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修復師 歡迎抓蟲指教
微雨的傍晚,程鳳觀被狗遛完回家,發現老公寓門邊守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髒兮兮的深褐色風衣,纏著暗藍圍巾,墨綠圖案的白上衣搭著深褐色長褲把
腿襯得更加修長,褲腳紮進土黃短靴裡。
乍看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斷木。
對方似乎低頭在想事情,聽到他回來,才掀起風衣的帽簷抬頭。
居然是個目測至少一百九十公分,濃眉大眼輪廓深邃的混血帥哥。美中不足大概是那
張過度蒼白的臉孔鬼氣森森,像剛從停屍間走出來。
「汪汪汪!汪!汪汪!」
「獅子!不可以!」
開口阻止為時已晚,程鳳觀眼睜睜看自家藏獒張開血盆大口亮出利齒,掙脫牽繩往帥
哥衝去。
「汪嗚……啊嗚……」
藏獒繞著對方的褲腳打轉、磨蹭、企圖跳到身上未果,最後無恥地躺在地上,翻出這
些年被養得肥嫩油亮的軟肚,賣萌求摸。
帥哥穩住身形後蹲下,用右手搓揉起在外人眼中兇猛殘暴的藏獒。摸完肚子,獅子爽
得自動翻面,讓陌生人繼續揉牠的頭、摸牠的背。
說好的世界十大猛犬,堂堂犬中之王的威名與尊嚴,蕩然無存。
程鳳觀在原地乾等了五分鐘,才等到獅子大爺被摸過癮,心甘情願站起來。
他望著腳邊養了三年多的藏獒,低聲控訴:「叛徒。」
獅子甩著舌頭喘氣像在笑,頭一低,叼起牽繩走到門邊等待。
程鳳觀先開門讓狗進去,才側身擋著大門,應付勾引他人寵物的陌生人。
「請問有甚麼事?」
依依不捨地將目光從已經看不見藏獒背影的方向收回,男人回答:「程小姐介紹
的。」
男人從懷裡掏出一張燙金名片,濃厚的香水味薰得程鳳觀偏頭連打三個噴嚏。
他用手勢示意來人把堂姊那張比殺蟲劑還臭的名片拿遠,轉身道:「進來談吧。」
先在玄關幫獅子把四隻腳都擦乾淨,他才回頭招呼客人。
「喝茶還是咖啡?」
「隨意。」
程鳳觀隨了自己的意,把養樂多倒進綠茶裡,再加進一勺早上煮好的粉圓,一人一
杯。
玻璃杯放在眼前,帥哥愣了一秒。
「不喝?」
「……喝。」
於是程鳳觀心安理得地坐下,喝他的飲料以及看他的客人喝飲料。
眼前這個比起軍人更像傭兵或殺手,但又有種詭異氣場的客人,不像戀舊到要拿東西
來修。真要說,大概像來騙狗的吧?畢竟藏獒身價不凡,獅頭型的長毛藏獒在臺灣幾乎沒
有。聽說一條純種藏獒可以換一輛Audi A6,他那輛老爺車也該換了……
說曹操,曹操到。
大概是感應到他想賣狗求榮,獅子大搖大擺地走過來,看看他,又看看剛才摸得讓牠
很滿意的客人,最後誰也不偏袒,一屁股坐在電視前。等了幾秒發現奴才毫無反應,回頭
輕吠兩聲。
收到主子命令,程鳳觀只好打開電視,從昨天看的旅遊生活頻道轉到獅子最愛的MTV
臺。
細腰長腿的美少女們踏著電音節拍熱歌勁舞,跳得正嗨。蹲坐螢幕前的獅子大爺緩緩
搖起蓬鬆的大尾巴,欣賞起來。
比起拿來招待的珍珠多綠,愛看正妹跳舞的藏獒更讓客人意外。他扯扯嘴角像苦笑,
隨後把注意力轉回正事。
巴掌大的木盒從風衣口袋掏出放在桌上,客人問:「能修嗎?」
程鳳觀的視線還停在那個根本看不出,目測也放不下木盒的小口袋,聞言回神,打開
發現裡頭是一個碗。
蓮花瓣口的青瓷碗,雨過天青色,冰裂紋。
是好東西,甚至有點太好。
程鳳觀捧著那只碗,小心地翻過來,發現碗底也上了釉,還有五點芝麻似的支釘痕
跡,越看越驚訝。
這造型、這色澤、還有這些特徵……怎麼看都跟故宮裡那只北宋汝窯的青瓷蓮花式溫
