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此物最相思 (上)

作者: goldenink (沒有畫面)   2020-10-15 05:14:10
前作<紅豆生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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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春天比較晚,待白茫茫的蒲公英開遍山野,春神的腳步才姍姍來遲。
  今年,春神帶來一件特別的禮物。
  嘹亮的啼哭自帳篷傳出,裹著皮襖的殷飛露抱著剛滿月的女兒在屋裡繞了幾圈,眼看
小女娃還哭個不停,只得抱出門。
  沒走幾步路,就碰上議事完畢的丈夫。
  殷飛露鬆了一口氣,連忙把懷裡的布包塞過去,「快!你女兒找你。」
  達哈被烈日曬得黝黑的嚴肅面容在看見妻女時,露出意外憨厚的笑。
  他單手接過女兒摟在胸前,一手拉過愛妻的手,在手背落下親吻。
  「露露。」
  當年相識時,達哈八歲,殷飛露六歲。公主殿下發現這個來自北方的質子舌頭特別
笨,不管怎麼教,總唸不好韶華這兩字,直接讓他喊閨名又不妥,倒是露露這疊字喊得格
外字正腔圓。懵懵懂懂的公主沒想太多,就大度地特許遠道而來的客人這麼喊。
  沒想到這一縱容種了因,多年後開花結果,成就這番姻緣。
  哭鬧不休的女娃在聞到熟悉的氣息後,漸漸安靜下來,抱著爹親逗弄的指頭不放。
  統一草原九族甚至帶兵南下攻破雁門關的達哈此時笑得像天底下每一個有女萬事足的
傻爹爹,「我的依路爾今天也很可愛。」
  依路爾的意思是最高貴美麗的布匹,擺在南方,約莫是錦緞之屬。
  殷飛露不知道丈夫挑這名字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確實偶爾暗自流淚,思念被留在南
方的羅錦,卻也清楚,如今自己身為北蠻王后,母子倆有生之年別再相見才是萬民之福。
  她只能相信那位曾經的駙馬能信守承諾,悉心將愛子扶養成人。
  捏捏女兒柔軟似白雲的臉蛋,殷飛露向現在的夫君抱怨:「哪裡可愛了?起床一沒見
到你就哭,一點都不把我這個娘放眼裡。」
  草原的風還有些寒,達哈牽著生產不久的愛妻往帳篷裡走,一邊哄道:「別生氣,我
把妳放在眼裡。」
  殷飛露微嗔,「只放在眼裡?」
  達哈揭開帳篷帶著妻女走進,嘴上不忘回答:「還放在手裡和心裡。」
  「……你油腔滑調的樣子越來越像南方人了。」
  「因為我最愛的露露是南方人啊。」
  帳篷的門再度關起,屬於北蠻王與王后的對話聽不清了。
  大草原的風繼續吹,將滿山遍野的蒲公英吹到四方,捎去晚春的消息。
  消息傳到南方某個縣城時,是個彩霞漫天的傍晚。
  曾經的七公主殿下在前往北蠻和親的第三年一度有孕,後來不幸流產。時隔六年再度
懷胎,順利產下一女。北蠻全族歡欣慶祝,烹羊宰牛唱歌跳舞的篝火會持續三天三夜。
  當初派去保護韶華的親衛這些年一直跟羅硯保持聯絡。當年韶華流產時,羅錦才七
歲,還是時時思念娘親的年紀,羅硯便沒有提起。如今一晃眼,羅錦已經十三歲,應該夠
懂事了吧?
