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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臟移植?」江硯愣在原地。
雖然從普通病房被轉入加護病房時,他就有感覺徐瑞麗的情況和第一次不一樣,但他
仍以為徐瑞麗遲早會醒過來。
大量的普拿疼加酒精和大量的安眠藥,對身體的損傷程度不可同日而語,徐瑞麗平日
裡只會固定服用精神科開的安眠藥,普拿疼一定是特地去買的,作為醫生的江磐青著臉,
意識到徐瑞麗這次自殺是認真的,並非鬧劇。
「……對,普拿疼服用過量會傷害肝臟,而且她還配酒……不趕快換肝的話,可能很
快就會死。」江磐說,停頓了下,又喃喃道:「她有必要這樣嗎……?」
想到徐瑞麗崩潰流著眼淚離家的樣子,江硯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只能低頭看著鞋尖。
見他這樣,江磐以為哥哥是在心裡譴責自己不回去、導致媽媽自殺,煩悶地用手指耙
梳了下頭髮,很想轉身就走,但是人命關天,他是醫生,最清楚徐瑞麗正在危急的時候,
不能撒手不管。
直系血親是最好的活體捐肝人選,確認要進行移植之後,醫院立即啟動相關程序,安
排江硯和江磐進行一系列的檢查。
徐瑞麗的狀況極差,住進加護病房第二天時,甚至動用了洗肝,暫時維持生理機能,
醫療團隊在與死神賽跑。
為了搶時間,檢查程序進行很快,江硯的態度很配合,只是寬鬆的檢驗袍套在他身上
,露出了手臂、小腿,被毆打的傷痕露了出來,一條一條青青紫紫的,在白皙的四肢上顯
得突兀。
護理人員看見,關心地問了幾句,江硯只笑笑說沒事已經過了一陣子,但江磐曉得那
應該是媽媽打的。
過了兩日,所有的檢查結果出爐,要會面器官捐贈小組、進行最後的評估前,兄弟二
人坐在一塊會議室外面等徐永成來,江磐側眼看著哥哥,低聲道:「……一般來說,捐肝
會以同血型的優先。」
徐瑞麗是A型、江硯也是A型,江磐和江啟銘都是B型。江磐的言下之意是,江硯是最
佳的捐贈人選。
「不同血型之間捐贈,雖然會稍微多幾個處理步驟,也不是不行。」江磐停頓了下,
才問:「哥,你想捐嗎?」
江硯目視前方,看不出視線落在何處,「你覺得……媽知道是我捐給她的,她會高興
嗎?」
江磐愣了下,沒有想到江硯竟然會問這個問題。
「……現在是你想不想捐,你考慮她的想法幹嘛?」江磐的話裡隱隱帶著怒氣。
急性肝衰竭患者的肝臟移植手術難度高,要盡量降低可能產生排斥的狀況,如果江硯
不捐,由他來捐,後續因為血型不同等發生排斥的機率相對會大很多,徐瑞麗性命垂危,
這次手術預後好不好全看江硯的意思,為什麼還要考慮她高興不高興?
江硯苦笑了下,他曉得江磐不會懂他的處境,只是低聲道:「……我沒想過不捐這個
選項。」
這個回答讓江磐再次愣住,「……自殺是她的選擇,我們沒有一定要承擔。」
「……你能眼睜睜看著媽就這樣死掉嗎?」江硯問。
「……」江磐沉默。
江硯自顧自的回答道:「我沒有辦法。」
江磐當然也沒有辦法,但是這不代表江硯是別無選擇的,從小到大他親眼看著徐瑞麗
如何對待哥哥,十分不理解為什麼江硯仍能如此義無反顧。
這時候,徐永成到了,江磐沒有來得及再說甚麼,只能跟在小舅舅和江硯身後進入會
議室。
器官捐贈小組的主持醫師帶著團隊一一檢視過兄弟倆的檢驗數據,確認捐贈意願和評
估基本的資訊之後,也判定由江硯捐贈最合適,在場的家屬都同意之後,只剩最後進行捐
贈前的心理和社會環境評估。
江硯被帶去一個小會面室,一臉和藹可親的女社工師坐在江硯對面,看上去有點年紀
,拿了夾著評估表的板子,一一詢問上頭的問題,江硯原以為就只是走個過場,也簡單回
答。
「……捐肝手術之後如果恢復良好,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但是一般會建議在家休養
三個星期,傷口滿大的,所以吃飯、洗澡都需要有人幫忙,到時候有人可以照顧你嗎?」
江硯遲疑了下,回答道:「弟弟應該可以幫忙,還有爸爸。」雖然現在還連絡不到江
啟銘。