碗如出一轍。
差只差在眼前這碗摔成二塊,被人草率地用膠帶貼起來。
他不認為這個會是真品,但以後世仿製的水準而言,也算頂級之作了。
高中畢業後就拜師學藝,在這行打混十來年,程鳳觀自認算半個行家,看過、經手的
正宗古物不少,辨別真偽的眼光不差。但像手上這個情感上知道不可能是正品,理性判斷
卻找不出瑕疵的東西,還是第一次見識。
他放下碗,默唸自己是修復師不是古董商,努力壓抑打聽出處的衝動。
客人像是一眼看透他的掙扎,淡淡地說:「小東西,不值錢。」
越是輕描淡寫,越讓人覺得有鬼。
反正東西落在他手上,要研究有的是時間。他喝了口飲料壓壓驚,問起:「您想怎麼
修?」
「鋦。」
程鳳觀翻出委託單,邊問邊填,「要花釘嗎?」
「隨意。」
「反正只是要吃泡麵嘛。」他提起拿這碗裝泡麵的臉書貼文當哏,但沒等到應有的笑
聲。
程鳳觀填完資料抬頭,才注意到客人的左手掌捆著紗布,一團血緩緩滲出,滴上膝
頭。
他只好多關心一句:「您的手還好嗎?」
客人沒回,反問道:「要多久?」
「兩……一個禮拜。」
感覺對方沒甚麼耐心,程鳳觀牙一咬把工期砍半。最近很閒,差不多三四天就能搞
定,多出幾日是為了滿足好奇心。
拿回對方簽好的委託單,程鳳觀努力辨識上頭歪歪扭扭的字跡,「鄭……」
「鄭慕。羨慕的慕。」
他還以為叫鄭草,那字跡太草了。程鳳觀心裡吐槽,表面客套,「鄭先生,關於費
用的部分……」
不僅帥還有錢的鄭先生把手一揮,「錢不是問題。」
程鳳觀呼了一口氣。最喜歡這種財大氣粗的客人了。
約好取件時間,程鳳觀看著鄭慕的傷口繼續流血,這回直接滴在他月初剛買的地毯
上。
他默默把地毯的送洗費加進維修費用裡,翻出醫藥箱拿出止血棉和紗布,「算我雞
婆,處理一下比較好。」
鄭慕沒拒絕他的好意,只是用那張白慘慘的帥臉盯著他片刻,慢慢吐出一句:「謝
謝。」
秋末微雨的夜,程鳳觀還穿著短袖,卻被那一眼看得從背脊涼到後腦。奇怪的是心卻
撲通狂跳,連帶臉頰發熱。
他一口灌光剩下的多綠,看要離開的鄭慕朝外走了兩步,又回到電視前。
螢幕裡的女團已經換到不知道第幾個,獅子從坐到趴,昏昏欲睡。獅子已經十三歲,
是一條老爺爺了,這才是牠平常的樣子。
鄭慕蹲下摸摸藏獒的頭,「走了。」
每次看正妹看到雷打不動的藏獒居然歪著頭,在他掌心蹭了蹭,撒嬌似地哼了一聲。
像是背後長眼睛,鄭慕轉過頭,對上程鳳觀如遭雷擊的表情,解釋了一句:「有
緣。」
「哈哈哈,說得好!相逢即是有緣嘛。」
程鳳觀乾笑著送客,回來發現獅子已經呼呼大睡,電視裡換成濃妝豔抹的男團。
「色狗。」
他笑罵一句,正想去看那個碗,聽到獅子低沉的嗓音傳來:「我沒聾。」
「那剛好。」程鳳觀蹲在獅子面前,「你們到底甚麼關係?」
被長毛遮蓋的眼神看起來有些憨厚,獅子咧開嘴,似笑非笑地回:「你猜?」
「對不起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能在一起的那種關係?」
卡了片刻才聽懂調侃,獅子炸起全身長毛怒吼:「胡說八道!」
程鳳觀萬分無辜,「你叫我猜的嘛。」
「常人不會這樣猜!」
他反問:「常人會收留器靈當狗主子伺候嗎?」
就算本體不是狗,要跟陰險狡詐的人類對辯也很困難。高大威猛的藏獒低吼著裝凶,
對眼前的混蛋無計可施。
程鳳觀心情大好,起身朝廚房走去,「難得有肥羊上門,今晚我想來點炭烤牛排……
你吃不吃?」
「……吃!」
生命誠可貴,尊嚴價更高。若為牛排故,兩者皆可拋。
對程鳳觀來說,比起當年那個碎成一百多片堪稱大型三D拼圖的古董花盆,要修一個裂
成兩半的碗根本是一片小蛋糕上頭的小草莓。
