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Would you love me more? (10)

作者: user19940218 (YTKJ)   2021-04-18 13:37:07
10.
戴納在十八歲之後便和入獄的父親一樣,彷彿被性愛詛咒,精液、汗水的世界與他再也脫
不了干係。這個家的男人都被詛咒了,暴力與性愛是他們唯一生存下去的條件。而這個家
的女人呢,大概就是遇人不淑吧。
一直到開往州的北方前,貝琪的精神都非常好。她很擅長自娛娛人,有時候和自己的大拇
指說話,有時候很開心,有時候很困惑,有時候很興奮,總之像是個出遊的孩子。
戴納相反,他一直看向窗外,最後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他夢見自己趴在窗邊,身高很矮,還只是個孩子,他看見母親躺在花圃旁邊。那裡是一個
坑洞,父親一下一下地把土灑在母親的臉上、身上,她雙手合十,面露安祥。他竟然鬆了
一口氣,在窗戶旁邊揮手,一直揮、一直揮。他喊著:媽媽、媽媽!
他奔向樓下,貝琪不在這個夢裡,他覺得很輕盈,幾乎可以飛起來。他飛奔到花圃旁邊,
父親已經不在了,只有一支插在土裡的鏟子。他跪下來,撫摸著母親的臉,把泥土撥開,
貝琪和這張臉有八分像。
母親穿著和貝琪一模一樣的白色洋裝,只是現在這個白色非常乾淨,衣襬並沒有像貝琪一
樣泛黃發黑,她面色安祥地躺在坑裡面。戴納覺得母親似乎在笑,他不可置信地親吻母親
的臉頰。
他說:「晚安,母親。」
剎那,風吹來,眼睛很痛,他下意識地捂住眼睛,就像是車窗外的太陽,他刺眼得睜不開
眼睛,不知道是心理還是生理的眼淚落下。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甚至不確定究竟是在夢
裡還是現實,迷迷糊糊之間,感覺到落在唇上的土——這次竟然換他躺在坑裡,非常舒服
,就好像重回母親的懷抱,他的眼淚因此潸然落下。
掘土與掩埋的人將鏟子放下,唰地插在旁邊的土壤裡。他以為背著光的男人是父親,但當
男人蹲下來時,他看見艾倫黑色的眼珠子。
艾倫微笑,眼睛瞇起,髮絲在陽光底下黑得發亮。黑色果然是很可怕的顏色,因為象徵希
望的日陽越烈,他的黑就越深沉。
艾倫彎下腰,親吻彷彿即將長眠的戴納,將唇印在他的臉頰上,貼著幾秒後才然後溫柔地
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戴納知道——覺得躺在裡面的並不是自己,應該是唐,只是唯一能接受艾倫吻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才會雙手合十,讓藍天白雲地他哀悼,讓陽光為他送行。艾倫是他的掘墓者,葬
送的不知道是他的無辠、還是他崎嶇骯髒卻平凡的生活。
艾倫的臉越來越近,戴納覺得這次不再是臉頰。唇與唇的接觸被視為極為親密的行為,唯
有彼此信任才會這麼做。戴納與艾倫在某個人——某些人的死亡上建立了這扭曲而又必然
的連結。
「艾倫。」他說:「艾倫……」
他覺得嘴唇一熱,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艾倫的臉出現在眼前,不過是緩慢遠離。艾倫和夢
裡一樣背對著光,一時之間戴納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因為艾倫慢慢退後的關係,戴納
才勉強看清他嘴角的弧度。
艾倫在笑,但意外地不讓戴納感到反感。相反地,他好像被甫剛升起的太陽照耀,竟幻覺
似地感到溫暖,渾身的骨頭都酥了。
