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繪者與大粉條
tag : 輕柔、咖啡香、不發一語、隱隱作痛
新睿透過咖啡廳二樓的玻璃望出去，人行道上有兩個人正準備走進騎樓。其中一個人突然
停下了腳步，看起來侷促不安地四望，眼神還往樓上的方向瞄。新睿瞇眼細看，但那人並
沒注意坐在窗邊的人，便被他身邊的同伴跩住往裡走。
和他想像的樣子相同卻也不同。他一直都覺得對方應該會是個知性又成熟的人，然而若是
像剛剛那樣緊張而失措，好像也滿符合他在遇到自己時的狀況。
他在咖啡香中笑了起來。
「然後她就……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新睿轉頭看友人佑星，搖了搖頭，「歹勢，我恍神了。人來了。」
「嗯？你從外面看到的嗎？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新睿阻止友人站起來想看落地窗外的舉動，將他拉回位置上坐好，「拜
託一下，不要嚇到人家。」
「又不是不認識，我在網路上和真實的樣子一模一樣，又不像你。」佑星笑著吐槽，又問
他：「你覺得艾子第一眼能認出你是Ray嗎？」
「我沒想過。」新睿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卻立刻有了答案。可以，艾子一定能第一眼就看
出他是Ray。
佑星賊賊地笑了兩聲，還想再調侃幾句，樓梯的方向便傳來腳步聲。他們兩人同時閉上嘴
，看著另外兩個男人步上階梯，出現在他們面前。
二樓只有他們這裡是坐著兩個人的，所以他們等著的人目標明確地朝這裡走近；而不出新
睿的意料，剛才在門外駐足的那人幾乎是在一踏上二樓後，就將目光停駐在他身上，沒再
移開過。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新睿和艾子是在某個社區網路平臺認識的。他是個業餘畫家，平時正職之餘會在平臺上以
Ray為筆名發表畫作或短漫畫，在繪圈小有名氣，而艾子是他在平臺上認識一年多的粉絲
。當時的新睿因為正職與家庭的關係而停止更新很長一段時間，就在他考慮要把電繪板收
起來時，他在平臺上收到了一封來自艾子的長篇私訊。
訊息裡有艾子對Ray所有畫作的感想，對某篇漫畫劇情的解讀與人生投射，以及他用非常
真摯的詞語表達的喜愛。
我喜歡你每一個作品後面會附上的創作來源與解說，有些很沈重，有些很日常，你的眼睛
觀察現實殘酷世界的方式，讓我覺得很輕柔。像替觀者張開一個保護網，帶我們隔著膜探
究各種事物。這樣的Ray大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吧。在你的畫裡，我看到很多我從過去以
來一直不敢去面對的事。謝謝讓我遇到Ray大的畫。
艾子的訊息將他從一團亂的生活裡抽離開來，久違地畫出了一幅圖，接著是下一幅、第三
幅，到他出了相隔三年的畫集，艾子都忠實地陪伴在他的每一張圖下、每一則閒聊裡，用
依然認真的話語去共鳴他的圖畫世界。
「等很久了嗎？」
走近前的兩人中看起來較落落大方的那個人先開口搭話，新睿立刻就知道他一定是常常伴
隨艾子出現在他頁面話題中閒聊的裕也，據艾子說他們是同學，受到艾子瘋狂安麗之後一
起來成為他的粉絲，不過裕也的原話是說「我只是小粉絲，艾子是大粉條」，他們兩人還
在底下展開了粉條、粉角、米苔目的詭異討論。
「不會，是我們來太早了。」佑星先回應搭話，對那人說：「我猜你是裕也？」
「對，你是佑星吧？那這個就是Ray囉？其實你們兩個很好認啊。」裕也轉頭看艾子，「
對吧？」
新睿的目光隨著裕也一起轉移到一旁視線一直不曾從自己身上移開的艾子，笑著點點頭，
對他道：「艾子，先坐吧？點飲料了嗎？」
新睿的話像打開開關一樣，一直盯著人家看的艾子連忙低下頭點兩下，動作看起來有點僵