吃完牛排喝完紅酒,他在微醺的愉悅中決定當天處理。
他在工作桌前點起一段線香,緩緩做完三次深呼吸。
睜開眼睛,開工。
青瓷溫碗裂得很乾淨,沒有太多碎屑破片需要添補。
撕下膠帶清除表面殘膠,將碗用黏合劑固定後,程鳳觀仔細查看,用筆在裂痕上畫下
五道標記,預備稍後打上鋦釘。
鋦釘的材質、數量和位置根據修復師的習慣和經驗有所不同,這溫碗才巴掌大,而且
是質地很好的青瓷,他不想釘得密密麻麻,逼死密集恐懼症。
現代社會甚麼都講求效率,現成的鋦釘和花釘在網路上隨便就能買到,大小顏色尺寸
材質任君挑選,但程鳳觀還是遵循古法自己做。
既然客戶讓他隨意,他打算在碗口蓮瓣處加一枚銀蓮花釘。
零件準備齊全後,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傳統的鋦瓷鑽不僅操作複雜,還十分考驗工匠的耐心與穩定度,現代的手動鑽更好
用。在這部分,程鳳觀很能跟上時代潮流。
機器鑽頭的嗡嗡低響落在夜裡,跟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相映成趣。
瓷孔不僅要鑽對位置,還要兩兩對稱,深淺最好是三分之二,別打穿。要是不小心手
滑打穿瓷片,得花更多手續補救。當然,手再滑一點,直接把瓷片打裂,那就不用補救,
直接賠錢吧──如果客戶願意接受,並且在能夠賠償的範圍裡。
程鳳觀在圈內的名聲不響,接的案子除了親友介紹,多半是商業修復,講求無痕修
補。但他聽專職文物修復,需要修舊如舊的前輩提過,在那領域一點差錯都出不起,畢竟
動輒就是百千萬甚至上億的歷史文物,更可怕的是,有些東西是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
幸虧這碗在他手裡很聽話,五對鑽孔完成得俐落漂亮,就等著釘上鋦釘和那枚銀蓮花
釘。
固定鋦釘後,他用軟毛細刷除去表面細粉,將事先調好的粉糊用勾刀填進隙縫裡。
粉糊的配方沒有規定,有人喜歡用蛋白,有人偏好用糯米水當基底。至於要加進瓷
粉、石膏還是生石灰,比例又如何,每個修復師傅都不同。程鳳觀喜歡用蛋白加瓷粉,因
為多餘的蛋黃可以留下,不管加泡麵還是打蛋黃醬都好用。
今天下雨溼度太高,他把填完縫的溫碗擺在木架上,等它晾乾。如果是急件,可以用
吹風機吹乾,但效果比不上自然乾燥好。
等到粉糊徹底乾透,再用銼刀和砂紙磨去多餘的部分,仔細修飾、清潔,就算大功告
成。
老一輩工匠會有個儀式,在交件時向客戶要一碗水喝,表示修復完畢,滴水不漏。現
代人沒這麼講究,但裝水測試以防萬一的步驟,程鳳觀還是沒省。
這碗讓他修了三天,其中兩天在等乾燥。完工後他捧著碗又研究三天,一直沒抓到破
綻。
不是沒想過拿去問人或用手邊設備鑑定,但總覺得不妥。
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肯痛快接受事實的他乾脆去問獅子,畢竟是一千三百多歲的器靈,
眼光應該比他準。
晚上十點多,MTV臺在播真人實境綜藝節目,沒有長腿辣妹可以看。
獅子百無聊賴地趴在窩裡,加上長毛遮眼,不知是睡是醒。
程鳳觀拆了一包本來要自己吃的豬肉乾,畢恭畢敬地推到獅子面前。
藏獒動了動鼻子,不太滿意但尚可接受地伸出一隻爪子,扒住整包豬肉乾拖到懷裡。
牠懶洋洋地開口:「有本上奏,無事退朝。」
有求於狗的程鳳觀低眉順眼如御前伺候的小太監,問道:「想跟您請教那碗的來
歷。」
肥厚的掌爪正從包裝袋裡努力將豬肉乾拖出來,程鳳觀上前幫了一把,就差沒雙手呈
到嘴邊。
