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彎道，進彎看不到出口，稱之為盲彎。
（1）
千禧年來臨前兩年，全台都在耳語世界即將毀滅。小小山城依舊安靜的在山線某處安然度日，濕冷的霧氣籠罩，像是封鎖了這小小國度。
無論是南下或北上的列車，經過這裡都像闖進一處樹洞似的，時間忽然慢了下來。
而當列車離開小站，進入隧道以後，再度從黑暗裡迎接燦爛陽光時，方才的霧氣便恍如一場夢。
望著窗外明朗鮮綠的田野，每位乘客都恍如大夢初醒。
每個禮拜五傍晚，那個男人會背著黑色帆布背包，穿著常穿的白襯衫與長褲，偶爾披一件卡其色夾克。穿戴整齊的出現在小鎮的南下月台。
列車進站，像船隻劃破霧的結界，進入月台孤島。
一張電聯車往南邊城市的單程票，底站是嘉義。
列車載走了那個男人，在隔天中午十二點二十分，又把他載回來。
李家源之所以如此清楚，除了因為他家開的水電行就在火車站後面，每當火車進站的哨音響起，他瞥一眼月台，視線水平從柵欄穿過，剛好對齊月台上的咖啡色皮鞋。
在略為縮水成八分褲的西裝褲之下，一截明顯的、老氣的白長襪乖乖地在那裡。雙腳拘謹的併攏，偶爾右腳敲打著節拍，洩露了心情。
去哪呢？看起來挺開心的樣子。
視線從保守的藏青色長褲攀爬而上，扎得妥貼的衣服，熨平的白襯衫，完全沒有摺痕。外頭罩著一件卡其色尼龍夾克。
額上一綹汗濕的髮絲露出小破綻，看來男子路途上有些倉促。
男子雖然沒有笑，但放鬆的神情，唇角總是優美地微翹，像是在笑。
怎麼會有人的五官長這樣呢？天生就是在笑的樣子，到底是要笑給誰看？
有幾次李家源對著鏡子試著做那表情，但看起來冷漠剛毅下撇的嘴，一旦上揚就顯得有些怪裡怪氣，他立刻拉直了嘴角做回臭臉的自己。
煩人的弟弟問他怎麼忽然愛照鏡子，他冷冷瞪著對方，臉頰有些灼熱。
好險褐色的膚色看不出來。
望著鏡子裡豎眉淡漠的自己，他知道有什麼不太一樣了，卻又不知道到底是哪裡不一樣。
當時的李家源還不懂，這種情緒，就算什麼都不說，還是會從眼睛裡洩漏出來。
楊念初是他的國文老師。
當時山城裡的少年都在迷戀美少女蘇慧倫〈鴨子〉：「啊哈～去吧，沒什麼了不起～」
李家源卻對新來的國文老師的襪子很感興趣，畢竟，誰還在穿著八分褲搭配好土的白襪？只差沒有縫上logo。還有那件過於寬大的灰色西裝外套，整個人好像被外套壓住，好矬。
在這種鄉下地方教書，服裝品味居然跟穿POLO衫的中年訓導主任差不多。
聽說是溝尾那邊楊阿婆家的遠親，關係很遠，不太會講客語。
住台中？不會吧？
唯一加分的是，整個人白白淨淨斯文，戴了粗黑框眼鏡，臉看起來好小，跟妹妹借的少女漫畫男主角差不多，有點娘。
國文老師的聲音很好聽，輕輕柔柔的，唸課文時簡直是聽覺享受，他偶爾舒服到打瞌睡。
「李家源。」楊老師好聽的聲音由遠而近，他感覺自己背後被筆尖戳了好幾下，一怒之下轉過身，就看見無辜的同學指指前方。
「李家源。」楊老師一臉無奈地走上前，輕聲對他說：「下課來辦公室找我。」
淡淡的草本香氣竄入鼻尖，李家源覺得有點癢，從鼻尖到身體，或是心裡。
「李家源，這是你第三次上課睡覺了，怎麼回事？」那個好聽的聲音依舊很輕柔，怎麼連責備都可以這樣？
李家源小聲地說：「昨天顧店比較晚......」
楊念初的眉間皺摺被撫平了，溫言說：「以後上課想睡覺，你就舉手，我讓你去洗臉好不好？」
李家源沉默，因為他覺得這樣更丟臉。
楊念初見他面有難色，也跟著碎唸：「總不能讓你一直睡......」
「老師，」李家源一臉無辜：「我以後上課真的不會睡覺了。」
他垂著眉頭，努力佯裝自己已知反省。
通常這一招，對付其他科任老師沒有用，因為他長得實在太不討喜。笑起來讓人發寒，怒起來讓人心生畏懼，罪魁禍首是他那下三白的眼神，完全是天生小混混模樣。儘管他是鄰里間出了名的乖小孩。
楊念初看著李家源，片刻說：「好吧，下次別再犯。」
居然有用。
李家源雀躍地返回教室，國文課是禮拜五的最後一節課，教室裡許多學生已經回家。他也迫不及待地往腳踏車棚走去。回家顧店前，還有點時間可以繞去漫畫店租最新的海賊王第十集。
然而當他剛走到校門外的腳踏車棚，一個卡其色的人影竄出，飛快地掠過他。
那若有似無的草本香讓李家源回頭，看見一個黑色帆布後背包的背影遠去。
說不上為什麼，下一秒李家源就騎車跟上對方。
騎過省道天橋下，拐彎進入小路，騎過飽滿鮮綠的稻田，他已經知道國文老師要去哪。
這路線，他走了十六年，閉著眼都知道通往哪裡。
當他回到後火車站的家，往客廳的窗外看，視線穿過柵欄的縫隙，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出票口，不一會兒，那雙俗氣的白襪出現在南下的第二月台上。
原來，國文老師並不是真的被他唬到，只是為了趕火車才放他一馬。
哨音響起，五點十八分的電聯車往嘉義進站。
李家源看著那列車離開月台，直到視線的盡頭消失不見。
沒有人發現，後火車站的水電行裡坐著一個少年，少年望著那離去的列車良久。像是那車也一併帶走了某些重要的東西，從那沒拴緊的眼神裡悄悄地流露，跟著那班列車往未知的地方奔赴。
李家源當時還不知道，楊念初每週五南下，是為了去台中市區找男人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