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屈跟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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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是端午節
還不買包包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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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單篇】何事秋風悲畫扇?(楚懷王X屈原)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
「吾之大楚,地處南隅,燠熱非常,雨時更添濕悶,令人惴惴難安;寡人在雨天閱讀
卻特別沉得住氣,上自國家政事,下自諸子學說,範圍無所不包。」
「靈修可真是有定力。既然如此,臣欲撰寫專供王於雨時翻看的讀物,王有無特殊喜
好?」
「近日來,寡人在考究自愛卿你出身地所發源的祭舞廟劇,寡人這才發現,自己真正
想品味的,是欺凌一個人的心身,使其感到肝腸寸斷,這般的細細愁苦,動輒觀看總讓寡
人緊捉胸臆,嗟吁長嘆,直呼痛快。唉,這種興趣說來真慚愧,就算是靈均你,也會覺得
寡人是個怪人吧?」
於是幾番糾纏,幾番離合,記不清誰來誰往,分不明真情假意,採兩人一生的歲月,
沾一人一生的眼淚,交織成一幅瑰麗感人的九歌圖像。
屈原是那受到帝子召喚,便在帝子面前顯得地位卑下的湘夫人;楚懷王則是那任由湘
夫人上下溯迴求索,在江邊遍尋不得,甚至在洞庭湖內游走都未見其形跡,令湘夫人肝膽
俱焦的湘君。
不論湘夫人再怎麼努力,湘君同樣還是隱隱約約地在水一方,雙方的距離從未縮短過
。因為湘君從不為了誰而停留。
「靈修,我如此努力地想忘記你,因我的心每每想到你,便鬱悶抽痛,卻又無法阻止
自己掛念你,這種心情何其難受。除非將我的心剜出來給你看,否則你又如何能體會呢?
靈修,見不到你的時候,是你亂了我的心;當我終於見到你,你又將我早已失控的思
緒與回憶,翻攪得體無完膚。
你是我日日的煩憂,重得我無法放下。
為了你的善變與失信,我擔心受怕;你說你從沒想過要傷害我,可你是我一生最珍重
的人,也是最大的夢魘。
我一生中最為憯惻,或最為喜悅的情緒,都只為你一人而生。」
正是--三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戰國時代,這是中國最繽紛奔放的時代。
戰爭不斷,社會的階層、物資與人口流動不停,沒有一方是穩定的政權。由於各方君
王所需,百家學說齊出,繁花爭艷。
這是最多天才的時代,也是被霸主們咨意榨取的人民們最愚蠢不知反抗的時代;是局
勢最精采多變的時代,也是世情最黑暗混沌的時代。
被宮人們訕笑作娘娘腔、被高官們說嘴成只會寫繡花文章卻沒有真才實學的屈原,為
了他的君王不惜犯顏直諫,他積極的赤誠卻被所有人當作有病。他不禁憤然向天帝怒吼道
:「--就算我有病,又何止我一人有病呢?這個世界病了,全部的人都有病!」
楚懷王被囚禁在秦國黑牢,即將赴死之際,屈原是在這世上唯一真心掛念他的人,他
游離的魂魄就受到屈原的吸引,入到他最深層的夢境。
再也不必再看秦國那些狗官的臉色!在寡人最信任的靈均面前,寡人終於可以暢所欲
言!
空有夢魂來去,夜夜綠窗風雨,斷腸君信否?
才見到屈原,王就像是見到救命浮木般,前去緊緊抱住屈原,卻空空的什麼都抱不進
懷裡。
一晃眼間,竟已到了這個天人永隔的時刻。早知如此,楚懷王好後悔,為什麼以前不
好好珍惜屈原呢?迷惘了一世,空有生前英名,卻到現在才發現,這具即將要死去的身軀
所承載的這顆心,原來一直都心繫著這個自己排拒甚久的人。
眼裡濕熱,他爬在地上,悲愴哽咽道:「靈均,你向來待寡人最好,你實在回答寡人
:為什麼到了快要亡國的時候,以前支持朕的人,現在都回過頭來指著朕,說一切都是朕
不對?」
屈原一聽,俱是淚眼婆娑,淚水潸潸落下,撲了滿面。
他殷切地以雙手攙扶身穿麻囚衣的楚懷王。那種粗麻料平時是給人製袋用的,想不到
現在竟成了唯一能替他的靈修遮身蔽體的破布,秦國真是太可惡了……
以手梳理楚懷王蓬垢的亂髮,「我的大王,我的大王--」屈原柔聲呼告道:「臣真
心覺得您的決定是錯的,也秉告過大王,但是你不願意去聽臣對你說過什麼話啊。您應該
回首,去看看自己究竟做過些什麼。」
忽然間,火光劃破墨黑夢境,焰火鮮亮的猙獰場景裡血濺四處,白起攻破郢都,投下
第一把火,士兵效而仿之。不過一柱香時間,先人前後花費好幾百年所攢積下的富麗宮殿
,全被秦國軍隊燒毀。皎月映襯下的血色火舌吞吃掉一切美好的事物,宗廟以及珠寶堆砌
成的玉欄紛紛倒下,只餘燒得焦酥的樑柱仍在苦苦撐持著。
對著這般地獄景象,楚懷王非但不再流淚,反而大笑出來,「哈哈哈…哈哈哈!!是
,是寡人錯了,錯了!就算是這樣,也都不重要了!」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果然,果然,往事都成夢了!我們之間的種種恩義,大
概也像這些宮樓台榭一樣,燒成焦土了!
相隔已經三十年,失去的歲月再也追不回來,楚懷王卻好像回復到少年時代那般,親
暱地攬上屈原薄瘦的肩膀,只可惜他攬不到,就跌在地上,呵呵笑道:「靈均啊,自從發
生了讓你最在意的那件事以後,寡人已經好久沒有與你一同在夜裡獨處過。不如你現在就
寬下心來,與朕共賞這淒美的火光吧!--這場火,彷彿紅衣女子們在跳舞一般,燒得好
盛大,就是祭典時的大篝火都比不上,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啊!能見到如此美妙景緻,就
是要寡人一死…都甘願了……」
屈原默默以袖抹臉,心想道:『我這麼愛護我的國家,戰國時代的趨勢一向是只要能
發揮長才,就算報效別國君王都在所不惜,我卻死都不願離開楚國,而今看到代表國家的
廟稷被燒,我竟忽然間輕鬆下來…怎麼會這麼矛盾?這樣的我一定是瘋了!』恐怕是因為
,屈原在此刻明白了,能夠再羈絆他的,都失去了,一件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什麼是他的
責任了。
而楚懷王心情亦然吧。他搖搖晃晃地起身,竟是隨著這舞蹈般正在搖曳的烈火,也跟
著手舞足蹈起來,口裡喃喃唱著禱詞。見狀,屈原心道:『靈修也瘋了,瘋得比我更澈底
。這樣也好,我就能陪他一起瘋,兩人會比較般配。』
--我們不能相守,是天注定的,因為我們兩個都是瘋子。瘋子,要怎麼互相體諒呢
?