吃人嘴軟的藏獒嚼著豬肉乾,沒再跟狗奴才耍花招,直接答道:「就北宋汝窯的東
西,有甚麼好問?」
程鳳觀感覺額角的青筋跳了跳,「大爺,現在全世界僅存的汝窯作品不過八十多件,
每一件都價值連城。」
他記得前幾年那件私人收藏的筆洗就拍了九億多。
獅子哼了聲,「不過是個溫碗,很稀奇?」
拿來裝熱水溫酒壺的溫碗是不稀奇,但這是官窯之首的汝窯,北宋年間的青瓷啊!別
說經手修復,光是能親眼得見摸上一把就能死而無憾。
沒去管滿臉天崩地裂的飼主,獅子咂了咂嘴,「是真是假都不是你的。再說,就算是
你的,等你兩腿一蹬眼一閉,也帶不上黃泉路。關心這個幹嘛?」
被一隻狗說教的感覺很詭異,哪怕養了三年多,程鳳觀還是不習慣。
他不敢去搶獅子大爺的盤中飧,又怕在屋裡抽菸嗆到牠,只能長嘆一口氣,在地毯上
盤腿坐下。
「這就是人類可愛也可悲的地方啊。」
獅子咧著嘴,「講得像你不是人。」
「我怎麼不是人?」程鳳觀扳著指頭數,「我貪吃、我愛錢、我還……」
腦中突然浮現鄭慕乍看陰冷兇狠,對待獅子意外溫柔的模樣,奇異的溫度又燒上臉。
「還怎樣?」
程鳳觀自暴自棄坦然道:「我還好色。」
獅子歪頭盯著他半晌,甩著舌頭笑了。
「……笑屁啊。」
「笑你。」
年邁的藏獒站起身,褐黃色光影從犬隻身上剝離,七十多公斤的身軀頓失支撐倒回地
面,那團光繼續往上飄,在牆邊凝成一個剪影。
那是程鳳觀在博物館見過的身形,獅頭、鹿角、鷹翼,踏蛇鎮邪的唐三彩獸面鎮墓
獸。
「你之前不是問我們的關係?」
恢復成靈體後,獅子的聲音聽起來空遠飄渺,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卻一字一句格
外清晰。
「我們是同僚。」
幸虧程鳳觀已經坐在地上無處可倒。他一手撐在地毯上,正好摸到鄭慕留下的血跡。
拿起來聞了聞,是貨真價實的血腥味,還原度非常高。
「……他也是器靈,武將俑之類?」
獅子低笑,「我們這種顧門的,哪好意思跟文官武將稱同僚?」
程鳳觀覺得有點暈,「所以他也是鎮墓獸,人面那種?」
獅子把頭一點,附和道:「人面那種。」
程鳳觀更暈,索性閉起眼。他回想鄭慕的裝扮:深褐、墨綠、土黃還有那條突兀的藍
圍巾和慘白的臉。
「不要告訴我,他的本體是史博館那尊三彩加藍人面鎮墓獸。」
「哈哈哈哈……」獅子放聲大笑,笑得程鳳觀覺得整間屋子都在震。「要是真的,怎
麼還沒鬧開?」
程鳳觀回:「元神離體對你們來說不是輕而易舉嗎?」
「打個比方。器靈就像植物,本體是土。離土太遠就算能活……」獅子的聲音低了下
去,「也不長久。」
唐三彩多是明器。獅子的本體被當年修路的工人挖出墓後,認為不祥就地砸毀,跟其
他陪葬品混在一起,難分你我。
獅子收拾罕見的感傷,接著說:「我當時看不開,附在碎片上不肯走。他運氣好,被
人搶救走,但咱們也就此失散。」
程鳳觀想摸摸它的頭安慰,又覺得摸一團空氣怪怪的,只好坐起來繼續問:「我好像
沒問過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大概自己也彆扭,獅子飄下來,附回藏獒的身體,邊嚼豬肉乾邊回:「被你這麼問,
其實我運氣也不差。雖然沒法復原,但幾塊殘片被人撿回去好好收著,就是無聊了些。」
「後來呢?」
「跟你說的史博館那個差不多。收藏我的那位先生逃難上了船,搖搖晃晃來到這裡。
幾年後他去世,他的子女嫌我只是一堆破片,真把我當垃圾扔出門。」
獅子還想再吃豬肉乾,但已經沒有了。牠直接趴在袋子上,「我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