戴納反射性地問:「……你做了什麼?」
艾倫露出無辜的表情說:「我沒有。」
戴納徹底清醒了——他想把一分鐘前的自己狠揍一頓,方才絕對是自己剛睡醒腦袋不清的
緣故。黑下臉,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手,狠狠地扯住艾倫的臉頰。
「好痛——戴納。」艾倫連求饒的聲音都軟趴趴的,「你讓我很痛。」艾倫的眼珠子很大
而且很圓,看起來真的像是某種犬類。常人大概這時就鬆手了,甚至還會揉一揉艾倫好看
可憐的臉,但戴納只是黑著臉,越捏越用力,好像想就這麼掐下艾倫臉頰的一塊肉。
畏縮的偽裝一旦撥開,艾倫不再駝背也不再扭手指。他穿著普通的灰色上衣,看起來就像
終於褪去綿羊外皮的狼,雙目有神,從容自信。戴納被剖開了,不是被入獄的父親,不是
已經死去的母親,更不是被艾倫——艾倫甚至只是「待在那裡」,看著他,他便像被蠱惑
般地說出了一切。
模糊之間,好像他們被什麼連結。可能是心臟的部份綁了一根細繩,細膩地將兩個人連在
一起。只是戴納綁的是心臟,而另一端的艾倫卻是未知。他總覺得艾倫沒有心,像是個機
器人,或是某種瘋狂的恐怖份子。
戴納沒有分析自己的意思,他只是剖開了。並沒有想像中的血淋淋,艾倫幾乎沒有任何柔
軟的表示:同情、憐憫,無措,嘲笑,通通沒有。
「我是不幸的。」戴納說,鬆開了艾倫的臉,「那麼你呢?」
艾倫重新發動引擎,戴納這才注意到他們停在交流道旁邊,這裡的來車很多,咻咻咻,以
一種只要你敢打開車門出來就準備被撞死的速度經過他們。
這裡已經是州的北邊。
「貝琪說了,」艾倫像是隨口一道:「『我們』都是不幸的。」
州的北邊有一個很大的海灣,看起來就像是被誰用杓子舀了一匙。海灣的南邊和他的家鄉
並不那麼相似,但偶爾還是能看見墨西哥式的房屋,土色的建築竟然讓他感到熟悉。
艾倫沒有在這裡多加停留,戴納說:「繼續往北開。」
艾倫微笑:當然。這個州的南北高速公路沒有太大的差異,北邊車速儘管不如南邊那樣彪
悍,但依然十分奔放。戴納不知道艾倫有沒有駕照,但他顯然融入地很快,已經可以毫不
猶豫地踩下油門,貼著內道奔馳,唯有接近前面的車屁股時才會緊急煞車。
戴納縮在副駕駛座,半斜太陽是最烈的時候,擋陽板也無法緩解他逐漸被太陽吸食的精力
。他意識到後座的貝琪悄然無聲,透過後試鏡,戴納也只能知道貝琪又側臥在椅子上睡著
了,途中沒有被警察攔下實屬運氣好。
他張開嘴巴,龜裂的嘴唇讓他皺眉。他問:「你對貝琪做了什麼?」
艾倫開始打燈,閃爍的箭頭往右道切換,再右道,再右道。他平靜地說:「我讓她睡了一
下。」
戴納想要勃然大怒,但身體卻很沉。並不是因為艾倫也對他做了什麼,只是因為剖開的胸
膛雖然不痛,但回憶還是耗費他許多精力。說掏心掏肺是過了,但也絕對不輕鬆,如果這
裡有一張沙發、現在是一個悠閒的週末,他大概會成為名副其實的沙發馬鈴薯,只想動也
不動地窩著。
「你他媽做了什麼?」戴納問。
「我讓她喝了一點蘋果汁。」艾倫並不害怕,和十五分鐘之前一樣,慢慢地滑下高速公路
,不再和前面塞在一起的汽車爭路。
「你放了什麼。」
「一點安眠的東西罷了。」
戴納氣得打哆嗦:「我要——」
「殺了我?」艾倫笑道:「我向你道歉,戴納,但劑量很小,她只會睡一下。」
他們駛下,一下來便是一種與南灣截然不同的感覺。經過的加油站停著從前流行的古老車
型,白髮蒼蒼的白人男性靠在旁邊加油,他不由得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後頸——那才是
大家「喜愛的」白人。
這裡的一切都和他熟悉的環境大相逕庭,微妙的靜謐感瀰漫在這個街道,街道旁都是高高
豎起的木頭牆。那並不是籬笆,而是名符其實的「牆」,經過的人無法輕易窺見裡頭,那
