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掩心(古風/完)

作者: stardust1224 (咪咪喵喵咪)   2021-03-17 19:11:54
沈末蘭叫嚷道:「你說我想跟子睇一塊兒走?我就想!可子睇他早娶了妻,生了孩子,他
不要我啊!」
屈信修道:「那些跟你一塊兒吃酒的人,他們要你麼?」
沈末蘭道:「他們想得很!」說了,又自衫裏,掏了荷包、香囊兒出來,全拉扯開,倒騰
出好多碎金子、碎銀子,「都是他們給的!他們樂得很!喜歡得緊!愛死我了!不像你,
日日擺個苦臉兒,委屈得很,硬是與我為難!我這是何苦!我喜的是從前那個知情識趣的
雙美,不是你現在這個空殼兒!」
掩心
  曾伴黃昏同路返,心期數化歸途蹇。索求迴夢當年遠,綺像遺情,隻傘思流轉。
  --〈一斛珠〉

  「淡幽、淡幽兄。」
  沈末蘭自案上悠悠轉醒時,只見屈信修遞給他一條帕子,上頭還繡著一隻鴛鴦,「你
洗完頭後,在那晾著頭髮,怕你頭風發作,還不快些用巾子擦擦。」
  末蘭笑笑,謝了一聲,接過帕子,約略拭了下,並沒還他,只收了下,說道:「雙美
,多謝美意。我瞧這條帕子,原是蘇繡來著,拿來給我這種俗人擦頭,未免糟蹋,待我洗
過一遍,灑些申椒上去,還你纔好。」
  屈信修卻自沈氏手中,把手絹拿回,緊攢在手裡,「不必,瑣碎之事,若你做了,哪
有時間讀書呢?當今正是關頭,考上便有出路了,我來就是,淡幽兄莫辭。」
  末蘭道:「雖是麻煩你了,足下盛情,倒不好推辭。」
  兩人對坐案前,相望一晌。夜深寂靜,紅燭照影,碧紗窗外,風聲嗚嗚,若古塤之聲

  屈信修別開了眼,笑道:「要綰頭麼?」
  末蘭道:「乏了,該睡了。雙美兄每日焚膏繼晷,當心身體出亂子,不如快換了衣服
過來,一塊兒睡吧。」又道了句:「小弟先進房了。」屈信修回道:「早些睡罷,別累著
了。」

  「……呼……呼!」
  「囈!」
  夢中情景,已是五載以前之事,當時他與沈末蘭,都在清涼寺裡讀書,為制舉作準備

  而今屈信修纔欲起身,竟自榻上滾下,額頭叩著桌角。
  沈末蘭聽聞房裡響聲大作,奔雷般搶進房裡,自地上把屈氏攙扶起來,「對不住、是
我不察,竟害得你如此。」
  末蘭仔細把信修抱回榻中,掛起香帳,蓋上繡被,面有擔憂地說道:「雙美兄,你的
身子,那是越發輕盈了,跟盞病憐憐的美人燈似的,興許該請大夫來診察一番。」
  屈信修面色蒼白,有氣無力道:「請大夫的錢,該往哪裡張羅纔是?況且已是陳年箇
疾,就是請大夫來抓幾帖藥,又有何用處?兩條腿都沒了,自然是輕了些。我這人,就只
剩了一半。」
  沈末蘭推他瘀青的額角,為他過血,又說道:「你這兒瘀青可厲害了,先歇著,我過
去拿藥酒,過來為你推一推。」
  屈信修道:「去忙你的罷,不必費心。」
  沈末蘭道了句:「雙美,你仍怨我嗎?」
  屈信修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你說,我自作的孽,哪裡可怨?」
  沈末蘭道:「雙美兄,你從前溫柔可掬,而今性格全變了,實在乖僻,然這實在並非
你之過錯。若非赴京前一日,我不出去與子睇喝酒,在那濛濛的雪夜裡,你又怎會打傘出
來找我呢?唉,這是我自作的魔障。」
  又道:「雙美,別睡了,我替你更衣,咱們到飯廳用早點。我纔用碧紗罩蓋好,米粥
是熱的。」
  屈信修道:「淡幽兄,你別氣,我只是嘔,自個兒連站都不能,渾身難過得很。」
  沈末蘭頷首,自箱篋裡,搜出幾件屈信修慣穿的衣物,樣式、色彩皆是舊時的少年衣
物,便把裙、衣,擱置榻上,說道:「雙美你瞧,這些服式,花色都舊了,今日春光正好
,未若我推你出去,買些新衣回來。」
  屈信修道:「我這模樣不方便,不想出去見人。」
  沈末蘭道:「你總待在家裏也不好,不如我幫你挽個漂亮的髻,綹們一塊兒出去,你
權作陪我,不好麼?」他替屈信修穿裙著裳,唯獨上著,屈信修能自個兒闔上襟子,其餘
的,總得假手於末蘭。
  那會兒,沈末蘭尚未束好腰帶,屈信修正用手掩著襟子,末蘭把手給探了進去,在微
見肋骨的身上,滑膩膩地摸了一把,「真正是形銷骨立,可又為得誰呢?」
  屈信修答道:「你瞧像是柳七的『為伊消得人憔悴』,還是三閭大夫行吟江畔呢?」
  沈末蘭看著他,笑道:「吃胖點就沒事了,可惜是我委屈了你,過這般拮据日子。你
把腰帶給繫上吧,這回我不摸你。」
  屈信修道:「五載裡,哪裡沒見過,怕是淡幽兄早也煩膩了,有甚可摸。」
  沈末蘭笑道:「沒知覺了,纔不怕唐突,不是麼?」沈氏雖不經心,屈信修卻給說得
心裡添堵,情緒蕭索。
  末蘭將信修抱起,放到妝凳上,拉開妝台抽屜,選起髮簪,「雙美,你看喜歡哪枝?
這枝玳瑁的猶可麼?」
  屈信修道:「我不喜玳瑁的顏色,倒喜玉或翡翠,但這枝既是淡幽兄所饋,便簪吧。