硬。
裕也替自己和艾子拉開椅子，邊落座邊回應新睿的問話，「剛剛點了，這是我名片，我的
本名是啟裕，你們習慣繼續叫裕也也ok。至於他……」
新睿轉頭看艾子，後者再次被抓包剛才他別開目光後就繼續黏著的視線，非常拙劣地撇開
眼，緊張地抿了一下脣。
「我知道他本名，但我還是叫他艾子。你也是一樣叫我Ray，對吧？」
後面那句話是對艾子說的，艾子仍舊只是點頭，拘謹地坐著，不發一語，臉色看起來有點
白。
新睿苦笑著捧起半涼了的咖啡，苦澀與酸味在口中流竄，他瞇著眼睛透過杯緣看坐在自己
對面的艾子。怎麼辦呢，怎麼比起緊張，好像比較像幻滅？
「你們剛才去場次嗎？」裕也問。
「對，人有點多我們就出來了。」新睿這才想起約定此行見面時曾答應過的事，「雖然自
己提很奇怪……但是如果要簽名的話我就先簽吧？事情先做完等一下比較能放鬆聊。」
艾子一秒拿出繪畫集，恭敬地正面朝向新睿遞上，還附上一隻筆，那動作就像呈上寶物給
國王的侍從那樣筆直而用力，新睿必須用去很多力氣才不在裕也和佑星都偷偷笑出來的時
候跟著笑。
新睿接過書，翻開封面一時卻不知該如何下筆，思考良久之後仍是寫下了對方的名字，留
了一段話和一個作品角色的塗鴉。
斜對面的裕也見新睿如此慎重其事，對他擺擺手，「寫錯也沒關係，他買了十本，簽錯再
拿一本出來簽就好噢嗚痛欸！」
「十本？！」新睿不可思議地看著全身都維持靜止卻能迅速肘擊友人的艾子，「你買那麼
多本幹嘛？」
艾子動了兩下嘴脣，終究沒說出話，一旁的佑星問：「傳家？」
裕也笑著修正：「傳教。」
新睿看著艾子，把本子遞還對方，補了一句：「……傳情？」
「……」
艾子雙手捧著書，非常恭敬有禮地點頭，說了他進門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謝謝。」
他翻開新睿留下to簽的扉頁，與治癒系畫風不同的，Ray的字很成熟，像是練過的硬筆字
，用他在文具店挑了半小時的簽字筆寫下他的本名，To 梓亘。
　　To 梓亘：
　　圖畫世界的門因你而再度開啟。
　　謝謝你不只看見我的圖。
　　謝謝你進入我的世界。
　　　　　　　　　　　　　Ray
謝謝你進入我的世界。
視線因為水霧而逐漸模糊，艾子在失態前猛地站起身，匆匆說了一句「我去廁所」便離開
桌邊逃離現場，留下錯愕的新睿和佑星與搖頭嘆息的裕也。
「……帶著簽名書去廁所？」佑星的手指在廁所方向和新睿之間來回挪動。
「不要亂，我去看看。」新睿拍掉佑星的手指，站起身跟了上去。
裕也本來想起身跟上去查看好友會不會因為過度幸福引起心臟爆裂而亡，但既然Ray都跟
上去了自然就沒他的事，他笑著翻開桌上的菜單，招呼對面還處於疑惑狀態的佑星，「我
們點一些吃的吧，艾子那傢伙緊張到整個早上都沒吃東西。」
佑星愣了一下後了然地笑開，「你也是很辛苦啊。」
「彼此彼此啦。」
艾子沒能來得及把自己反鎖進男廁隔間裡就被新睿追上了，他抱著剛剛簽完名後彷彿被鍍
了一百層金的珍寶（畫集），被Ray壁咚在廁所外，剛剛逃到半路就沒忍住的眼淚終於大
潰堤。
新睿被他的眼淚嚇到，立刻四望想尋找面紙，但他總有若是進廁所或回頭找面紙，恐怕人
會跑掉的預感，猶疑了一下之後只好自己動手用手指去擦艾子的眼淚。
被困在牆壁和喜歡的繪師之間、還被對方用手指擦眼淚，這個場景過於超現實，讓艾子暫
時停了眼淚，也立刻讓他意識到自己正在Ray的面前大出糗，連忙低頭舉起書抵在腦袋上
，擋住自己的臉。
「你平常跟我聊天都很會說，今天是怎麼了？」新睿因為艾子的舉動苦笑了出來，忍不住
問他：「這樣見面果然讓你很困擾吧？」
書本後的腦袋搖了搖。
「是我先問你要不要今天順便見個面的……明明說過維持原本的樣子也很好，這樣很不自
在齁？」
「……沒有啦。」否定的聲音夾著鼻音，否認的語氣卻很堅定。
「那是……幻滅了？」
「不是啦。」
「那是怎麼了？」
是……是覺得一切都像在夢中一樣不可思議。