  一個時辰後,羅硯在飯桌上得到答案。
  瞪著兒子摔筷子離去的背影片刻,羅硯才轉過頭問身旁的謝潤:「我是不是太久沒教
訓他了?一點規矩都不懂!」
  溺愛成性的謝潤打圓場道:「自家人講甚麼規矩?你也體諒一下他的心情。」
  「我體諒他的心情,那誰體諒我的?」
  「嗯?」
  似乎不小心一腳踩進坑裡,羅硯偷偷嚥了下口水,「我的意思是……」
  眼看兩個爹爹又要開始打情罵俏,吃到半飽的謝澄放下碗,招呼了聲:「我去瞧瞧
他。」
  招人取過食籃,謝澄特地挑了幾樣羅錦愛吃的菜,追出去。
  偌大的飯桌上突然就剩兩個老人家面面相覷。
  謝潤沒好氣道:「甚麼天大的事非得吃飯說?你看,好好一頓飯,這還怎麼吃?」
  「該怎麼吃就怎麼吃。」羅硯乾脆不要臉到底,夾了一筷子菜往謝潤遞去,「來,我
餵你。」
  謝潤嫌棄地白他一眼,捧著飯碗坐到謝澄的位置,隔了個楚河漢界。
  一路追到後山的謝澄果然在山坡上找到放風箏的羅錦。
  那只七彩紙鳶打從四歲那年從京城的公主府一路陪羅錦到這裡,修修又補補,連骨架
都換過不只一回,他硬是捨不得丟,也看不上其他更新更大的紙鳶,就只要這個。
  夕陽還剩最後幾抹餘暉隱隱約約,此時沒甚麼風,不管羅錦再怎麼跑,紙鳶總是飛不
高。末了,他直接扔下紙鳶,邁開步子跑起來。
  謝澄拎著食籃坐在樹下,靜靜看他發瘋。
  一刻鐘後,發洩過癮的羅錦按著咕嚕嚕叫的肚子撿回寶貝紙鳶,一抬頭就看見不遠
處的謝澄。
  謝澄盤腿坐在草地上,單手撐頰,望向滿頭大汗的他。
  走到人前的羅錦火氣未消,問話還帶著火星:「你在這裡幹嘛?」
  謝澄一貫平靜,淡道:「看風箏溜瘋子。」
  「……好看嗎?」
  謝澄回:「風箏好看,瘋子看膩了。」
  羅錦沒回嘴,一屁股在謝澄身邊坐下,朝他伸手。謝澄遞過水囊,順手幫他把蓋子開
好。
  咕嘟咕嘟灌下半肚子的水把火氣澆滅後,羅錦才開口問:「誰叫你來的?」
  謝澄搖頭,臉上是刻意做作的悲憫,「沒人叫我來。沒人可憐羅錦、沒人喜歡羅錦、
沒人在意羅錦,羅錦是全天下最苦命的孩子。」
  羅錦一把摔開水囊,剩下半壺水在夕照下潑灑成光雨落在兩人之間。
  他一手按上樹幹,逼近謝澄直到鼻尖相抵的距離,惡狠狠地道:「你就吃準我不敢揍
你對嗎?小、澄、哥、哥!」
  謝澄不過大羅錦十個月,要是在平常,這聲哥哥怎麼都不肯叫出口。
  謝澄索性閉起眼,輕聲道:「來,你揍。」
  暖黃夕日在閉眼後消失,感受格外明顯的清風傳來青草香和某人的汗水味。
  謝澄的脣像被兔子之類的小動物怯生生地舔了一口。
  睜眼,眼前是個跟可愛小兔子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高大少年。
  十三歲的羅錦已經比他高半個頭,搆上羅硯的肩膀。明明一日三餐都吃同樣的東西,
就只有羅錦發麵似的瘋長,估計不用到束冠就能追上羅硯的身高,或許還能更高。小時候
胖嘟嘟的臉蛋也跟著消瘦下去,一身白花花的軟肉隨著身形抽長,開始有幾分屬於男子
漢的硬朗線條。
  可惜這些年下來長了個子,腦子卻沒長多少。
  無故被親,謝澄沒慌也沒惱,依舊淡漠地回望始作俑者:「好了?」
  甚麼好了?是親好了?還是想問他是不是心情好了?
