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花時最憶君
與其相濡以沫,未若江湖相忘。
※
惠施第一次遇見莊周,是在宋國的野郊,當時他提著行囊,在道上徐行,遠遠地,就
看見一個人躺在草坵上;他本以為那人餓昏了,於是上前查看,卻發現這人壓根兒好好地
沒事兒,只是睜著眼睛在望天。
那人自認識的第一天起,便沒提過自己的名姓,惠施後來纔得知,這古怪的人名叫莊
周。
莊周瞧見惠施,便拍拍身旁的空位,說道:「這位公子,趕了這麼會兒路,汗珠都涔
涔地冒出來了,於養生有害啊,何不坐下來休憩片刻呢?」
這惠施也不知受了甚麼蠱惑──他自認總不可能是因這傢伙的皮相生得特別得他的眼
緣吧?平時孤僻的他,當真放下行囊,席地而坐。
風和日麗,草薰風暖,十分舒服。
莊周躺在茵茵綠草上,怡然自得;惠施卻怕弄髒身上的官袍,只敢坐著。
沈默一晌,惠施頗覺無聊,問道:「你在看甚麼?」
「看雲。」
「喔?有意思。」惠施笑道:「雲有甚麼好看的?」
莊周瞧了惠施一眼,「你不覺得這問題很奇怪嗎?」
「不會。」惠施問道:「所以,你能告訴我,有甚麼好看嗎?」
莊周這纔回答道:「雲沒有長翅膀,居然能在天上飛,這難道不好看嗎?」
惠施說道:「『雲』這個字,本是一團雲氣,它既是一團氣,自是會飄在空中。」
莊周問道:「它若落在地上,就不叫雲了?」
「是啊。」惠施回道:「你又可曾看過掉在地上的雲呢?」
「你又怎能確定自己沒看過呢?只是它型態變了,你認不出罷了。」莊周亦回話道。
這就是他們的相遇。
惠施聽完莊周的答辯,自覺沒趣,遂拎起行囊出發。
沒想纔走了會兒,適才那男子,竟自後頭追上,抓著他的袖子,喘吁吁地說道:「跟
你說話真好頑兒!我一時間想了好多。公子,你先別急著走,綹們兒多聊聊!」
惠施懶得理會莊周,卻也不好意思攆他走。兩人遂結伴同行,要自郊外,往城裏去。
莊周問道:「我瞧你的打扮像個外地人,何以往宋國來?」
『總算問了個該問的問題。』惠施心想。他答道:「我原在魏國,替那魏王工作,可
惜大王受了張儀一干小人的讒言,放棄『合縱』之計,我萬不得已,只好辭官歸隱,回鄉
等待下一次出仕。」
「喔……這麼說來,宋國可是你的家鄉了。本來我纔在想,你我之間的氣質怎地差這
麼遠,豈料我們竟是同鄉!」莊周用纖長的手指挑起惠施的下頷,仔細瞧著惠施的臉。
惠施把那隻不安份的手給打掉。
莊周笑道:「瞧君模樣,倒有些落魄。世上比當官重要的事,可多著呢,你別為了這
種事發愁嘛,君不見『適得』二字?只要把為官當作偶然,那麼得也偶然,失亦偶然,有
沒有都沒差。」
這讓惠施嗤之以鼻,「哪能如此?你不如說人生在世,或生或死,純屬偶然罷了。」
「本來就是!難道不是嗎?這位聰明的公子,你真是舉一反三,一點就通啊。」
「……」
本來莊周的一番道理是用來勸解惠施,無奈惠施愈聽愈不開心,「不是每個人都跟你
一樣,只要看雲就心滿意足了。」他打身旁人瞅了眼,「看你無所事事的,你在做甚麼工
作?」
「喔,我本在果園裏擔任漆工,我很會幫木材和柵欄上漆,只可惜園主不喜歡我看雲
,說我在偷懶,我只好把工作給辭了。」
「甚麼……?聽你的言談,我還以為你在宋國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沒想只是個漆工!
哈!」
這下惠施真是被逗笑了,莊周見得如此,也很是開心,陪著「呵呵呵──」地笑出聲
來。
惠施見莊周被人取笑,不但不鬧,反而陪笑,忽然覺著:『這人很是打趣,興許能消
磨點時間。』興頭一起,又問道:「小兄弟,你沒有家人嗎?」
「有妻子一位。」
「你就不怕她餓死?」
「樹木紮根就能活,路邊的野花亭亭玉立,也不見它向誰躬身乞食,我就不懂人和自
然萬物有何分別,為何我們總得折腰纔有飯喫?為何我得出門折腰,我的妻子纔有飯喫?
