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ow Burn 慢速沉陷
　　猶他州的冬天就如同艾瑞克記憶中的那樣，美則美矣，低溫和降雪帶來的麻煩卻讓他
從未考慮過要在這裡定居。他曾經在寒冷的氣候中拍過幾部片，不只是腰帶上掛著裝了電
池的包包，外套和褲子的口袋也都塞著備用電池，原本人要用的暖暖包都拿來暖監看螢幕
用了，拍到最後電池和暖暖包卻依舊不夠用，他還記得有一次連底片都因為太冷而脆弱得
一碰就碎，每次有這樣的外景拍攝他和攝影組總是像要出征一樣，恨不得把所有可能用上
的備用品都帶上。
　　帕克市已經接連下了幾天的雪，路上的建築車輛都覆蓋著厚厚一層白，冰冷的空氣吹
在臉上就像是被剃刀刮過一樣刺痛，艾瑞克拉起圍巾試圖擋住寒風，結果就有隻溫暖的手
貼上他的臉頰，然後同樣溫暖的一張臉湊了上來，艾瑞克可以感覺到熱流從他們相貼的皮
膚一點一點擴散。
　　「好冰。」
　　艾瑞克應了聲，「我冬天就這樣。」
　　「手給我吧。」喬瑟夫一邊說一邊握住他的手，塞進自己大衣的口袋中，「怎麼帶著
手套還是這麼冰？」
　　「老人家血液循環不好。」艾瑞克打趣地說：「謝謝希爾先生的關懷。」
　　《夏日戀情》的首映在日舞影展的第三天，這樣的寒冬中看一部關於盛夏的電影似乎
有那麼點好笑，但伊森和日舞算是老朋友了，電影也在拍攝開始之前就已經決定要在日舞
首映。雖然在艾瑞克眼中日舞的門檻一年比一年高，已經很難說是屬於獨立製作的影展，
不過很適合伊森這樣已經有過不少叫好的作品，卻經常游離於主流市場之外的電影人。
　　今天一早主辦方的人就來找伊森了，艾瑞克沒去湊那個熱鬧，在伊森意味深長的眼光
下和喬瑟夫比對他們想去看的電影，之後和其他來參加影展的記者和一般民眾一樣靠接駁
車和雙腳在戲院之間移動。每次看到黑頭車喬瑟夫都會好奇地停下腳步張望，看到自己喜
歡的演員和導演時也會無聲地驚呼，絲毫沒有自己也是個影展首映片主演的自覺。
　　「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喬瑟夫一面婉拒遞過來要讓他試吃的甜甜圈一面說：「
吃點熱的東西，剛才午餐吃得有點隨便。」
　　艾瑞克點點頭，「有個比較沒人知道的店，就是要走一下。」
　　日舞大多活動聚集的主街人多，也因此到處都是發試吃試用品推銷的贊助品牌，他們
剛才還遇上了提供免費基因祖源分析的服務──因為對方態度過於熱情，喬瑟夫有點難以
拒絕，最後還是艾瑞克以趕場為由直接把人拉走。一路上經過的餐廳、酒吧和咖啡廳大多
都已經坐滿甚至站滿了人，艾瑞克領著喬瑟夫離開最擁擠的街區，拐了個彎到隔壁街上，
穿越一片停車場，最後停在座落於民宅之間的小酒館前。
　　艾瑞克透過玻璃門往裡頭望，室內的座位看起來也都滿了，但室外還有幾個桌位，頭
上有屋頂擋雪，座位之間也放了戶外暖爐，怎麼樣都比外帶之後邊走邊吃要舒適。
　　「你的睫毛……」
　　艾瑞克的提醒還沒說完便打斷了自己，掏出手機用凍得有點遲鈍的手拍了張照片，沾
在喬瑟夫睫毛尖端的冰雪在暖爐的熱度下融化，像是鑲了一串水鑽，眼睛一眨便抖落了一
顆顆水珠。
　　「都可以當平面廣告了。」艾瑞克笑著把手機螢幕遞到喬瑟夫面前，「有沒有興趣代
言睫毛膏？」