  今天也弄不懂小澄哥哥在想甚麼的羅錦只能皺著眉問:「你就沒有想說的?」
  「說甚麼?」
  「……你、你這人就是這點討厭!啊啊啊!氣死我了!」
  放棄跟謝澄理論的羅錦拿了紙鳶就要走,手腕被拉住。他回過頭,和湊上前的謝澄吻
個正著。
  不想讓他占上風,羅錦反客為主伸出舌頭去勾謝澄的,糾纏間還不小心撞到牙齒。哪
怕這樣還是不肯停,邊親邊走,直到把人按回樹幹上圈進懷裡,才放了心。
  一吻結束,兩人都氣喘吁吁。
  夕陽完全沉沒,銀月升起,忽明忽暗的星子綴滿夜空。
  山上一下子暗起來,羅錦只見到謝澄的眼睛很亮,像盛滿整條銀河的光。
  他癡癡望著謝澄片刻,突然回神,「糟糕!我好像把你的嘴咬腫了?回去怎麼交
代?」
  腫不腫不知道,但被又吸又咬,是有點疼。
  謝澄摸摸自己的嘴,再瞧了一眼也沒好去哪裡的羅錦,道:「就說被蜜蜂叮了。」那
蜜蜂還鬧彆扭,不肯吃飯。
  想到這裡,謝澄揭開食籃,把裡頭的飯菜拿出來,「先吃飯。吃完回去,大概也
消了。」
  看到吃的,羅錦揚起笑容,「嗯!開動開動!餓死我了!」
  「吃慢點,沒跟你搶。」
  捧著碗猛扒飯的羅錦邊吃還不忘夾一筷子菜分給謝澄,「你也吃。」
  口味清淡的謝澄一直不喜歡魚香茄子的重口味,但羅錦很喜歡。不想才剛哄好又惹他
不開心,謝澄只能張嘴。
  「好吃嗎?」
  「嗯。」
  羅錦開心地點頭,「我也喜歡。」
  雖是皇親國戚,但羅錦的儀態行止始終沒學好。小時候有奶娘追著餵飯,親娘盯著,
後來沒了奶娘和親娘,卻多了個小澄哥哥。
  早就習慣的謝澄掏出帕子,幫吃到滿嘴都飯粒的羅錦擦嘴。
  羅錦笑著道謝,順手收下那條汗帕。「洗乾淨再還你。」
  謝澄掃了他一眼,「你甚麼時候還過?」
  這些年他被羅錦沒收的帕子沒二、三十條,十幾條也跑不掉。跟肉包子一樣,有去無
回。
  羅錦嘻皮笑臉,「哎,我就忘了嘛!下回!下回一定。」
  反正只是身外物,謝澄也不是真在意。他隨口數落,「堂堂羅府大公子,貪這種小便
宜。」
  吃飽喝足的羅錦笑得開心,「我就喜歡佔你便宜!」 
  謝澄懶得理他,忙著收拾碗碟。
  羅錦不想那麼快回家,拉著謝澄繼續在樹下餵蚊子。謝澄仗著自己體溫低,不怕被
咬,就隨便他。
  羅錦背靠樹幹,懷裡抱著謝澄,下頷墊在謝澄肩頭望著滿天星斗,不知在打算甚麼,
突然喊道:「小澄。」
  「嗯。」
  「我們私奔!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都不管我們的地方。」
  「怎麼了?」
  「……不知道。就覺得這裡好煩,好多討厭的事。」
  謝澄轉身面對他,伸指在他心口畫了一個圈,又打了一個叉。
  「天地之大,若心為形役,無處不是囚牢。」
  羅錦眨了眨眼,每個字都聽清但沒一個字聽懂。 
  明明他倆念同樣的書、受同樣的夫子教導,這個大他不到一歲的異母哥哥就是時不時
會冒出奇奇怪怪的大道理,比方現在。
  「自己悟。」 
  謝澄也沒奢望這個只顧吃的傻弟弟能懂,自顧自拎著食籃走了,
  「哎!你等等!紙鳶!我的紙鳶還沒拿!喂──」
  入夜的山上寒氣重,謝澄趕著去找人沒多加衣服,隔天起床就病了。
  頭昏眼花嗓子疼,感覺有十個羅錦在腦子裡嗡嗡嗡叫喚個沒完。
  他想再多躺一會兒,又怕太晚出房門被他爹發現會擔心──雖然自從他爹跟羅硯同屋
後,也是三不五時晚起,甚至常常連午飯都叫人端進屋裡吃。
  有好幾次,謝澄都想去找羅硯說一聲,讓羅硯收斂點,別欺負他爹。但每次看到親爹
與羅硯對望的目光,打好的腹稿又跟著口水吞回去。
  乾娘說得好:「感情這事就是願打願挨,沒鬧出人命前,旁人都插手不得。」他深有
同感。
  這些年在謝潤和杏娘的看顧照料下,謝澄雖沒甚麼大病,但風寒之類的小病仍沒斷