」
惠施聞言,冷笑了一聲,說道:「你既不是樹,也不是花,憑甚麼拿它們來設喻?沒
有的事,就別胡思亂想了,你再這麼潦倒下去,我可不會周濟你。」
莊周勾著惠施的肩膀,說道:「你我能共行這段路,已算得上有緣人,放心,我不會
找你討救兵。」
惠施打他的手,不讓他繼續勾著,莊周卻沒理會他,乾脆倚著他走路,簡直連走路的
力氣都沒有,還懶懶散散地說道:「對了,公子,你怎忒喜歡與人爭辯?難道你以前的工
作是諫官,或是行人之官?」
「或許為官真有這需求,但更多的出自天性。」惠施自剖完後,反問道:「你呢?怎
麼忒愛跟人討論這些有的沒的。」
「我可沒像你一樣爭論呵!」莊周笑道:「我不過是向你解釋自然罷了,合乎自然,
能得其壽,聽我的準沒錯!」
「哼。」惠施一笑置之。
兩人行經一段路,來到一座橋上。
莊周見惠施的眉間仍有愁容,遂向他說:「你倘若不信我,不如同咱打個賭,咱若辯
贏了你,你必須幫咱做一件事兒。」
惠施並沒有貿然答應。
莊周往橋下一探,逕自道:「君可見橋下的小魚兒正宜然自得地游泳?我敢說他們一
定很開心!」
惠施問道:「你不是魚,怎麼知道牠們開心?」
莊周「喔」了聲,笑道:「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很開心?」
「你……!」惠施心中暗叫一聲「不好」,發現自己的論點竟被莊周拿去「以子之矛
,攻子之盾」。本性不容挫敗,他忙追擊道:「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魚快不
快樂;你不是魚,又怎麼知道魚快不快樂?」
莊周伸手去攬惠施的肩膀,哄他道:「你想要聽我回答甚麼?你回想下,自己一開始
問了甚麼?你說:『你不是魚,怎知牠們開心?』當你問這個問題,就表示你雖不是我,
卻曉得我知道魚很開心,你明知故問。我告訴你,我是在橋上知道的。」
惠施聽完,雖然生氣,卻良久不能言語,『……這一仗,可是我輸了不成?』
惠施氣皺了的臉,簡直讓莊周看得心花怒放,他鼓掌道:「哈!你輸了,必須幫我做
一件事。隨我回家吧,有件好頑兒的事要拜託你。」
※
惠施來到莊府門前,扣了門。
莊夫人一開門,沒見出去鬼混一整天的丈夫回家,卻見一位風度翩翩的王孫站在她家
門口,身邊還停著一靈柩。
那華服打扮的公子向她合袖行禮道:「夫人,貴安。」
許久未曾與莊周以外的青年接觸過,竟讓莊夫人飛紅了臉,怯怯應聲道:「……大人
您好,請問有何貴幹?」
那王孫公子以袖遮面,沈痛道:「今日我在橋上與您的丈夫相遇,他竟不小心跌進水
裏死了。我已替他置辦好棺材,以示歉意,我願備妥媒禮,娶您作正妻;還請夫人您割捨
了前夫罷。」
莊夫人聽完,一想這公子皮相俊美,實在不錯;二想,這公子看起來有錢,她本就厭
倦莊周成日家游手好閒,讓她過三餐不繼的痛苦生活,當下竟沒拒絕,不但請那位公子的
下人移柩至屋內停靈,還讓他進了屋裏,「公子,這件事總得有人說媒纔好,咱們先不論
,您先進屋裏坐,我去備茶。」
待得妻子煮完茶,回轉過來,欲向惠施奉茶之際,「嚇--!」那莊周竟打開棺材板
,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呀--!死人復活啦!」
茶水打翻在地,妻子嚇得跌倒,冷汗涔涔,「夫君……你!」
莊周從棺材裏爬出來,便把夫人摟在懷裏,摸她的頭,問道:「好玩嗎?妳看,我沒
死!」
莊夫人看了惠施一眼,惠施忙迴避了視線,這讓莊夫人頓時羞憤難當,不斷在莊周懷
裏掙扎,叫道:「放開我!莊周,你這不要臉的東西,竟敢試探我不說,還聯合不認識的
外人……你讓我把臉兒往哪裏擺!」
莊夫人掙扎累了,莊周猶不放開她,她乾脆掩面哭泣。