「爸爸……是之後會過來花蓮這裡嗎?」社工師從頭到尾沒看到江啟銘,有些困惑。
「……應該吧。」江硯回答,其實他也不確定。
社工師提筆在評估表上寫下江硯的回答,然後停頓了會,盡量以和緩的口氣詢問:「
你和媽媽的關係,現在還好嗎?」
江硯看著對方,臉色微僵,不曉得該不該老實回答這個問題,社工師察覺到他的緊繃
,柔聲道:「我只是想確認,你是在自願的情況下捐贈的,沒有任何人強迫你。」
在接到這個評估的個案時,社工師收到了主治醫師的提醒,江硯在該醫院的病歷上記
錄了前一次住院的前因後果,中間間隔了十幾年,他身上明顯帶著傷,弟弟又是醫師,這
樣的狀況並不正常,雖然救命要緊,但是他們也不願意成為家庭暴力的加害者。
「……我是自願的,沒人逼我捐。」江硯回答道。
社工師盯著他的眼睛,二人對視了好一陣子,見江硯沒有迴避她的眼神,滿臉坦然,
她才點點頭,又寫下幾筆紀錄,完成這次評估。
收起筆之後,她看著江硯,「你的體重有點輕,還好媽媽身材也比較嬌小,你的肝給
她應該沒問題,手術之後可能會有一陣子很難受,但是過去了就能恢復正常的生活,記得
要多吃一些高蛋白的食物。」
江硯點頭。
看著三十多歲的青年,社工師知道自己不過萍水相逢,在執業生涯當中,她會談過許
多個案,捐肝救父、捐腎救母聽上去都很感人,但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迫於孝道和親人
輿論壓力下而同意捐贈的子女、配偶也經手過好幾位,當然也有遇過因為家庭失和不願捐
贈的個案,或是用金錢甚至假結婚就為了獲得活體器官捐贈的狀況也時有耳聞。
自己能給予的幫助有限,並且也要江硯願意求助,她才能出手,更不可能真正去勸江
硯再想想要不要捐,退一萬步來說,江硯雖然確實是自願的,但在這樣扭曲的關係之下,
被摘除的肝臟除了對方的命以外,到底還能換來甚麼,很難樂觀,但是手術之後,切除的
肝就是切掉了,沒有後悔的餘地。
她並不知道江硯是否想過這些,只能在起身時拍拍他的肩膀,當作打氣,離去前拿了
張名片給江硯,最後又提了一句:「除了家人之外,你也可以跟信任的朋友說一下你要手
術的事情,看有沒有人可以來幫忙,之後弟弟同時要照顧你跟媽媽,可能會比較辛苦……
或者有需要你也可以找我,我可以幫你轉介一些資源。」
江硯又乖巧地點頭,社工師看多了這種「乖孩子」,曉得他大概有九成九不會聯繫自
己。
所有的評估程序結束之後,隔天一大早就要進行移植手術,江硯待在病房裡,拿起手
機,先傳了訊息通知主管手術之後需要請假一個月,然後打開Line,爸爸依然沒有已讀他
的訊息。
照道理來說,初二時江啟銘應該會來花蓮,但是到現在初四了依然不見蹤影,江硯不
免有些擔心,但是這幾天看江磐一臉也不關心爸爸去向的樣子,他也就只是默默再留了一
條訊息給爸爸,通知手術的事情。
打開臉書看,大多數都是朋友同事的年夜飯、踏春、回娘家的照片,這當中沒見到林
子凡的消息,江硯也沒有特別再點開他的個人檔案來看。
林子凡大概已經帶著他現在的男朋友去見他媽媽了吧。江硯想,不過這早就不關他的
事了。
想著社工師提醒的話,江硯瀏覽過LINE一整排的聊天內容,大部分都是同學和同事傳
來的新春罐頭祝賀,滑過劉春望幾天前回傳給他的那個「好」的回覆時,他停下來,點進
去看。
從小年夜那天認識到現在也不到十天,他們在Line上面的對話也不多,江硯指頭微動
,點了一個貼圖傳過去。
等了一會兒,劉春望可能在忙,沒有回覆,江硯也說不上來自己是慶幸還是失落,跳
出聊天室的介面,點開新聞瀏覽。
這幾日入院的病人開始增多,原本過年時半滿的病房很快接近九成滿,醫院裡的聲音
變得雜亂,江硯住的是雙人病房,是江磐主動出錢替他升等的,另一床的病人是這兩天要
動手術的胃癌患者,年紀很輕的一個女人,因為疼痛打了鎮定劑睡著,旁邊有個和她差不
多年紀的女人在照顧。
由於顧慮隱私,兩床之間有隔簾擋著,江硯看手機看得無聊,放下手機放空,然後開
始觀察隔簾透過來的影子,那個照顧的人輕手輕腳端著裝水的臉盆從浴室走到病床邊,然
後是擰毛巾的些微水聲。
江硯看著那抹影子坐在病床邊,似乎是拿著毛巾在替病人擦拭,擦了一陣子,對方的