  沈末蘭又在八寶盒裏,翻到一只步搖,「還是今日裏風騷些,簪枝步搖?硃砂紅,映
著你那白白兒的粉面,定然好看。」
  屈信修道:「快別做那些打趣的事,就為我存些體面,難道不好麼。」
  替信修綰好頭,簪上玳瑁後,沈氏把屈信修抱在輪車上。
  二人偕同,先至飯廳用膳。
  膳畢,至金市採買。
  在酒樓裏用了晚膳,歸家,沈氏整理購回的衣物、簪飾,漂洗一番。
  夜中,為屈信修梳洗,與他同沐。
  安排屈氏睡下後,沈末蘭才自個兒回到屋裡睡下。
  屈信修在放下鴛帳的錦榻上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五載前,陛下方登基,便下詔大試天下士子,真真是入仕的絕佳良機。
  屈信修、沈末蘭與關盼,三人一同離鄉上京,求取功名。屈信修雖不便於行,多虧沈
氏、關氏二人細心照拂,終得應試。
  怎料科考之際,主試官覺察,屈信修所答之策論,與關盼多有雷同。
  禮部當即決斷,撤下兩人應試的資格;怎料主試官斷定,屈信修文意多有紕漏,而關
盼作答流利,因而判定屈信修科場舞弊,關盼受害,從而取消屈信修終身應試資格。
  至於沈末蘭,平時總流連於釋、道二氏,閒暇之餘,只吹笛弄蕭、賞風玩月,這回應
考,純然應關盼之約,臨陣磨槍,終究沒上。
  關盼做了翰林,沈末蘭則仗著還有些家底,含混過日,偶而臨摹幾張字帖,或替人抄
書、寫信,大多時候,在家裏陪著信修,哄哄他。
  不在家時,則往梨園,或大戶人家,與人搭戲、串門。
  沈氏尤會一手好吹彈,是鄉里間炙手可熱的座上賓。
  信修一人不便於行,只能終日在家點書,等待末蘭歸來。

  今年元宵,萬戶人家,出門賞燈花、放花火,沈末蘭便推屈信修出來,共度元夜,孰
料屈氏纔出戶,便羞愧難當,萬不肯上路。
  沈末蘭抬他的臉,說道:「你也不是官家小姐,做甚麼遮遮掩掩?前邊有小販子,在
賣些捏麵人和糖人,可愛得緊,你要不?綹們買幾支來頑頑兒。」
  屈信修說:「你帶我出來,我也並不樂呵,不如你自個兒出來找找樂子,逛完早些回
家,我還快活些。」
  沈末蘭聞言,人在外頭,也不便發作,當真面有難色,嗔道:「雙美,做什麼為難我
?你一人在家,怏怏不樂,你當我在外頭,一想到,真有法子繼續快活?你既然不願意,
那好,綹們一塊兒回家,燈蛾子底下,楚囚對坐,這麼把元夜給過了,誰也別為難誰!」