莊周實在拿她沒辦法,也不想繼續看她撒潑,只得走到外室去,但見惠施為了避嫌,
已在此等候,沒經過主人的邀請,他卻不敢在前廳坐下。
莊周見狀,笑道:「快把我家當成自家,坐!」惠施這纔揀了塊蓆子坐下。
莊周沒坐他對面,當他上家,反而同他坐到一塊兒,摟著他問道:「──你看得開心
嗎?」
惠施沒承想,這莊周原是為了討他的歡心 ,纔會戲妻。
惠施本以為,莊周若得了妻子貌似要改志的結果,應會氣憤難當;非但沒有,反而是
他夫人羞愧欲死。
他推開莊周,往內室的方向偷偷瞧了一眼,雖然甚麼都沒看到,但是他已能想像莊夫
人的慘澹模樣。
惠施低聲道:「我實在後悔配合你這齣戲,對內人你尚且如此,對外人又怎地會有情
呢?」這番話聽得莊周是一愣一愣的。
莊周心裏自是有許多辯駁之言,可是回想起妻子的反應,他竟無以反駁。
『我贏你一次,也輸你一次。』望著惠施凝重的神情,莊周心道。
惠施實在不好繼續待下去,便說了聲「告辭」,準備離開。
莊周忙說道:「我送你!」
惠施只是站起來,整理衣襟,振袖,離開榻子,穿了鞋,走到門口,纔回頭道:「不
必了,還請你多多照顧妻子。」
莊周叫了聲:「等──」
「放心,你這人這麼有意思,我還會再來找你的。」
待惠施關上門,莊周接了這句話,竟獃坐在蓆子上,按著胸口,心裏頭不由得火熱起
來,滿腦子浮想聯翩,「……是嗎?真是太好了。」
※
不出一月,莊夫人羞憤交加,竟然死了。
孝服未除,靈堂未撤,惠施來找莊周時,莊周正在鼓盆而歌。
「莊周。」
有人在叫喚他,還是極為熟悉的嗓音,莊周幾乎以為自己曾在夢中聽過,回首纔發現
原是那惠施。
「這位公子,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你已先曉得我的了。」
莊周的笑容,猶如和煦的春陽般照人,惠施卻無法喜歡上他,甚至有點討厭起他來;
只因為起初他原是聽了莊夫人的怒罵,纔曉得莊周的名字,可如今她已仙去,歸咎起來,
兩人都有些責任。
這讓惠施嘆了口氣,「你沒問,所以我沒說,或許對你而言,我的名字是甚麼,並不
重要。」他走到莊周身邊,見他遍身縞素,本應在哭孝,不明白他怎會無由地唱起歌來。
一見惠施過來,莊周更是連唱歌都忘了,忙自蓆子上挪出空位來,「坐!」他抓著惠
施的手,按著他坐下,親親熱熱地說道:「公子,此言差矣,像你這麼鍾靈毓秀的一個人
兒,就算是天地間,也需灌注好些靈氣纔能化成,莊某自是得好好地請問足下的尊姓大名
了!」
惠施雖不能習慣莊周的親熱,這些恭維倒是好生受用。他往旁挪了挪,離莊周遠了些
,纔道:「敝姓惠,名施。你我本屬同輩,隨意相稱即可。」
「喔,惠施啊,這個名號好像曾聽說過呢。」
惠施原想,這莊周對甚麼都毫不關心,又怎麼可能風聞過他的名號,便回答道:「別
盡說些違心之論,你有沒有聽說過我,與我何干?」
惠施把眼瞟去,仔細一看,竟發現莊周連眼尾裏都帶著笑意,「你的妻子似乎不愛你
,如今她死了,你在為此高興嗎?我真不明白你。」
「我為何要乞求她的愛?我不必去求本就不屬於我的東西。」
莊周放下臉盆,往後一躺,仰頭看著天,悠悠地說道:「妻子生前既要被我作弄,又
必須和我一起忍受貧窮,過喫不飽、穿不暖的生活;而今她回歸自然,變成一隻美麗的蝴
蝶,逍遙於三界之外,兩者相比,孰樂孰憂,君能辨乎?我方才唱歌,本是在祝福她投生
。」
惠施聞言,只是搖頭,「不過邪說僻語耳。」
莊周笑答道:「我說的話,就連惠施先生你這麼聰明的人都不能理解了,又還有誰能
理解呢?」
這話似是有譏諷之意,惠施也不怪他,只說道:「連妻子都死了,就算是這樣,你也
不能為了現實,多努力一點嗎?」
莊周轉頭看了他一眼,眼角仍挾著笑意,「為何你們常人習慣做甚麼,我就得照做?
