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兒童侵害描寫
9.
這並不是太難猜的發展,至少對於這個世界的人來說,稀鬆平常。這對戴納而言是很痛苦
的記憶,就像腦袋被按在浴缸裡一樣難受。缺氧,寂寞,無助,直到他十八歲了,他才意
識到,他的童年是不幸的。
不幸的人總是千奇百怪,不幸的童年卻唯一的共通點。
戴納十八歲的時候,貝琪九歲了,上了附近的普通公立小學,即使老師已經說過很多次,
貝琪需要特別的學校資源。
貝琪似乎哪裡不對勁,他們說貝琪發展遲緩,發現得太晚,普通的學校幫不了她。他們會
同情地看著戴納,因為會來的只有戴納,明明戴納這麼聰明,但妹妹卻智能有障礙。再加
上貝琪長得很漂亮,越大越像母親,再一些年便可以被稱為亭亭玉立。
他在公立高中畢業了,家裡的經濟不樂觀,所以他決定先上附近的社區大學,最後再轉學
。他不想停下來,所以他需要一個能賺錢的科系。
畢業前他十分忙碌,有時候會讓貝琪的脖子掛著一串鑰匙自己回家。小學放學得早,他沒
有時間去接貝琪。
貝琪在九歲的時候終於認得回家的路,每天都像是辛勤的小蜜蜂,嗡嗡嗡,在家和學校之
間折返。戴納總是叮囑她,一回到家便回去自己的房間,並且牢牢地上鎖直到戴納回來。
一樓的房間成為貝琪的個人房間,畢竟是兄妹,戴納希望貝琪總有一天可以獨立,即使是
幼時被傷害而無法長大,他還是希望貝琪沒有自己也能好好生活。
那天,他本來不該這麼早回家的,戴納沒有拍畢業照片便匆匆回家。一打開門,他便聞到
濃濃的大麻味,客廳的門關的,但貝琪的房間門卻開著,裡頭一片漆黑。
他喊:貝琪。
貝琪!貝琪!
他去開客廳的門,手把發出奇怪的金屬摩擦生,啪機啪機,廉價的鎖將他隔絕在地獄之外
,只要踏入了,便是萬劫不復。他喊:「混蛋!你這個混蛋!」裡面的笑聲變成咒麻,他
的腦袋很熱,瘋狂地槌打門扉。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混蛋!人渣!他嘶吼:為什麼!
他們只是想要愛而已。母親的愛、父親的愛,烙印在童年的愛。他想成為能夠被童年療癒
、支撐的普通人,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撞壞了鎖,門發出了奇怪的呻吟,鬆開的門變成半開的模樣。他很害怕,恐懼侵蝕著他
,握在門把的手顫抖著,如果他沒有怒氣、沒有知覺,戴納或許會轉頭就走。然而,胸腔
是無法忽略的怒氣,支配著他的四肢、手指,讓他推開了門,彷彿毫無選擇。
他其實是想要逃走的,但,他又知道自己必須結束這一切,好像從很久以前他就有預感這
會發生。
一推開門,他看見的便是怒氣沖沖的父親,和一個肚腩好像可以垂到地板的男人,還有呆
坐在他們之間的女孩。她還只是個女孩,但卻被打扮得像是網路、電視上隨處可見的、變
成「商品」的女人。裸露臂膀、胸,腰,腿。
那種噁心的感覺又出現了,渾身的血液好像沸騰,但又有著難以解釋的喜悅——由殺意滋
生。殺死父親——一個人,竟然讓他感到由衷的喜悅。
父親按著塞在腰間的鈔票說:你別想拿走!這是靠我女兒賺來的!
貝琪像是沒有靈魂的木偶,做著奇怪的姿勢,一點也不撩人,只讓戴納覺得萬分刺眼。父
親朝他揮拳,戴納本能地想要躲,雙手一推,竟然是父親被他推倒了。
砰。
多麼笨重的聲音,簡直不像是一個人類能發出來的。不是因為臃腫的身材,戴納想,一定
是因為父親身上背負的罪孽。
另一個男人已經嚇得抱著頭發抖,腿軟地走不動,被肉擠壓而幾乎看不見的性器已經委靡
。
這是戴納第一次反抗父親,後者十分憤怒,氣得臉都紅了,雙目佈滿血絲,全身的肉都在
抖動。父親說:我要殺了你!