過。都說久病成良醫,現在的他已經可以不看大夫自己抓藥,還能根據病況調整劑量。
  當他慢吞吞地起身梳洗,打算到廚下幫自己煎一碗湯藥,開門就見到不速之客。
  「哎!你醒啦?正好,我藥剛煎好。」
  謝澄只得側身,把方才還在他腦中嗡嗡嗡,現在直接飛到眼前的羅錦讓進來。
  放下托盤,羅錦把人牽到桌邊,伸手探了探他的額。
  「還好,沒發熱。除了頭昏嗓子疼不想說話,還有哪邊不舒服?」
  老毛病被瞭若指掌的謝澄樂得只搖頭,不說話。
  羅錦鬆了口氣,「那先把粥喝了,小心燙。」
  揭開小陶鍋,裡頭是熬得看不見米粒的白粥,旁邊放著三碟小菜,黑的是醬瓜,綠的
是菠菜,白的是豆腐。
  豆腐是醋溜的。下鍋乾煎到焦香,再淋上糖、醋、醬油和雞骨高湯煨一會兒,起鍋前
再下切絲的紅蘿蔔和木耳,最後灑點蔥花大功告成。羅家的廚子王大娘也會這道小菜,但
她的醋下得很少。眼前這碟醋溜豆腐的醋味重些,是羅錦按著個人喜好放的,僅此一家別
無分號。
  謝澄不喜歡醋味,但這些年下來也被荼毒慣了。 
  吃完粥喝完藥,謝澄感覺精神好了些,打算去書齋練個字,卻被人趕回床上。
  「趁著藥勁再睡一會兒,我中午來叫你。」
  被塞進被子裡的謝澄只好開口:「睡不著。」
  或許是因為生病,向來清冷的聲線聽起來有種可憐兮兮的味道,像撒嬌。
  羅錦摸摸他的頭,放柔聲音,「睡不著閉眼躺著也好。多休息才好得快,不然被我爹
爹發現我又害你生病,他會揍我。」
  謝澄挑眉,「你還怕被揍?」
  「不怕啊。」羅錦挺著胸膛無所畏懼,「但爹爹要揍我,舅娘就得攔著。我不想讓他
為難。」
  舅娘指的是謝潤。小時候羅錦喊他舅公,後來認他當娘。直接喊娘又怕跟本來的公主
親娘搞混,索性混在一起喊。不知道的外人或許會以為羅硯哪裡冒出一個已經嫁人的姊
妹。謝潤本人無所謂,親近的大人們也不在意這些,任他胡鬧亂喊到十來歲,眼下就算要
改,也來不及了。
  同樣不想讓親爹為難,更怕他擔心,想起每次生病謝潤滿臉自責的神情,謝澄難得嘆
了口氣,聽話躺好。
  「……我爹如果問起,就說我在房裡看書。」 
  羅錦擺擺手,「知道。」
  「你呢?」
  教課的夫子下午才到,現在時候還早。
  羅錦微微一笑,「先陪陪你。等你睡了,我再去找魏叔。他昨天說要教我做松鼠黃
魚,感覺很厲害。」
  謝澄道:「我不用陪,你去忙。」
  羅錦在他床邊坐下,隨手摸了他的床頭書翻起來,「等你睡著不亂踢被子,我再
走。」
  踢被子踢到整座宅子無人不知的謝澄只得閉上雙眼。
  別看羅錦照顧起人熟練穩重,骨子裡還是那個片刻都靜不下來的小鬼頭。一會兒摸摸
謝澄的臉,一下子捏捏他的手,偷吃豆腐也開心。
  才翻幾頁書,羅錦又開始找話聊,「雖然大多是圖……但醫經真的很難懂。」
 
  謝澄有些愛睏,含糊道:「多看幾回就懂了。」
  那本醫經是他十歲那年,乾娘給他的。當時他的想法跟羅錦差不多,而乾娘也是這麼
跟他說。
  那時他得知自己是謝潤所生,羅硯也是親爹,晴天霹靂天崩地裂。問謝潤問不出個所
以然,也怕多問惹他傷心,只好表面鎮定,私下偷偷去找學醫的乾娘解惑。
  杏娘知道後只是邊笑邊搖頭,「你們這對父子真是血親,想的都一樣。」
  當時他聽不懂,後來再回想,多半是親爹也同樣念頭,早一步去找過乾娘,請她幫忙
開導。
 
  說是開導,也只是丟了一本翻爛的醫書過來。
  他把那本書翻到封皮都快掉了,也沒翻出哪邊與男子懷胎有關。
  於是一個月後,謝澄豎起白旗喊投降,帶著那本書去找杏娘。
  杏娘那時正在啃半隻燒雞,吃得津津有味滿嘴流油,油膩膩的笑容像極一隻偷著雞的
黃鼠狼。
  她燦笑著說:「兒子啊,恭喜你長大了!這世間本就許多書上查不著、問人也沒答
案,毫無道理的事。」
  才十歲的謝澄傻傻追問:「既然沒道理,怎麼會發生?」