這不是一則專述君臣的故事、不是愛國故事,也不算真正的純文學、純歷史故事。這
只是在想辦法以最貼近的心情,去融入並紀錄兩個無法互相理解的人,想在一起,卻又不
得相守的平凡故事。
這種感覺,就像蠟燭即將燒盡時,金杯裡盛著化作水狀的蠟油,平靜沉穩彷彿失了溫
度。忍不住去觸摸它,蠟油就在指尖凝固起來,自己卻久久都無法確切感受到指尖那份辣
燙。這般使人不知覺的痛,是多麼抽人,更何況,這持續了屈原的一生。
寫下〈招魂〉之前,屈原才知道懷王的死訊;不必任何村人來通知,他的心裡已經明
瞭--彷彿有一絲緊線,在心中最重要的部位,繃斷的痛感--只有懷王的死,才能令他
有如此的感受。
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思隨流水去茫茫,蘭紅波碧憶瀟湘。
站在汨羅江邊,由巴人後裔的他,一一排設招魂用的道具。他向天昭告道:「就算王
不接受我一片真心,我亦奈何不了他。但我如此擔心我的靈修,希望他至少能好好過活,
可惜他就這麼死了!客死異鄉,盛裝屍體的棺木還是由秦國的木材作成,多麼屈辱,這都
是我的責任啊!是我放任他自己去死的!」
曾經多麼想與大王共同生活,多希望年少時期,上午閒看童捉蝶、晚間共眠一舸聽秋
雨的日子,得以這麼留住。只可惜,不管願望再怎麼平凡,如今也成黃土一杯,是曇華一
夢,過往雲煙。
「唰--」屈原將祭壇上擺設的酒杯高高舉起,釃酒臨江。「這一杯,謝河伯,感謝
河伯先前的救命之恩。」
再斟滿一杯,湊近嘴畔,一仰頭,咕嘟咕嘟瀟灑喝下,卻是欲將沉醉解悲涼,越解越
愁。「這杯,祭奠我自己,祝我接下來的路,能走得一帆風順。」
「最後一杯,獻給靈修您。你我各飲一杯,此恨平分取,寂寞朝朝暮暮……」再灑一
杯進入江中。強烈的太陽把江水蒸騰得好像要發出酒味來。
喝得昏昏沉沉以後,正是精神都進入了游離,連最後的理智都要一起拋入文章中,不
再復存於腦識。屈原一把攤開祭壇上的竹簡,涼涼地笑著,振臂提筆欲畫。
「《左傳》提到人有三不朽,可惜屈平鄙賤,不能立德立功,遂知一個人的陪伴或是
心願都無法永恆,只有那人的精神與心意能寄託在文章之中,與文章一同長久留存至千萬
個後代,因此,我要將我這些意念,全都用最至情的文字紀錄下來。我也知道,因為只有
我有這般的情痴,將來再難有人得以超越我!
「不怕後世對我有如何評價與誤解,至少寫成幾帙文章,就是已經仙去的王,他的幽
魂也有機會能看見。我要讓靈修的名字,還有我的名字,被寫在同一本青史中--長相伴
……」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招魂結束以後,沒有人知道,屈原是否真的招回懷王的魂魄。人們只曉得,屈原也跟
著去了。
年歲徒增,雖然為屈原烙下抹不去的滄桑,卻未曾帶走他一絲美貌。三十年下來,這
一張白淨的臉,仍然保持著熊槐一開始最喜歡的模樣。
也許正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屈原本來就不適合活得太久,否則
就會失去他應有的風華。投江時,他初生的一綹白絲隨風飄逝,並未在他沉入江底的屍身
上,成為白壁上的微暇。
他要當懷王最喜歡的如玉君子,他要當最純淨的那塊玉。屈原說,他永遠都不要被這
世道玷汙,也不讓平凡人的斑駁歲月去抹殺他的麗質。
§
世傳,宋玉與嬋娟同為屈原嫡傳弟子。
宋玉風流,嬋娟美貌,一雙璧人後來果真結為連理,添一椿世間美談。
花嬋娟,泛春泉;竹嬋娟,籠曉煙。這嬋娟本是指美好的意思,而嬋娟姑娘人如其名
,嬌韻欲流,很得所有人的喜愛。
此時兩人在竹篁外幽步,屈原則是靜坐在溪邊濯足。
此時分明是牽著嬋娟的手,宋玉的心卻全在他的夫子身上。當時嬋娟要他暫時離開屈
原,宋玉不曉得嬋娟對屈原的溫柔與用心,現在反而不待見她了。
屈原在潺潺溪水聲的催化下,又墜入愁雲慘霧之中,眼神飄邈,不知道在想什麼。所
有人都說屈原瘋了,事實上,屈原真的瘋了,他不吃不喝不睡,說出來的話都是胡言亂語
,好像再也不會好起來。
遠遠地,宋玉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屈原的身上,他時刻關切屈原,因為屈原早先已經投
過一次江,附近村人都說是被河伯救起來的,可是這次再做出傻事,就不知道能不能再獲
救了。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屈原祖籍丹陽,是楚王室的近親。他博聞強志,在族人裡素有名氣,弱冠那年終於被
召進宮中為官。
當時他正年輕,也是第一次離鄉背井,來到車水馬龍的郢都。
丹陽是淳樸之地,盛產柑橘,氣候宜人,與郢都這般工商聚集、民房林立的景況大不
相同。
少年正在新奇地四處張望,他還不曉得,這座集一切繁華美麗,彷彿金子打造出的國
都、這些圍繞著鳳樓龍閣的花遮柳護,並沒有在未來的日子佇立得太久,卻是郢都千村寥
落、國破家亡的景象,才真正被他永遠保存在〈哀郢〉一文之中。
姊姊女嬃陪他一起來到郢都,當屈原越來越接近宮殿,心生怯步時,女嬃便輕輕摟他
,拍拍他的背,讓他安心下來。
「我還年輕,學識不夠多,如何能進宮為國效力呢?」
「可以的,平兒,正是因為你出類拔萃,才有進宮的資格。儘管距離遙遠,姊姊回到
故鄉以後,也會日日為你祈福的。」
將一小朵白色的橘子花別上屈原的衣襟,一股清新的故鄉氣息立刻舒緩了屈原即將見
到大人物的緊張--年少的、與他同年的楚懷王熊槐,將要親自召見他,這讓屈原整個人
從腳底到頭皮都在發麻。
「平兒,姊姊只能送你到這裡,接下來,這些玉階要由你自己來爬。」女嬃放低了音
量:「只是伴君如伴虎,對王要心存提防,宮裡的人你一個都別相信,只有族人是真正愛
你護你的。如果你受到傷害,就辭官歸隱,回到鄉里吧。」
屈原卻早已拿定主意,一旦他踏入這個宮中,就誓與王、與國家共生死,他絕對不會
違背自己的誓言,不論必須經歷什麼大風大浪,他都絕對不會像姊姊說的那樣夾著尾巴逃
回家。
苟余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早在他真正的人生即將開始之際,他就已經選擇了
一條最艱困難行的路途,而他執意孤行,不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屈平,將來你將與寡人共天下!
」
這是懷王見到屈原時,開口的第一句話。
屈原一聽,立刻心神蕩漾,一顆心躁動得難以安撫。他還不知道,與王共天下的人,
從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年輕的他願意花一生去相信一個人、相信那人隨口承諾的一切,只因為淳樸的他覺得
面前這個人非常真心、以為楚懷王是真心喜歡他。
屈原小名正則,為人總是太過正直,不知防人之心為何物;他既願意單單地付出,他
就不明白世間的真理其實如此--有誰願意沒來由地去愛別人,或者單單給予別人什麼呢
?
楚懷王熊槐,他年少即位,一對劍眉,一雙朗目如星,方正的臉孔,強壯的體魄,看
起來是個將來會大有作為的人物,不單單外表出眾,就是武藝文采都有所領略,是傑出的
少年人,作為後起之秀,各方霸主無不提防;只可惜他與商紂王如此相似,同樣帥氣、同
樣健壯、同樣一身天才,最後卻將自己與國家都葬送在奸人的挑撥以及耽溺享樂中。
熊槐天生有貴族氣質,風度翩翩,玉樹臨風;他具備的王者之氣更是能自然而然吸引
所有人替他賣命,眼下就已經把初出茅廬的屈原迷得顛三倒四。
屈原立刻對懷王心生憧憬。在鄉里,由於他天賦異秉,又有良好家學,族人卻大多是
平庸之輩,無法與他言談,使得他曲高和寡,沒有同年紀的朋友;懷王談吐間卻始終這麼
有自信,他落落大方的表現真是引人入勝!屈原終於找到真正讓他想結交的人,是一位高
尚得連自己都無法匹配的人。屈原心想,不論如何,他都要成為這位王者真正推心置腹的
人!