  羿日,沈氏仍烹煮稀米粥,二人吃罷早飯,沈末蘭盥洗食器,竟想道:「如此不是辦
法,不如我出去,只是別讓雙美知道外邊有樂子,他才不會變著法子膈應我。」
  正作此想,外頭便有人敲門。沈末蘭前去應門。
  那來人名喚富安,形貌猥瑣,向來與鄉里富紳,以至於地痞流氓都有往來,又不學無
術,正是屈信修向來最看不起的下三流之輩。
  富安對沈氏作揖後,說道:「對不住叨擾了,東樓少爺預備大宴賓客,知會小的出來
尋覓旦角,小的心裏忖度幾回,只道待會兒開演的〈驚夢〉,這麗娘人選,非沈少爺你莫
屬咧!若閣下願意賞臉,過去搭幾齣戲,東樓少爺看得開心,這賞錢彩禮,自是大不虧待
,只問閣下,你意下如何?」
  沈末蘭一聽,心下自是喜歡,只是回頭看著屈信修,不敢答應。
  屈信修說道:「串戲並非不好,只是作那脂粉女兒家姿態,往往淪為他人輕薄之物,
不可不慎!尤其那東樓少爺,他的品行你素來知曉。」
  又與沈末蘭對了眼,只見沈氏兩眼含星,心裏正在喜歡,屈信修見狀,實在不好拂逆
,只得應允道:「若論這鄉間,有誰能唱好〈皂羅袍〉,確確是非你莫屬,只是快去快回
,莫在外頭與人吃酒,惹是生非,更不好與人搭手。」
  沈末蘭回道:「你知我並非輕浮之人,我出去一會兒,忙完就回,你不必等我。」說
完,將屈氏抱回屋裏,說道:「你在家讀點書,睏了便睡,不必等我。待我回家,再替你
盥洗,與你睡覺。」信修沒得已,只頷首,捏捏末蘭的手,便放了人。

  待末蘭出去,獨留信修一人在家,屈信修聽漏聲迢遞,自白日至入夜,沈末蘭遲遲未
歸,屈信修既不得出門,也無法探聽,思緒便愈發紊亂,心中後怕,想:「淡幽生了副好
皮相,能吹彈,能唱戲,還懂詩辭曲賦,這閨門小旦,怕是扮得恰到好處,強似杜麗娘再
世般,談吐接物間,又風騷知趣,要是東樓少爺,仗著自己有幾文臭錢強留淡幽,我當如
何是好?」
  忽想五載前,他們在清涼寺裏讀書時,曾有一回,二人獨處,關盼不在,他差點抱了
沈末蘭,卻不知沈末蘭猶記否?
  可惜在他被斬雙腿後,覺著自個兒命賤,真真是不敢高攀了沈末蘭。
  屈氏靜靜思索道:「若是友人,當真可肝膽相照至此麼?我與淡幽朝暮相對,轉眼間
又過五載,雖說今年不甚歡快,皆是我陰鬱,在他面前擡不起頭所致,他可哪裏對不起我
?」
  又想:「若我能得他隻字片語,只是一個『肯』字,我心便足矣,甭說為他爛了腿,
就是粉身碎骨,我的這顆心,猶可了--」
  便整日思索,待沈末蘭回家,要對他說多少知心話,盡訴衷腸,一解夙願,也想日後
,不再對末蘭發脾氣了。
  一直思想,不曾闔眼,不覺間,過了一宿,東方漸泛魚肚白,末蘭仍遲遲未歸。
  屈信修只怕屆時無法剖心挖肺,故抄了一闋秦少遊的〈減字木蘭花〉,想末蘭向來是
妙解音律之人,如此方得心心相印,便滑動輪車,四處張羅,細心碾墨,幾欲翻倒了墨檯
,潑灑衣裳,仍執起羊毫,相對於書案,薛濤箋上,仔細鏤刻一句:「欲見迴腸,斷盡金
爐小篆香」。
  待大廳門開,沈末蘭終於醉醺醺地回來,渾身酒臭,扯著嗓子大吼道:「雙美!在哪
裡?來接我!」
  屈信修驚了驚,使命推搡著輪車,勉強來到門廳。
  沈末蘭喝得極醉,扶著牆都沒能走好路,將跌在屈信修身上,竟一把將輪車翻倒,兩
人一齊跌倒在地。
  沈氏大醉,沒有知覺;屈氏著地吃疼,嘆了聲:「不中用了!」沈末蘭聞言,開始支
支吾吾地哭泣起來。
  屈信修抱著沈末蘭的背,柔聲道:「哭甚麼呢?愛出去跟人喫酒,都不帶這麼撒潑的
。」
  沈末蘭哭得涕淚滿面,把頭埋在屈信修胸前,悶聲道:「我很委屈!你以為我願意?
你以為我快活?」
  屈信修知道沈末蘭是醉了,方真心吐露,他也悲從中來,道:「我知你不快活,不歡
喜,我亦不願如此,你就要歸罪於我嗎?如果我不跟你,還能跟誰過活呢?你就跟關盼那
廝走,我亦無妨,你便去吧。興許我會恨,可我管你不住。」
  沈末蘭叫嚷道:「你說我想跟子睇一塊兒走?我就想!可子睇他早娶了妻,生了孩子
,他不要我啊!」
  屈信修道:「那些跟你一塊兒吃酒的人,他們要你麼?」
  沈末蘭道:「他們想得很!」說了,又自衫裏,掏了荷包、香囊兒出來,全拉扯開,
倒騰出好多碎金子、碎銀子,「都是他們給的!他們樂得很!喜歡得緊!愛死我了!不像
你,日日擺個苦臉兒,委屈得很,硬是與我為難!我這是何苦!我喜的是從前那個知情識
趣的雙美,不是你現在這個空殼兒!」
  屈信修道:「他們只願與你吃酒,只願找空子弄你,可他們也不要與你一塊兒過活,
淡幽兄,若真是要走,你可得清楚,除了我之外,世間豈還有他人,比我更疼惜你,更知
道你的心呢?怕是連關盼都不能。」

