的犯罪證據，就算有，也會變得沒有。
然而國稅局抓到了艾爾唯一的把柄，一個稅務主管從成千上萬筆的帳目中找出了他逃漏稅
的證據，成功將艾爾送進法院，最終判刑九年。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這絕不只是因為逃漏稅
。
儘管民眾仍舊怒火難消，認為公權力不彰，政府竟然只能用逃漏稅去制裁一個為非作歹的
黑幫老大，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艾爾在入獄前指名法蘭克．尼提擔任自己的接班人。身為法蘭克的親信，保羅成為了二老
闆。
在尼可拉斯．費斯蒂兒子的受洗禮上，保羅哭得像個娘兒們的景象仍歷歷在目，如今他在
幫中地位還在你之上。坦白說，你心裡有幾分不是滋味。
※
法蘭克．尼提不是個足以服眾的老大。儘管保羅表示尼提是他的頂頭上司，論資歷也更為
資深，他尊重艾爾的決定；幫中有些人仍更傾向支持保羅成為老大，例如查爾斯和洛可．
費斯蒂兄弟，以及「捲毛仔」莫瑞．亨弗瑞。紐約的五大家族也幾乎只與保羅打交道。
尼提對這些事彷彿毫無所覺。你不確定他是因為顧忌保羅，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
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
艾爾入獄之後一年，曾為美國各地黑幫帶來暴利的禁酒令也畫下了句點。在此之前，幫裡
就已經積極開拓其他財源，將生意的重心轉向賭博，以及控制商業公會與職業工會，進行
各種勒索。
法蘭克．尼提和保羅不約而同地看上了富裕的好萊塢，將各大片廠視為新的搖錢樹。尼提
找來了一個名叫威利．比歐夫的前任皮條客，和競選IATSE*主席失利的聯盟成員喬治．布
朗，對他們委以重任。尼提提供資源讓比歐夫協助布朗當上主席，集團因此掌控了IATSE
，以罷工作為威脅，向片廠勒索大筆金錢。
*註：IATSE, International Alliance of Theatrical Stage Employees。美加地區影視
戲劇幕後工作人員的總公會。
保羅不信任比歐夫和布朗，安排了自己人在好萊塢監督他們。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強尼
．羅賽利。
他媽的強尼．羅賽利。
到了洛杉磯之後，強尼和保羅一直保持聯絡。
你知道他和保羅之間沒有什麼。或許他曾對保羅有過些許愛慕，然而那份感情早已轉變為
了感激與欽佩。他當年配不上保羅，現在更高攀不上他。
你也清楚，身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保羅不可能會和強尼上床；在和你那件事之後更不
可能。就算他們有，你也沒資格不滿。
但這些都無法讓你停止感到自己綠光罩頂。
你承認，內心深處，你仍渴望保羅屬於你。
過去幾年，你和不少女人有過露水姻緣，其中不乏美艷動人、床技高超的。你不會說她們
沒有帶給你快樂，但你始終覺得欠缺了什麼。
你和保羅只上過那麼一次床，他的表現和技術高超完全沾不上邊，生澀、無經驗而緊張，
並且你能察覺他在和自己的恐懼對抗。但那感覺很美好，你不曾再在其他人身上體驗過那
種沉醉。
你甚至試著找過男人。一次。那是個俊俏的男孩；你之所以挑上他，是因為他有種女性的
柔媚，沒那麼令你反感。然而當他撫摸你時，你差點揍了他。他對你大罵髒話，落荒而逃
。
你對男人沒興趣，除了保羅。看起來，他還影響了你對女人的興趣。
保羅不可能和你復合。而如果你去找他，告訴他希望他再給你一次機會，因為你在性事上
無法滿足，他會把你大卸八塊。
※
救星在1933年出現。克萊麗絲．艾芙琳．波特，在俱樂部擔任合音女孩的金髮美女，一個
你想與她共度終生的對象。
你一見到克萊麗絲就愛上了她。她是男人夢想中的女人，性情開朗而溫柔體貼。你有時間
