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直到生日前一週，楊念初都不肯說自己想收到什麼。李家源只好自己判斷，真的苦惱好久。
小鎮上的書局裡，賣的那些都是少女喜歡的東西，摺星星、吊飾、偶像護貝卡、風鈴，這些東西好像還比不上一袋茂谷柑來得實際。
楊念初用那麼貴的牌子的沐浴乳，一定都看不上眼。
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偷偷坐火車到北邊的市區（對，有麥當勞的那個），走了十幾分鐘的路到市區最熱鬧的一條街上，在書局買了一張卡片，一隻鋼筆。
一張卡片，一隻鋼筆，一張回程車票，這就是他回來時，還留在身上的所有東西。
書局還有包裝服務，讓他挑選包裝紙。他想著楊念初，選了一張米色底畫著小動物插圖。看起來高雅又有質感。
他用作文簿夾著禮物放在那人桌上，然後像等待狩獵的獵人，在圈套外偷看著。
可惜上課鐘響了，他被路過的老師抓著衣領回教室。
下一節國文課，楊念初走進教室一切如常的上課、檢討考卷。李家源整節課懸著心，手心在冒汗。
下課鐘響時，李家源低垂著頭，覺得莫名沮喪。
前排的同學把作文簿發還下來，李家源打開，看著上面的字，揉揉眼睛。
他又轉身看其他人的本子，坐後面的捲毛一手遮著作文成績，喊著：「吼呦很爛啦不要看！」
李家源對他的成績才不感興趣，他看著上面的老師評語：錯字請訂正！是紅色字。
轉頭看看自己的，是黑字：贅詞過多，邏輯不清！
然後在那行字下方，有一個小小的謝謝。
李家源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字，他看著作文簿笑了一整天。
事後回想，那些都是很小的事情。
後來才知道，那些小事，都是多麼多麼珍貴的事。
李家源跟楊念初會記得那個1999年，號稱世界末日要來的這一年。
耳語的風還沒吹到山城小鎮，夏日的霧才剛消散，李家源升上高二，還是不能喝啤酒的十七歲。
楊念初被指派當高二班導，李家源高興極了，整堂課嘴角啣著笑。
楊念初在講台上感受到靠窗那一排數來第五個位置，整堂課都迸發強烈的視線。他只能假裝不在意，在講台上宣布高二班遊事項。
居然是要去台中科博館，班上有些人發出歡呼聲，終於不是很難玩的風景遊樂區了。
李家源對台中沒什麼好印象，興趣缺缺，不過，想到可以跟楊念初一起出去玩，又十分開心。
班遊那天，他刻意搶了第一排的位置，捲毛在中後段喊他：「李家源你為什麼要坐前面啦！那不是老師的位置嗎？」
他懶洋洋地回：「我會暈車。」
最後壓底上車的楊念初，望著李家源坐在最前排自己的位置旁。他正想往後走去，衣角卻被拉住。回過頭，迎上一雙可憐兮兮的眼睛。
楊念初最後還是坐在他旁邊，李家源望著窗外，想把笑臉藏起來。而楊念初卻從車窗倒映的影子裡看見，這孩子全程都一臉竊喜。
在科博館的太空劇場，一片漆黑的視野裡，他們接近平躺的倒臥在座位上。星星在眼前閃爍，讓楊念初想起那個夾在作文簿裡的禮物，藏青色絨布上，躺著一隻霧面淡金色的鋼筆。
雖然不是他會使用的顏色，看久了倒也典雅。
收到筆的時候，楊念初一眼就能辨識這不是小鎮書局買的，是在稍具規模的書局壓克力筆櫃裡會放置的平價牌子。不過對高中生而言，八九百塊大概也要餓上好幾頓早午餐才入得了手吧。
他在白紙上隨意書寫著，筆尖滑順，握起來很輕。黑色的筆墨凝鍊成一道道弧線與筆畫，當自己回過神，發現紙上佈滿李家源這三個字。
他有些驚惶，悄悄把那張紙撕碎扔掉。
該怎麼辦？
旁邊的李家源小小聲地說：「好可怕。」
好可怕？
「好像......好像會掉進去。」
眼前的螢幕是巨大的宇宙，星星如白點密佈，銀河系黑洞像一張漆黑的大口，在那張大口面前，他們只是兩個渺小的影子。