至於楚懷王,當屈原趨步向前,一股橘子清芬立刻揚進他鼻裡。見屈原眉目清秀,面
皮白皙,一對丹鳳眼生得很是美艷,一頭墨黑的柔順青絲才到綰冠的年紀,七尺白衣秋水
無塵,人本來就是喜好美的動物,楚懷王更是對美貌的屈原大感興趣。
一番交談以後,楚懷王把屈原的身世家底全都問了出來,又見屈原的用字遣辭十分講
究,懷王才知道這個人不只是個繡花枕頭,肚子裡也很有墨水,甚至比宮裡所有人都更有
能力。宮中居高位的官吏,大都是自中原招攬來的才學之士,這些人全都看楚懷王尚年輕
,就一直想著用各樣方法來欺騙他;只有屈原的才學艷冠群芳,卻沒有絲毫中原官吏的油
條氣質,為人可是真淳樸實。
將屈原襟上的橘子花拔起,湊到鼻子前一嗅清芳,這朵花就與佩帶它的人同樣清純。
楚懷王微笑,將頂上的金花簪抽下,代替橘子花,插上屈原的衣襟。
這麼貴重的東西,真讓屈原受寵若驚!楚懷王卻不覺得如何,「寡人太喜歡你了,想
多認識你,想再與你更親近一點。你是如此直率脫俗,就像天上仙人一般,不染凡塵。」
這還是第一次被如此稱讚,讓屈原整個人彷彿飛上雲端一樣飄起來了。他沒有懷疑對
方說的話簡直太過隨便--第一次見面就喜歡,這不是很奇怪嗎?總是掛在嘴邊的喜歡,
怎麼會有價值?
但屈原還太年輕,不瞭解這些世故,只沉浸在幸福的錯覺中;他不曉得,在殘酷的未
來,當自己無法自制地越來越喜歡楚懷王,楚懷王卻壓根沒有喜歡過他。
屈原右手按心,在楚懷王面前半跪下來。向來潔身自愛的他,此時竟一點都不怕楚懷
王腳底的塵土會髒了他的白裙。
這是一個誓言。是他單方面對懷王所發下,而對方渾然不覺的誓言。屈原一字字,確
切地朗聲道:「你是我的王。在我們族裡,帶領我們的就是大巫師。我願稱你作『靈修』
,這是大巫師的名號,讓你作我的主,也願你差遣我,讓我作你手下的僕人,請你稱我為
『靈均』。」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
在這裡,讓皇天為我們作證,從此我們彼此相稱,這一世我將心交給了你,我與你就
不會再相離。
在他族裡,從沒有誰願意去服從誰,只有女子會向他的丈夫臣服,稱丈夫為「靈修」
……
只是一個外號,楚懷王不以為意。
作為此次約定的信物,他將一把掛玉的白絹扇交到屈原手裡,「好,寡人允愛卿如此
稱呼,那麼,愛卿,從此寡人也喚你作『靈均』。」
這句話,視同答應他的告白般,讓屈原欣喜若狂。但他向來內斂,硬是將這份心意收
藏起來,不敢在懷王面前表現出來,就怕唐突了面前的尊王。
把玩著扇柄吊掛的璧玉,屈原從此發誓,自己要當個潔身君子,要跟這塊玉一樣,永
遠乾淨無暇;在他的靈修眼裡,他要求自己永遠都要像這第一次見面一樣,「不染凡塵」
。
§
古時候,醫這個字寫作「毉」,下方的部首是巫。
屈原出身巴族,父親正是族裡的大巫師,姊姊女嬃也是族裡的女巫。耳濡目染之下,
屈原對神祇、祭辭以及相關歷史瞭若指掌。
屈原家中平時就是擔任為族人治病的角色,而且從沒出過差錯、屢試屢靈。這是因為
他們的花園裡,種植著各種不同的香草,時常用來治病。
這些香草都是後來《神農本草經》中所載的「上品」貨色,用多不但無害,還能延年
不死,珍貴可見一斑,也唯有像屈原家如此有靈氣的寶地,才能種出這些良方妙草。
巴族每年都遵守節期,風雨無阻地固定祭祀,為了讓天地神悅納族人的心意,這莊嚴
隆重的儀式一天都不會遲。
屈原從小時候到長大都沒有錯過任何一次,對使用的面具、柺杖、舞衣如數家珍。這
是因為他的姊姊女嬃年年擔任祭司,一身紅衣,一頭鮮花,手舞大扇,在族人圍繞的大圈
子裡翩然起舞,姿色十分美麗。附近鄉里都說,因為丹陽出了女嬃這個巫女,她的姿色悅
神耳目,才使得該地年年豐收,無旱無澇,甚至能培育屈原這樣的一個聰慧天才。
屈原在郢都定居,不過數月,已經對郢都失去熱情,不但嫌此處太過寒涼,聞慣家中
香草氣息的他,甚至覺得郢都到處都是車馬揚起的泥土味,臭死了。
把玩懷王御賜的白扇,不由得想起姊姊起乩時山鬼入體,手持雙扇,一邊狂舞,一邊
向眾人喃喃低訴,一吸一吐均是神靈氣息的美妙丰姿。
於是他親自到野外採擷各類香草。這些在城內以高價兜售的香草,其實都隱身在郊外
的雜草之中;雜草易生,總是習於侵奪香草的棲地,相形之下香草就更加稀少,惟有屈原
蕙質蘭心,能一一識別出它們。屈原還採了一些,用蘭草織成的籃子裝起來,帶回宅邸栽
種。
他悉心將花草一一編上扇子,使普通的白絹扇搖身一變,成了一把只要輕輕搖動,就
會吹送香風的寶扇。這扇子真像是姊姊舞扇時所持的大扇子,插滿了香韻和諧的鮮花們。
屈原才二十歲,就已經當上楚懷王的左徒。左徒這個官位,有人說是諫官,或是副宰
相。
他一身脫俗白衣,平白多出一條脫地玉帶,將他纖細的腰枝緊緊地束了起來。這條御
賜玉帶上還鑲滿了水蒼玉、青金石,是懷王要突顯對屈原的喜愛。
屈原手持扇子的模樣風流儒雅,年輕俊美的他在宮中博得許多宮女的青睞。於是宮裡
的大臣紛紛忌妒他,說他那把扇子搧出來分明是雜草味,哪裡香?又說屈原總是穿白衣,
根本是鄉下人;還有甚者,說屈原根本沒有才學,只是靠著討懷王歡心,才當上左徒,是
個弄臣罷了。
這些誹謗,是他在鄉下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想起仍在家鄉為他日日祈福的姊姊,他終
於明白離別前,女嬃那番語重心長的告誡中,涵義為何--『平兒,姊姊只能送你到這裡
,接下來,這些玉階要由你自己爬。』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不畏艱困、不怕指摘,一心一意向未來邁進,現在的屈原多麼地意氣風發;既然會被
說閒話、遭受他人的青眼,全是因為自己所處的地位,那麼屈原坦然受之。
不論別人如何指摘、說他特立獨行,屈原仍然不改作風,照樣在自家後院栽植香草、
同樣每天攜帶那把自己悉心編花其上的寶扇。
他與扇子,就是夜晚就寢時也毫不相離,因為他害怕失去扇子,就像他最害怕失去他
的靈修;他固執地相信,只要自己繼續保有這把扇子,靈修就會像扇子一樣與自己相隨。
他珍惜懷王賜與他的所有,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
屈原已經熟悉楚國的上下運作。
他接待外來使者時禮貌很周到,就是來自北方的詩經都能引用得恰當,即使替國家贏
得了最大利益,仍然遵守著道義,最大的功勞就是促成齊楚兩國的聯盟,這讓屈原名揚四
海。後代太史公形容其「嫻於辭令」,屈原的能力大,責任也大,他不得不出國去參加一
些重要的聯盟會議,還必須出使其他盟國。
楚懷王對屈原依賴漸長。平時屈原為了陪伴他,會安坐在他身旁處理公事;兩人不但
時常共議朝政,還會一同進餐;屈原也負責在懷王睡前,朗讀一天的政務給他聽。
每天都朝夕相處,這讓屈原很怕懷王對他厭膩,懷王卻一點都不這麼以為;至少在當
時,他以為自己「愛」屈原。他不曉得原來他對屈原,其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在乎。
楚懷王不瞭解屈原這個人,就以為自己永遠都會像現在一樣這麼喜歡他。真正的愛是
什麼?對這個幾乎沒有心的君王而言,他不明瞭。就連招進宮裡的嬪妃都未曾去動過,就
這麼以國事為理由,每天與屈原黏在一起,並自以為這樣的生活很快樂。
的確,這是他們之間最幸福無猜的日子。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三十年飛快過去了,過得不留痕跡,兩個人能再相
