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犯罪暴力和性描寫
3.
第一次注意到跟蹤狂的存在是某次,貝琪第三次因為唐的家暴而逃回來時。貝琪以前的房
間是位於房子的前方,窗戶面向馬路。她堅持待在小時候的房間,戴納只好將整理整理,
將自己的床墊先給貝琪,並囑咐她不要出門,把房門鎖好。
但他忘記了,窗戶是敞開的。
那天他回到家,看見在房間中間旋轉的妹妹。貝琪小時候的夢想是當個芭蕾舞者,一直到
母親離家、父親過世,這個夢想只成了一種習慣,旋轉、旋轉,旋轉,世界包圍自己,旋
轉。
貝琪一直在旋轉,窗戶大敞,泛黃的蕾絲窗簾輕輕地飄著,這頓時讓戴納嚇出了一身冷汗
。貝琪的房間面向馬路,只要打開窗戶,外頭的人伸長手便可以一躍而入,甚至勾到離窗
邊最近的物品:檯燈、枕頭,被褥等等。
「貝琪!」戴納覺得自己心臟停了一秒,「貝琪!」他抓住一直旋轉的少女,女孩在他掌
心下一直抖動,他花了半秒鐘才確定她是因為興奮而發抖,並不是因為毒癮,他已經為了
讓這小妮子戒毒耗費不少苦心。
「你在幹什麼?」他一手拽著她,一手衝去窗戶邊。快速張望,窗戶外面沒有任何人影,
蕾絲的窗簾一下下地搔癢他的臉頰,他心裡空蕩蕩地,覺得不妙,連忙關上窗戶,上了他
新加的兩道鎖。
憤怒油然而生,他去搖癡癡傻笑的妹妹:「貝琪!貝琪!」他吼:「你給我清醒點!」
貝琪慢悠悠地轉過頭,瞳孔花了好一陣子才對焦,咯咯笑道:「戴納。」
「你在幹什麼?」
貝琪說:「我在跳舞。」
戴納抓得很用力,現在的貝琪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一直笑。戴納逼不得已,低頭去檢查貝
琪的手臂,上面除了黑青以外還有陳年的針頭痕跡,但仔細地看了很久才確定上面沒有新
的傷口。
「你是不是吸了什麼?」戴納轉而問,低頭去看貝琪的鼻孔,「還是大麻?貝琪?貝琪!
」
貝琪有時候會這樣恍惚瘋癲,戴納懷疑她被唐打到腦袋都不清楚了。但這次貝琪卻回應:
「我沒有,戴納。」
「你為什麼在轉?」
貝琪的眼神轉為迷茫,開始本能地掙脫戴納抓著自己的手,瘦得只剩骨頭的肩膀很痛,她
不開心。
「因為我喜歡。」貝琪說。
「貝琪!」
貝琪好像終於清醒,她用力地推開戴納,尖叫:「我喜歡跳舞!我喜歡!我想要跳舞!」
又來了。戴納感到頭痛,貝琪又開始鑽牛角尖、歇斯底里了,她到底有什麼精神疾病其實
戴納也記不清,母親那邊的家族精神病史很多,貝琪青春期過後就時常這樣,有時候很亢
奮,有時候動彈不得,起起伏伏,小時候受過傷,現在又染上毒癮。
「你,」戴納不忍心弄痛她,只好軟下聲音說:「你剛剛有沒有……用針?」
貝琪說:「沒有。」
「粉?」
「粉?」貝琪反問。
「吸進鼻子?」
貝琪茫然了一下說:「沒有。」
「大麻?」
「沒有。」
戴納環顧四周,貝琪的房間很亂,堆滿了她不願讓戴納扔掉的幼時物品,應該不可能躲人
。
「為什麼開窗?」戴納說:「我不是交代要好好鎖上窗嗎?」
「好悶。」貝琪喃喃:「我無法呼吸。」
「貝琪……」
「哥哥,」貝琪說:「我不想自己一個人待在這裡。我無法呼吸,戴納,我無法呼吸。」
戴納原本還硬著心腸,但看見貝琪突然湧出淚水的雙眼,他又說不出任何狠話,在心裡說
服自己:至少不是唐,貝琪很安全。至少,貝琪沒有繼續用毒——已經三天了,謝天謝地
,前兩天她鬧得不停,幾乎摔爛了客廳的家具,今天看起來好些。
「貝琪……」
「我想和你一起出門。」
「不,貝琪——」
貝琪抓起小小書桌上的玩偶,狠狠地摔在地上,尖叫:「我要去!戴納!我要去!你沒有
資格限制我!」
那是他們小時候共用的書桌,上面有公仔、玩偶,都已經髒兮兮的了,摔在地上的是少了
一顆眼珠的小狗,體內已經沒有多少棉花,可憐地癱軟在地上。
「貝琪,貝琪。」戴納很為難,但最後還是承諾:「我會帶你去學校的。」
貝琪瞪著紅通通的眼睛:「你保證?」
戴納艱難地說:「我保證。」