楊念初感覺身邊的人悄悄拉住自己的衣袖，他回頭看著李家源半瞇著眼，很抗拒的樣子，
真是可愛的孩子。
啊，他本來就是孩子啊。
李家源的喜歡，天真地像是一個錯，可是他又該拿什麼來訂正呢？
難以言喻的複雜感受，溫柔又酸楚地在湧動。
下一秒自己伸出手，遮住對方的視線，「會怕就不要看。」
楊念初感覺到手心裡的睫毛在顫動與溫熱的鼻息，癢癢的騷動，像是捧著一隻雛鳥。
他與李家源的每個呼吸，忽然都聽得好清楚。
我該拿你怎麼辦？
回程的路上，一旁李家源正打著盹，頭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就像平常上課時那樣。一個突如其來的拐彎，讓睡著的李家源身體歪了一邊，頭就這樣靠在楊念初的肩膀上。
楊念初警覺地看了四周，已是一片寂靜，學生個個睡得東倒西歪。
楊念初又回頭，看著肩膀上那張著嘴，快流出口水的少年。有點想笑。
他沒有推開。像個慈愛的老師那樣，任由學生倚靠。
那天的晚霞色彩不尋常地瑰麗，遊覽車像是開在披著紅光的落日大道裡。天空滿臉通紅，倒映在他們的臉上，看起來都像醉了的模樣。
那天夜裡的星光也不尋常地明亮。失眠的楊念初望著黑絨布一樣的山城夜空，星光閃爍。手裡的煙化成輕輕的一團氣，在九月夏末的風裡淡去。
他想起人人都說今年是世界末日，想起李家源說：「老師，教教我，怎樣才可以不喜歡你。」
這句話像顆石頭掉進了心裡，平靜的湖心震盪起一圈圈漣漪。
楊念初覺得自己錯估了那顆石頭，以為只是小石打水漂，沒料到整個世界卻都在搖動。
下一秒，眼前陷入一片漆黑，戶外的路燈與室內燈都被切斷電源。楊念初聽見激烈的狗吠四起，隨之竄起小孩的哭聲與尖叫。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整個世界真的都在震動，而且以一種不對勁的幅度劇烈搖晃。當震動終於停擺時，他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癱坐在露台。
平時寧靜的山城深夜，此刻卻人聲鼎沸，從家中跑出的人潮在街道上聚集。小社區此起彼落喊著：「地震！」、「大地動！」。
可是他腿軟，動彈不得。
我會死在這裡嗎？
恐慌比震動還要晚一步蔓延，楊念初深呼吸想緩和心情，同時擔憂起台中家裡。腦中一時混亂無法理清，在冰涼的露台地板坐了許久，四肢都凍僵了。
吵雜的背景音裡，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樓下大喊：「老師！老師！你還好嗎？」
他努力撐起自己，靠在露台往下看。原本摸不著邊的黑暗，因視覺適應後，描繪出眼前景象。
少年仰著頭，視線交會的瞬間，那緊繃到極點的心情瞬間就軟軟的鬆懈了下來。
「我沒事，但我沒力氣」
「我上去幫你！你一樓外面有放鑰匙嗎？」
「在信箱後面......」
身體又無力地滑落地面，楊念初聽著樓下門鎖轉動的聲音，腳步聲從一樓往上。露台往室內的紗門被用力推開，一束光從黑暗裂縫裡透出。
「老師，不要怕！我來了！」
此刻李家源正喘著氣，淌著汗，臉有點髒，膝蓋有著傷口，可能是太急促而弄傷的。
楊念初看著李家源，他應該是從家裡一路跑過來。
「老師，我上樓看到你家牆壁有好大的裂縫，你繼續住這邊會不會有危險啊......」
李家源忽然沒了聲音，因為楊念初緊緊抱著自己。
那完全出自楊念初下意識的動作，劫後餘生的恐慌，讓他需要一個溫暖的體溫讓自己確信還活著。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先一步緊緊抱著眼前的少年，全身顫抖得不能自己。
李家源輕輕摸著他的頭。
少年的手很輕，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