　　喬瑟夫伸手替艾瑞克拍去肩膀上的細雪，被風吹紅的臉頰和耳垂遮掩了身體無意識的
反應，但艾瑞克看得出他笑容中的赧然。
　　上次在紐約分別之後艾瑞克如他承諾的沒有斷了聯繫，因為打字太慢，他總是訊息一
長就改發一條條語音，兩個人都剛好有時間就改用電話連絡，喬瑟夫在上次通話時笑著說
自己好久沒有用這樣傳統的方式維持一段關係，艾瑞克在掛斷電話後寄了封手寫的信，裡
頭除了招呼和結語之外只寫著：「這樣夠傳統了嗎？」另外夾著艾瑞克在和喬瑟夫去植物
園時拍下的照片，喬瑟夫收到時一連發了好幾個 HA 給他。
　　這段時間他們的互動友好多過曖昧，艾瑞克沒有不滿，樂見喬瑟夫對他放下心防。昨
天在鹽湖城機場會合時對方臉上明顯的欣悅倒是讓他有些驚訝，主動的肢體接觸也多了。
　　「緊張嗎？」艾瑞克問，「明天首映。」
　　「有點，到時候問答時間我答不出來就麻煩你了。」
　　艾瑞克聳聳肩，「這你倒不用擔心，伊森會主動幫你接話，他和不少素人合作過，很
習慣當第二主持人。」突然覺得這個回答有點不解風情，他接著說：「適合我回答的我也
會幫你，不過觀眾還是更想聽你分享自己的想法。」
　　「就算我腦子裡都是走位和動作編排？」
　　「就算你腦子裡都在想我。」艾瑞克開玩笑地說。
　　「拍親熱戲的時候我確實在想你。」
　　艾瑞克差點打翻桌上的水杯，喬瑟夫低笑出聲，接著解釋：「拍獨角戲時也一樣，由
你掌鏡我很安心。」
　　艾瑞克沒有自大到會認為自己鏡頭下的喬瑟夫是特別的，總會有其他人能挖掘出他所
不知道的喬瑟夫，他期待這名年輕演員未來的同時心裡的感受也有那麼點微妙，說是吃醋
言過其實，但他在看見喬瑟夫接下來的作品時大概都會忍不住想：如果是我會這樣拍他。
　　「你現在是這麼說，但也許你下次進劇組，我就變成你心目中第二好的攝影指導了。
」
　　喬瑟夫莞爾，「那麼不相信我的眼光？」
　　「你遇過的人不夠多。」艾瑞克答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單純在說拍攝的經驗，還是
有其他潛台詞。
　　喬瑟夫安靜了一會，專注的眼神落在艾瑞克臉上，視線不冷不熱，就像是他整個人平
時的氣質那樣平靜但認真地看著艾瑞克。艾瑞克不習慣作為被觀察的對象，卻意外地並不
感到不自在，反倒是被喬瑟夫的神情勾得有點手癢，他又想拍照了。
　　這麼想，他也就這麼做了。
　　沉默還沒來得及轉為尷尬就被他突然的舉動打破，喬瑟夫瞇著眼笑了起來，淺淺淡淡
的，並不算燦爛，但眼睛很亮。
　　「你職業病真的很嚴重。」他說：「大攝影師。」
　　艾瑞克假咳了聲，「回頭傳給你，你可以用在簡歷上。」
　　傍晚喬瑟夫想去聽一場講座，艾瑞克則是答應了伊森要幫他去捧一個學生的場，他們
說好飯店見便分頭離開酒館。艾瑞克到了戲院外頭時隊伍已經排了起來，他可以感覺到周
遭逐漸沸騰起來的氛圍，影展的興奮是會傳染的，陌生人也能因為共同興趣開啟熱烈的討
論。艾瑞克年輕時也曾這樣孤身一人帶著不多的積蓄來到這裡，像是著魔了一樣四處奔波
搶票衝首映，事後想起來不怎麼樣的作品都因為周圍的氣氛而讓他沉迷，打中他喜好的電
影更是到了現在依舊在他心裡佔據特殊的位置。
　　說起來他和伊森最初也是影展搭上線的，不過是在同一條街規模小了許多的
Slamdance，那時伊森的首映會可以說是多災多難，又是投影機出問題又是斷電，艾瑞克