法,被扔來扔去的。」
「所以就隨便找了條狗附身,叼著殘片流浪?」
「哪有隨便!」獅子瞪了程鳳觀一眼,「那可是狗中之王的藏獒呢。我有獅頭,牠也
正巧是獅頭獒,是緣分啊。牠陽壽盡了,我繼續用,也算惜福愛物。」
「還真敢說。」
「我說錯了?」
「沒錯沒錯,大爺怎麼會有錯呢?」程鳳觀想起一開始阿諛奉承的原因,問道:「所
以這碗……」
獅子嗤笑,「當然是假的。用來測試你的玩意兒罷了。」
「唉……」他就知道。「測試我幹嘛?我要是那麼厲害,早用剩下那幾塊碎片幫你重
塑器身,省得你風雨無阻每天出門遛我。」
「出門運動是好事。整天關在屋裡跟那堆死東西打交道,活人也被你搞得死氣沉
沉。」教訓完自家狗奴才,獅子才幽幽地說:「他的左手傷了,想請你幫忙吧。」
程鳳觀想起鄭慕的手傷,還有被血弄髒的新地毯,又是一陣心疼。
但還是有哪邊不對。
「我看他的反應,像專門來找你的?」你還翻肚讓人摸到爽,叛徒!
獅子瞇著眼,「又在心裡偷罵我?」
「沒有!」秒答。
獅子懶得再計較,解釋道:「器靈間是會彼此吸引,但咱們分開那麼多年,他是真來
找我,還是打聽到你碰巧遇見我,明天問他不就知道了?」
考慮到鄭慕的身分,程鳳觀特地打電話把交件時間改到晚飯後。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低笑,不知為何,程鳳觀覺得耳朵癢癢的。
隔天晚上七點半,鄭慕如期赴約。
程鳳觀本想先聊聊那個欺騙他感情和時間的假碗,但一見到鄭慕就忘了。
起初只是手掌受傷,一週不見,鄭慕整隻左手都捆上紗布吊起來,此時仍在滲血。
程鳳觀放下待客飲料,開門見山道:「雖然很唐突,但獅子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了,
你要不要先把本體給我看看?如果我沒辦法修,可以幫你介紹更厲害的師傅。」
鄭慕那雙瞳色極淺的眼眨了眨,緩緩移向窩在電視前的獅子。獅子像是渾然無所覺,
隨著MV的音樂節拍擺動長毛鬆軟的大尾巴。
「叛徒。」
「汪!」面對一回生二回熟的指控,藏獒大爺應答得相當流利。
看向火燒眉毛比他還急的程鳳觀,鄭慕周身凍人的氣場逐漸回暖,但他還是堅持要先
看碗,程鳳觀只好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連盒帶碗推到他眼前。
既然身分被識破,鄭慕沒再裝,連盒蓋都沒打開,伸出完好的右手懸空感應。
「你很用心。」
讚美的口氣讓程鳳觀很彆扭,看著小心翼翼修了三天的東西在眼前變成一疊千元大
鈔,更加彆扭。
他收下那疊鈔票看了又看,「這個可以用嗎?會不會一覺醒來變成冥紙?」
「能用。」鄭慕端起馬克杯,喝了一口綠油油的神秘液體,面不改色地問:「沒放粉
圓?」
「吃完了沒再做。你喜歡的話,改天再來。」程鳳觀回完,瞥見他手上的血還在流,
眼看就要滴上沙發。
地毯才送洗還沒拿回來,他不想連布面沙發也送去。
只見程鳳觀從面紙盒抽了一大把面紙,一個箭步衝到鄭慕身邊,捧起他的傷手就把面
紙按上去。
鄭慕皺眉,渾身一僵。
「對不起,太大力了嗎?你自己來,比較好控制力道。」
並不是因為疼痛才皺眉的鄭慕看著程鳳觀放開手,退回原本的位置。
「……為何對我好?」
覺得就算是為了沙發,自己的反應還是太誇張,正舉起馬克杯灌飲料的程鳳觀頓了
頓,好不容易才把那口奇異果汁吞下。幸虧這回沒加粉圓,不然真會被噎死。
他順了順氣,回答:「這樣很普通吧?就一般人……」
話沒講完,程鳳觀在心裡甩了自己一巴掌。去你的一般人!