  「沒道理卻發生,也是一種道理。你覺著沒道理,或許只是你覺得,又或者,只是現
在的我們覺得沒道理。說不準五十年、一百年後,人們找到答案,那它就有道理啦!」
  一直以為萬事萬物皆有解答的謝澄再度受到打擊,連講話都結巴起來,「那、那要是
我活不到那麼久,不就一輩子不明不白了?」
  幾個來回就把半隻燒雞啃成雞骨架子的杏娘抹抹嘴,認真想了想,道:「澄兒啊,你
信月宮上有玉兔、湯谷裡有金烏嗎?」
  「相信。」
  「你見過?」
  「沒有。」
  「那你怎麼相信?」
  「因為……」
  「因為書上這麼寫?因為你爹這麼告訴你?」
  謝澄點頭。
  杏娘嘆了口氣,「所以對你來說,是不是真見過,一點都不重要。」
 
  「怎麼說?」
  「因為你已經信了啊!因為你信的書、你信的人這麼說,你就信了。」
  謝澄歪著腦袋想半天,不太確定地說:「就像夫子說的,信者恆信?」
  杏娘擺手,「欸,其實夫子講的話也不見得全對……但就先這麼著。」
  謝澄瞪大了眼,「夫子也會錯?」
  「當然。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聖賢都會犯錯。」
  明明是來解惑釋疑,結果答案沒找到,問題還越問越多。
  謝澄覺得腦袋像一鍋被煮得咕嚕嚕直冒泡的豆漿,問題像豆沫泡泡一個接一個冒出
來,眨眼就破,破完又冒,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他皺著小臉控訴:「乾娘,妳講的跟夫子都不一樣。」
  看平常泰山崩於前連眉毛都不抖一抖的小孩兒如此驚慌苦惱,總算有點同齡孩童的天
真樣,杏娘心裡又是欣慰又覺得有趣。
  她擦擦手,捏了一把手感不如羅錦軟嫩多肉的小臉,笑道:「不一樣才好。因為不一
樣,你才可以從不同面向去看事情。比方這隻雞腿……呃、雞骨頭。從正面看跟從側面
看,是不是不同?」
  謝澄揉揉被捏疼的臉頰,應了聲。
  「所以啊,如果你一輩子只懂得從一面看,以為那就是事物的全貌,多可惜呀?」
  謝澄盯著那隻隨著乾娘手勢揮舞的雞骨頭,盯著盯著只覺得眼也花了,頭也暈了,不
管正面反面全糊成一團,被拋回桌上的大盤子裡,跟剩下的骨頭殘渣混在一起,相親相
愛。
  杏娘笑得溫和,安慰他道:「乖,現在不懂沒關係。你就記在心裡,閒著無聊拿出來
慢慢想,總有一天能想通。」
  「萬一我始終沒想通呢?」
  杏娘兩手一攤,「那就當打發時間囉。」
  眼看時候不早,杏娘起身道:「好啦,我得去忙了。」她從櫃檯上的罐子裡抓出一大
把山楂餅塞給謝澄,交代著:「這些事對羅錦來說太複雜,要是他問起,你就說你是註生
娘娘送來的好啦。」
  謝澄捧著山楂餅,搖頭道:「羅錦也沒那麼傻。」
  杏娘語帶玄機,「他是不傻,只是愛裝傻。」
  「嗯?」
  不願再多說,杏娘摸摸謝澄的頭,「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課題,要是羅錦真想知道,
他會自己去找答案。」
 
  那時的謝澄只能似懂非懂地點頭,帶著滿懷的山楂餅回家。
  此時就在找答案的羅錦努力翻著書。
  他皺著眉頭來來回回地翻,邊翻邊搖頭,「我覺得我看到七老八十也不懂,哪像你
……欸?」
  方才叫他多翻幾遍就能看懂的謝澄,已經睡沉了。
  羅錦扔下書,摸摸他的睡臉,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在謝澄額上親了一口,順手把眉間
皺褶按平。
  「愛操心的小老頭。」
  嘀咕完,羅錦幫忙拉好被子,輕手輕腳地收拾桌面,出去找魏商學菜了。
  對於寶貝兒子不拿筆桿喜歡鍋鏟這件事,曾經的狀元駙馬現在的羅老闆只把手一擺,
態度隨興到讓人懷疑那不是親骨肉。