只希望他這次運氣別這麼差。
　　「那個，」一個年輕女孩上前和他搭話，「這邊是在排《螺旋》的入場對嗎？」
　　艾瑞克點點頭，「五點十分的場次。」
　　女孩鬆了口氣，大概是剛剛趕路過來，這樣寒冷的天氣都能流汗，臉頰也是紅的。她
看起來年紀比喬瑟夫小一點，單肩掛著的背包整個鼓脹起來。她一面對艾瑞克微笑道謝，
一面從背包裡撈出一條能量棒，之後像是餓極了一樣兩三口塞進嘴裡，拿出保溫杯灌水吞
下。
　　注意到艾瑞克怔愣的表情，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拿出又一條能量棒問：「你要嗎
？我帶了很多。」
　　艾瑞克失笑，「不用，但還是謝謝妳的好意。」
　　「我沒來得及吃午餐。」女孩接著解釋，「你也是一個人來嗎？」
　　「不，只是暫時分頭走。」
　　「真好。」女孩說：「我就是被遺忘的邊緣人。」
　　距離入場還有一段時間，艾瑞克也就沒有打斷對方的傾訴，這女孩也是個演員，演出
的電影入選成為競賽影片，但導演和製作人帶了男主角和女配角，就是忘了她這個女主角
，最後她只能憋著一股氣自己買機票飛過來，在網路上找了個同樣要來日舞的陌生人分擔
住宿費用。
　　抱怨歸抱怨，她說起這一天半的經驗時還是滿臉興奮，讓艾瑞克想到第一次參加影展
的自己，也想到昨晚因為什麼電影都想看、什麼講座都想聽而煩惱著取捨的喬瑟夫。
　　此刻的他是不是和上次一樣，坐姿挺拔，認真地邊作筆記邊聽分享？
　　入場之後艾瑞克便先擱置了這些雜思，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在電影上。伊森這位學生是
個奇人，不但自編自導自演，連配樂、聲音設計和美術指導都自己來，雖然小成本製作經
常有一人身兼多職的狀況，但多職到這個程度還都做得很到位的就少見了，最後成品規模
小但十分精緻，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沒有浪費一分一秒，從場面調度到剪接都精確到近乎非
人類，和伊森是完全相反的類型。
　　如果艾瑞克的感覺沒錯，這位導演和喬瑟夫應該會挺合得來的。
　　他為自己無謂的操心感到好笑，他也不是喬瑟夫的經紀人。但在觀眾問答結束之後，
艾瑞克還是找上了導演夏蓉，邀請她有時間來參加明天《夏日戀情》的首映。
　　「伊森也邀過我。」夏蓉說：「你特別邀我有什麼原因嗎？」
　　艾瑞克想了想是否應該說實話，「我們的演員不錯，也許妳能挖到寶。」
　　夏蓉一邊的眉毛勾起，揚起充滿銳氣的笑容，「我會去的，我也把這當成你對我的認
可了。」
　　「電影很出色。」艾瑞克順著她的話說：「我想《螺旋》接下來的發行會談得很順利
。」
　　他相信明天首映之後會有不少機會主動上喬瑟夫的門，但還是忍不住想替他找些好的
合作對象，要在對的時間被對的人看見畢竟不容易，他是帶著點私心，卻也是真的認可喬
瑟夫這個演員。
　　他值得好的作品。
　　*
　　他們住宿的飯店同樣在主街上，伊森和製作人住度假房型，兩個臥室一個客廳，廚房
器具也很齊全，艾瑞克和其他劇組成員住的則是一般飯店套房。為了省錢兩人一間，一個
睡床一個睡沙發床，原本艾瑞克被安排自己一個房間，但他覺得沒有必要多花那五六百美
，主動提出可以和別人一起住。