燕雀豈能知曉鴻鵠之志呢?」
惠施說道:「詭辯於生活無益。」
莊周回道:「你認為我的話是詭辯,難道你的話對我而言,就不是詭辯嗎?」
惠施啞口無言,他雖很想罵些甚麼,可終究捨不得,亦憐惜起莊周這種曲高和寡的性
子來。
莊周伸過手去,拍了拍惠施的大腿,說道:「公子,我實在高興能與你相逢,你不妨
再答應我一件事?」
惠施抓著他的手,冷聲道:「我不想答應,可是你說吧。」
「在外頭我還有自然萬物相伴,就是屋子裏冷冷清清的,沒伴兒,不如你隨我入內坐
坐,我沽點酒來與你嚐嚐好不?」
「喝酒的話還行,只是別碰我。」惠施把莊周的狼爪子自腿上挪了開來。
上回纔來,惠施早知莊周是家徒四壁;這回再來,少了莊夫人以後,環睹過去,莊府
竟愈發蕭肅冷清起來了。
莊周說道:「公子,陪我去庖下坐著,咱弄些喫的下酒。」
惠施撇了頭,「我就是在外頭無聊,也不要進廚房。」
「好唄,你信儒家?」
「……不信!」惠施雙手抱胸,說道:「只是不想弄髒衣服而已。」
「我看你這個人只是不想陪我吧?小嘴怎生如此地倔兒──」
惠施纔想打他的嘴,莊周已先逃了。
卻說莊周當真煮了點菜端來案上。
惠施喫得贊不絕口,箸都不及放下,便稱許道:「你的手藝很不錯,不如來我府上。
」
「去你府上幹嘛?作庖子啊?」
「不好麼?」
「會耽誤我望天看雲呦。」
「嘖。」
兩人隨意用葫蘆飲酒,不覺間已喝了幾海。
惠施說道:「小周,我以為你啥都不會,未承想你的手藝竟然還不賴。」
莊周見得一盤菜已被喫乾淨了,頗為滿意,笑道:「不然我還沒娶妻的時候,可得餐
風飲露了?若我是個神人的話還行,可惜我不是呢!」
莊府很小,惠施偷覷幾眼,見他家沒甚麼食物,便說道:「有勞你今日招待,明天我
叫人從府上帶點菜來給你。」莊周卻繞過方案,爬了過來,隨後就倒在他的身上。
「小周,你怎麼了……!」
惠施低頭看著躺在他大腿上的莊周,那人放肆得很,竟自己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就
呼呼大睡起來。
「喂。」
「喂!」
惠施連叫兩聲,莊周都恍若無聞,逕自酣睡。
惠施實在不喜歡莊周身上的酒臭味,本想推醒他,轉念一想,卻道:「本以為先生是
個至人,沒想到也需要借酒銷愁。」
莊周逕自翻了個身,躺在惠施的裙裳上,閉著眼睛說道:「你因何認為我難過?我喝
酒是因為高興啊!」
惠施以手扶額,長嘆一氣,「你隨時也高興,聽你說話就跟聽廢話似的。」
惠施見莊周不語,也不知真睡還假睡,倒不好彼此無話,只得接著問:「好好,我曉
得你想我說甚麼,那我必須得好好地問問你,你在高興甚麼?」
「我高興走了一個,還有一個啊!」
一聽這話,惠施倒不好了,臉色立變,忙把莊周從腿上推了下去。
莊周「唉呦」一聲,歪在蓆子上哈哈大笑。
惠施眉心一蹙,質問莊周道:「你憑甚麼折辱人?我堂堂大丈夫之軀,豈是妾婦之輩
能比?」
莊周好似早知道惠施將如此答覆,便說道:「你在拿你自己跟誰比呢?我剛有特別說
甚麼嗎?」那聲音卻不清不楚、好似自朦朦朧朧的深處裏傳來一般,聽得惠施不甚真切。
他想:『我鐵定是不勝酒力了,纔會連腦子都糊塗起來。』
惠施一時無話,倒是莊周先坐起身來,戳戳他的臉皮,這面如冠玉的惠施,看上去膚
如冰雪,薄薄的臉皮子戳起來,滑嫩得猶如絲綢一般。
惠施推開莊周,說道:「夫妻尚且不得無禮,你怎能這般摸來摸去的?」
莊周笑著對答道:「我跟你既不是夫妻,為甚麼我不能摸來摸去?」
「你又強辯,還放肆!」
「我沒強辯,我在告訴你事實呢,我們已經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惠施見此人總在嘴上佔他便宜,白臉一紅,竟起了身,拍拍屁股,振了袖子,轉身又
欲離去。
莊周忙招他道:「怎麼半句話不說,又要走了?」
惠施頭也不回,只道:「下次我如果又想到你,再來找你罷;只是你別再這樣了,沒
意沒思的,平白無故只懂得惱人!」
不想惠施這一不見,就是二月有餘。
莊周每天在外晃盪,總會不小心晃到惠施的家門前,跟惠施的鄰居們都成了朋友,成
天站在他門外談天說地。
那惠施興許是知道外頭有冤家在堵他,也不知道在屋子裏做些甚麼,橫豎就是不肯出
來。
莊周玩得興起,想看是自己撐得久,還是惠施撐得久,乾脆在他門外開班授課,一塊
破蓆子就當成講壇,招收起門徒來;未承想,莊周那些惠施最不歡喜的歪說,倒也傳講得
有聲有色,使他門人廣增,一時間成了宋國馳名上下的人物。
惠施實在忍無可忍,本想著要教訓莊周一番,不料,自某一日起,莊周竟不來了,害
得他好些門徒苦等許久,也沒等到他們的老師。
惠施聽到外頭全是人聲,終於忍不住出門查看,只見莊周那些門徒們立刻歪纏上來,
問他道:「先生,夫子每天都跟我們說,您是我們夫子最好的朋友,您可知我們夫子上哪
兒去了?」
--誰是他最好的朋友!