貝琪這才滿意。她開始打呵欠,揉著眼睛,戴納如釋重負,小心地推著貝琪往床的方向走
。這裡原本有想張床,不過是小時候的他用的,貝琪不希望這裡被改變太多,挪點什麼她
便會尖叫,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床墊先讓給她,好讓她不要睡在硬梆梆的地板上。
「你保證的,戴納。」貝琪咕噥。
戴納嘆息,他無法違背他的諾言,他勢必得帶著貝琪出門。
「好吧,貝琪。」
貝琪倒在床墊上,戴納隨手把地上發黑的毯子蓋在她身上,為了保險起見他問:「剛剛有
誰在嗎?」
貝琪一直打呵欠,過了好幾分鐘才說:「有啊。」
戴納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貝琪!」
「好吵,戴納。」貝琪連眼睛都睜不開,「你好吵。」
「你——」戴納發抖,「他現在在哪?」
「他走了。」
「你確定你沒讓他進來?」
貝琪說:「他沒有進來。」
戴納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甚至不敢回頭,很怕身後正站著某個壞蛋,手裡拿著刀,一轉
頭便會砍下他的腦袋,傷害他的妹妹。
「你確定?」
「我確定。」
貝琪雖然瘋顛,但絕對不會說謊。戴納勉強鎮定下來,貝琪快睡著了,而她一睡著就很難
叫醒,他試著搖了她幾下,但看見她眼睛下的陰影便不忍心。
大概是哪個流浪漢吧,可能只是要點吃的。
「他有跟你要什麼嗎?」
「……有。」貝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你給了他什麼?」
戴納原本預期她會回答「餅乾」或「水」之類的,但意識逐漸模糊的貝琪卻說:「內褲。
」
「……」戴納幾乎崩潰:「貝琪!貝琪!貝琪——該死的——」
「……呼哈……呼……」
「貝琪!」
之後的幾天,他依約帶著貝琪去學校,要去公司的日子就只能把貝琪鎖在家裡。這次他千
叮囑萬交代貝琪不能打開窗戶,甚至威脅她只要打開了,他便再也不會帶貝琪去學校。
她安靜的時候會跟著進教室假裝是旁聽的一份子,亢奮的時候則會待在教室外面戴納能從
窗戶看到的地方,有時候跟路過的人打招呼,有時候跟經過的松鼠說話,那個時候大家總
說法學院外有個瘋子。
戴納那段時間並不是很專心,案例討論也答不上來,時常分心,討論報告的時候也接收不
少白眼,因為他得時常探出頭,從三樓去瞧在一樓的貝琪。
他原本已經說服自己那天只是貝琪的幻想,沒有人出現在窗邊,貝琪也該死的沒有把自己
的內褲給那個變態——該死的!他抓了抓頭髮,幾乎要扯下來,咖啡色的髮絲很黯淡,跟
他的臉色一樣。
威爾是他在研究所唯一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他很體諒戴納的家庭,同樣一邊工作一邊
讀書的人,威爾時常把筆記借給他。
那是某個豔陽高掛的午後,這堂是指導教授的課,他幾乎無法分心,靠近窗邊的威爾替他
看著照貝琪。正當他振筆疾書時,威爾忽然壓低聲音說:「戴納,那是唐嗎?」
戴納幾乎是立刻扔下筆,也不管教授是否背對他,目光如火,伸長脖子便往窗戶外看。他
原以為會看到唐那油膩膩的栗色頭髮,但卻是一顆髮旋偏左的黑色腦袋。
他看見了男人的臉——吸血鬼,他竟然想到這個詞。接近貝琪的都是壞心眼的傢伙,況且
男人太白,髮色太黑,犬齒尖尖的,他怕男人一口咬住貝琪的脖子。男人在對貝琪說話,
貝琪一開始只是發愣,後來卻在笑,笑到根本沒說多少話,但男子卻也顯得很開心。
「該死!」他低罵,一些人注意到他壓抑不了多少的咒罵,但他不在乎,直直地往後門的
方向跑,在課堂中途離席。
他一路狂奔,電梯也不等了,回到一樓的時候甚至因為離心力撞上了轉角的自動販賣機。
顧不得肩上的疼痛,他推門而出,但等到他奔向一樓時,那裡只剩下貝琪。
「貝琪!」他奔過去,四處張望,誰也不在。
「嘻嘻嘻……」