守的機會,也隨風而去、不再復返。雙方都很懊悔,不時回憶起這段廝守的如夢往事,回
憶著這不過是漫長三十年中的短短幾年而已。
懷王無法體會屈原為何害怕與他在一起、為何開始想找機會離開他,因為他的心還太
魯莽,根本無法理解「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再朝朝暮暮」的意義。細水長流,對他來說
太過平凡,懷王最想要的,就是留住甜蜜的感覺吧。
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痴兒女。
屈原又要出使國外。儘管懷王不希望屈原離開他,只要屈原一離開,他的心就靜不下
來,什麼工作都處理不好。
屈原卻知道,雙方都需要自己的空間,不能總是相互綁縛著,才硬是利用這則公事自
懷王身邊抽離。
公事辦妥以後,很久沒有回鄉的屈原,終於有機會去探望他思念已久的家人們。
從小他就是由女嬃照顧,女嬃當然是屈原最想念的人。他早就預定回鄉,為女嬃張羅
許多禮物。
兩姊弟從小就一起生活,如今卻是相隔十年才得以重逢。女嬃說屈原如今有將相之風
,屈原卻隱約覺得女嬃變得蒼老了。他們忍不住抱在一起大哭一場,惹得父母都笑他們還
像是小孩子一樣,怎麼這麼愛哭呢。
「姊姊,這些是我為你準備的禮物,有明月珠、玳瑁梳、金雀釵、紫銷衣……」
「好了,平兒,別再拿了。」按住屈原不斷掏寶物出來的手,兩姊弟坐在女嬃的榻上
,想好好敘舊。
知道這些全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各地名產,只要是正常人都會喜歡這些豪華奢侈的精
緻物品,女嬃卻面露難色道:「這裡是鄉下地方,用不上這些。平兒,我還以為你不會這
麼浪費,難道是你在郢都生活久了,習慣都變了?」
一心想讓姊姊高興,反而被責怪,屈原的確不怎麼好受,女嬃的話卻也像暮鼓晨鐘一
樣警醒了屈原,讓屈原記起自己仍是丹陽人的身分,不可以因為作了官,就像郢都的富有
人家一樣習於採買奢侈品。
女嬃像往常一樣溫柔地輕撫屈原的背脊,「你有點長胖了,也好,看起來可愛得多,
不像以前這麼瘦弱。」姊姊說話還是這麼婉約又體貼,她的聲音真是好聽……正當屈原這
麼想的時候,女嬃微笑,眉如彎月,「你給我說一點這十幾年的生活來聽聽吧。」
屈原頷首,便自最初與王相識時,一一述說起,從王陸續賜與他哪些物事,一直到他
當上左徒,搬進郢都的大宅邸云云,其中提得最多的,不免是懷王,就好像說每一句話的
當下,都把懷王緊緊掛在心上一樣。
女嬃心思纖細,察覺得出屈原的感受,她越聽,面色越是不佳。待屈原說完,女嬃終
於皺著眉頭道:「這是我的臆測嗎?……你『招惹』上大王了,難道當真是想靠大王的關
愛來出人頭地嗎?」
沒想到姊姊會以為他是以色侍君之人!屈原一聽,汗都急出來,忙要解釋。女嬃卻已
先判他死刑:「平兒,我還寧可你只是想利用人家罷了,可惜你真是太純情了,並不單單
只是如此。平兒,千萬別做傻事,你如果真心愛人家,就更不可能有好結果--你根本不
該跟你那輕浮的王在一起。」
屈原不明白,就算只是自己偷偷愛著王、守在王的身邊,都莫名其妙地不會有好結果
嗎?而且還說他的靈修輕浮,汙辱他認可、傾慕的人,不就等同是在汙辱他自己嗎?只是
早已承認懷王是他「靈修」的這件事,屈原不論如何都羞於告訴女嬃。他賭氣道:「是又
如何?不是又如何?戰國時期南風鼎盛,龍陽君、彌子暇一輩司空見慣,我就算真的對我
的王有意思,也不會怎樣吧。更何況我並不是那種佞臣、我比他們來得更有能力也更正直
,怎麼我就不會有好結果呢?」
女嬃聽了,無奈地搖搖頭,嘆了一大口氣,「你看看你,竟然失去了理智!你真的是
認真的?你這一生就這麼毀了,毀了!」雙手按住屈原的肩膀,女嬃擔心到了極點,橫眉
豎眼道:「你覺得這種悖德之事沒什麼嗎?這很辛苦、你得承受流言蜚語,而且在此之後
,再也不會有人承認你的才華。更何況,依你的情況而言,你與大王身份過於懸殊,必然
要依附在大王身邊。你願意從此拋棄你的尊嚴與廉恥嗎?你難道都不打算生養子女了嗎?
」
見屈原絲毫不肯聽勸,心腸就像石頭一樣堅硬,女嬃忽地站起身,指著他揚聲指責道
:「我說的你不聽,以後遭遇到我所說的結局,你會後悔的。何必如此糟蹋自己?這讓從
小養育你到大的姊姊滿心不捨啊!」
被怒罵到極點,屈原不但不悔改,看起來反而要生氣了。女嬃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好
端坐下來,殷殷切切地告訴屈原,只希望屈原多少聽進去:「姊姊不要你受傷,要你好好
愛惜自己。照我看來,從一開始就是大王自己要來招惹你,你不要著他的道!」
屈原很想回答女嬃,根本就是他自己對王有意思,可是他此時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是太
賤了,遲遲不敢開口,只有聽女嬃繼續說下去:「你知道他為什麼招惹你嗎?因為他是老
滑頭,早就看慣宮裡的一切,懂得如何掌握人性;你卻像隻剛出生的小動物,好騙極了!
這讓他覺得你很有被戲弄的價值,等他沒興趣了,他就不要你了。你只會被他傷害,但是
他一點事情都沒有!」
女嬃分析起她觀察過的族人裡,男人對女人的習性,她又說起這混亂的世道,試圖想
讓屈原相信她的立論;屈原卻覺得,懷王是完美的人,壓根不可能像姊姊所說的那麼黑暗
,就算懷王真的很隨便,屈原也傻傻地相信,懷王將會為了他而改變。
女嬃三令五申道:「王來招惹你,你就不要理他,好不好?你與他只該有國政上的關
係。--為什麼我這麼確定王是想玩弄你?因為王打從一開始就說要與你共天下,後來又
給了你很多許諾,但是那些承諾都很隨便;常常會掛在嘴邊的東西,都不是那個人所當真
。真正重要的事情,就該安靜地放在心裡才對。」
屈原已經聽得厭煩。女嬃道:「平兒,姊姊有沒有常常給你承諾?」屈原回想了下,
搖搖頭,又答道:「但姊姊總是言出必行。」
「這是因為姊姊愛你,捨不得看見你在承諾落空之後,傷心失落的模樣,所以姊姊只
給你有把握的承諾;但是你的王說出來的話總是這麼輕浮隨便,他對你一點都不真心,失
信的諾言就是甜言蜜語、就是欺騙。」
「當大王告訴你,以後他要永遠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他是在上位者,他自己不會想到
究竟有多少變數嗎?為什麼他卻能輕易地說出這些話,來讓你對他死心塌地、使你對他抱
持這麼多企望呢?」
「雖然你已經對政治瞭然於心,但他是個王,他看得必然比你多,你不瞭解的,他都
瞭解。就連我們這些鄉下人,都常常聽聞純真的姑娘被拋棄,以至於害了一生。更何況是
那些油嘴滑舌的貴族,他們的所做所為?」
「姊姊最後再告誡你一次--行事謹慎,不要把心交託給不應該的人。」
少了懷王,就算在故鄉丹陽,夜晚也寂寥清冷不已。一對眼眨巴眨巴地,沒有闔上,
在這同時,女嬃的種種告誡無數次泛上屈原的心頭。
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卻是為了誰而掛心呢?要不是有了楚懷王這個人,
屈原的心就不會罣懸在空,一秒都無法平靜下來。
一個翻身,他早已臥在榻上良久,終究是不能入睡地坐起身來,呆望著高掛漆黑夜空
的一輪光潔玉盤。
玉輪光轉,夜明星動。仰頭看的是明月,寄託的是兒女私情,在這普天之下一脈相同
的千里光中。
--我的靈修,我的靈修啊,你現在過得可好?說要離開的是我,我卻特別思念你。
難得我離開了你的身邊,你可有想我?就是一點點,都好,你可掛記過我?