高得足足有兩層樓,好像一角也吝嗇給外人瞧見。
他拚命地回過頭,貝琪的臉因為側躺而被擠壓,但從起伏的單薄胸膛看來,她如艾倫所言
睡著了。
當確定貝琪只是單純熟睡後,怒氣忽然又像被戳破的氣球,消散得無影無蹤。他剛剛睡著
了,像是安心,也像是逃避。方才戴納沉沉睡去,完全沒有醒,一點也不像是逃亡的人。
身體的某個部分好像死了,他就像是重生的嬰兒——他本該是亡命之徒。
油然而生的恐懼讓戴納問:「你要做什麼?」這或許才是艾倫真正的目的。
「我不是為了傷害她才這麼做的。正好相反,」艾倫說,「我是為了保護她。」
戴納脫口而出:「那是為了傷害我嗎?」
艾倫愣了一下,然後失笑:「怎麼會?」
儘管冬日讓這裡的景色顯得有些蕭條,但不難想像春天的這裡可以多漂亮:葉子釉綠,樹
木精神,枝葉上開著宛如水彩點上的花,好像只是經過也能被這份美好感染。柏油路十分
平坦,一點坑洞起伏都無,路上用白色顏料寫下的警示都十分清晰。這裡不允許任何的瑕
疵,所有的一切都要求完美。
戴納來過這裡一次。這是他惡夢的開端,那個時候的他不過剛滿二十。戴納終於模模糊糊
地知道艾倫想做什麼。他開始無法控制地發抖,渾身無力的他只能癱軟在椅子上。「不要
。」他說,「停下來,艾倫。」
艾倫沒有回答,他們已經穿過了方才的住宅區,現在到了像是市中心的地方。周遭的人並
不少,所見之處不是精緻的餐廳便是戴納不熟悉的精品店。這裡並不是某個市中心,而是
依附在某個著名私立大學的大學城。
他們越來越接近校區,戴納好像快要喘不過氣來。這裡的回憶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他拚了
命地想要忘掉。血液冷卻不過是如此,就算說艾倫正拿著針筒插進他的血管,一升一升地
抽乾他也不會太意外。
沒有任何人會阻攔他們,這座大學大得不像話,和自己現在的學校完全相反。廣闊的校園
看起來會有馬術社團也不奇怪,旁邊停靠的警車上甚至寫著這座大學的名字,位階和一般
警車一樣的。
他們最後停在校園內的一座公園旁,這裡已經停滿了車輛,大人小孩老人,男男女女,牽
著手,擁抱著,這裡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很幸福,一陳不變的那種。臉上只會洋溢著笑容
,漫步在這個大得不像話的公園。
艾倫熄火,但兩個人都沒有下車的意思。
戴納數著貝琪均勻的呼吸聲,一、二、三……
數到第二十下的時候,艾倫終於開口了:「你想起我是誰了嗎?」
戴納突然很慶幸貝琪是睡著的。他必須保護貝琪,但如果做不到,至少不要讓貝琪看見懦
弱的自己。
「傑瑞米。」戴納艱難地說,「你是傑瑞米的……」
艾倫趴在方向盤上面,臉色很平靜,他直視著前方,語氣平淡地說:「是你,戴納。是你
讓我的哥哥成為了神經病。」
戴納身上的安全帶沒有解開。此時保障安全的帶子變成了行刑前的繩索,又或者是行刑工
具,正隨著艾倫的話絞住他的脖子——審判。戴納覺得自己站上了被告席,這裡沒有律師
、法官,書記,只有艾倫。
這次,換艾倫剖開自己了。

母親是來自亞洲的移民,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珠,黃色的皮膚,腦袋聰明,最後成為了
這所學校的教授,和父親在那個不是所有人都被允許的教堂裡結婚了,這滿足了他們的優
越感。母親是化學系的教授,非常聰明,是一個在太陽底下也會閃閃發光的人。多虧母親
,他們能夠在這個大學城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因為不只是教堂,這裡就連房子都得經過