他嚇得拉住貝琪的手:「你有沒有怎麼樣?」
貝琪笑著點頭。
戴納快要瘋掉:「你對你做了什麼?」
「他講了一個笑話。」
這才不是戴納要的回答,他焦急地問:「然後呢?」
「好好笑。」貝琪摀著肚子,「我快笑死了,戴納。」
「……還有呢?」
「他跟我道謝。」
戴納突然很想逃避,但還是硬著頭皮問:「為什麼跟你道謝?」
「因為我把內褲給了他。」
「……貝琪!」戴納突然意識到,或許貝琪十分願意把內褲給那個人,無論什麼原因——
這完全是欺負貝琪,她根本沒多少理智,大概也不知道什麼可以給,什麼不該給。他氣得
發抖:「他和你說了什麼?」
誰知道貝琪忽然說:「秘密。」
「……貝琪!」貝琪反射性地捂住腦袋,戴納立刻就後悔了,立刻安撫:「對不起,你別
怕。」
貝琪怕極了,只敢閉著眼睛小聲地說:「他跟我道謝。」
「……」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戴納的怒氣變得猶疑不定,只好問:「他為什麼向你道謝
?」
「他說……」貝琪癟嘴:「他說『謝謝』。」
「謝謝」,這大概是這輩子貝琪收到的、極為難能可貴的禮物。戴納的心情非常複雜,因
為貝琪看起來非常喜歡這個詞,不停地重複著,好像正在細細回味這份美好。
「……他為什麼和你說謝謝?」
「他說我幫了他。」貝琪說。
「……」家暴前男友還沒有解決,這裡又有個噁心變態跟蹤狂,戴納已經氣不起來了。謝
謝?幫了他?貝琪給的內褲幫了他?真夠噁心的。他說:「離他遠一點。」
「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變態。」
「變態是什麼?」
「變態就是奇怪噁心的人。」
貝琪右肩的洋裝肩帶掉下來了,戴納連忙替她拉好。她茫然地問:「所以我也是變態嗎?
」
「……你不是。」
「但是他們說我是奇怪噁心的人。」
戴納皺眉:「誰說的?」
「經過的人。」
大概又是碎嘴又管不好音量的路人,貝琪是這裡「家譽戶曉」的怪人。好一點的人說她精
神有問題,壞一點的人說他們一家都有病,而且每個人都是毒蟲,大概這女子也吸毒吸到
沒了智商。雖然大部分屬實,但戴納聽不得,還要防備那些想要利用貝琪弱勢佔便宜的男
人。
「總之,跟你要內褲的人是變態,會對你做很糟的事。」他怒問:「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
貝琪張大嘴巴,這種眼神戴納很熟悉,又陷入了記憶的桎梏,貝琪的記憶跳得很厲害,有
時候會精準地說出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有時候卻連昨天的事都記不清。
「……我忘記了。」貝琪說。
戴納扶額。
「他……他很像。」貝琪說得沒頭沒腦,「很像。他是好人。」
貝琪的邏輯戴納不懂,但聽見「他是好人」他便起了雞皮疙瘩,激動地抓住貝琪就說:「
他不是!貝琪!」
貝琪掙扎:「他是!他是!很像!」
「很像」不代表他就是好人——但說了貝琪也不懂,況且戴納認為貝琪只是在胡言亂語,
他不記得這個頭髮這麼黑的傢伙,唐的周遭也沒有類似的朋友,這傢伙和他所知道的人一
點都不像。
「總之,離那傢伙遠一點!」
貝琪哭鬧了好一會,這次異常堅持,搞得戴納一個頭兩個大。最後是威爾跑出來,說教授
找他,他這才發現已經下課了,出來的同學都對他指指點點,未滿二十五的同學們在他眼
裡充滿不解,也不敢靠近。
他想拉著貝琪一起,但威爾卻苦笑,說自己可以照顧貝琪。看得出來戴納誰也不相信後,
他指了指上面,他順著指尖望過去,教授正倚著窗,模樣並不憤怒。威爾說:「如果你不
放心,可以靠在窗邊看,我們就待在這裡。」
貝琪已經安靜下來了,盯著自己的手指啜泣。
戴納也無法思考太久,三步併作兩步趕回教室。他氣喘吁吁,教授已經等候多時。
「我很抱歉,教授……」
教授招了招手,要他靠近,正好可以倚著窗看見背期望著馬路發呆,威爾規矩地站在旁邊
,沒有太靠近也不會遠到勾不著。