另外一頭,屈原回鄉,延宕了行程,使得懷王多等了兩天。他不耐煩得很,空暇時又
無人能供他打發時間,遂踏入後宮。
在這個幽幽深宮中,有一位秦國為了拉攏楚懷王,作為禮物送過去的美女,她的芳名
是鄭袖。鄭袖每天都點胭脂、抹玉粉,打扮得妖冶動人,只可惜未曾盼到君王的點滴雨露
。
今晚,大概又是一個芳心寂寥的夜晚吧。鄭袖低首,芳容慘澹,掩袖嘆息道:「可憐
妾身正值花樣年華,在秦宮中本是數一數二的美女,遠嫁自風俗迥異的楚地,卻未曾獲得
王的青睞。」
這位鄭袖雖美,但是她工於心計、手段歹毒,並不適宜留在宮中影響朝政,才被作為
禮物送到楚國的下陳來。在楚懷王未曾廣招後宮之前,她還是後宮中的第一位美人,後來
成了楚國「南后」。她在歷史上之所以能留名,最著名的一件事就在於,往後有位來自魏
國的魏美人倍受寵愛,卻為鄭袖巧言所害,遭到楚懷王劓去鼻子。
此時,聲聲霸氣的步踏,自光華的地板彼方逐漸靠近。
鄭袖睜大雙目,知道屬於她的時刻終究要來臨了!
她沉著鎮定,迅速整妝,瞬間將自己妝點得美輪美奐。當懷王終於懷著好奇的心,撩
開層層香噴噴的紫紗簾,只見一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頭戴嬌花,坐在舖設紅綾的蘭榻上
,自藍呢綢裙開衩處隱約露出一雙自然垂放在地的白嫩玉腿。她嫣然一笑,眨眨睫毛濃纖
的狐媚眼子,倩視著懷王,「大王--……」搧情一聲喚,伸出戴著金甲套的纖指來,向
面前偉岸男子悠悠挑誘起來。
此般甜蜜誘惑豈是懷王曾自屈原身上所獲得的?更何況懷王正值壯年,當然抵擋不住
誘惑。自這一晚以後,他的身心都成了鄭袖的俘虜……
§
自故鄉回到郢都以後,屈原終於下定決心。
「他是我的王,是第一個賞識我的人、又對我這麼好……我可是與王朝夕相處過,相
較之下姊姊只是一介住在偏遠地方的俗人,我比她來得更瞭解大王,知道大王不會害我,
我怎麼會不信任他?我自然是信他的!」
「啊?」在前方駕馬的車夫還以為屈原在跟他說話,趕忙回頭一看。
發現自己把心裡話不小心都說了出來,幸好聽見的人只是個車夫罷了。屈原搖搖頭,
「沒、沒事…」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不安地自言自語著。
明知道姊姊說的定然不錯,明知道這個人是危險不能信任的,卻還是……想從現在開
始,一心一意將自己交託給他,深信只要自己對他好,他也一定會對自己好。
『就算王不招惹我,我也不見得忍得住,要是王真的有意思……既然我已經稱他作靈
修,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只要能相守,就算只有一時,亦足矣。我相信,我不會痛、也不會後悔的……我早
就知道後果,難道我真的會蠢笨到這種程度,對靈修寄予企望、認為像我這種普通人真的
能跟身分尊貴的靈修出雙入對嗎?』
御派的兩匹馬車正快馬加鞭趕回宮殿。在當時,只有作官的人才能坐車,普通的士人
以及庶人都只能徒步,這台紅底金邊的軒車所彰顯的,正是屈原貴為大夫的身分。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屈原才風塵僕僕地回到宮中,就見楚王已經自大
殿內走到門口,竟然親自迎接屈原,若非欲維持霸主的威儀,見他面露欣喜,怕是急得想
跑步了。離別雖苦,卻使懷王更想念屈原--想好好與他說話,想看見他好看的容顏,只
要兩個人能在一起,什麼都好。
屈原當然不知道就在昨晚,楚懷王已經背叛了他曾說過的那些甜言蜜語。
懷王才走近屈原,就捧起他白皙的雙手,握住他纖長的手指,「靈均愛卿,寡人等得
你好苦,你不在的這幾天,朕真是什麼都做不成。就知道你今天會回來,快隨寡人進內室
換一套新衣,寡人已經為卿預備洗塵的宴會,再不快點可就不等你了!」
都已經有點年紀了,卻還像年輕人一樣熱情。見到懷王對他獻殷勤,屈原真是說不出
的開心,屈原幸福地痴笑道。
那天晚上,一邊暢飲佳釀,一邊向王報告與齊國會盟的後續等種種事宜,明明是在談
論公事,王盯著他看的目光卻是柔情似水,這讓屈原心神蕩漾。果然還是他被王迷住,而
不是王迷上他。
宮中的女樂與舞蹈,都在屈原的耳裡眼裡變得迷迷濛濛,只餘王英氣煥發的俊臉在屈
原眼裡越放越大。王是他的一顆心,王是他眼中的瞳仁。屈原真想自問:為什麼?這幾天
著了道似的這麼思念靈修?為什麼在不知不覺間,愛隨著時間越發濃厚?
懷王很輕易就看出屈原已經醺然。不像屈原的眼裡只有他一個人,懷王的眼界很寬,
心也大;屈原心繫他,而他心繫的是他的天下,所以他一直都在注意台子底下,百官究竟
在宴會裡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美其名這場酒宴專門為屈原舉辦,其實楚國物產富庶
,宮室財富累積甚多,夜夜笙歌早就不是一兩天的事情,屈原又怎麼會知道這到底是不是
專門為了他一個人,所擺設出的筵席呢?
「靈均,你還真純情。」趁著無人注意時,懷王拉過坐在對面的屈原,按著他的單肩
,悄悄在他耳邊說上一句。
屈原不自覺地紅了臉,在王的眼裡尤其可愛。他壓根不知道王說這句話有何涵義,好
想跟他笑罵,又礙著這裡是公共場合,可不像平常聯床夜話時,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想起
自己與懷王的關係,就是如此見不得人,他心裡一陣鬱悶,乾脆什麼都不回應了,自顧自
地悶悶地喝起酒來。
宴會過後,在數個月間,懷王與屈原愈發親密熱絡起來。
懷王有著霸王的佔有慾,不准屈原離開他半步;屈原卻是不受拘束的天才,他們兩個
註定不匹配。
經常,屈原不過是公務繁忙,稍微消失片刻,懷王就像孩子般開始撒嬌甚至耍賴。屈
原也是普通人,每當他的性子被激得快要發作,卻是一句「靈均,寡人只不過是想多看看
你、想你多陪陪寡人」就能代替所有理由,把屈原打得死死的。
屈原只好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懷王身上。就連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創作,都能為了
王而犧牲。
過去他喜歡在閒暇時修整後院裡的花草,但是最近都被王留在宮中,回不得家,久久
才赫然發現,當初自己悉心栽培的香草全部枯死了。
雖然屈原試著告訴自己,香草本來就比一般植物要來得更脆弱,枯萎是無可避免的;
可是以前在家鄉時,屈原可是從來沒種死過任何一棵花草,對比之下他更深深知道自己對
花草的失職,卻無力改變這一切,只有默默將這些枯花敗草埋葬起來,期望它們來年將化
作更肥沃的春泥,來滋潤別的香草。
自從這件事以後,屈原驚覺,自己早已為了懷王犧牲太多。
他忽然發現,他這個人,好像已經不再是他自己了。為了懷王,他這個人活得破破碎
碎,懷王卻依然安好,有他的事業、他的成就……只有屈原,屈原除了靈修以外,什麼都
沒有,卻還不大確定這位靈修,到底是否真正屬於他?