大概是受不了兩個笨蛋的對話,獅子起身道:「我去散步,你們聊。」
程鳳觀不動如山,遠遠交代:「記得綁牽繩,不然會被當成流浪狗抓走。」
「不是有晶片?」
「以防萬一啊。」
附身後沒辦法自己綁牽繩的獅子只好從鞋櫃上叼著牽繩,來到飼主眼前。
繫好牽繩後,程鳳觀帶著獅子到門邊幫牠開門。他故意摸摸狗頭,親切叮嚀:「不要
隨地大小便喔。」
「汪!」獅子連話都不想跟他講,怒吠一聲就走。
把一切看在眼裡的鄭慕說:「你很照顧牠。」
「互相照顧啦。」程鳳觀的心情好了點,開始打聽八卦,「倒是你這幾年……」
大概是不想回答,鄭慕直接脫下髒兮兮的風衣,扯下圍巾,接著繼續脫上半身的短
袖。
程鳳觀瞪大眼,一時不知該看還是不該看。「你一言不合就脫衣服幹嘛?」
露出精壯有料卻傷痕累累的上半身,鄭慕反問:「不是要修?」
程鳳觀看他按在褲頭上的右手,最後還是撇過頭不敢看,「直接變回去不行嗎?一定
要脫光?」
「這樣才清楚。」
語畢,也不管程鳳觀的反應,真把自己剝個精光。
程鳳觀默默在心裡從一數到十,再從十數到一,反覆好幾回才鼓足勇氣弱弱地問:
「好、好了嗎?」
「嗯。」
眼前的沙發上已經不見身材健美的混血裸男,而是一尊目測至少一百公分高的人面鎮
墓獸雕塑。
鄭慕的本體跟那尊收藏在史博館的人面鎮墓獸差不多,同樣臉部不上釉,仿照胡人輪
廓做出凸眼豎眉加獠牙的威嚇效果,幸虧他化人時帥了很多。類似的象耳、鹿角、牛蹄還
有踏蛇的細節都具備,身後也有利戟和鋸齒狀的脊飾。
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左前肢嚴重龜裂,到了幾乎斷肢的程度。
程鳳觀光想就痛。
「你傷多久了?」
那頭沉默片刻才答:「不記得了。」
是個連自己都不在乎的傢伙啊。
他蹲在鄭慕跟前,不自覺放輕語氣,「你想怎麼修?」
「隨意。」
程鳳觀笑了,「那我截了牛蹄,幫你加一隻翅膀?」
鄭慕不講話。
「哈哈……開玩笑啦。我盡量幫你復原,這樣你也比較習慣,好嗎?」
「嗯。」
「慎重起見我可能得研究一陣子,你趕不趕時間?」
「不。」
「那你先給我一個月。」程鳳觀說,「我會盡心盡力,讓你完好如舊。」
鄭慕的低笑聲再響起,這一回,程鳳觀不爭氣地摀住發癢的耳朵。
修了三天,工作不太順利。問題出在客戶兼待修物的鄭慕身上。
「鄭先生,這是很嚴肅認真的維修工作,請你尊重我的專業好嗎?」
忘記是第幾次被打斷,程鳳觀已經出現拿勾刀把人釘在牆上讓他別亂扭的衝動。
化成靈體的鄭慕站在程鳳觀的工作桌邊,撫著那隻傷手,皺眉像是忍痛,但看他不安
扭動默默紅了臉的樣子,又不像。
一開始,程鳳觀以為哪邊傷到他,嚇得道歉連連。後來才知道,這傢伙受不了別人的
觸摸,他會害羞。
他、會、害、羞!