「那是你的妹妹?」教授溫和地問。
「是的。」戴納頓了一下說:「今天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中途離席的。」
教授擺了擺手,戴納這堂課的成績普普,為了獎學金他也冒了一些冷汗,但教授很快說:
「我知道你有急事,不要擔心。」他便安心了下來。教授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據說曾經
是雷厲風行的檢察官,後來退休回來授課,變得圓潤很多,難以想像之前有多可怕。
「謝謝您。」戴納艱難地說。
「我聽說你刑法和犯罪學的成績很好。」
戴納回想了一下,的確為了學分他選了一堂刑法,不過也僅僅只是那個教授給分很甜,他
也很有把握能成為前1%的關係。
「是的。」
「我看了你大學你的經歷。」教授問:「為什麼不走刑事?」
戴納愣住,下意識地低頭,貝琪抱著腿開始打盹,太陽也慢慢墜下,天空染上橘色。理由
其實很簡單,但戴納卻說不出口。
「……因為太麻煩了。」戴納說:「我要照顧貝琪……我的妹妹。」
教授似乎輕而易舉地看出他在說謊,所以換了一個問題:「是什麼阻礙了你,讓你無法繼
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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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顯得有點緊張,但艾倫卻與之相反,輕鬆得讓戴納寒毛直束。戴納對艾倫感到噁心,但
又無法拒絕艾倫。
「放輕鬆。」艾倫微笑,但嘴唇幾乎沒有動:「如果真的要查,我們可得裝作只是來出遊
的樣子。」
「……你又是以什麼身分?」戴納諷刺地問。
艾倫露出了驚喜的表情說:「男朋友?」
戴納立刻就後悔了,恨恨地盯著艾倫,幸好後者在他因為無法壓抑的憤怒怒吼之前便飛快
地捂住他的嘴巴,兩人靠得很近,戴納瞪大了眼睛,艾倫的眼睫毛幾乎要碰到他,扇得他
渾身僵硬。
艾倫的鼻樑很挺,戴納分神地想。
「噓。」他們的後面經過一對情侶,看見他們兩個也只是笑了一下,繼續卿卿我我,推開
便利商店的門便走了進去。
「放開。」等情侶走過之後戴納憤憤替推開,不知道為什麼手在發抖。
他推的力氣太大了,艾倫沒有預料到所以退了一步,脫口而出:「蘋果。」
戴納抹了抹臉,指腹下的溫度讓他難堪。他的口氣很差,一邊假意低頭整理衣服一邊問:
「什麼東西?」
「你。」艾倫竟然去勾戴納臉頰旁邊的頭髮,這一下讓戴納完全無法動彈。他說:「你的
臉很紅,」他微笑,「很像蘋果。」
戴納無法做出反應,萬幸只有兩秒鐘的時間,他再次推開艾倫的手,不過這次只是肌膚相
觸,他便被燙得不願意多碰。他渾身發抖,表情看起來很怒,臉紅得像艾倫口中的蘋果。
「不要碰我!」
他大步大步地往前,隨著方才情侶一樣推開便利商店的門,霉味如期撲面而來,與暖氣夾
雜顯得更加詭異,好像是有個多天未梳洗的人放了一個溫熱的屁,又臭又暖。
「戴納。」艾倫在後面喊,聲音很清澈,被凌晨的冷風染上同樣的冷意。他問:「你為什
麼不走刑事?」
戴納的腳步一頓,門卡在一半,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看見熱狗機不知道哪裡壞了,正咖咖地
卡著,無法順利轉動,裡面的熱狗看起來被熱得太久了,可以想像咬下去後乾巴巴的口感
。
他覺得這個問題讓他成為了「這樣的熱狗」,自己好像被綁在金屬桿上,咖咖咖、咖咖咖
,不上不下,熱氣逼人,讓水份蒸發。
「……你連我的職業都知道。」戴納頭也不回地說:「你這個變態跟蹤狂。」
戴納後來去查,最後星巴克的店員告訴他,這個男人的名字叫作艾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