  「只要不傷天害理,他愛幹嘛幹嘛去。就算金榜題名天下知又如何?說到底,這天下
還不是天子腳下,龍顏一怒就得天搖地動──」
  未竟之言實在大逆不道,被謝潤摀著嘴拖走了。
  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的執念像個詛咒,束縛謝家兩代人。
 
  謝潤自己是背負父母之命和胞姊所託,對那些利祿名聲不看在眼裡。這點羅硯也相
同。只是他運氣好,順利完成爺爺、奶奶、娘親和舅父的期許,一路從荒山野村走到金殿
玉階前,把繁華榮景看個遍,又轉身離去──哪怕是被迫。
  這悲願在羅硯身上實現,也在他身上幻滅。 
  於是來到謝澄和羅錦這代,兩個親爹都同意:孩子們想做甚麼就做甚麼去。
  羅錦自小貪吃,也對下廚有興趣,正好左近就有個身為酒樓大廚的魏商。某天魏大廚
酒後豪邁一言,乾脆收了當徒弟。
  羅錦學得很起勁。明明細皮嫩肉怕痛得很,不小心被刀劃一痕,血還沒流就哎哎叫到
半條巷子都能聽見。即便如此,回家跟謝澄撒撒嬌,讓他幫忙裹傷數落一陣後,隔天依舊
準時去找魏商報到。
  他也沒辜負他爹的栽培。授業夫子的教導和滿書齋的四書五經都沒落下,依舊按部就
班學著。對此,羅家爹爹頗感欣慰。儘管他也清楚,這是謝澄陪著勸著的功勞。
  謝澄自個兒的志向就模糊許多。
  他跟著羅錦上學──雖然在大人眼裡更像幫忙盯公子念書。他對杏娘三不五時塞來的
醫經藥書也有興趣,甚至討了一套針灸包,前些日子認完穴道,開始去跟廚娘拿不要的豬
皮練起扎針。幼年時喜歡塗塗抹抹的嗜好也沒忘,在他爹擺攤賣字畫時,偶爾走運也能賣
出幾幅。
  看似甚麼都會一點沾一些,其實甚麼都不感興趣不在乎。
  從不奢求兒子揚名立萬,只希望他平安長大的謝潤雖然也知道自己擔心得太早,但還
是一想到這事就拉著羅硯商量。
  面對謝澄,羅硯的態度就嚴謹許多,雖然結論也沒變:兒孫自有兒孫福。
  當年謝潤擔心真相揭開時被兒子拋棄,現在謝潤擔心兒子飄飄蕩蕩活得茫然無依,羅
硯都用這句話打發他。
  「你啊,就是那麼操心勞神才老得快。」
  謝澄要滿十五歲那年,謝潤正好五十。 
  外表看起來跟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差不多,依舊面容清俊、身形削瘦,不過眼角皺紋多
些、頭髮灰白點。但不管是府裡待過太醫院的老管家還是城裡首屈一指的名醫杏娘都明裡
暗裡提醒過羅硯,得格外注意謝潤的身體。
  畢竟是逆轉陰陽剔骨剜肉似的異舉,整整懷胎一年產下一子,事後又休養大半年才稍
微恢復元氣。為了誕下這孩子究竟讓謝潤的身子與壽算耗損多少?沒有前例可循,哪怕華
陀再世也難斷言。
  謝潤這些年來越來越容易勞累,常常坐著坐著就突然睡著,不好喊醒。但真到就寢
時,又不容易入眠。面對床笫之事也清心寡慾許多,好不容易被羅硯軟磨硬泡有點興致,
也不耐折騰,洩個兩回就昏死過去,躺成一條死魚,煎煮炒炸悉聽尊便。更糟的是,要是
一不小心受寒傷風,沒個五天、十天絕對好不完全。
  要是在普通的貧苦人家,五十歲開始有些傷病,衰老體虛也是自然。偏偏謝潤狀況特
殊,親友們總是格外想不開,認為是男身產子的緣故。
  羅硯除了更加悉心照顧起居,後來乾脆不讓謝潤早起做粗活去賣豆腐,只答應讓他下
午去賣字畫。顧顧攤子、收收錢,比起賺錢更像出去溜搭放封。謝潤自己也知道身體大不
如前,答應配合。
  羅硯甚至做好謝潤活不到六十歲的準備。 
  人生七十古來稀。可在羅硯心裡,他親愛的舅父、最愛的溫玉,是該平安康健活到一
百二十歲的人。
  他不在乎自己是否出門就被樹砸死、讓馬車撞死或被盜賊宵小砍死,但他無法接受謝
潤在他懷裡永遠閉上眼睛,再也不對他笑。
 