　　也不知道是不是伊森暗中操作，他最後和喬瑟夫分到了一塊，房裡的床其實很大，是
加大加長的 King Size，躺三個人都沒有問題，他和喬瑟夫也就沒有動用到沙發。
　　躺在一張床上，他們離得不遠不近，不像是一般朋友那樣隔著一個人的空間，但也不
像是前幾次同床時那樣依偎著。喬瑟夫翻閱筆記本時手肘偶爾會和艾瑞克的手臂撞在一起
，曲起躺倒的膝蓋則是距離他的大腿只有一個指節，微妙的距離讓艾瑞克有種把腿直接靠
上去的衝動。
　　「你真的很認真。」艾瑞克說。
　　喬瑟夫瞥了他一眼，「我看過你的電影分析筆記。」
　　他曾經每週至少會以研究的角度看一部電影，幾年下來累積了不少內容。之後有人問
過他出版的意願，但他當初就是分析給自己看的，不怎麼上得了檯面，他便乾脆掃描了手
稿放在個人網站上供人閱覽，沒想到會被喬瑟夫翻出來。
　　「真的看了？」艾瑞克摸摸鼻子，「我的攝影助理都嫌我字太凌亂，她想偷師結果就
只看懂了分鏡圖。」
　　喬瑟夫靠過來讓艾瑞克看他的筆記，「字醜的人自然看得懂同類的字。」
　　和他總是十分端正的姿勢相反，喬瑟夫的字凌亂得像是醫生的處方箋，每個字就第一
個字母寫得最清楚，後面上下起伏的線條比起英文字更像是心電圖，或是俄文草寫。
　　「嗯，」艾瑞克指著其中一個字，「我只看懂了『酷兒』。」
　　喬瑟夫轉過來和他大眼瞪小眼，之後指著另一個字，「真的看不懂？」
　　艾瑞克試圖從前後文判讀，奈何前後文也都是他辨認不出的字，他只好搖頭承認挫敗
。
　　「看來之後我要親筆寫信得慢慢寫清楚了。」喬瑟夫嘆口氣，嘴角卻是上揚的，「還
是我應該印一份電腦打字的版本夾在信封裡？」
　　艾瑞克眉毛一挑，「不是嫌傳統？你還真的要寫？」
　　「是傳統，但不嫌。」喬瑟夫雙眼微彎，把頭靠在艾瑞克肩上，「收到信的感覺滿好
的，像是在拆禮物一樣。」
　　他的身體結實，頭髮倒是很柔軟，有點凌亂的髮絲貼著艾瑞克的側臉，刮搔著他的皮
膚。艾瑞克低頭親了下喬瑟夫的太陽穴，在對方轉過來面對他時雙唇印上他的額頭。喬瑟
夫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眼角都擠出了紋路，主動抬起頭索吻。
　　艾瑞克用拇指擋住他的唇，「明天是大日子。」
　　「我知道。」喬瑟夫捧住他的臉，「我只是想親你。」
　　為什麼呢？艾瑞克沒有問，畢竟先動嘴的是他，喬瑟夫只是多踏出了一步。說來好笑
，跟陌生人做愛在這個社會中是如此正常的一件事情，情場不成文的規矩卻告訴他床伴不
應該在性愛之外接吻，所有人都同意交換呼吸比身體的交纏要更加親密。
　　他不知道喬瑟夫此刻想吻他，是因為不在乎這樣的潛規則，還是對他有不同的感情。
他只是順從本心地把喬瑟夫攬進懷裡，含住他的下唇。
　　喬瑟夫不是很會接吻。
　　比起身體對真槍實彈做愛的熟練，他的吻總是有點笨拙，明明口交時能夠游刃有餘地
深喉，卻會因為艾瑞克親吻得熱烈了些而忘記呼吸。喬瑟夫值得時時被親吻，艾瑞克想，
被在乎他感受、懂得如何讓他舒服的人親吻。
　　喬瑟夫的身體像是融化了一樣和他緊貼在一起，情動的證據抵著他的大腿，他們的注
意力卻都放在相貼的唇上。艾瑞克舔去喬瑟夫嘴角的唾液，張嘴將主控權交給喬瑟夫，喬
瑟夫探進他口中的舌頭一下子舔過他的上顎，一下子試圖勾弄他的舌尖，像是不確定該從