就去俱樂部看她，送她鮮花和禮物。你對她有意思，她也喜歡你，不需要遮遮掩掩，躲躲
藏藏。
交往後不久，你們上了床，你不再感到失落。
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放下：你是個正常的男人，保羅的事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
你對他感到很抱歉。
可能太抱歉了一點。你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保羅你和克萊麗絲墜入了愛河，明明他才是那個
先娶妻生子的人。
也許由其他人告訴他比較好，他遲早都會知道的。你決定以拖待變。
你邀了其他兄弟到克萊麗絲工作的俱樂部去給她捧場。她人美嘴甜，應對大方，他們都很
喜歡她。
「哪來這樣的一個美女？你也太幸運了吧。」捲毛仔是第一次見到克萊麗絲，他用手肘頂
了你一下，笑著說
「來不及了，」你得意地說，「她是我的。」
在舞台上的克萊麗絲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你的話，看了過來，眼中滿是愛意，笑盈盈的。
「差點忘了跟你說，」捲毛仔告訴你，「我另外邀了路易斯，他找了保羅，他們應該不久
就會到。」
保羅。
捲毛仔這個混蛋居然不早點講。
你努力思索有什麼藉口可以立刻離開這裡，但太遲了，他們已經進到了俱樂部。
保羅仍是一貫打扮，暗色西裝，深色領帶，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依然談吐斯文，彬彬有
禮。除了年紀增長，他看起來和當年那個愛哭的餐廳經理並無二致，然而不會再有人將他
誤認為服務生。一般人畏懼他，幫裡許多人也害怕他。他那票泰勒街的子弟兵，全是兇殘
的殺手。他們出身自四十二人幫，瘋狂而無法無天。艾爾厭惡這群任意妄為的青少年，其
他幫派份子也不想要他們；除了保羅，他透過山姆．吉安加納將他們納入羽翼下。
你想起保羅告訴過你，他們每個都流著狼血，語氣中流露出真誠的喜悅。
他一定感到自己終於有了歸屬，一個狼群。
他們為保羅殺了許多人。
路易斯一進來，看看你們，又看了看舞台，大聲嚷嚷，「什麼啊，你們是來看克萊麗絲的
嗎？」
保羅看了他一眼。
「合唱團的那個金髮女郎。」路易斯對他解釋，伸手指向她，語音歡快，「東尼為她神魂
顛倒。」
你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停頓了。
保羅「哦」了一聲，沒說什麼，看不出他的想法或情緒。
他坐在最旁邊的位置，就在路易斯身旁；除了一開始和每個人打招呼的時候，沒跟你說一
句話，路易斯則不斷與他竊竊私語。
自從保羅入幫之後，「小紐約」路易斯．坎帕格納就跟他很要好。路易斯是個直腸子，敢
說敢做，性格衝動。他把保羅當成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在邁阿密度假時看到了新發明的自
動灑水系統，就鬧著要園藝公會給自己家和保羅家裝一套。他什麼事都跟保羅說。
你腦海中浮現了十幾種克萊麗絲可能的慘死方式，其中一種是被狼咬死。
你有必要跟保羅談談。
趁著保羅上完洗手間的時候，你走了進去。他轉過身，看向你，依然是那副看不出情緒的
表情，「難道你喜歡看男人上廁所？」
「保羅，如果你有任何不開心，都是我的錯。」你急切地說，「你可以找我算帳，但克萊
麗絲是無辜的，不要傷害她。」
「我為什麼要不開心？」他的聲音同樣不慍不火。
因為你對他做的事；因為你傷害了他，卻還想追求自己的幸福。他有千百個理由可以對你
感到憤怒，而你愛克萊麗絲。
但他沒有生氣，只是平淡地說，「我知道你有了情人，那不是什麼秘密。」
不知為何，保羅似乎不在意你愛上別人這件事，比他真的因此生氣還令你難受。