如果吶喊出的字句能具現化,程鳳觀想用明朝體72pt再加上一連串全形驚嘆號表示。
修復是非常講究手感的工作,除了少數生漆過敏或避免手部油脂沾染表面的情況,一
般都是徒手進行。為了一被摸就臉紅的鄭慕,程鳳觀也曾退一萬步戴起手套,得到的答案
是:「被隔著摸,更彆扭。」
不同於獅子的靈體只是面目模糊的光影,鄭慕的靈體跟人形幾乎沒區別,而且因為本
體面部不上釉,是高嶺土原色的白中透粉,稍微臉紅就很明顯。換上手套後,那張帥臉
上的紅暈起碼翻了五個色階,證明他所言不假。
其實維修本體不關器靈的事,鄭慕的靈體大可以四處閒逛,甚至待在原來的住處,等
一個月後再來取件。但鄭慕說他不放心,得看著。
程鳳觀理解也接受這說法,偏偏又做不到無視鄭慕的存在。他也曾要客戶另請高明,
但被打了回票。
鄭慕還真是經人介紹,慕名而來。至於唐三彩鎮墓獸的熟人是誰?程鳳觀為了心血管
健康著想,暫時不敢多問。
於是變成現在這窘況。
趁著獅子自己出門散步不在家,程鳳觀點起一根菸。
這年頭的錢怎麼那麼難賺?
抽完半根菸,程鳳觀指了指工作室角落的一把椅子,「你坐下,我們聊一聊。」
鄭慕召回本體,化為人形坐在指定席上。
程鳳觀偏頭吐出一口煙,失笑道:「離那麼遠幹嘛?我又不會吃人。」
鄭慕默默拖過椅子,移到工作桌旁。
程鳳觀撈過手機在上面滑了滑,又扔回桌上。「右手給我。」
不知道維修師的葫蘆裡賣甚麼藥,鄭慕遲疑片刻,選擇相信他。
程鳳觀握住鄭慕的手,感覺對方大大抖了一下,整尊僵直。
「害羞可以經由練習克服。」其實自己也很害羞的程鳳觀循循善誘道:「我們一步一
步來,等你狀況穩定,可以習慣我的存在,我們再來修?」
這話聽起來似乎哪邊不對,只是當時的程鳳觀和鄭慕都沒察覺。
鄭慕盯著眼前自己挑的修復師,紅著臉,點了頭。
程鳳觀覺得,要不是有獅子掛保證,他會以為眼前這個純情好青年跟當初拿碗來委
託的冷血酷哥是一個解離症患者的兩種人格。
鄭慕低頭盯著兩人交握的手幾秒,尷尬地轉過頭,改盯著工作桌上那只粉彩過枝桃樹
紋盤的複製品。
那是故宮南院借展的青花柳葉鳥紋盤展覽時意外碎裂,被日方要求用金繼技法修補
後,程鳳觀依樣畫葫蘆的練習之作。
他順著鄭慕的視線,聊起這個在修復中式陶瓷時少用的方式,聊著聊著發現鄭慕的臉
漸漸退燒,另起話題問道:「獅子說牠的本體被人砸碎,你被及時搶救下來,後來呢?」
片刻後,鄭慕才幽幽開口。
他確實被及時搶救,成為河南省立博物館的收藏品,但不知何故,被扔到倉庫角落,
就此塵封將近三十年,直到1956年才被移交給臺灣的歷史博物館。
坐船橫渡黑水溝也沒改變他被冷落的命運。原因無他,同批移交的藏品裡有一尊跟他
極其相似,而且狀況更加良好的人面鎮墓獸。
但對方沒他的機緣,沒修練出器靈,只是一尊華美的陶塑。
那時候的他並不清楚,史博館的藏品總共六萬多件,被收在倉庫不見天日才是許多文
物的共同宿命。
2018年七月,史博館開始預計三年的閉館工程,澈底清點藏品、重劃展示空間與修葺
老舊建物。
鄭慕在轉移藏品的過程中趁機逃了出來。
餐風露宿的日子並不好過,但他不想再回到那個冰冷黑暗的庫房。
他在某次意外中撞傷左手,起初不以為意,後來裂痕越來越嚴重,才循著以往聽過館
