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太后開始吃齋念佛，宮廷中原來就修建了一座佛堂，她天天早晚到佛堂誦經。皇帝下朝，
到仁壽宮請安，太后剛剛結束早課，宮人們擺膳，滿桌素菜，樣式精美，都是膳房特為太
后所做的。
皇帝留下陪太后用食，有一道素丸子，綿軟可口，取的名字帶有福氣團圓的寓意，太后恰
好提起有意前往普德寺燒香祈福，普德寺位於京城西郊，為皇家修建的寺院，外人不可進
入。太后身子才養好了，往回一趟，不免勞頓，皇帝不願太后辛苦。
且聞見道：「老身這樣大年紀，隨時都可以走了，走之前，能夠為子孫做些積德的事，也
不過是吃齋念佛，燒香祈福，求佛祖庇佑一家人平安團圓。」
皇帝還又陪太后喝了茶才離去。皇帝晝寢起來，去了永福殿。張淑妃住在裡頭。永福殿已
有幾年不曾迎來聖駕，上下慌亂，張淑妃不及裝扮，皇帝就到了門口，張淑妃行了大禮。
皇帝就看了一眼。
隔日皇帝傳了諭旨，讓三皇子誠王返京過節。
群臣議論。
老臣子們不意外，終究父子。現今的太子，待人處事也有不盡周全的地方，太子素來話少
，性情偏冷，不免好像傲慢，自然太子十分敬重尊長，鄧太傅和孫少保等等人也有讚譽。
誠王正相反，談辭如雲，性情爾雅溫文，長於交遊。除了太子，皇帝對待這個兒子素來也
十分疼愛與寬待。
這個兒子親手打破皇帝的信任，正是另一些臣子們心裡的隱憂。儲君冊立，皇帝下令成年
的皇子們出宮開府，都在京都，三皇子誠王被逐到封地濠州。濠州位在南疆，距京都千百
公里遠，沒有詔令，不得私自離開。支持誠王的朝中官員們前程也各有震盪，降職還好，
最差的是外派任地方官，出去後沒有五年十年回不來。
皇帝心思表露無疑，七皇子也就是太子的地位不可搖撼。在京的親王們各過各的日子，雖
上了朝，也不怎樣積極表達見地。幾年下來，誠王在濠州，十分恪守本分，並不出行，自
束府中，一副深切反省的樣子。
這一年來，濠州的情形一點一滴傳到皇帝耳裡，皇帝依舊不鬆口，卻也沒有大動肝火。皇
帝叫誠王回來過中秋，或者也有想試探誠王是否真心悔過。
中秋之後，馬上迎來秋獵，當年這時節，二皇子四皇子長年明爭暗鬥，誰也沒有得到好處
，八皇子意外摔馬，壞了一條腿，大皇子受母舅家連累失去帝心，他母親劉宸妃也為此教
皇帝冷落。皇帝將大皇子幽禁在他自己的宮殿。皇帝叫其餘皇子去說話，在所有人面前誇
了三皇子賢德，把劉家一案交給三皇子查辦。同時，番邦派使臣來為他們公主求親，皇帝
又派三皇子負起接待之職。就有傳言，皇帝有意讓三皇子迎娶那位公主。這麼一來，三皇
子勢必無緣儲君之位。
中秋大宴後，三皇子露出了野心。
這兩年來，皇帝身子欠安，秋獵便已兩年沒有舉行，今回復辦，又是儲君冊立之後的初次
，意義非常。如果誠王聰明，藉機重得皇帝的信任，說不定從此可以留在京中。
反正，是我的話，絕不會在這時重蹈覆轍。
誠王返京，民間也有些話傳出來，百姓們雖不清楚宮中祕事，然而從不缺少編撰故事的能
人，經由說書人的嘴，大家都知道當年誠王爭儲失敗，被逐去偏遠的濠州。我在茶樓裡聽
了一遍故事，上鋪子買東西，又聽老闆與客人聊了一回。沸沸揚揚，整個京都上下彷彿只
剩這件事可談。
到馮正那裡喝茶，免不了被問：「暗地有什麼說法？」
沒什麼說法，我如實回答。
馮正道：「想來也是，那位心思深重，背後不會有什麼話。」
我不作聲。
旨意傳出去的隔日，太子進宮到大興殿學習政務，皇帝當面就問他的想法。諭旨已下，又
問太子，簡直多此一舉，好像馮正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皇帝常召他入大興殿伴駕，伺候
磨墨用印，他其實什麼都知道，偏偏又要我從頭說一次。他必定知道當時太子說，每逢佳
節倍思親，三哥想家，中秋節日回家探望，合情合宜。
皇帝不再問了。或許皇帝就在等待這樣的話。皇帝雖是國君，也是一個兒子和父親，君君
臣臣父父子子，在什麼位置，便該盡什麼樣的本分，因此皇帝疏遠太后，放逐誠王。只是
皇帝做好了一個帝王，沒有做好兒子與父親。太后那些話，在於家這個字，提醒皇帝，她
是太后，也是母親，一個祖母。隔了這麼久，皇帝再到永福殿，我覺得皇帝不是記得了張
淑妃的好處，因為他記起那裡有個見不到兒子的母親。
這個道理，馮正必定比我更早料到。
馮正把桌子上一個小匣子推到我面前：「幫你配好了三個月的藥，秋獵結束前不要過來了
。」
我把裝了藥丸的匣子收起來。馮正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彷彿就沒有話了。