戴納敘述得十分模糊,刻意遺忘是人的本能,神奇的大腦有了所謂的保護機制。唯獨在講
述反抗父親的時候,戴納說得幾乎是鉅細靡遺。
「紅色。」他窩在艾倫懷裡,聽著艾倫的心跳聲,慢慢地說:「人類的血真的是紅色的。
我拿了花瓶,那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瓶,瓶底還有爛掉的向日葵根部——砸在父親的腦
袋上。」
血從父親的腦袋流出,滴答落在地上的血美得不可思議,像是綻放的玫瑰,但是腦袋缺口
的地方卻濃稠得黑紅。戴納說:「那一定就是他的靈魂所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汲取
艾倫身上的溫度似地:「他奪走了貝琪部分的靈魂,這是他應得的。」
戴納把名為「父親」的「東西」敲出了一塊缺口,他將之視為父親贖罪的方式之一。他抱
起貝琪,後者還在喃喃父親教的淫穢字句。
他檢舉了父親,包含猥褻兒童,殺害母親以及數名性工作者。他說:後院,後院裡面,你
們仔細地看、仔細地找。拜託。拜託。
戴納忽然覺得很無力,降臨在他身上的悲劇,無論他多麼努力都是無能為力的,所有人都
知道。他依稀記得他抱著披了件外套的貝琪坐在警察局裡面,戴納給他們看他身上的傷口
,新舊交雜。
他聽見有人小聲地說:紅頸。然後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們兄妹,眼底並不是鄙視,在短淺的
憐憫之後是不可置信,這裡是州的南方,但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南方」。這裡可是民主
黨的鐵票區,象徵著多元進步包容,皮膚白皙的他們是怎麼在這樣的環境下掩人耳目地長
大的呢?
艾倫讓戴納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慢慢地撫摸戴納白皙的背,上面的疤痕還清晰可摸,但戴
納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艾倫手的停頓。艾倫淡淡地說:「於是傑克便入獄了。」
戴納這次沒有發怒,只是用含糊的聲音說:「我不意外你會知道那個人的名字。」
戴的父親——傑克被判了四個終生監禁、一個死刑,土壤裡五具屍骨都是被傑克殺害的性
工作者。但他們找不到母親的屍首,只有戴納記得貝琪吸吮的骨頭,那天他並沒有去確認
家中的攪碎機、或者馬桶。
「他離死刑執行還有很久。」戴納說。
這是最接近黎明的時候,所以也是最為黑暗的時候。貝琪的呼吸聲非常穩定綿長,與之相
反,戴納的十分急促、途中甚至停止了好幾秒,好像欲言又止,又好像即將死去。但戴納
後知後覺意識到的是,從頭到尾,艾倫的呼吸聲都十分平穩,垂著眼簾的雙眼很平靜,既
不感到害怕、噁心,也不感到同情。
艾倫說:「我喜歡這個故事。」
若是常人肯定會錯愕、震怒、羞恥,心碎,但戴納卻很平靜,他在等艾倫接下來的話。
「因為這是你的故事。」艾倫說。
戴納主動貼近艾倫的胸膛,兩個人渾身赤裸,戴納的腳踝還掛著女性內褲,會陰的地方有
些紅腫,胸前的紅點還在發疼,但這是他十八歲以來第一次擁有如此平靜的時刻。
「你注視的人一直是我。」戴納說,「不是貝琪。」戴納閉上眼睛問:「為什麼?」
他沒有期待艾倫會回答,不如說這淺而易見的事實他原本也不想點破的,然而將自己剖開
、又黑又髒的液體流出之後,他忽然也想要知道艾倫肚子裡面的醜惡。信仰的人說人生而
有罪,但他卻覺得自己只是被不幸詛咒而已,他不確定艾倫是不是和自己相似。
艾倫接過了他剖開後傾瀉而出的「罪」,從有記憶以來他都是扭曲著,像是兩隻手之間的
抹布那樣被扭動,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靈魂,或者,自己就和想像中一樣,只是一塊