因此他不顧懷王的要求,硬是將自己的時間抽離出來。
懷王雖然口口聲聲答應道:「愛卿要回家嗎?不要緊,寡人會等你。」可是屈原明明
才離開多久,懷王每次一見到屈原,就說他很寂寞。屈原知道,身為一國之君,他的靈修
不該這麼小孩子氣,同時又以為懷王依賴、需要自己,因而怯喜不已。
就在屈原最受寵的同時,蜚聲流語自宮中城內四起。
屈原建立不少事蹟,使得老百姓都認識他;卻有富家子弟得不到同樣的地位就忌妒他
,到處造謠,質疑從鄉下來的屈原為什麼能爬到這麼高的地位。
「這個人只是個弄臣吧?」、「文臣在紛亂的世上根本就不被需要,楚國已經養太多
冗官,大王需要更能保護他的人,快把屈原換掉吧。」這種話,屈原早就聽多了。
更甚者會說些什麼,也都已經在屈原的意料之中。官吏們如此談論道:「王大概是看
重屈原的美色吧,這個人真是個無恥的小白臉啊!」、「王不會永遠喜歡男人的,現在只
是覺得漂亮男人很新鮮罷了。」、「娘娘腔遲早會色衰愛馳,屆時就不再保有官位了。」
屈原默默忍受著,他不覺得別人的話有何重要;只要懷王願意繼續看著他,他就可以
不在乎其他任何人……
如果非得要到這一天,他必須只為他的靈修一人而活,他便願意割捨一切,無所畏懼
地只為他的靈修而前行。
§
屈原以為,幸福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節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兒女挽留春。這善變易逝的春,就像故人的心一樣,可是任何
一位痴心人想留住,就能真正留住的?
兩人的關係真正變質,是在一個可歎的晚上。郢都於當日上午發生地震,古人認為,
地震的成因乃是地脈像人的經脈一樣不順,只是,要是別的地方地震也就算了,卻是郢都
地震。京城的地脈居然會發生問題?這讓迷信的百官們不由得質疑,這是老天來警告楚國
、即將降災禍給楚國了!
懷王的心情很低落,他聲聲怨嘆自己是個不被天承認的霸主。
平時意氣風發的王,在屈原心情低落時,會體貼地安慰他;屈原不敢相信,這樣的王
竟然會頹喪下來。他捨不得看見他的靈修繼續自嘆自憐下去。儘管已經好一段時間未曾在
宮中留宿,屈原當機立斷,當晚就要住下來陪懷王談心。他想讓懷王豁然開朗,恢復他該
有的生氣。
屈原才考慮過不少話,欲用來好好安慰懷王,懷王心裡打的卻完全是別種主意--其
實在他心裡,早就已經不把屈原當作人臣。
他把屈原當作追逐的對象。懷王視自己為頂尖的獵人,對眼的獵物非到手不可,而屈
原是一隻生機盎然的小鹿,牠的皮毛鮮美,令人垂涎欲得;祂奔跑的速度卻飛快不已,使
得獵人棘手非常。懷王早已暗想過許多次,為何花了這麼多時間心力,還未能得到屈原的
身與心?
正巧終於讓他逮到這個機會,恐怕也是唯一的機會,能讓屈原留下來過夜,懷王可不
會再放過他。
眼看到手的時刻近了。懷王三步併兩步湊近屈原。他平時素有鍛鍊,在皇室活動中,
秋日騎馬與冬日狩獵都是他絕不可錯過的,體格健壯全然不是屈原這個只顧浸泡在書堆之
中的書生所能比擬的。
不到半柱香時間,已經是什麼樣的糾結都有過。屈原冷汗涔涔,滿臉哭求,平時他在
廟堂上衣冠楚楚,如今卻是髮冠掉落、披頭散髮,纖長未曾剪去的青絲,如雲霧般籠在他
臉龐與肩上;他的外衣大開、內袍半落,衣服底下瘦薄的體型毫無遺漏地顯現出來,裹在
層層衣物下的白淨肌膚也露出半截,正在引誘懷王。跟淫蕩風騷的鄭袖大不相同,屈原毫
不服輸的強烈矜持令懷王胃口更甚,越是抵抗,他這個王者就越想得到。
屈原從沒料想過懷王會這麼粗暴,也沒想到他的靈修居然會這麼對待他。難怪女嬃嘴
上一直掛著「招惹」、「招惹」的,屈原臉色大變,直到現在才知道女嬃話底藏的真意,
原來她早已預料到今晚即將發生的慘事。
兩人一陣推拒,互不相讓,就是素來對懷王恭敬的屈原,為了不能放棄的自尊,都向
懷王搧過一巴掌。
「啪!」一爪子熱辣辣印上王的側臉,對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王而言,真是莫大的屈辱
。
懷王再也不會饒恕屈原,他心道:『這帳等等就算。』臉上仍是笑瞇瞇的,試圖以懷
柔的態度讓屈原就範,腦裡飛快轉著的想法卻是:『現在服從本王,本王以後還是會對你
一樣好,但是如果再苦苦掙扎……本王的耐性本來就不大,要是讓朕厭煩了,你就吃不完
兜著走!』
懷王步步進逼,把屈原抵到牆角。屈原狗急跳牆,顧不得形象就要往窗外跳,卻一把
被懷王拉回來。
「大王、大王,你喝酒了嗎?冷靜一點…!」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屈原拼命掙脫
,卻始終無法擺脫這對厚實的臂膀對他緊緊的箝制。以前明明幻想過無數次,希望大王把
他抱進溫暖的胸懷中,如今真的被大王抱在懷裡,這卻讓屈原痛苦不已。
懷王從後頭環住他纖細的腰枝,大掌摩娑,靠在屈原肩上的頭正不斷喘氣著,隔著衣
料,他已經腫脹的下體急促地來回摩擦屈原的股間。
屈原感到什麼又硬又大的東西正熱辣辣地對著他不能言說的地方,就好像想突破兩人
的袍子,直接刺穿他似的。一向以天才自恃的屈原,實在不能忍受這樣的羞辱,這些事不
是他該遭遇的。無聲淚水正大滴大滴落下,象徵他的屈辱與不甘。
不欲讓屈原再有機會逃脫,懷王像熊一樣龐大的身體,把文弱的他穩穩壓在榻上。
「大王,大王!!」屈原雙手格擋,無法阻止一對巨手野蠻地撕扯他的外袍。屈原再
也不敢看了,他偏過頭去,不想承認,原來這就是他一心一意想依附的靈修。
「靈均,你不知道寡人一直都想要了你。你不懂得寡人的心情啊!」
懷王強硬地扳開死死縮住的雙腿,下方的屈原感覺到自己不該被開放的部位全都給人
掃視過一遍,這視線真是一片刺寒,讓屈原渾身顫抖不已。
懷王殺紅了眼,熱汗一片的掌心,一把揉破褻褲,指節暴露的手猴急地掰開臀瓣,貪
婪的身軀慌慌忙忙地低下來,撩開裙襬,往前一突……
「哈…啊啊啊--…!」
§
再痛苦的黑夜,也總會盼到重生的黎明。
屈原一生中最漫長的夜晚終於過去。
搖曳的燭火早已熄滅,只餘紅如血液般的蠟油熔成一片,塌在銀盤上。
吵人的鳥兒啁啾喚醒了一夜未曾好眠的屈原。身上連蔽體的被子都沒有,他只好以痠
軟的手撈過彷彿碎布的衣服,勉強蓋在這具羞恥的身體上。
這對無力的手,昨天因著他靈修的吩咐,撐持在地上整夜,以便開放他的下體,供王
盡情地攻城掠地。
屈原已經想不起他的靈修曾經在最初稱讚過他「不染凡塵」,只記得懷王對他的身體
諸多稱讚,說的都是存在男人本性中,最猥褻的話。
這還是他的靈修嗎?……屈原搖搖頭。也許這個人不是他的靈修,也許、他的靈修昨
晚被鬼附體,才會這麼欺凌他。否則,自己難道不是靈修所愛之人?靈修怎麼可能如此照
著他最不想要的各種手段,來對付他?