惠施對此實在腦殼兒疼,可又不能拂了那些徒子們的真心實意,只說了句:「都聽了
這麼久的課,還不了解你們夫子的臭脾氣嗎?除了發獃以外的事啊,他都是不能堅持下去
的,如今鐵定是雲遊四處,飄然而去。」
話雖如此,莊周這麼個煩人的討厭蟲忽然消失,沒個人成天鬥法,惠施的心裏還是有
點難受。
直過了七日,莊周仍沒來報到,惠施竟心焦如焚。
起初,他在家中寫萬言書時,總怪莊周吵鬧,怕自己受他影響,寫出的治策不能說服
魏惠王;待外頭的人聲散了,安靜了,他反而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第八日,過了晚夕,莊周還未曾出現,他披了衣,便急匆匆出行。
不一會兒,到了莊府,「小周,你在嗎?」惠施往門裏叫了幾聲,沒人應答,他又叩
門三次,也沒人應。
他推了門,發現門栓沒鎖,惠施把鞋子蹬在堂下,提起裙子,匆匆上了堂,終於見到
莊周,原來在睡覺,遂輕輕地踢了躺在蓆子上的莊周一腳。
莊周醉醺醺地醒來,睜開眼,怔怔地望了惠施許久,忽然用手對他招了招,「公子,
過來。」
「作甚麼?」惠施依言,在他身邊跪了下來。
莊周起身,便抱住了他。
惠施嚇著了,摟著他的背,輕聲問道:「你怎麼這個時間在睡覺?你是生病了?還是
餓著了?」
莊周把頭靠在惠施的肩膀上,說道:「適才,我發了一個長夢,夢見我變成一隻蝴蝶
,天南地北地飛,先去地極、天南,再到天池轉了一圈,上崑崙山後,見了西王母,我便
緩緩回來宋國,直到在家門外,見到你來找我,我纔變回人形。」
「啊?」惠施洩了氣,也把自己的頭靠在莊周的肩膀上,「我幹嘛這麼好心?真不該
輕聲細語地對你,你只會對著我淨說些胡話。」
「你不信我?不怪你,直到方才,我都一直在你後頭飛著,想叫你看看我,可惜你沒
發現,逕直往我家裏方向走,看你走得有多急呢,哈哈哈--」
惠施被調笑得臉都紅了,「……誰信你那張鬼話連篇的嘴?」
莊周放開了惠施,捏著他的下頷,說道:「你曾說過,下回來找我的時候,便是想我
的時候。怎麼?你到現如今,纔想起我來嗎?」
「……哪能只現在纔想?」惠施低聲說道。
「嗯?」
莊周這人總擾得他心亂不已。惠施按了按自己正怦怦狂跳的心口,說道:「你的徒子
徒孫們都在打探你的消息,我只是來看看你死了沒,我是替他們來的。」
「喔,這樣啊。」莊周打了個呵欠。
眼看惠施又要起身,莊周便扯住他的袖子,「你又想跑?」
惠施瞥了他一眼,把自己的袖子扯了回來,「難道還獃在這兒,任你調笑不成?」
莊周聞言,一臉委屈地說道:「你喜歡啥,我都可以說給你聽,只是人哪有句句好話
的?你可以從現在開始算,讓你不開心了你再走。」
「嘖,」惠施回道:「你能不能對你的事業專一點兒?至少拿出奉承我的一半幹勁也
得;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本事開壇授課,既然要做,就對門徒們上心點兒,別
再拋下他們不管,否則他們終日家來惱我,煩得很。」
「你可以讓他們來家裏找我,又何必親自來呢?當真不是想我了?」
「……」莊周的回答令惠施立刻自榻子上起身。
莊周抓住他的手,問道:「天黑了,外頭冷,你不留下來嗎?綹們湊合著過一晚也好
?」
惠施看著他,竟回道:「……下次吧。」說完便下堂,穿鞋,直到把門帶上,都沒再
說話。
莊周疑惑道:「不就是同意了嗎?怎麼還得等下次呢?」
一晚,不知惠施因何而來,只見他到的時候,已經渾身都濕了,因為外頭正在雷雨。
這讓莊周很是訝異,「哪天不來,怎麼這樣的天氣來呢?我的公子。」
「……來找你過夜,」惠施低著頭,說道:「不歡迎的話,我要走了。」
這讓莊周立刻抓住他的手,把人帶進屋裏,關上了門,「外頭強盜猖獗,瞧你穿得紋