哪探索起，讓艾瑞克又是好笑又是心癢。
　　這並不是艾瑞克經驗中不帶意圖的親吻，卻也不是做愛時或是索求或是安撫的吻。和
緩的舔咬交纏讓慾望在體內緩緩堆疊，但沒有強烈到讓人急著紓解，他們都滿足於此刻的
親暱。
　　「要不要我幫你？」喬瑟夫輕聲問，氣息有些不穩。
　　艾瑞克搖搖頭，「你呢？」
　　「不用。」喬瑟夫淺笑，「和你接吻的感覺也很好。」
　　「哦？在你吻過的人裡面排名算第幾？」
　　喬瑟夫頓了頓，說：「第二吧。」在艾瑞克捏住他的臉頰時一邊笑一邊解釋：「身體
上的感覺第二，心理上的感覺第一。」
　　手臂圈住喬瑟夫的腰，艾瑞克把他拉近了點，「身體感覺第一是？」
　　「我曾經在喝醉的時候跟一個很厲害的女孩子接吻。」喬瑟夫說：「我真的有一瞬間
懷疑自己是不是雙性戀。」
　　艾瑞克噗哧一笑，「這下我更好奇了。」
　　他們沒有做得更多，就這樣依偎著躺下，看著他線條漂亮的背部，艾瑞克不確定喬瑟
夫為什麼會繼續尋求他的陪伴──也許他同樣感受到了他們的契合，也許艾瑞克只是恰好
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對的地方，恰好說了對的話。
　　順其自然吧，他想，也許等他們的交集變少，各自也忙碌起來，這段沒有定義的關係
也會無疾而終。
　　他們畢竟都有各自的事業和生活。
　　*
　　「……如果每個人都只能演出和自己一樣的角色，我想演員這個職業也不會那麼吸引
人。希望 LGBT 角色由 LGBT 演員演出的聲音會出現有它的原因──主流電影通常還是會
選擇主流群體的演員，愛情喜劇不會找跨性別女性演出女主角的角色，除非這個角色本身
就是跨性別。現在這個保留角色給少數族群的做法大概是個必經的過程……」
　　喬瑟夫不怎麼需要救場。
　　他不是一個說話特別有效果的人，但他很有想法，也能夠很有組織地把自己的想法說
出來，這樣的表現也許對談話性節目來說太過中規中矩，但面對首映觀眾來說正好。艾瑞
克一面聽一面掃視觀眾席，畢竟是首映會，來參加的業界代表還是很給面子的，沒有人中
途離席──艾瑞克遇過最快的離席時間是電影開始後的一分鐘──影廳中的氣氛也不錯，
播映結束時不少人帶頭起立鼓掌了四五分鐘，雖然獲得更長鼓掌時間的電影多的是，但他
一向覺得以這個標準判斷電影好壞有點傻。
　　鼓掌個兩分鐘就已經很久了，會拖更長通常只是因為有幾個人不願意停止拍手，其他
人出於從眾心理只好跟著繼續。
　　《螺旋》的導演夏蓉也在，就坐在伊森剛才觀影時座位的後方，艾瑞克看不太出來她
對喬瑟夫的想法，不管輪到誰回答問題，她的臉上都毫無波瀾，就連伊森的冷笑話也沒能
動搖她的面無表情。
　　「……艾瑞克是個對演出很敏銳的攝影師，很多時候我都對他捕捉到的畫面感到驚喜
，如果電影中的鏡頭讓你覺得很有親密感，我想一大半得歸功於艾瑞克，觀眾所看見的是
他的觀察。」
　　注意到台上台下的人視線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艾瑞克笑著接話：「看來我上台之前
塞給伊森的五十美還滿值得的，幫我說了這麼多好話。」
　　「平時我的好話可是很值錢的，五十美是友情價。」伊森接下他的玩笑，「不過我說
真的，他和演員之間的化學反應很好，尤其是和主演喬瑟夫，最後的成果才能這樣安靜卻