  沈末蘭睡到三更,恍惚醒來,見身上裏衣都換過,酒味已消去泰半,身子擦拭過,見
屈信修睡在身邊,地上停著一盆水,水裏盛著巾子。
  屈信修見末蘭醒來,問道:「還清爽麼?」
  沈末蘭道:「有勞你,好多了。你腿腳不好,我竟讓你為我做這些。」
  屈信修問道:「昨日怎生喝得這麼醉,隔日才回來呢?」
  沈末蘭欲言又止,道:「我說要回去,他們說我沒妻沒子,不如更醉些纔好。」
  屈信修說道:「這些放屁的話,你也聽麼?」左右看著沈末蘭,見他藏著掖著,有些
許要事,還沒說明白。
  沈末蘭不想瞞,可也不想說,因而只是默默望他,蹙著眉,眼底捎著點薄怒。
  信修見得如此,猜想更坐實了,嗔道:「你若是個君子,就不該讓他們胡來。」
  末蘭聞言,冷笑了聲,道:「我是不是君子,與你何干?他們留我下來幹嘛了,與你
何干?」
  屈信修望著他,有些惱怒,然而沈末蘭發作了,他也不願多話。
  沈末蘭見他默然,遂道:「我不守節,也不當烈婦,管你這些個破道學?況綹們鎮日
裏坐吃山空,我是出去搭個戲,拿了多少算多少。你眼界大,尚且不把我這下三流的放眼
裏,我便真真是個素日裡鬥雞頑狗之徒,可在外人眼裏,我算個『師傅』!管他是塗個粉
面,點了朱唇;還是肚兜裏邊,給人盡瞧著了、摸著了,怎地了?五臟廟裏邊沒個供奉,
誰跟你作君子?我沒出去『東門行』、『少年行』的,已算得不錯了!沒幾兩孔方兄,你
要我怎生侍奉你這高爺爺,對你晨昏定省、夏溫冬清來著?」
  信修聽了,大罵一句:「『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連這點道理都不知,虧你還
是讀過書的人!」眼眶竟熱了一片,不一會兒,埋頭紮過去,緊緊抱著末蘭,把末蘭諕了
一大跳,屈信修道:「你這會子酒氣未退,性子烈也是正常,你本是清氣逼人、品性高傲
的才子,是天上來的謫仙人,快別這麼自甘自棄,說出這等渾話兒來,聽著讓人心疼。」
  沈末蘭抱他在身上,道:「你跟著我多久了,外頭人就是頑我,尚且不這麼說我,你
卻這麼說我,把我諕得好奇怪!在你眼裡,我就是下三濫,那你為何與我同住呢?是你圖
著我甚麼,還是我圖著你甚麼?雙美,你我之間瘡疤多得是,且別遮掩了,你非得揭我的
醜,未若我們把話都說開罷。」
  屈信修道:「你用不著他們的,你若沒錢了,我供你,不得麼?」
  沈末蘭道:「我去外頭廝混甚麼,甭要你管,況且我好手好腳,是個完人,憑甚麼要
你供著?」
  屈信修道:「外頭人對你終究不真,你願說出『外頭人』,便知我是你心裏人了,既
如此,怎可拿我比附他們?何況,何況,『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我對你便是如
此,外頭人哪裏堪比?」
  沈末蘭一聽,臉色便黯下來,轉過頭,埋進被裡,離他遠遠的。
  屈信修隔著被子,自後頭攬著他的腰,貼著他,道:「淡幽兄,與我說話,我心裏實
在怕……」
  沈末蘭道:「我以為你光明磊落,原來你是怕外頭人先搞了我,興許我生性浮浪,可
我並不性好龍陽,我拿你當兄弟真情實意地看待,你那念頭倒是幾年了?斷念罷!你這堂
堂的正人君子,我不配。」
  屈信修一聽,迴腸裡那蜿蜒的小篆香,便揉碎作一段段香灰,肝腸寸斷,揪了心,五
臟六腑都疼得無處可訴,只幽幽地嘆道:「我本以為與你相知十年,豈料你我仍是陌路。