篩選,只有被選擇的人才有資格。至於父親,他是這裡唾手可得的工程師,在一間大型科
技公司上班。但與母親相比,這樣的父親都顯得平庸。
這就是他的家庭,他們是「幸福的」,甚至,是「高貴的」。不只是財富,他們更擁有了
地位,能夠手牽著手,漫步在大學裡面,洋溢著相似的幸福笑容。
艾倫很喜歡母親書房裡的一本書,裡面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All happy families are
like one another; each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註)不幸是千
奇百怪的,年長他將近十歲的傑瑞米,從他很小的時候就常和他說:我們是不幸的。
傑瑞米很沉默,長得和父親很像:大大的鼻子,比他再白一點的皮膚,內斂、話不多,天
生的高度近視,總要戴著那副厚重的眼鏡。
但艾倫就不一樣了,他有著遺傳自母親的小巧鼻子,但又有父親的挺拔。眼睛細細長長,
頭髮跟眼珠子都是黑色的,開朗外向,很受父母喜歡。
父母並不喜歡傑瑞米。和幸福的外表不同,他們會在高高的圍牆後面爭吵,但看見鄰居時
便會立刻微笑點頭。只要他們一走,他們便會冷下臉,開始武裝、並且攻擊。
母親總是冷靜的,環著胸,冷淡的嘴裡能吐出最刻薄的話,而高速運轉的腦袋一定知道如
何為自己取得勝利。父親則相反,他是魁武的男性,頻繁的健身房讓他身上充滿健美的肌
肉,爭吵時總是最先暴怒的人。他會揮舞雙手,把他所有能見的東西打落,歇斯底里地吼
叫,忘記怎麼使用腦袋。
這個時候只是少年的傑瑞米會牽起艾倫徬徨的小手,一如他平時那樣,沉默地往二樓走,
然後悄悄地關上房門,將雙親爭吵的聲音隔絕在房門之外。但其實只要仔細聽,他們還是
可以聽懂他們爭吵的內容。他們逃不出這個家,這是他們所能「逃走」的最遠距離。
這裡是傑瑞米的房間,一絲不苟,書架上堆滿化學的書籍。
傑瑞米問他:「你害怕嗎?」
只是個孩子的艾倫搖了搖頭。艾倫記得傑瑞米總喜歡把手搭在自己臉上,大拇指壓在他的
眼窩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問:為什麼你的眼睛是黑色的?黑色並不是個在這個國家
受到喜愛的顏色,黑色的頭髮同樣不是。但母親會感到熟悉進而憐愛,而父親則極為厭惡
和自己相似的傑瑞米。
艾倫來不及回答,樓下傳來父親的嘶吼:「為什麼那該死的東西長得這麼像我!」他說:
「他是你這個婊子生的!」
艾倫睜大著眼睛,看著傑瑞米那雙無法分辨出情緒的眼睛。傑瑞米的眼睛毫無波瀾,像是
世界上最平靜的湖泊,即使樓下嘶吼的男人說出多麼殘酷的話,而這些話確確實實是針對
他。
艾倫感覺到自己眼睛下的拇指緩緩移動——傑瑞米指腹竟然壓在他瞪大的眼珠上。
那一瞬間艾倫相信,傑瑞米是真的想要挖出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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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出自於俄羅斯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原文是俄文(格式一直跑掉就沒有貼了,不好意思。)
原稿寫完了,總共十四章,之後會日更貼完,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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