我看看他：「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誠王即將回來，我不知道太子心情如何，但是我很忐忑，然而我又說不清到底擔心什麼，
太子的地位穩固，如今在朝上或者大興殿上，任何的呈文奏表，皇帝例必先聽過太子的想
法，才予以定奪，鄧太傅曾經暗示過太子，皇帝已有意兩三年後使太子監國。後宮還有皇
后與趙惠妃，她們也絕不會讓人有機可趁。
只是，我怎樣也無法定下心來。
到現在我也不懂為何馮正要叫我到一個皇子的宮殿裡服侍，宮廷內務繁多，他要「李元」
活著，隨便把我放到一個小部門就好了。他還叮囑我，想辦法隨時隨地跟著七皇子。如果
我真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我有什麼辦法接近一個看上去明顯不好親近的小孩？
沒有讀過歷史，也追過幾部宮廷劇，就是要我的命。我有時回想，也覺得不可思議，我竟
然活到了現在。
我曾經想過，如果這個身體死了，會不會穿越回去？
我不知道。我試過，但我放棄了。
當年中秋前後發生了許多事，當年，還是三皇子的誠王叫人殺他自己，假造證據，意圖使
人以為是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指使。三皇子的計謀，毫不倉促，他的殺手早已潛伏
在七皇子當時身邊的護衛許久，靜待作用。三皇子使人找理由絆住七皇子，不叫他出帳篷
，最好的就是讓他在裡頭昏睡。等七皇子醒來，三皇子重傷的消息已傳開來，殺手也會被
三皇子安排的人抓獲，到時皇帝必然親審，殺手便咬定是七皇子授意，他們甚至偽造了書
信。
本該天衣無縫，想不到七皇子沒有喝下內侍送去的茶。
天氣大好，森林中獵物不少，他提著弓箭上馬出去打獵，撞見所謂的行兇現場。七皇子一
箭射向殺手，殺手負傷跑了。三皇子捂住肚子，倒地不動，衣袍底下隱有血跡。七皇子命
身旁的護衛保護三皇子，要我找醫官來。他策馬前去追人，未果。
皇帝聽聞後十分震怒，叫禁軍圍住獵場，大肆搜捕。殺手無法再裝作七皇子的護衛，便到
三皇子那裡。三皇子的親信們當下立斷，拖出行兇者誅殺。
自然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結束。皇帝決意徹查，交由七皇子去辦，期間死了一些無辜的人
，七皇子也差點遭受伏擊。
越往下查，三皇子陣營大亂，三皇子自己最後也受到了懷疑。大概這樣，他們沒有時間檢
討計畫，以及當時太子為何沒有昏睡。
茶確實送進七皇子帳篷裡了，我倒掉了。
送到七皇子面前的吃食，我十分注意，就算不是我經手的，也要再三檢查，以前四皇子叫
人送點心到七皇子宮殿，他吃了一口，拉了兩天肚子，裡外侍候的人全都受罰，我被打就
算了，又餓了兩天。以後吃的東西又送來，當時七皇子身邊的唐中官叫人試吃，我自告奮
勇，大不了不呼吸，那時我還抱著死了便可以回去的期待。
從我隨侍身邊七皇子之後，他飲用的茶水都是我吩咐或者親自送進的，突然來了個內侍，
送來一杯茶，一問，又說趙惠妃怕七皇子口渴，讓人送的。只是尋常的茶水。我不瞭解趙
惠妃的想法，但是她陪在皇帝身邊，我覺得她應該沒時間關心她兒子有沒有喝水。幸好七
皇子也沒有那麼口渴，他去更衣。我悄悄用手指沾了一點點，舔了舔，有個苦味，彷彿茶
葉浸泡太久的味道。我思考了一秒，裝作沒有端好，潑在我衣裳上面。
誠王在濠州思過多年，說不定他就想起來追究是誰壞了他的計畫。
馮正的聲音響起來：「也不用我提醒，莫叫人抓住把柄。」
我道：「是。」
馮正道：「要緊的東西記得收好了。」
我道：「是。」
馮正叫我趁早回去。我便走了。
外頭陰涼，彷彿就要下雨，我不想淋濕了，加快腳步。一般我早上出來，吃過午飯，到馮
正那裡看看，便回宮了，待在我的屋子，有時睡覺，有時整理箱籠，一天假日就過完了。
像是上次那樣太子找上來，簡直沒有過的事情。他越來越忙了。
昨日不上朝，太子照舊入宮，先到坤寧宮向皇后請安。皇后戴著雲月冠，身穿朱紅色長褙
子，面容莊重，她關照兩句太子的學習，問起了太子妃。前陣子太子妃食欲彷彿不佳，常
常嘔心。她身邊的宮人來報，太子請了醫官。太子妃並沒有生病，是有娠了。消息傳進宮
裡，帝后高興，趙惠妃自然也感到喜悅。
太子的心情，我不知道。我倒是有種感嘆的心情，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個十三四歲的
孩子，現在他就要做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