他最重要的人不再是你，是他的妻兒、他的狼群。
「她很漂亮，恭喜你。」他說，走向門口。
「保羅。」你叫住他。
他停下腳步，但你只是看著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看著你，輕輕地搖了搖頭，離開了。
※
向克萊麗絲求婚之前，你去找了保羅。你必須去見他，問他一件事。
「有何貴幹？」他看到你，既不冷淡，也不熱情地說。
你們並沒有像一般老友那樣與對方貼臉擁抱，從1926年那個晚上後他就不願意你再擁抱他
。
「我打算向克萊麗絲求婚。」經過一番天人交戰後，你開口對保羅說。
「那跟我無關。」他淡淡地說。
「我想知道你的意見。」
你無法解釋為什麼保羅對這件事的想法對你來說那麼重要。他說得對，那與他無關。
保羅沉默了很久，久到你以為他不會給你任何答案。
「她很適合你。」他終於說。
你鬆了一口氣，「我也這樣認為。」
「那很好。」他抽著菸，漠不關心地說，「她愛你，你愛她。」
「你會來參加我的婚禮吧？」你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問這個問題。
他看了你一眼，把菸熄掉，「會。」
※
保羅沒有出席你的婚禮。他發生了離奇的電梯意外，髖骨破裂，右腳腳踝粉碎性骨折，在
醫院躺了一個多月。
婚禮當天，他讓手下給你送了禮金，還有一瓶香檳，附著賀卡。
卡片上除了原本印刷的「新婚快樂」以外，一句話也沒有，右下角以端正的字跡簽著他的
姓名。
他想說的都在上面了。
※
你又開始夢見保羅，通常在將醒未醒的時候。夢中你們一同躺在床上，他依偎在你身邊，
深情地凝視著你──哪怕有一天你死了，化為塵土，都認得出這個片刻。他對你微笑，所
有死去的夢想、埋藏的慾望，都被掀起，鮮活生動。
他為什麼不放過你？到了夢裡還要與你糾纏？你又為什麼放不下他？
醒來時，與你同床共枕的是克萊麗絲。她睡得安穩而甜蜜；如果有夢，你敢說她夢到的一
定是你。你感到無比難受，說不清楚是因為自己身旁是克萊麗絲，卻還想著保羅；還是因
為想著保羅，身邊卻是克萊麗絲。
然後你了解到，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同時背叛了他們兩個。
※
保羅的看法是對的，比歐夫和布朗確實靠不住。
他們既貪婪又愛慕虛榮，在背地裡以集團的名義勒索片廠，惹得米高梅、二十世紀福斯等
片廠怨聲載道。而真正讓他們引禍上身的，是奢侈的作風。他們到處一擲千金、購買豪車
，比歐夫甚至印了黃金的名片。國稅局懷疑兩人短報收入，涉嫌逃稅，找上了他們。不意
外地，隨之而來的是FBI的調查。
這個劇情太過於熟悉。
保羅對比歐夫下了刺殺令，打算將他滅口，同時殺雞儆猴，讓相關人等乖乖閉上嘴。然而
法蘭克．尼提向他再三保證比歐夫不會出賣集團，出於對尼提的信任和尊重，保羅收回成
命。
尼提錯了，比歐夫和布朗成為了FBI的關鍵證人。他們把尼提、保羅、路易斯還有強尼等
人全都供了出來，最終總共七名集團成員遭到起訴。
1943年3月18日，因為勒索好萊塢一案被起訴的成員們在法蘭克．尼提家中開會。
你沒有出席那場會議，因為你與好萊塢的案子無關。但其他人告訴你，會中保羅怒不可遏
，認為整件事情是因尼提誤信比歐夫和布朗而起，他應該要負起全責，把所有的罪一肩扛
下。
其他人全都站在保羅這邊。假如尼提之前對於自己是集團老大一事有什麼幻覺，到了此刻
也該清楚誰才真正掌握了權力。
你不知道法蘭克．尼提是痛心自己的付出只換得無情的對待；還是如外傳一般，由於罹患
密閉恐懼症而極度害怕坐牢。唯一可以確知的是，這位艾爾欽定的接班人，集團的老大，
崩潰了。
隔天下午兩點，尼提被人看到一手拿著點32手槍，一手拿著酒瓶，喝得爛醉如泥，在一個
火車集車廠的圍牆外舉槍自盡。
※
保羅他們最終沒有逃過牢獄之災，被判刑十年，不得假釋。
對於這個結果，你心裡有點埋怨強尼。儘管你知道強尼已經做了他該做的，將所發現的事