  沈末蘭冷冷地回道:「日後你休與我說這些,好歹還能一塊兒過活。」
  屈信修想離開,卻動不得,面上表情自是十分難受,彷彿受了千萬折磨般。
  沈末蘭知道傷他甚深,卻不欲搭理他,背著他,直睡了一會兒,竟是許久都沒能睡去
,轉過身來,看著屈氏,才發現他一生裏唯獨截了雙腿時哭過,而今卻滿面是淚。
  沈末蘭看著他臉蛋兒,與他歪在一塊兒,雖是柔聲,卻也並不得已地說道:「你這樣
子,我看著真是難受,我這一生已虧欠你許多,多得就是我現在出去死了,都還不清。」
  屈信修哪裡能答,便似吃了黃連般,說不出,還有好些話,如魚鯁在喉。

  而後,關盼竟難得來了一趟,急忙拉沈末蘭出去,整整去了一日,纔歸來,只滿面堆
笑地向屈信修道:「雙美賢弟,許久不見了。」
  當晚,關盼在他家張羅飯局,屈信修難得吃了一頓好的。
  席間,關盼特意拉著屈氏的手,親熱地說道:「雙美兄,我知你向來嗜書如命,我在
外地,曾留意到幾本宋版書,這回知道要來看你,連同書篋一同帶來,書冊四角均是完璧
,你願收下的話,在下真是高興不過。」
  屈信修從來不喜關盼,只因那年制舉,關盼與他一同備考,曾多次求教於他,他也不
吝相授,卻換得關盼答題時,直用他的思路答了題,令他終生不得再試;可伸手不打笑臉
人,關盼強拉他喝酒,屈信修沒法拒絕,醉酒間,關盼伸手就抱沈末蘭,遑論拉扯,他都
昏沉,沒能攔阻。
  夜闌,席畢,沈末蘭向屈信修說道:「我們家窄,沒多的客房,只好讓子睇屈就著,
在我房裡睡一晚。」
  屈信修道:「讓他睡我那兒也行的,我一個人,就那麼一丁點兒,於他這七尺大漢,
哪裡妨事?」
  沈末蘭笑道:「讓那廝與你同睡,我不安呀。他人高馬大的,把你擠下牀,摔著了,
傷著身子骨,該怎麼辦纔好?」
  屈信修道:「他向來喜歡你,喜歡得緊。」
  沈末蘭佯作沒聽聞,只按捺住他,說道:「子睇的下人已把箱篋搬入我屋裏了,若他
睡得不慣,再行安排,這事兒你別操心。」

  入了四更天,沈末蘭的房裡,沒點燭。
  隔牆,屈信修能聽到二人低訴,只得裝著不知,強逼著早些入睡,然而一宿未眠。
  翌日,關盼照著水鏡,端正衣冠,有小廝在一旁伺候,為他梳頭穿衣,一派意氣風發