充滿張力。」
　　突然被提及的喬瑟夫愣了愣，握著麥克風的手微微舉起又放下。艾瑞克抿起笑，接著
開口：「喬瑟夫是個合作起來很愉快的演員，聰明，對鏡頭很敏感，但能夠坦然地讓鏡頭
看見自己。有一次的經驗我很印象深刻，我和伊森在喬瑟夫離場換妝容時改動了推鏡的終
點，結果一時疏忽忘了告訴喬瑟夫，沒想到正式拍攝的時候他自己注意到，調整了最後的
走位，我在伊森喊 cut 時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他看向喬瑟夫，「戲外他也是個很好的合作對象，溝通起來很容易，對劇組其他成員
的工作也都很尊重，很期待未來還能有和他共事的機會。」
　　「喬瑟夫塞了多少錢給你？」伊森突然插話。
　　艾瑞克笑了聲，「他沒賄賂我，那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你呢，喬瑟夫？我很喜歡你拍
攝期間提過舞伴的說法，要不要和大家分享一下？」
　　把話題拉到喬瑟夫身上之後艾瑞克功成身退，聽他說起自己和攝影組與其他演員合作
時的感受，期間不忘感謝艾瑞克和其他劇組的成員。艾瑞克隔著製作人和伊森對上視線，
在對方的挑眉注視下攤了攤手，他是抱著替喬瑟夫宣傳的意圖，但也沒有說一句假話。
　　首映後派對舉辦的會場在日舞算是寬敞，不過仍舊一眼便可以看到底，會場的一側有
八人座的方桌和長沙發，其餘空間則是設置了站位以及四人座的小桌位，現場提供自助餐
和酒水。這一次喬瑟夫沒辦法再像是先前慶功宴時那樣置身事外，食物沒吃幾口就有人圍
了上去，受歡迎的程度僅次於伊森，早早退到一旁的艾瑞克倒是樂得清閒，和吧檯工作人
員要了一杯氣泡水之後便拉了張椅子在角落坐著，習慣性觀察在場的人。
　　自信場內視線都在自己身上的、急著抓緊機會建立人脈的、已經有所成就只是來放鬆
享樂的、看上去就是來吃飯喝酒的──艾瑞克依舊能從觀賞這場實境秀中得到樂趣，但他
的視線一次次回到喬瑟夫身上。
　　即便被包圍著，喬瑟夫看起來依舊是一個人。
　　艾瑞克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的感覺，喬瑟夫和每個人說話時的神情都很認真，不時
卻會透露出艾瑞克已經一段時間沒有在他身上見到的寂寥，像是泡在海水中卻因為缺水而
乾渴。如果這是他鏡頭中的畫面，他會說這個場景的主軸是孤獨。
　　是不習慣嗎？艾瑞克想。雖然沒有答案，他還是拿出手機，傳了封簡訊給喬瑟夫：有
吃飽嗎，大明星？
　　隔著半個會場的喬瑟夫看著手上的錶笑了起來，對同他說話的人說了些什麼，之後拿
出手機打字，沒幾秒艾瑞克就收到了他的回覆：不算餓但也沒吃飽。你呢，大攝影師？
　　我每道菜都拿了一點，有道古斯米做的燉飯很不錯。
　　我只吃到沙拉跟扇貝。
　　那麼多菜色你就拿了沙拉？
　　沒想到自己沒什麼時間吃東西。
　　艾瑞克輕嘆，抬頭和正巧朝他看過來的喬瑟夫對上視線，他笑了笑，回覆：別太逞強
。
　　喬瑟夫對他比了個 OK 的手勢，把手機收回口袋中，回過頭繼續和站在他面前的人說
話。艾瑞克撐著下巴看著喬瑟夫，這個年輕人太注重禮節，不會在和別人說話時移開視線
，只有在結束一段對話之後才會看向他。仗著現場沒有什麼人在注意他，艾瑞克拖著他那