上帝擦拭褲襠的破布,但艾倫卻能眨也不眨地接過。
「你知道我大部分的事。」戴納問:「為什麼?」
艾倫沒有承認戴納的「大部分」,他所做的不過是拼圖的過程,跟蹤狂缺少的是戴納口中
的那段話。
「為什麼?」戴納又問了一次。
艾倫竟然低下頭,親吻戴納的額頭,戴納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但身體竟然開始發沉,意
識模糊,好像失去的靈魂終於回歸肉體一樣。
失去意識之前,他聽見艾倫用不倫不類的溫柔口吻說:「你更愛我一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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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琪想自己大概作了奇怪的夢,夢裡的戴納被綁起來,掉在天花板,有人拿著羽毛搔他的
癢,戴納只能扭動、啜泣,最後竟然變成奇怪的呻吟。
正準備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聽見戴納嚴厲但顫抖的聲音:「貝琪,不要睜開眼睛!」
貝琪立刻閉上眼睛,腦袋已經清醒了,但身體本能地聽從戴納的命令。他聽見另一個淺淺
的笑聲,好像還有水聲,短暫地遮蔽了視覺,聽覺反而變得清晰無比。戴納似乎被「咬住
」了,聲音被壓抑在喉嚨,好像是倉庫旁邊的小貓。
貝琪聽不懂,只能一隻一隻地數羊,意識又開始飄離,直到肩膀被輕輕地搖。她睜開眼睛
,竟然不是戴納,而是——黑色頭髮的男人。
她呆呆地問:「你是誰?」
「你好,貝琪。」赤裸著上半身的男人說:「我叫做艾倫。」
「對的你是艾倫。」貝琪說,「我是貝琪。」
「我知道。」艾倫把他拉起來,貝琪覺得很新奇,這是戴納從來沒有對她使上的力氣,這
讓她忘記生氣,只是傻愣愣地坐起來。艾倫說:「去刷牙洗臉。」
貝琪問:「戴納呢?」
「他——他在浴室。」
「做什麼?」
「解決剛剛沒做完的事。」
「剛剛沒做完什麼事?」
艾倫摸了摸貝琪的頭說:「我剛剛好好地疼愛了你的哥哥。」
十分鐘之後,從浴室走出來的戴納因為貝琪的「戴納剛剛被艾倫疼愛到哭了嗎」,狠狠地
踹了艾倫的小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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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戴納去還鑰匙。走出飯店的時候,戴納下意識地迴避艾倫從駕駛座遞過來的眼神,
低著頭打開副駕駛座的門。艾倫的眼神太過熾熱,他還以為是哪裡來的忠犬。但戴納知道
,艾倫看起來是熱情過頭的黃金獵犬,但實際上的毛黑肚子也黑的狼,他感覺到危險,但
並不感到害怕。
「開車。」戴納命令道。
沒有被好好順毛的艾倫看起來很委屈,竟然還癟著嘴巴,戴納一陣惡寒,這種表情只有貝
琪可以對他使出來,其他人對他而言都是邪魔歪道,噁心得很。
艾倫非常認命地發動車子,駛出飯店的時候,外頭的天空很白,一瞬間的刺眼讓戴納瞇起
了眼睛,下意識地用手遮住眼睛,旁邊傳來輕輕的呼呼聲,放下手掌的時候他才確定那是
艾倫的笑聲。
後座的貝琪探出腦袋,仰著頭,一隻手遮著陽光,一隻手撐在戴納的肩膀上。
「太陽好大。」貝琪咕噥。
戴納連忙讓貝琪退後,摸了摸她的臉,然後用哄小孩的聲音說:「去後面待著。」
艾倫眼巴巴地看著戴納一眼,貝琪掙扎地不願意往後,雙手胡亂地在空中亂抓,很久沒剪
的指甲劃過戴納的手臂,即使一道血痕迅速浮現,戴納也沒有生氣,只是好聲好氣地說:
「貝琪,前面太熱了。」
雖然戴納偶爾會斥責貝琪,但艾倫非常羨慕,因為戴納幾乎把所能展現的溫柔都給了貝琪