彩華美,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不貪財,若要出去,你得當心了。」
莊周親自蹲下來,為惠施除去鞋子,牽他上了堂,「這種時候來,你是要喫飯、洗澡
、睡覺?還是想談天說地呢?」莊周替惠施除下濕透的外套,披在蓆子的一角晾乾。
兩人在蓆子上坐下,惠施問道:「天下情勢,萬物異同,你談嗎?」
「你願陪我喝酒,我就願意談。」
「你家裏還有酒?」
「可以沒有米,不能沒有酒!」
莊周把案挪來,又進了廚房溫酒,卻見惠施在門外等他。
「你就那麼愛喝酒?」只聽惠施的話聲裏,倒少了些平時的苛刻。
見到惠施來廚房陪他,又聽了他的語氣,莊周不由心花怒放地說道:「你來的時候喝
,那纔是最好的,畢竟開心嘛!」
兩人起初喝酒,還對著案,到後來喝茫了,便躺在一起。
夜半,惠施醒來,只見莊周把一隻手臂給他枕著,另一隻手抱在他身上。
他對著莊周的耳畔,輕聲問道:「小周,妻子死了,你都沒哭,分明是個沒心沒肺的
傢伙,作甚麼現在抱得這麼緊?」
莊周沒回答他,這回是真的睡著了。
「小周,醒醒。」
「醒醒。」
「……嗯?」
天光方照入窗牖,莊周起初睜開眼,還覺眼皮頗沉,可當他看清叫醒他的人是惠施以
後,他便恢復了平常那如春陽般的笑顏,光彩照人地回道:「先生,早安哪。」
「早安。」惠施在他身旁長跪,稽首道:「萬言書寫罷,寄至魏國後,魏王不但親閱
,還派遣使者請我回去,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待在宋國。小周,真的很謝謝你這段期間對我
的照顧,我……」
莊周聽完,愣了一會兒,兩隻眼睛瞪得老大,面上卻半點表情都沒有,良久,方露出
笑容,卻未曾再抱住惠施,只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恭喜你,快點回去好好當
官,別再回來了。」
「沒想到你還是這麼地無情……」
莊周親自給惠施披上已經乾了的外衣,為他穿上鞋以後,自己也穿鞋下堂,送他出門
。
「……真的不會想我,不留戀我,也不會不捨嗎?」出門前,惠施回頭問道,幾近無
聲,此刻竟是兩人相識以來,他第一次對莊周有所求。
莊周怔怔聽著,心頭一沉,想了想,良久纔答道:「或許會,或許不會。」
「我不知道,但回魏國當官,纔是你的夢想,不是嗎?等你當了大官,我再去你府上
作庖子,每天找你喝酒。」
「好……」惠施伸出手,兩人拉了勾。
※
一年過去了,向來是每一旬,便寄信過來給莊周的惠施,信竟未如期而至,有位門徒
過來問道:「夫子,惠施先生怎麼好端端地沒了信?不會是在魏國……」
這時,莊周正躺在樹蔭下納涼,他搖著蒲扇,懶懶地回應道:「沒了信不代表是壞事
。」
翌日,一輛二馬、帶傘蓋,傘蓋上還掛著玉飾的豪華軒車便停在莊周的家門前。
惠施朝著莊府大叫道:「小周,我功成名就回來了!你快點跟我回家!」
圍觀的眾人聽了這種話,不由得暗自議論起來。
村人們都來圍觀達官貴人,惠施本就生得相貌堂堂,有了華服的包裹,自是更顯其英
氣。
莊周聽見騷動,開了門,忙把惠施拉進屋裏。
「怎麼這麼大的陣容?鄉里的人都在看呢!」莊周自窗牖望出去,見惠施的下人也在
屋外,莊周又開了門,下人們捧著錙重進屋,惠施卻只收了行囊,就說道:「你們先回去
吧。」
「是,老爺。」
莊周再次帶上門,替惠施脫了外套,「居然把下人都叫走?難道回宋國這段期間,你
要和我一起住?」他問的時候,竟有些期待。
「這是當然……反正住不了多久。」惠施答話道。
莊周聽了,內心雖有些感慨,但終究忍著,只說道:「你急忙忙趕回來,喫過飯沒?