張椅子走到另一個角落，喬瑟夫轉過頭沒看到人的時候愣了好一會，在找到他時露出哭笑
不得的表情。
　　他就這樣和喬瑟夫玩了幾輪「艾瑞克在哪裡」的幼稚遊戲。
　　待到人群變得稀落，工作人員也開始撤下餐點，艾瑞克坐在靠牆的桌邊，拿著餐巾紙
拭去白盤上多餘的醬汁和油漬。窗框金色的 LED 燈在桌面上撒下一片光暈，等艾瑞克抬
起頭，看見的就是沐浴在柔和光線中的喬瑟夫，染上金色的眼睛映照出他的身影，一個晚
上下來他的頭髮有點亂了，表情也帶著疲倦。
　　「辛苦你了，大明星。」艾瑞克將他跳到額前的一搓頭髮撥到旁邊，喬瑟夫抓住他的
手，粗糙的拇指指腹磨蹭著艾瑞克手上少數沒有厚繭的皮膚，低頭像是想親他的手背，但
最後只是用嘴發出細碎的一聲親吻聲。
　　然後羞赧的紅爬上喬瑟夫的耳朵，他低頭拿起湯匙舀被艾瑞克擺在盤子正中央的燉飯
，細細品嘗之後開口說：「好吃。」
　　艾瑞克把剛才要來的溫水推到喬瑟夫面前，「喉嚨有點啞了。」
　　喬瑟夫雙眼微彎，低聲向他道謝。
　　他默默看著喬瑟夫吃東西看了好一會，大概真的是累壞了，喬瑟夫不時會闔上眼皮，
之後眨眨眼睛把自己弄醒。艾瑞克壓下笑聲，在喬瑟夫手中的湯匙差點滑落時出手替他抓
穩，
　　「需不需要我餵你？」
　　喬瑟夫還真的考慮了一下，「這倒是不用，但等等要靠你把我帶回飯店。」
　　「不會是要我背你吧？」
　　喬瑟夫笑出聲，「你不是用過肩上 IMAX 攝影機嗎？」
　　「那也才五十幾磅。」艾瑞克捏了下喬瑟夫結實的手臂，「你一雙腿就不止五十磅。
」
　　喬瑟夫笑得更開懷了，肩膀都跟著抖動起來，因為睡意而迷離的眼睛瞇成兩道彎月。
「不用背。」他在笑聲之間說：「只需要你幫我帶路。」
　　艾瑞克的指尖順著喬瑟夫的手臂落在他的左手手腕上，輕輕握起便能感覺到沉穩強健
的脈搏。
　　「這個當然。」艾瑞克說：「使命必達。」
　　鄰近午夜，仍舊有不同的首映後派對在進行，還有參展觀眾自發組織的聚會，路上的
雪已經被來往的人流踩實了，艾瑞克勾著喬瑟夫的手臂，領著他走過熱鬧不減的街道。喬
瑟夫走路依舊很穩，但眼睛已經快要闔上了，和艾瑞克說話時的語速很慢，音節和音節之
間黏在一起，像是他筆記上連成一條線的字。
　　「你是不是喜歡挽手？」喬瑟夫慢吞吞地問：「上次你也是這樣挽。」
　　艾瑞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手冰，不想把你凍醒。」
　　「我不介意。」
　　「不用，回房之後再借我取暖就好。」
　　艾瑞克把他拉近了點，看著他們逐漸同步的步伐，他的胸口燃起無以名狀的溫火，也
許是好感，也許是從陪伴中獲得的暖意，他突然很慶幸此刻的自己不是單獨一個人。
　　他們維持著手挽著手的狀態走進飯店，回到他們的房間。一進門喬瑟夫便突然停下腳
步，拉著艾瑞克的手說：「剛才謝謝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是一整天下來……
訪談、首映、派對，陌生人一個接著一個，他們口中的喬瑟夫像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有點
……」他搖搖頭，露出小小的笑容，「之後就好多了。」
　　啊。艾瑞克了然，他並非活在聚光燈之下的人，但見過許多在聚光燈下迷失自我的人