一挪動身子,只覺得錐心刺骨的痛,挾帶著令他憎惡的稠液,從後方可恥的禁地,直
直流向前方。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上天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還是發生在他屈平身上?
屈原想否認這一切的存在。就算自己從此成了不潔的人,他都希望現在睡在身旁、一
臉饜足的人是別的男人,這樣一來,他就能一心一意好好恨他;別是他的靈修,因為他無
法狠下心只恨他,他會忍不住想起靈修對他的好。
他對天充滿了太多疑問,痛澈他心扉的疑問,不懂,真的不懂,只好愣愣地坐在那裡
,對整個人生,甚至自己生下來的意義都不由得迷茫起來。
該活在他腦海裡的才學都一併消失了,只有懷王粗重如野獸的喘息、一邊進入,一邊
粗手拍響他屁股的聲音、抽送時頻繁的噗嗤噗嗤水聲等令人嘔心的東西,還殘留在他脆弱
的腦識裡,如此鮮明,如此使人疼痛。
那裡怎麼還這麼痛?屈原往後稍稍一摸,再抽回手,只見指尖上都是血。
女媧造人,本來就是造男造女,使男女得以陰陽和合。姊姊說得對極了,男人與男人
本來就不被見容、使用那種地方真是污穢至極,出血都不讓人訝異。現在這個痛,不只痛
在他的身,也痛在他的一片癡心,正是在懲罰他這個以色侍君的人吧!
「此時此刻,既然錯誤已經釀成,就別怪靈修。上蒼啊,要怪,就怪我這個不潔的人
渣吧……」
低首,垂落的長髮掩住悵然若失的面容,屈原喃喃自語道。幾滴珍貴的男兒淚早已爬
滿他狼狽的臉面,再次打濕他身上緊抓的衣物。
本來以為,在得到屈原的人以後,一切事情都會簡單得多。沒想到屈原毫不領情,一
連上個月,他對懷王的態度極為冷淡。
懷王還是對屈原很溫柔、很殷勤,甚至為了曾經對不起屈原的這件事,心存愧疚,就
對他更加熱情,不時慰問,還餽贈許多禮物;只可惜,屈原的性格公義,他不能忘記這筆
仇恨。這是懷王所對不起他、注定一生虧欠他的。
宮裡的人都在看好戲,指罵嘻笑屈原,有人說屈原在耍任性、有人說懷王已經不寵愛
他,還有人說,屈原在擺架子炫燿他的地位。
若是嘲笑別的事情也就算了。如今他與王之間的裂痕,卻是由他一生最大的痛楚所造
成,好可恥。
屈原真想找一個洞把自己藏起來。從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的發生,沒有人能理解,當他
被迫拄著柺杖走路時,心中到底有多少不願與苦毒。
屈原對懷王敬而遠之,這就是他給懷王的答覆,一個非出於他自願但是不得不如此的
可悲答覆。
懷王已經對屈原付出他一生所能付出的最多耐心。他的心力不過如此,他是個淺薄的
人!
在這件事情的發展上,一切都沒有按照他這個天子的意思去做,屈原的心已經收不回
來。
懷王累了,懷王作罷,懷王不想再面對屈原,還有他怨毒的態度。
懷王終於體認到--自己根本對屈原沒有多少堅持、想放棄「隨時」都能放棄,何苦
被屈原繼續排斥下去?
既然屈原討厭他,他就「成就」屈原的願望--他要當個「好人」,不要再煩擾屈原
、不要再見到屈原、不要讓屈原以為自己巴著他不放。
反正並不是非屈原不可,既然屈原與他不投機,那一切就任著放水流吧!
從此他逃避屈原、不再喜愛屈原。曾經,與屈原在一起是好快樂的事情,現在卻恨不
得避開屈原,叫屈原滾得遠遠的。他對屈原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每次要面對他就覺得責
任纏身,好像不論自己有多麼光明正大都還是對不起這個人,好像除非自己不得好死才會
真正得到屈原的諒解--屈原這個人簡直像是婆娘一樣,不好伺候又這麼愛鬼叫。
他與屈原的關係變了,從最初的親近,變得像現在這樣天涯海角的遠。
懷王將屈原降職為三閭大夫。閭是姓氏的意思,三閭大夫只不過是個管理三家貴族事
宜的閒職。
懷王大大方方地表示:這就是本王給愛卿的恩惠。本王體諒你,怕你跟本王尷尬。從
今天開始,本王再也不會跟你說話,你也一句話都不必再跟本王說,你不用再見到本王,
這樣你可開心了吧?哈,本王可是很難過的,你真的都不能體會本王的感受。你當初對本
王是這麼好,本王很惜情,本王還是很愛你--只是你不愛本王了,這些路都是你自己選
擇的,你可一樣都不得怪朕。
屈原再也不需要進宮了,懷王是他一面都不能得見的人物。
他渺小,懷王卻崇高不已,因為他的地位一直都是懷王所賜予的。他與懷王之間的距
離,只有懷王自己能決定。
這段感情一點都不公平。只有一個人在付出,另一個人總是在辜負他,那個負心漢卻
能全權決定兩個人之間要分或合。
屈原總是在求王,王自己沒看到,王不曉得,王就覺得屈原根本不在乎他。
王懶得向屈原多施予一個目光,因為這會讓他覺得,是他跑回來求屈原,這樣的行為
是錯的,對他這個高高在上的人而言,真是可恥得不得了!
屈原深深體認到,是的,王說得沒錯,這一切都是自找的!
他真的覺得自己好賤,明明已經被汙辱得體無完膚,卻還是抵擋不住自己的思念,透
過各種管道,好不容易得見懷王一面。
他兢兢業業,就怕又要失去什麼,立刻虔誠地跪下來,渴求地問王:大王啊,你為什
麼再也不憐憫我、召見我?
王理所當然地答道:寡人高高在上,這可不是寡人自願要作王的,一切都是形勢所迫
。寡人不作王,會有很多人失望的,寡人若要與你在一起,除非卸下這份王職,但是這麼
一來,會有很多人失望的!而且你知道卸下王職,需要很多時間,也很困難嗎?還是別違
背大家的盼望,繼續好好治理國家吧,楚國的繁榮不也是你的願望嗎?
於是寡人與你漸行漸遠,這都不是寡人的錯,而是寡人很忙、寡人在治理國政。
寡人有多辛苦,你曉得嗎?一天常常睡不到一個時辰,還得時常出宮安撫皇親國戚、
與各方諸侯打交道,心思都用在這上頭了,再也沒有多的力氣來理會你。你就看在這個份
上,體諒寡人的辛苦,別再進宮來煩擾寡人了好嗎?
寡人現在什麼都奈何不得,對你的態度這麼不耐煩,也不是寡人所能控制的。但是寡
人覺得自己的語氣很好,至少都有回答你,並沒有對你不理不睬啊!你看,寡人還是對你
很有心的。假如寡人真的要疏遠你,直接把你趕出去,不要跟你說話就好了,不是嗎?你
說啊,不是嗎?怎麼忽然變成啞巴,難不成是心虛所以不答覆了?
好了,愛卿,寡人真的沒有力氣再安慰你了,你不要再跟寡人哭鬧了好嗎?