  屈信修在旁靜靜觀看,心說:「你這狐媚模樣,哪裡像當官的?只害慘了末蘭、也害
慘了我!」
  臨行前,屈信修在屋裏,沒出門。
  關盼站在門外,按著屈氏的肩,告訴他:「淡幽為招待我,十分忙碌,你讓他好睡些
,暫且別去攪擾。」
  屈信修頷首,道:「你歸去路途遙遠,別太勞碌。」
  關盼道:「我特別思念你們,定會再來叨擾。雙美兄,還請多多保重身體。」
  屈信修在門口,目送關盼的軒車遠離,直至絕塵,方才推著輪車,進入沈末蘭屋裏。
  沈末蘭睡得沉,沒覺察有人進房。只見兩條白白的胳臂,擱在被子外,未著裏衣。屈
信修見狀,想起昨夜,沈氏非要關盼與他同眠,又想關盼臨行前,要他別來攪擾,心裏便
很不感冒。

  一月後,關盼派人快馬來信,報道:「盼弟拜淡幽賢兄、雙美賢兄:弟已遷官至安樂
,一旬內再至尊府叨擾。盼弟頓首。」
  隨之,關盼的府邸已遷至左近,便隔三差五地來訪。
  一回,沈末蘭與關盼回家,臨去前,問屈信修:「你一人在家猶可麼?」
  屈信修道:「你爛醉時,這屋裏難道還有別人來照看你?」沈末蘭覺著尷尬,便不多
言。
  關盼見二人在說貼己話,便過來攬住屈信修的肩,道:「雙美,你若不棄嫌,快快與
我們同去!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好好招待你一番。」
  屈信修笑道:「我在只累了你們的好事,請子睇不必遠慮,淡幽早去早回便是,我在
家中等候。」

  翌日,沈末蘭自關盼家中回來,話竟少了許多。
  當晚,沈氏沒回屋裏,總是與屈信修歪在一塊兒,偶而說貼己話,或一塊兒寫寫字。
沈末蘭忽發感慨,說道:「若非你那日雪夜裏出來尋我,遭遇匪賊,砍斷了雙腿,興許,
我們便永遠都一齊這麼歪著了。」
  屈信修道:「要是我與你不在一起這許久,興許我不會有這許許多多的癡想,可這些
念想,終究只是癡。」回思沈末蘭曾罵過他,肺腑裡,竟隱隱作疼。
  沈末蘭說:「雙美,我向你坦言了,我著實廝混過不少人,連關盼都不拿我當一回事
,只有你一人,當我是個純的。」
  屈信修想他定是瘋傻了,摸他的額頭,問:「你發燒了?」
  沈末蘭握住他的手,道:「你是個最好的人,我是實心的想,與你就此相伴過活。」
  屈信修滿面狐疑道:「你若不喜龍陽,便沒有個不娶不生的道理,遲早你我各自分飛
,你說你是實心的,我就未曾看出。你少當我是個痴傻的,把我往死胡同裡懟。你別作死
我,也別作死你自個兒。」
  沈末蘭聽了,面上木木的。
  屈信修激動,彷彿遭負了心似的,直把沈末蘭的一張冷臉,看了一會兒,自個兒調息
著,慢慢地纔又平復下來,方纔說道:「我對你向來是個真心人,只說真心話,你反倒不
是了。做甚麼自關盼家裏回來以後,對我說這些個沒心沒肺的渾話?」
  沈末蘭道:「你才說了這許多糊塗話來。大家看我們,都以為我們是異姓兄弟,我們
有何不能一起?」
  屈信修實在心裡難受,咬咬牙,恨恨地道了句:「你怎麼不知道,你這話,把人說得
難受?」
  沈末蘭也道:「你又怎地知道,我會不知道你這會子,心裏有多難受呢?」

  事隔半月,關盼到外地行政務,派人自高唐捎來一封快信。
  沈末蘭見信,竟去了。
  一月後,沈末蘭歸來,帶回一位「沈夫人」,雖非閉月羞花,倒也安靜可愛。
  沈末蘭道:「賤內是關盼的親妹,我已與她在外私自拜過堂。」
  屈信修與那關氏一對眼,他自小到大,還是第一回與女子親近,不大自在。
  待關氏入內,布置婚房,屈信修便問沈末蘭:「臨行前,你不是曾說過要與我一塊兒
?我本以為能就這麼過了一輩子。」
  沈末蘭答道:「我曾問過,你並未答應,不能說是我背約。」
  這話說得屈信修後悔不已。
  沈末蘭道:「你也早點罷!各自分了的好,早晚了結各自的孽債。」