  剛被提醒那陣子,羅硯在白天一切如常,夜裡開始噩夢連連,連久違的腿疼都發作,
卻怕吵醒謝潤,咬牙忍得渾身冷汗,只得偷偷下床去客房屈就一晚。
  或許是心有靈犀,謝潤在羅硯發作第三回,坐在床畔彎腰穿戴假腿時,突然醒來。
  「這麼晚了,去哪?」
  「……我忘記灶上煨著人蔘雞湯,去關個火,你繼續睡。」
  謝潤沒戳破他,故意跟他打趣:「宅子燒了再買就行。回來,再陪我睡一會兒。」
  疼得冷汗直流的羅硯只能繃著那張俊臉,小心翼翼地爬回被窩。
  人剛躺好,就被謝潤一把攬住。他閉著眼,哼著不知哪兒聽來的小調,反反覆覆唸叨
著:「硯兒不怕,舅舅陪你。」
  約莫是腿傷太疼,羅硯的淚流了下來,浸溼謝潤的肩頭。
  天知道他多少年沒哭過了。
  他哭,謝潤倒是笑了。
  謝潤笑著用衣袖拭去他滿頭大汗,而後將一個個輕若鴻羽又重逾性命的吻落在羅硯臉
上。舐去苦澀的淚痕,按下甜蜜的印記。
  謝潤想起杏娘曾說這腿疼是心病,原來自己就是羅硯的心病啊……
  「……說好要許我一輩子。」
  無月無星的暗夜裡,那個曾經叱吒京城不可一世的男子哽咽著索取承諾。
  謝潤將他的一輩子連同親吻奉上,印在羅硯脣間。
  時光匆匆,謝澄的十五歲生辰即將到來。
  十五歲差不多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大人,家裡準備大肆慶祝一番。謝澄覺得沒必要,但
也不好去掃大夥兒的興致。畢竟他這藥罐子身體,能平平安安長到十五歲,也是費盡眾人
心血。
  為了幫他賀壽,羅錦自告奮勇擔任壽宴大廚,這些日子都住在魏商家跟他學菜。
  謝潤老早就挑好禮物,倒是另一個爹羅硯遲遲沒表示。謝潤也沒催,相信羅硯自有打
算。
  羅家爹爹確實有他自個兒的算盤,他挑在生辰前三日辦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說蠢,因為他被所有人罵個狗血淋頭,還差點挨了揍,但起碼他自己不覺得蠢。
  要罵就罵,反正我沒錯──羅硯從小到大都是這種唯我獨尊的死德性,哪怕當爹當了
十幾年,兒子都大到能娶妻也沒打算改。
  那日晚飯後,羅硯鬼鬼祟祟湊到謝澄身邊,叫他晚上別太早睡,有事找他。
  謝澄應了。
  於是他吃完晚飯,看完書、練完字,畫完兩幅山水,甚至把新借的藥書翻了一半,等
過了平常歇息時,開始昏昏欲睡,羅硯才差人來叫他。
  換過衣裳上馬車,羅硯一路神神秘秘也不告訴他要去哪裡,只說要去長見識。
  一路穿街過巷抵達目的地,看著眼前張燈結綵滿樓紅袖招的煙花樓,謝澄只想掉頭就
走。
  腳步還沒邁出去,羅硯一把按住他的肩。
  「來都來了,不進去看看?」
  謝澄皺眉,「我不喜歡這種地方。」
  酒色財氣全是擾人清靜的東西。
  「總得看過嚐過,才夠格評說好壞。」
  謝澄盯著羅硯的眼,那張風華正盛的俊臉此時意外嚴肅。
  他想起杏娘那個凡事不能只從一面去看的說法。
  「……我相信你不會害我。」
  羅硯笑著拍拍他的肩,「疼都來不及了。去罷。」
  待收到消息的羅錦趕過去,已屆子時。
  煙花樓裡正是群魔亂舞之時。
  像是誤闖盤絲洞的羅錦穿過各色想糾纏他的鶯鶯燕燕,總算在三樓天字房裡找到被一
屋男男女女上下其手的謝澄。
  明明距離新年還早,羅錦卻聽見耳邊傳來劈里啪啦的爆竹炸裂聲。
  「給我滾開!」
  他咆哮著揮開那些生根似黏在謝澄身上的柔荑,這才看清謝澄素雅的衣衫被扯得襟口
大開,蒼白如冷月的胸口被印上好幾個深淺不一的口脂印子。
  「小澄?小澄,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誰?」
  謝澄歪頭瞇著眼,盯了好半天,揚起一個醉醺醺的甜笑,「呵呵……小蜜蜂……」
  小蜜蜂又是哪來的狐狸精!