動作停下來,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很久,然後他看見那抹影子俯下上身,似乎是將嘴唇輕輕
按在睡著的病人臉上,然後無聲起身,又端著臉盆走去浴室。
這次她進去後,將浴室的門關上,沒多久,門板後隱隱傳來啜泣的聲音。
只有碰面時點了頭,稍微聊了幾句,江硯不知道她們是姊妹還是好朋友又或者是其他
的關係,但是願意在住院的時候來陪伴,感情肯定很好,他轉頭往玻璃窗外看去,一片漆
黑的夜色,反映出他的面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心裡是甚麼滋味。
因為怕外公外婆擔心,江磐在花蓮的這幾日,晚上都會先去外婆家一趟陪兩位長輩吃
晚飯才又藉口去朋友家玩、返回醫院,進入病房,看見江硯靠坐在病床上,握著手機歪歪
斜斜地打盹。
見他似乎睡沉了,江磐放輕手腳將病床搖平,把手機拿到旁邊的床頭櫃上放著,替江
硯蓋好被子。
他坐在椅子上,看著哥哥的睡臉一會兒,然後拿出手機,傳訊息給自己的男朋友,知
會將要在花蓮待上一陣子的事情,也傳訊息給診所的院長請假。
江磐的男朋友知道他母親自殺之後,非常自責,江磐傳了幾條訊息安慰對方,然後突
然聽見一陣震動聲,發現是江硯的手機有來電。
他搖醒江硯,把手機遞給對方,江硯迷迷糊糊醒過來,接起電話,聽見劉春望溫和的
聲音,問:『在做甚麼?』
「……剛剛睡著了。」江硯老實回答。
『……這麼早?』劉春望有些訝異,才晚上八點。
「嗯,明天一大早要手術……」江硯邊揉眼睛邊說。
『……手術?』電話另一頭的劉春望驚訝地問。
聽見他的反問,江硯這才清醒過來,原本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和劉春望說,沒想到會在
腦袋還沒清醒的時候就說出來了,一時安靜,不曉得要從何講起,「……」
他的沉默讓劉春望突然意識到江硯或許原本不打算告訴他,只是嘆了口氣,問:『…
…甚麼手術?很嚴重嗎?』
「……不是我生病,是我媽急性肝衰竭,需要肝臟移植。」江硯道。
『……你捐肝給她?』劉春望愣了下,江硯母親剽悍的樣子歷歷在目,沒想到才過了
幾天卻突然病得這麼嚴重,更沒料到才剛被暴揍一頓、趕出家門的江硯會捐肝給母親。
「嗯。」江硯發出一個喉音,權當回答,並不打算和劉春望多解釋。
劉春望也相當識趣地不多問,只道:『在哪家醫院?我去看你。』
「不用啦!這裡很遠…..」江硯道,「在花蓮慈濟,你不要跑這麼遠。」
他實在麻煩劉春望太多了,不好意思再讓對方奔波,客氣又帶著疏離的口氣顯得有些
小心翼翼。
劉春望輕輕嘆了口氣,想到江硯在家裡的處境,又關心,『有人照顧你嗎?』
「嗯,我弟在,」江硯回答,怕劉春望擔心太多,又補了一句,「還有小舅舅跟小舅
媽。」
知道有人照顧江硯,劉春望稍微放心了些,『……這是大手術,恢復要很久的時間。
』
「對啊。」江硯說,想起之前承諾要請劉春望吃飯的事情,輕輕笑了下,「所以之後
要很久才能和你碰面了。」
劉春望聽見他輕快的聲音,也微微一笑,柔聲道:『不急,我等你。』
低沉的嗓音透過話筒傳過來,將話語直接送到了江硯心裡,他拿著手機,眨眨眼睛,
嗯了聲,突然覺得臉皮有點熱,然後和坐在病床邊的江磐對上眼睛,才突然意識到這裏不
是自己一個人,趕緊道:「……病房裡不能講太久電話,之後再聊。」
『好。』劉春望說,又交代道:『要好好照顧身體,多休息。』
「好。」江硯回答。
見他掛掉電話、放下手機,江磐便問:「是朋友?」
江硯嗯了聲,江磐沒有再多問,二人待在病房裡,也不知道要說甚麼,尷尬地沉默著
,十幾分鐘過去,江磐都拿出手機看了,江硯才擠出一句話,「……我不知道原來你喜歡
男生。」
聽見他的話,江磐的視線從手機螢幕移到江硯臉上,淡淡嗯了聲,沒有回應江硯的問
題,反倒是突然問:「之前在你那裡遇到的人,是你男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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