看在你對寡人而言,還算是很重要的份上,寡人雖然還有很多人要陪,但是等寡人還
有餘暇,有想到你,就再召你過來吧,你可要盡心盡力服侍寡人。
……
好不容易得到這些回覆,屈原就哭天喊地的謝恩,接著愣愣地被門衛趕回家了。
他忿恨地捶著被子,向被子問道:既然現在忙,為何當初不忙?既然現在不能在一起
,為何當初就能在一起?現在已經失去了溫柔,當初卻為何能溫柔呢?
懷王自私的抉擇,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屈原身上。是的,屈原必須為了一切向懷王道
歉--他更該對他自己道歉,因為他竟然愛上了這個狼心狗肺的人,忘都忘不掉、捨都捨
不開,這讓他流淚、痛苦不已!
§
秦相張儀第一次拜訪楚國。
他知道,屈原現在雖然被冷落了,卻是馬虎不得的人物。於是在覲見過懷王以後,他
忽略其他達官貴人,率先到屈原府上拜訪。
一杯香茗過後,張儀一掃其冷酷的形象,笑容滿面地向屈原作揖道:「久聞先生文名
,小人張儀,這次因公前來,不便與您討論,下回必定專程拜訪,與您多切磋琢磨。」
在楚國,大多時間都不被眾人瞭解的屈原,真有種忽然找到知音的感覺,謙虛地答了
幾句不敢當。
話鋒一轉,就連眼神都狡猾起來,張儀試探道:「屈大夫不但家學深厚,作品更是辭
采華美、文情並茂,有家國之思,小人為了拜讀,時常遣人專程至楚國收購您的文章。只
是下人偶有議論,說先生您所作的辭在境外擲地有聲,境內卻是乏人問津……難道您不會
因此忿怒嗎?」
還以為張儀是個好人,說到底原來是想拉攏自己去秦國。屈原立時正色,回揖辭謝道
:「謝相國大人抬愛。屈平只不過是小小的三閭大夫,哪裡需要人了解?屈平留戀的不是
眾人的吹捧,而是楚地獨特的風光美景、楚人的宗教藝術。只有這些,才是屈某真正窮一
生想留在章句之中,其餘的不論哪裏都比不上。」
張儀口舌能生花,本欲轉圜,屈原卻先搶道:「相國大人,一棵肥嫩的橘子樹,究竟
是生在南國無人採擷來得好?還是移植到北國去,雖然有人採來吃,卻變成又瘦又小的酸
苦枳子樹,要來得更好呢?」
張儀見屈原心意已決,寧可在楚國繼續被棄置,也不願到秦國受重用。向來靠縱橫家
這門「行人之官」學問吃穿,張儀為了用一張繡口說動每個人,可以將自己任何珍貴的情
操,包括尊嚴與愛國意識都丟在地上踩,與屈原對比之下,這讓他不由得慚愧起來。
張儀告訴自己,當初會離鄉向鬼谷子先生求學,不也是因為兄嫂們的欺壓嗎?屈原肯
忍氣吞聲受楚國人的氣,自己卻吞不下這口氣,出來求發展,也不見得一定是錯的。
勉強一笑,他向屈原深深一頷首,「張某尊重屈先生的決定。」
§
張儀離去之後,來自秦國的一個人留了下來,那個人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叫作靳尚。
靳尚自秦國帶來許多各國珍品,還很有錢。他進宮供職以後,私底下給所有人都塞了
很多錢,尤其是鄭袖,他把所有珍奇古玩全都一車一車送給她。
自從屈原進宮作官以後,眾人互相忌妒、為了懷王爭風吃醋,這間楚宮幾乎不曾這麼
和樂過。然而在靳尚帶來的這個虛假太平之下,是早已被錢污染的人心。除了屈原以外,
其他所有人都受過靳尚的賄賂。
懷王未曾看見,在未來,這塊地處長江,未曾沾染中原習氣,君臣能平等相待的淳樸
議事場合,逐漸轉變得不在乎人性,只顧追逐名利,其餘都可以滿不在乎。百官心裡沒有
國家,只有自己;人可以為了達成虛幻的目標,犧牲別人的感情與信任,甚至與所謂的朋
友拆夥,都是三天兩頭的事;為了利用別人,可以說盡所有好聽的假話……
眼下之際,在靳尚的促合之下,楚國即將與齊國絕交,卻要與秦國建交。
屈原心上煩躁,只好藉問卦之名,找太卜鄭詹尹討論這件事。
太卜說:「自從收賄,宮裡的風氣都變了。大家發現不工作也會有好處自動找上門,
很多人變得尸位素餐,嘴巴上很會說,卻什麼都不做;喜歡指使人,再把功勞往自己身上
攬的人太多了。」
屈原一聽,重重嘆一口氣。可惜自己已經為懷王所疏遠、不再是他所喜愛的那位近臣
,就算他去向王說什麼,王也不會搭理他吧。去勸王是沒用的。
「遭透了!那些狗官,把良心都賣給了秦國!他們心裡都很清楚,跟秦國結為友好之
邦,對我們楚國一點幫助都沒有。秦國的壞心眼眾所皆知,上午才訂下的盟約,下午就能
違背,跟這種小人打交道,一定是我們吃虧。只可惜現在國內的大勢已定,只要沒有戰爭
,就算要跟鄙視我們的人低頭,都不覺得如何,真是太可恥了!」
太卜贊聲道:「是的,秦國根本不把我們楚國放在眼裡。就算大楚已經是一方霸主,
對他們來說,楚人仍然只算得上野蠻人。秦相張儀來訪時,我聽見他左右僕人討論道:『
就算沒有結成盟約也沒關係,我們只要有來就算達成任務了,楚國關我們什麼事呢?說來
說去,也不就是附庸國,要依附在我們強大的羽翼下生活嗎?』」
屈原一聽,怒氣一發不可遏,不顧後果地想進宮面見懷王。太卜拉住屈原的袖子,阻
止他魯莽的行動:「屈大夫,莫莫莫!我們這些下官只能看開點,既然大家都喜歡如此,
我們就不能否定由這條盟約得到的和平,反正這不是壞事,也是所有人的盼望。」
「賄賂秦國所得到的和平怎麼可能持久?不行,我不可以再讓大王被這些目光短淺的
規規小儒荼毒!」
屈原不顧重重守衛攔阻,一鼓作氣進入宮中,卻見莊嚴的大堂上,懷王蟠據在高座,
靳尚卻將頭埋在他的兩腿之間……
靳尚才到秦國,就被封了一個比三閭大夫還高的官位來作,是為「上官大夫」,但是
因為他與大家的關係搞得很好,到處花錢與人周旋,也就完全不會有人批評他。這才是真
正以色侍君的佞臣,可惜在這個混亂的時代,除了屈原以及少數不出聲的人以外,人人的
眼睛都是污濁的,沒有人能看清醜惡的世道。
一聽到後方有腳步聲傳來,靳尚抬起頭,原本想向懷王抱怨,卻發現懷王的面色怪異
,大概是來者特殊的緣故,他只好趕緊抹嘴,替懷王理好衣服,就向懷王告退了。匆匆離
開的時候,正眼都沒看過屈原。
靳尚既然有不凡的美貌,有財有權,能幫助楚國與秦國拉關係,而且懷王本來就不排
斥男人,在拋開屈原以後,親近靳尚當然也是預料中的事情。
懷王許久沒見到屈原,雖然平常忙於政務,從沒關心過他,心裡倒也有些思念他,話
頭就道:「靈均別想多了,平時寡人與上官大夫多半以談論公務為先。」
對於方才目睹的景象,屈原知道,大概就是因為自己不願意像靳尚那樣「侍奉」大王
,才會慘遭疏遠吧?
他不想對此多發表意見,只是雙手作揖,虔誠地深深鞠躬道:「大王,與秦國結為友
邦一事,敬請三思。」
話才開頭,懷王就怒了:「與秦國結交是所有人的期望,愛卿怎能陷寡人於不義,使
得全國上下的人民都對寡人失望?」
「但是秦國素無信義,臣以為秦相張儀所言,割六百里地予我國之事,是虛非實…」
屈原話還沒說完,懷王就反駁道:「現場都有德高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