從他送出第一則訊息起，就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一天。他甚至覺得已經消失一陣子的Ray可
能看了也不會回，甚至根本不會看到。他的心意，他被Ray的作品誘發的感觸，可能都因
為他來得太晚而沒能傳達到對方心底。
他抱著悔恨的心情按下送出鍵，沒想到被看見了，被回應了，對方說因為他與其他粉絲的
支持讓他決定再試試看，於是Ray留了下來。他們有了更多的交流，私下談論更多畫裡與
畫外的事，知道彼此的姓名、職業，知道彼此某些不起眼的習慣、缺點和怪癖，他們不刻
意避開那些黑暗，也不勉強談論，知契地在對方需要自己的時刻獻上陪伴。
而今天他們竟然見面了。和想像中感覺不太一樣的Ray對他笑，為他簽名，寫下他的名字
，感謝自己走進他的世界。
他裝滿Ray的小小心臟滿漲得隱隱作痛。
「書拿下來，我今天回去就更新兩張圖。」
艾子一秒放下書。
新睿哈哈笑了幾聲，「我的圖比我的人還有用。」
「兩張圖…….會不會很勉強？」艾子頂著兩隻紅通通的眼睛問。
結果是在意這個啊。新睿這下放下心了，這樣談話的感覺是熟悉的艾子，「我有存稿啊。
」
「……喔。」
「你跟網路上的人設不符啊，平常還會嘴我、嗆我、向我表白欸，今天一直句點我。」
艾子又將書往上挪，只露出眼睛，聲音被擋住而有些朦朧，「你在網路上也沒那麼壞啊。
」
「我壞？！」新睿傻眼，「壞的是你吧！我都快被你嚇死了，出來面個基搞得好像在逼良
為娼！」
「……我是基但不是娼。」
後面這句話只嘟囔在嘴裡，加上書本的阻擋，新睿沒有聽清楚，只好伸手將對方手上自己
的畫集拉下來，湊上前問：「你說什麼？」
艾子被突然拉近距離的新睿嚇到，瞪大眼睛想往後卻後退無門，只能逃避地緊緊閉上眼睛
。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咕～～嚕～
兩秒後，新睿忍不住搭著艾子的肩，噗地噴笑出來：「有點大聲哈哈哈哈，你該不會沒吃
午餐吧？」
失去形象覺得自己今生已完結的艾子，眼神死道：「早餐也沒吃。」
「什麼？為什麼？！」
艾子反問：「怎麼可能吃得下？」
新睿不知道在艾子眼中的自己到底本來是什麼樣子的，搞得他連飯都吃不下，如果如他所
說不是幻滅，那應該就是緊張過頭吧？「對不起啊，我的本意不是要造成你的困擾。」
「沒有，真的不是那樣……我才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拜託你忘記剛剛看到
的，那都是幻覺。」
「來不及了，我已經看到了。」
「……你真的很壞。」
有點混亂的對話過後，新睿總算能從面前慌張的男孩身上看見平常網路上艾子的模樣。即
使他也還在拿捏和對方應對的距離，但今天的面會他絕對不失望也不後悔，他相信在知道
自己許多不堪的心理糾結之後，仍然一直都在的艾子絕對不可能全是在演戲。
他們只是需要時間去適應、調整從網友變成現實世界朋友後的距離與微妙的溫差。
「那現在看到我，幻想感都沒了，可以安心吃東西了吧？走吧。」
艾子的心臟還沒從剛才的起落平復，終於找到機會獨處（&躲起來再把簽名好好看一次）
，連忙說：「你先回去，我上廁所。」
「我等你。」
稍微恢復元氣、被打斷自萌計劃的艾子小聲回嗆：「……又不是小學生，上廁所還要等。
」
聽到艾子熟悉的吐槽，新睿反而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一個人冷靜一下，我也應該要留
點空間給你……可是我不太想。」
艾子：( O ロ O )
Ray：「不想現在留你一個人。」
艾子：( Q ロ Q )
「？！」
「我要大號啦你趕快走！！！」
「……」
「啊啊啊啊啊！！」
想保持形象的艾子同學，面見偶像第一天，形象全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