」
惠施雖然喫過了,終究有些想念莊周為著他進廚房,就回答道:「還沒。」
「我去弄點午飯,綹們一塊兒喫了,喫完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
「喔?倒說得我有些興趣了……」
「就停在我們以前經過的木橋下。」
喫過飯後,他們攜手,回到兩人曾有過「濠梁之辯」的故地。
橋下繫著一艘扁舟,正在隨著水波上下起伏。
「這是我買的。」莊周有些得意地說道。
「飯都喫不飽了,還買船?回頭我們一塊兒去市場,我想買些肉排骨回去喫。」
莊周的意思已不在喫之上,心思倏忽飄至遠方,只對惠施說道:「我的相國大人,我
們一塊兒往橋下去吧。」
待惠施坐進船裏,莊周便划船至湖心,隨後將一對木槳丟進水裏,激起一片波瀾。
惠施見狀一驚,問道:「你做甚麼?待會兒我們該怎麼回岸?」
莊周笑道:「你是怕無法回岸?還是怕回不去魏國?」
惠施眉頭一蹙,沉聲回道:「明知故問。」
「這樣跟我在一起,難道就不好嗎?吶,咱們都不回去了,風送我們去哪兒,我們便
去哪吧。」莊周提議道。
「我不喜歡……」惠施說道:「我無法一直跟你在一起,我需要發揮才幹的場所,寧
可向別人行禮作揖,也渴望自己的理念能被更多人知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啊,我甚麼時候不知道了?」莊周說道。他始終不能理解此刻
,心中那酸酸楚楚的滋味兒是甚麼,只知那種情緒,猶如水面上的漣漪般蕩漾開來,殃及
他整片心湖。他淡淡地說道:「我就是現在作了水鬼,都甘之如飴,你卻仍不知足。」
惠施答道:「我這一回只能待一旬,你拖延不了我的。」
「我這一去,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好喫懶做了。真是沒辦法
,可以來魏國找我。」
……
※
或許是忘記他,或者是不需要他了,惠施這一去,已好久好久,都未曾有過音信。
第二年的冬天,起初只是鵝毛般的細雪,到後來,雪卻愈下愈大。宋國遍地飢寒交加
,莊周也不例外,沒衣服穿,沒東西吃;就算如此,其實莊周也沒甚麼不開心,只是在把
那艘扁舟賣掉時,他竟格外想念起惠施來。
「要是他當時不說我可以去找他,我興許是不去的……」
莊周收拾好行囊,把賣扁舟的錢換作一頭牛,便往魏國去了。
「小周、小周……」
「……我的丞相。」
躺在榻上的莊周,迷茫間睜開了雙眼,抓著惠施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上。
左右都是僕從在看,這樣的動作,讓惠施有些為難。
惠施抽開了手,替莊周把被子闔上,「你又不是大王,我纔不是你的丞相。」
「嗯?這裏是哪裏?我人怎麼躺著……?」莊周躺在榻子上,看著跪在身旁的惠施。
「你還沒進城,就餓昏了,但是你很有名氣,這一點,已經不只是在宋國了,大家都
很喜歡你寫的書,也知道你是我的故人,我得了信,就把你接回來了。」惠施說道。
「這樣嗎?我其實不知道,也不太在乎。」
「但是我在乎……」惠施低聲說道。
莊周看著惠施的神情,伸出手來,摸了摸惠施冰冰涼涼的臉,「我的公子,你的表情
好像有些奇怪,怎麼了嗎?」
「……」惠施猶豫了一會兒,纔說道:「我還得回宮裏一趟,不能一直獃在這兒。你
有些風寒入體,我已經吩咐府裏的人調些肉羹給你喫了,你多喫點,病纔能養好,知道不
?」
惠施的神色終究是有些複雜,然而他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以及他的語氣,又是如此
地溫柔;莊周雖有些懷疑起來,仍舊是答了句:「好,我聽你的。你說的我都聽。」
莊周在惠施府上調養身體的期間,不時聽到下人們偷偷地在他背後議論道:「這位就
是要來搶老爺相位的人嗎?」、「瞧他衣衫襤褸,大王不會採用他吧?」、「老爺不是要
把他殺掉嗎?為甚麼還接待他?」
莊周頓時明白了。
他想:『雖見著了,卻比見不著還難受。我這趟來,反而給惠施招惹了麻煩……原是