報告保羅，保羅才是那個有權作決定的人，你還是覺得他沒保護好保羅。
保羅是狼，要怎麼忍受被關在籠子裡十年？光是想到這點就令你感覺快要發瘋。
由於法蘭克．尼提已死，保羅應該順理成章成為集團老大。他拒絕了，表示他即將身陷囹
圄，無法領導集團，推舉你成為新的老大，一件出乎你意料的事。
就算身處牢中，一個黑幫老大照樣可以靠傳話的方式控制組織，紐約的「幸運仔」盧奇安
諾就是這麼做的，保羅沒有必要讓出老大之位。
你去找他，想弄清楚他的想法。
保羅看起來無精打采，你發現他對自己的前景感到悲觀。他告訴你他把錢託付給喬．巴爾
傑，他的律師，少數保羅信得過的人；假如保羅在獄中死了，他希望你確定巴爾傑會把錢
交給他的孩子們。
他最信任的人終究還是你。
「你不會死在獄中的。」你不了解保羅為什麼這麼想，這不像他。
「我病了，喬。」他一直沒告訴你這件事，「醫生說是糖尿病，一顆腎已經沒了作用。我
沒有信心自己可以撐過十年刑期。」
他拒絕當集團老大，因為他認為自己生死難料。
你覺得鼻子酸酸的，轉過頭去吸了兩口氣。媽的，你不能失去保羅。
「我說了，你不會死在獄中的。我會把你弄出來。」再度看著保羅時，你向他承諾；你不
會讓這種事發生。
保羅搖頭，「我的刑期不能夠假釋。」
「一定有人能解決這個問題，」你說，「我會把他找出來。」
「喬，我有個不情之請。」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說，「假釋的事，如果是有可能的，我
希望其他人也能出來。」
這是個巨大的挑戰，而且這些「其他人」裡，顯然會包含強尼．羅賽利。
再三思考之後，你還是答應了保羅。
保羅沒有求過你什麼。既然他想要所有人都能出獄，你會實現這個願望。你欠他的。
※
保羅在5月入獄。你叮嚀手下要常去探望南茜，看看她和孩子有什麼需求。
你知道保羅的人會照顧她，不過仍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
她是保羅的妻子，他選擇與之共度終生的人。保羅愛她。也許不像你與克萊麗絲之間那種
愛，但他關心她、在乎她的感受。而就你所知，他也確實如他所說的，不曾再變成狼。
營救保羅等人出獄的任務，你則委託給了「捲毛仔」莫瑞．亨弗瑞。
術業有專攻，你並不是那種擅長穿針引線，打通關節的人。
捲毛仔是威爾斯裔，本來是艾爾的合約殺手，然而入幫不久後就在賄賂疏通方面展現出獨
特的天賦，於是跟著古茲克一起幹行賄收買的工作。
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艾爾入獄後，超越古茲克，成為了幫中處理法律問題的第一把交
椅。
他很快就查出能幫保羅等人獲得假釋的是司法部長湯姆．克拉克。克拉克不接受金錢賄賂
，卻想要大法官的席位。在這件事上，捲毛仔處理得出神入化。他找來了一個名為布萊德
利．艾本的人進入為保羅爭取假釋的顧問律師團，艾本其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位擔
任杜魯門總統秘書的母親。捲毛仔透過她和準備競選連任的杜魯門搭上了線，提供了他五
百萬的政治獻金──你批准了，只要能讓保羅出來，錢不是問題──保羅則承諾會讓杜魯
門得到中西部兩個州的工會票。毫不意外地，杜魯門提名了克拉克擔任大法官。
一場假釋會議像變魔術般出現。儘管當初判刑的法官極力主張保羅他們必須服完刑期，保
羅仍在1947年假釋出獄，實際服刑不到三年。
你對捲毛仔的工作嘆為觀止。
當然，這不代表保羅完全自由了。他的假釋附有條件，要求他不能跟已知的黑幫份子之間
有所往來。保羅並未對此感到沮喪，他本就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而只要他保持低調，即
使真的跟幫派份子接觸了，沒有一個伊利諾州的警察或法官膽敢把保羅送回監獄。