內人員提起的記憶,找上程鳳觀。
意外之喜是他在修復師家門口與失散多年的同僚重逢。
嘟嘟嘟的聲響打斷鄭慕的回憶,程鳳觀拿回手機關閉鬧鈴,正好五分鐘。
他放開鄭慕的手,微微一笑,「今天就聊到這裡吧。」
鄭慕盯著被放開的手,空落失溫的掌心有點不習慣。
短短五分鐘,程鳳觀手上的菸已經點到第三根。
鄭慕透過瀰漫的煙霧盯著他熄菸的手,忍不住問:「菸癮很大?」
程鳳觀乾笑道:「其實我也很害羞。」
明明是實話,卻像笑話逗樂鄭慕,程鳳觀盯著他的笑容,跟著傻笑起來。
每日五分鐘的握手談心練習進行一個禮拜,效果卓越。
鄭慕還是會臉紅,但已經從紅到快滴血轉為粉嫩桃紅,看起來反而更像活人。
那天程鳳觀握著鄭慕的手,握著握著偷偷十指交扣,看他沒太大反應,沒多久又順著
手腕撫上他的手臂。鄭慕只僵了一瞬,就放鬆下來,繼續講話。
「……那個秦俑士兵一直哭,說找不到頭。」
程鳳觀在收手回去撫平雞皮疙瘩和每日練習間,非常敬業地選擇後者。
於是他把鄭慕的手臂抓得更緊,「然、然後咧?」
鄭慕說:「因為他的頭在出土時就碎了。」
「啊啊啊……」愛聽鬼故事又害怕的程鳳觀慘叫完,想想又問:「等等,你不是說自
己都被關在庫房嗎?也是從館內人員那裡聽來的?」
鄭慕望著他,輕輕地回:「我也是陪葬品。」
原來陪葬品之間也有感應?
程鳳觀想問,望著鄭慕蒼白的表情卻怎樣也問不出來,一時衝動把人抱進懷裡。
看似健壯鮮活的身形,擁在懷中冷冰冰硬邦邦,但程鳳觀能明顯感受到懷中人從凍僵
到解凍的過程。
不知過去多久,鄭慕開口:「這是新練習?」
程鳳觀厚著臉皮回:「對……再抱十秒。」
相當配合的鄭慕舉起完好的右手,模仿程鳳觀的樣子,笨拙地撫上他的背。
程鳳觀閉起雙眼,決定明天開始不要設鬧鈴了。
電視機前的獅子翻了個身,假裝自己睡到翻肚。
一個月後,鄭慕幾近斷裂的左前肢被黏合修補完畢。程鳳觀想繼續上色,實現當初澈
底修復的諾言,被鄭慕婉拒。
忙碌許久卻沒有一個完美句點,程鳳觀很難接受。
「上色確實不是我強項,還是你想──」
鄭慕打斷他,「我只要你。」
傷手被修復後,屬於鄭慕的強勢氣場似乎也跟著復原。抑或者,他不知道自己在講甚
麼。
程鳳觀趕緊灌了半杯黑糖珍珠鮮奶茶壓驚,毫不意外地嗆到。他在沙發上咳得驚天動
地,被人拉進懷裡拍背。
自帶陰冷氣息的鄭慕冬冷夏涼,有了他以後都不用開冷氣,電費可以省很多吧?
程鳳觀僵直著逃避現實幻想未來,直到被鄭慕一句話打醒。
「費用怎麼算?」
修到渾然忘我連賺錢都忘記的程鳳觀,如夢初醒。
他忍痛推開鄭慕,力持鎮定地擺擺手道:「算啦。既然是獅子的同事,就是親友價,
不收錢。」
「不行。」
程鳳觀看著一本正經的鄭慕就想欺負他,隨口調戲:「不然你以身相許?」
「好。」
「……啊?」
「我願意以身相許。」
鄭慕的瞳色極淺,此時望來有種謎樣深情。
程鳳觀被盯到臉熱心悸,慌亂中只想找菸抽。
他的手在亂七八糟的茶几上沒翻出菸盒,卻被另一隻手輕輕按住,接著翻過來十指交
扣,順著手腕緩緩滑上前臂,一把扣住。
完好如舊的左手像一只銬環,就此銬牢他的下半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