  一晚,屈信修驚醒,那關氏竟在他身上,低頭解他的裏褲。
  不待屈信修出聲,關氏便覷著黑燈瞎火之際,直至出精。
  屈信修雖是生平第一回開苞,卻驚疑不定,滿心屈辱,迷惘,空虛,全無欣喜。
  一夜無言,關氏整了裝,覷著天光未明,便離開屋裏。
  翌日,廳堂上三人相見,並無交談,沈末蘭亦不顯異樣。
  入夜,點燭,屈信修整理床被,竟覺察牀被上有破瓜之漬,方知關氏雖嫁與沈末蘭,
卻未曾有過夫妻之實。

  而後,每逢人定時分後,屈信修於榻上安寢,那關氏便溜進屋裏,與他交歡;有時未
曾交歡,只交頸而睡。
  屈信修從不問緣由,深怕冒犯女子,又打自心底同情起來,偷想:「她與我算得同路
人,都是那樣的有冤無訴、有情無處……」
  素日裡,見沈末蘭對關氏也是那般冷心,便愈發作此想。
  一夜,那關氏又偷偷過來,與屈信修同寢。
  這回,屈信修向關氏說道:「沈夫人,若妳真是有意與在下一塊兒,明日一早,妳可
收拾好細軟,隨在下一塊兒出去。」
  關氏聞言,淚兒點滴落下,梨花帶雨,沾滿衣衫,令屈信修不知當如何自處。
  屈信修捎來鴛帕,關氏拒了,只道:「這淚本是為配得之人流淌至斯,又何須拭去?

  屈信修本以為關氏是狂放不羈的女子,至今才發現,她原也是個癡情人,故向她抱袖
一揖。
  關氏道:「妾本以為那冷面冷心的沈相公,是因著先生的緣故,才不近女色;不料先
生原與妾一樣,求而不得。實不相瞞,與沈郎完婚當日,妾身父母並不在場,惟親哥一人
作主,此為私自婚訂,當不作數。妾願與先生共度此生,萬望先生不棄。」
  屈信修聽言,搡動輪車,倒茶向關氏道:「為酬美人巨眼,敢請姑娘與在下交飲三杯
。」語畢,把盞,二人指窗外明月為證,清茶代酒,交杯三飲。

  曦微時分,關氏替屈信修穿整衣衫,抱上輪車,推至廳堂,二人正欲出行,卻見沈末
蘭,早已在廳上坐罷等候。
  各自話猶未出,關氏見狀,不堪受辱,奪門而出。
  沈末蘭絲毫未阻,只望著屈信修,說道:「雙美,但願關姑娘是個癡情人,能代我好
好地照顧你。」
  屈信修掛記關氏情形,使命撥動輪子,出了門,卻見一輛馬車疾駛而過,就在即將撞
上關氏之時,自輪車上一躍而出,推離關氏,自個兒卻被驚動的馬兒蹄子們給來回踏死。

  關盼回到安樂,與沈末蘭一同服喪。
  停靈時,關盼問起沈末蘭:「如今累贅盡去,你可與我回去同住,作我府上師爺。」
  沈末蘭起初對著棺材,猶不好說話,關盼再三逼問,沈末蘭方說:「是我對不起令妹
,哪有臉與你回去,見伯父伯母。」
  關盼道:「你和她一塊兒回來纔好,她能回來,見了父母,自然就好了。雙美本就是
一殘廢,只留著半條命,如今又去了半條,他這人,不就完整了?你難道要顧著他一輩子
?還是你要讓他繼續與舍妹私通呢?那麼顧著他的人,便不是你,而是舍妹了,試問哪一
方是我所樂見的?」
  沈末蘭仍在猶豫,關盼道:「小妹畢竟是婦道人家,必然有些面子,不好掙扎,待我
分說與她聽,她便釋然了。」沈末蘭對著屈信修的棺木,不敢言語。
  守靈直至天明,二人欲回房小憩。
  關盼沒打算分房,便隨沈末蘭一同回屋。
  纔過迴廊,卻見屈信修的屋門大開,一人顫崴崴地吊在樑下。
  關氏早已香消玉殞。桌邊留血書一封,寫道:「為弔屈先生亡魂,妾擬同路偕行,黃
泉相伴。求沈相公與兄長原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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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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