  羅錦氣到頭疼,他環視周遭興沖沖圍觀的男女,隨手抓起琉璃酒盞往地上砸,「還看
甚麼?全給少爺滾出去!」
  眾人一哄而散,其中有幾個色膽包天的瞧他高大俊朗,扒在門邊問:「少爺要幫
忙嗎?人多更熱鬧呀!」
  羅錦頭也不回,抓過一只不知道誰喝過,沾上口脂的酒杯,就往門口砸去。
  碎裂聲和驚叫同時響起。
  「小蜜蜂……嗡嗡嗡……好吵……」
  謝澄像是醉軟了骨頭,歪歪扭扭往他身上倒,口中還念念不忘某個狐狸精。
  羅錦氣得想一盆洗腳水把人潑醒,又怕他著涼只得作罷。醉昏頭的謝澄連乖乖坐著不
動,讓他把儀容整理好都不行,羅錦只得解下自己的外袍把衣衫不整的人裹起來,打橫抱
出去。
  練了兩天好不容易炸出滿意的荷花酥,羅錦想起已經三天沒跟謝澄見面,挑了幾個特
別好看的,踏著夜色偷偷回家一趟,想給個驚喜。沒想到驚喜反成驚嚇,聽他爹爹說把人
招待去喝花酒,急得食籃一摔,馬車也等不及備好,直接騎馬就往煙花樓趕。
  幸好及時趕上。
  回到羅府,果不其然大廳燈火通明。
  謝潤披著羅硯的外衫在廳裡焦急踱步,罪魁禍首則悠哉地坐著喝茶配點心,仔細看,
碟子裡正是他特地帶回來要給謝澄吃的荷花酥。
  抬頭瞧見他回來,羅硯還有模有樣地評價:「味道還行,可惜摔碎了。」
  屋裡沒人理他。
  謝潤在見到人時就迎了上去,看見謝澄喝得滿臉潮紅,趕緊要人端來備好的醒酒湯。
  羅錦接過醒酒湯後叫醒謝澄,餵了半碗,灑了半碗。
  他一面壓制在懷裡亂扭的謝澄,一面安撫謝潤道:「舅娘別擔心,我房裡也有醒酒
藥,待會兒讓他吃了就好。只是多喝幾杯,沒事的。」
  謝潤完全沒被安撫,焦急道:「醉成這樣子,到底喝了多少?他平常不愛喝酒的啊
……」
  謝澄聽見親爹的聲音,轉頭望向他,漾開軟呼呼的笑,「爹……我最喜歡爹了……」
  謝潤懸著大半夜的心被這一喊,又酸又軟,只得伸手把人抱過,「你這孩子……」
  沒想到羅錦不讓。
  「時候不早了,舅娘快去歇息。小澄我來照顧就好。」
  謝潤的修養不到家,臉上的錯愕和失落明顯到醉酒的謝澄都感覺得出來。他掙開羅
錦的懷抱,一把摟住謝潤的腰,嘴裡還嚷嚷:「壞蜜蜂!不許欺負我爹!」
  戲看得差不多,羅硯這才放下茶盞走到門邊,一手攬過謝潤又清減些許的腰,一手提
起謝澄的衣領,把人扔回去。
  「照顧好你哥,別欺負得太狠了。」
  羅錦瞪著他親爹,磨牙哼了聲,抱著人走了。
  察覺有異的謝潤還想再說點甚麼,下頷被羅硯捏住,轉過臉吻個正著。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還是多操心操心我。」
  府裡的奴僕早就識趣地退下,謝潤仍不好意思,一把推開羅硯,「你有甚麼好操
心?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羅硯牽過他的手,摳了摳他的手心,沒臉沒皮地笑:「不急,我們回房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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