※
保羅出獄之後，第一件事是與你一同前往拉斯維加斯和紐約黑手黨談判。
他那位司機──現在已是一方角頭──山姆．吉安加納確如保羅所說的能幹，從芝加哥的
彩券之王艾迪．瓊斯手中奪過了整個彩券業，非法的現金源源不絕地湧入。
為了能更靈活地利用這些資金，集團需要設法將其化為合法的金流。
關於這個問題，你和保羅觀點一致，認為解答就在拉斯維加斯。你們和紐約黑手黨共同投
資了當地的第一間豪華賭場「紅鶴」，明白賭場那種大量現金交易的經營模式極有利於洗
錢，沒人會懷疑送進庫房的錢是從何而來。
你們有意在拉斯維加斯開設集團自己的賭場，這需要和紐約那邊達成共識。
保羅在紐約的人脈很廣；為五大家族在各地經營賭場的邁爾．蘭斯基與保羅私交甚篤，他
的次子甚至是以保羅的名字命名。
談判很順利，你們和紐約方面同意互相投資，開設更多賭場。這是個雙贏的局面，可以為
彼此帶來更多的收益。
會後，保羅和你在飯店的酒吧閒聊。他的女兒瑪麗安娜要結婚了，對象是芝加哥本地的能
源商。
一反他平常低調的作風，保羅希望女兒的婚禮盡可能地盛大，「那必須是一場最好的婚禮
。」
他把對艾蜜莉亞的遺憾彌補在女兒身上。
你還記得小姑娘剛誕生的樣子，現在她即將嫁為人婦。日子過得真快，你和保羅都有了自
己的妻子和家庭，再過一陣子，他說不定將升格為祖父。
你看著保羅，他對你而言仍然有那種魅力，能夠挑起你對他的渴望。
保羅的左手放在桌面上，你伸出一隻手，想握住它。他巧妙地在你碰到之前將手移開了。
你們對此都沒有多說什麼。
有些問題不是靠時間就能解決。
※
1954年8月18日，曾經是法蘭克．尼提心腹的查理．吉歐和朋友在芝加哥北城區的餐廳用
餐。飯後，他們結伴到停車場取車，才剛坐上車，一輛黑色轎車便疾駛而來，車上的兩名
槍手朝他們開槍。吉歐當場斃命，同行友人則神奇地毫髮無傷。
吉歐是因為好萊塢勒索案入獄的七名集團成員之一，和其他人一樣託保羅的福而提早出獄
，但他們在出獄後鬧得很不愉快。吉歐認為自己會坐牢完全是受到牽連，他不曾從勒索片
廠中獲得任何利益，理應得到一些特權作為補償。保羅不以為然，拒絕了他的要求。
吉歐堅持己見，在沒有獲得集團允許的情形下，做起彈珠台和吃角子老虎機的生意補償自
己，這等於瓜分掉保羅和路易斯的一部分收入。
保羅十分光火，認為吉歐忘恩負義。
引起他們衝突的另一個問題在於，吉歐是艾爾時代的成員，相信即使是黑道，也應該保持
基本的格調。
他認為保羅那群出身四十二人幫的子弟兵是一票禽獸。
關於這一點，你同意吉歐的看法。
艾爾易怒且暴力，但他自詡為現代羅賓漢，不希望卡彭幫的形象是一群暴徒，因此總是樂
於幫助老弱婦孺，不喜歡傷及無辜。
然而保羅不在乎這些。他的狼群裡有一些是徹頭徹尾的瘋子，例如「瘋狗」山姆．迪斯特
法諾。這個喪心病狂的高利貸商人任意地強暴女性、虐殺欠債者；某次迪斯特法諾欠繳超
速罰單而鬧上交通法庭，只因為法庭上證人指出法官曾向迪斯特法諾借錢，他便綁架了這
名證人，狠狠凌虐後將對方切成碎片殺死。他也曾因和妻子爭吵，隨意抓了一名路人，逼
迫他強暴自己的妻子。
即便他們之中比較講理一點的成員，像是馬歇爾．卡法諾，也同樣是虐待狂。卡法諾懷疑
一位秀場女郎出賣自己的好友，於是闖到那個女孩的家，將她綁在椅子上，用棍棒毆打、
冰錐戳刺，最後活活燒死。
沒人喜歡他們，一如他們當年是沒人喜歡的青少年。保羅把愛他們視為自己的責任，竭盡
所能地保護他們每一個。
他們嗜血而貪婪，仗著有保羅當靠山，不斷讓集團的道德底線一次次再創新低。
泰勒街的人也不喜歡吉歐，認為他是老古板，並且擋到了他們的財路。
他們要殺他只差保羅點頭，而吉歐和保羅日益惡化的關係對吉歐來說可不是好事。
刺殺的吉歐槍手是前四十二人幫成員查爾斯．尼可萊蒂和他的殺手搭檔菲爾．阿爾德雷西
奧。
若不是保羅下的令，就是得到了他的默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