。很久以前他也曾短暫地得到過,這真的是一份讓人難以忘懷的溫柔,曾經沉溺於此便會
永遠記得。
貝琪啊啊地叫著,戴納於是放冷聲音說:「貝琪,不要胡鬧。」
「太陽!戴納!」貝琪尖叫:「我要看太陽!」
「太陽?」戴納按著貝琪的肩膀,無奈地說:「很傷眼睛。」
艾倫駛上高速公路,他們就像是迷路的羊,終於又回到了羊群,這裡每一隻羊都是好羊,
不再是那個迷路的羔羊,每個人都乖巧地遵守地上的白線,頂多是不小心越過密集的白線
,錯駛到快速道路——最多便是這樣的「錯誤」,與「殺人」這種罪孽相差甚遠。
艾倫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突然問:「為什麼想要太陽?」
戴納瞪過去,誰知道貝琪竟然馬上回答:「靠近。靠近。靠近太陽。」說完還眨了眨眼:
「我想要靠近太陽。」
貝琪已經會說完整的句子了,雖然智商不如同年齡的人,但如果只是短暫的交談,很少有
人能發現貝琪的不同。戴納問:「為什麼想要靠近太陽?」
貝琪笑吟吟,「我不知道。」
「……」
「太陽很漂亮,」貝琪說:「不幸的我們可以得救。」
艾倫笑了出來:「不幸的我們嗎?」
貝琪好像可以聽懂艾倫話中的意思:「包括你,艾倫。」
「唉呀。」艾倫並沒有因此感到傷心:「我非常榮幸。」
說完兩個人竟然一起哈哈大笑,戴納有點茫然,但也有點生氣——他對艾倫說:「不要和
我的妹打情罵翹!」
艾倫手一滑,方向盤歪了,這台車蛇形了一下,對駕駛沒有絲毫憐憫的人們對他狠狠地鳴
笛:叭——
貝琪興奮地喊:「叭——」
艾倫倒回正向,埋怨地說:「我為你殺了人。」
戴納臉色一變,貝琪在旁邊傻笑:「唐死了,太好了,太好了。」若不是戴納抓著她,她
恐怕已經撲過去親吻和擁抱艾倫。她說:「謝謝你,艾倫,你太棒了!你是最棒的!我—
—我愛你!」
「貝琪!貝琪!」戴納好不容易制止她,他捏了捏她的臉頰,嚴肅地說:「貝琪,我們不
能讓任何人知道艾倫殺死了唐。」
貝琪不能理解,歪著頭說:「可是唐死了。」
「我知、」
「我很慶幸。」
戴納不知道該說什麼。
貝琪的腦迴路很神奇,普通的道德觀念對她而言沒有比糖果蛋糕還要來得重要,她委屈地
說:「為什麼不能說?」她想要大肆慶祝,讓戴納買很多很多的蛋糕,最好還能有很多生
日氣球。
「不行。」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戴納卡了一下,把「違法的」三個字收回去,因為說了貝琪也不懂。
他正在思考該怎麼說服貝琪時,艾倫忽然說:「貝琪,你想過殺死唐嗎?」
戴納原本以為貝琪會立刻點頭,用孩子的口吻說「當然了,戴納」,然而貝琪竟然無法馬
上回答,看起來好像在思考,但隨著思考的時間拉長,她的意識開始發散。
……啊。戴納想,他恨過名為父親的男人,但最終,他並沒有殺死男人——他無法下手,
最後只是逃走。
「……沒有。」貝琪說,一滴眼淚竟然從眼角滑下。她嘴巴癟著:「謝謝你,艾倫。我真
的真的很感謝你。」
「不客氣,親愛的貝琪。」艾倫爽朗地說:「所以能夠答應我嗎?不要和任何人說這是我
幹的。」
「好的。」戴納把貝琪的眼淚擦乾,她哽咽地道:「我答應你——但是為什麼呢?你是英
雄,你是正義的。」
艾倫微微一笑:「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除了殺人以外的『正義』。」說這句話的時候,艾
倫看了戴納一眼,只是一眼,輕輕地瞥向他,雖然輕盈,但十分銳利。
戴納打顫。被蛇盯上的不安?被狼威嚇的恐懼?不,不是的,不是這種來自外部的威脅,
而是來自更加細膩、脆弱的「內部」——艾倫這句話、這個眼神,好像一把鏟子,挖開他
的內在。所謂的內在包含情緒、記憶,遺忘的,被遺忘的,試圖遺忘的,所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