我知道牽腸掛肚不好,可依然牽掛,纔會如此。
『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我果真非是個至人之質。』
下朝後,惠施還得擔任大王的顧問,接待六國使者,與他們商量對策,一直忙碌到很
晚,纔回了家。
纔到家,竟見到莊周昏睡在外堂,他被此景諕了一下,便向家奴問道:「你們是不是
虧待了莊先生?」
「奴才不敢,是莊先生非要在此等候老爺,老爺太晚沒回來,莊先生纔……纔累倒了
。」
惠施看著莊周的模樣,心想:『莊周不知禮節,在外堂昏睡,這樣的人,興許大王是
不會採用的;聽說宋國正鬧飢荒,若他只是來投靠我的話,倒也無妨。』便吩咐道:「往
我房裏加一套被子。」
家奴不解其意。
惠施道:「莊先生今晚與我同房。」
家奴得了令,這纔退下。
※
莊周迷迷糊糊間,覺著身體輕飄飄的,好似飛到了雲端,那個幻化作蝴蝶的夢,再次
回來了。
這回,他飛過濠梁,鑽過濠梁下的湖心,遠遠飛過魏國的都城,翩飄進相國府的窗櫺
裏,裏頭香霧瀰漫,溫暖無比,與外頭的飢寒大相逕庭。
「……這裏可是瑤池?」
「這是我的府邸。」
莊周用手背揉揉眼,但聞惠施的聲音,卻不見他的人。
他本想回頭,惠施卻說道:「別回頭,我幫你擦背。」
「公子……」
洗浴間,莊周昏昏沉沉的,連一頭長髮,都是惠施這個大相國親自幫他一綹一綹地梳
洗。
恍惚間,他只記得惠施撫觸他時,惠施的手心,膚質那是細極的,這一雙柔荑般的手
,曾依序撫摸過自己的後頸、背胛,其餘的,病中便再難記。
一整晚都沒有下人來打擾。兩人晾乾頭髮,準備就寢,惠施幫莊周穿好睡衣後,兩人
同榻,相對而眠。
夜半時分,莊周竟感覺惠施的身子,貼服在他的背後,雙手摟著他的腰。
莊周摸著惠施的手,在惠施的懷裏轉過身來,說道:「惠子,等病養好,我就離開大
梁。」
「……為甚麼?」這突來的一番話,令惠施驚醒。
「『鳳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我以為我寫的書,你全看過了,原來沒有。」
「……」
惠施沒答話,只是無聲地淌淚,有幾滴淚直接淌在莊周的身上,莊周伸了手,替他揩
面,只聞幽幽地一句「對不住」,莊周說道:「對不住的人,畢竟是我,人各有志,我又
何必強求呢?」
「你以前曾問過我,你若離開,我會不會想你,會不會留戀?其實我想得很……我來
大梁,只是想給你這個答案而已。魏王的相國,你一人就足夠了,我若繼續留在這兒,你
大概也過得不安生。」
「若我不在乎呢?」惠施一隻手捧著莊周的臉,對他說道:「你千里迢迢來看我,我
竟然還猜忌你,這是我的錯……可如果我說,就算大王真的叫你去作他的相國,我也不在
乎呢?」
「我在乎啊,我可以替你脫鞋,可我並不想對著別人作禮行揖,你也還對這地方有依
戀,不是嗎?
「你想當官,我不想當官,我留在大梁,對我們倆人都很麻煩。」
莊周望著惠施的雙眼,說道:「惠子,這一回,你若想我的話,就回宋國好嗎?……
等你不想做官了,再回來,我等你。」
惠施只輕輕地說了句「好」,便把莊周緊緊地攢進懷裏,而後,一夜無話。
※
惠施直到死前,也沒有回宋國,但是惠施的屍骨,終究是回來宋國看他了。
莊周的幾個門徒準備了祭品,偕他一塊兒上墳。
門人見到夫子的神情十分黯淡,本想開解他,莊周卻告訴他們:「我同你們說個故事
。」門人們便朝他一拜,說道:「夫子請講。」
莊周點燃了香,對著墳墓而坐,淡淡地敘說道:「從前,在楚國有一位郢人,他有一
位很會使大斧頭的匠人朋友,他們兩個會一種表演,郢人先在鼻頭上,抹上一層薄如蠅翼
的石灰,再讓他的朋友削去。」
「旁人雖看得心驚膽跳,郢人卻面不改色,對匠人十分放心。匠人使斧頭時,不但沒
削掉郢人的鼻子,還把石灰完全砍去。
「宋元君聽說這椿奇事,想請郢人再表演一次,便召了郢人進宮;郢人卻稟告道:『
我的匠人朋友已經仙逝,只留我一人獨活,所以今生今世,我都無法再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