，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各種名利場合中如魚得水，日舞已經算是相對來說真誠的環境。
　　「我也沒做什麼。」艾瑞克用輕鬆的語氣說：「到多倫多就得穿西裝走紅毯了，活動
場合也會更大，可以適應嗎？」
　　喬瑟夫點點頭，「都是工作。」
　　艾瑞克揉揉他的腦袋，今天一整天喬瑟夫的表現都很穩重，他只擔心他會過於逞強，
對沒有必要太認真對待的事情也花費太多心思。「你先用浴室吧。」艾瑞克說：「明天還
有得你忙的。」
　　「不一起洗嗎？」喬瑟夫問，在艾瑞克把他往浴室的方向推時低低笑出聲。浴室門關
上之前，艾瑞克聽見他用溫和的語氣說：「你是我現在最喜歡的人類，艾瑞克。」
　　然後門喀地一聲鎖上，艾瑞克無奈地站在外頭，笑著嘆了口氣。
　　「喬瑟夫。」他說，「開門。」
　　*
　　「這麼早就來了啊，老當益壯的楊先生。」
　　「是你啊，未老先衰的歐萊利先生。」
　　「你這沒良心的傢伙，我可是為了我們的孩子在努力打拼。」
　　艾瑞克哼笑，看著伊森在他對面坐下，嘴裡叼著麵包，一面用手機回訊息一面用平板
翻看文件，吃得整個桌面上都是碎屑。這幾天他確實十分忙碌，談國內外的發行權、談串
流平台的播映權、談上映檔期和宣傳計畫，劇組中唯一比他要忙的就是製作人，艾瑞克在
首映之外幾乎沒見過他的身影。
　　「確定買家了？」
　　「嗯，就 Focus，之前也是他們第一個和我們接洽。」
　　「恭喜。」艾瑞克遞出一疊紙巾，「你那學生呢？」
　　「也在談了，有不少發行商有興趣。」伊森擦了擦嘴角，隨手抹去平板上的麵包屑，
「前途不可限量，就像你大力推薦的喬瑟夫。聽說你還特別去找夏蓉說好話了？哇，艾瑞
克，你這是要發展黃昏戀了嗎？不怕以後體力跟不上？」
　　艾瑞克翻了個白眼，「我大他十四歲，不是四十歲。」
　　「所以你們這是認真的？」伊森的眼中亮起八卦的光，「告白了？交往了？」
　　「還沒。」艾瑞克喝了口咖啡，「不是很忙？還有時間關心我的私生活？」
　　「我誰的私生活不關心？」伊森理所當然地說，但也沒有繼續追問，「喬瑟夫還在睡
？記得下午的公映，其他時間你們要做什麼都無所謂。」
　　「沒忘。」艾瑞克擦擦嘴，對前來回收盤子的服務員道了聲謝，「我先回房了，有什
麼事需要我幫忙和我說一聲。」
　　「謝了。」伊森擺擺手，「下午見。」
　　艾瑞克回到房間的時候喬瑟夫還躺在床上，他站在門口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之後走到
床邊，結果就被突然伸出的一雙手拉進被窩裡。喬瑟夫縮進他懷中，把他的手臂拉到自己
腰上，讓艾瑞克抱著他。
　　「我八點半出門就好，再陪我睡一下。」他眼睛都沒睜開，含糊地交代完之後親了艾
瑞克的下巴一口，「謝謝。」
　　謝什麼？艾瑞克忍不住笑，他第一次見到喬瑟夫賴床的模樣──雖然現在也才六點半
──實在無法拒絕對方偷懶的邀請。
　　是否要為這段關係爭取一個名字，艾瑞克並不確定，未來他們能有多少交集都還是未
知數。但此刻喬瑟夫主動進了艾瑞克懷裡，而艾瑞克依舊想擁抱他。
　　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