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你口罩戴好!」郭德軍大聲對著正在他前方的男人道,一雙桃花眼都快氣到冒
出火苗,惡狠狠地瞪著前方那偷偷把手指伸進口罩裡挖鼻孔的傢伙。
他們正在排隊。
排隊做快篩。
來這裡的人每個看上去都很焦慮,整條隊伍長,人多卻又沉默,有的人低頭滑手機、有的
人甚麼也做不了,只在原地踱步、抖腳,情緒一覽無遺。
比起一般排限量、排熱門餐廳,這條人龍摻入猜疑和恐懼,更顯得緊繃──誰都不知道這
裡面是不是有人等一下篩出來是陽性的,於是大家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排得越後頭的
人,越顯緊張,前方隨便有點風吹草動都能使他們更加焦躁。
郭德軍覺得自己挺幸運,又挺倒楣的。
今年過完年之後,領完年終他就毫不猶豫地提了離職,連下一份工作都還沒找到。
同事都說他勇氣可嘉,居然敢裸辭,但是郭德軍才不覺得自己有甚麼勇氣,他只是不想繼
續荒廢他的青春。
他都三十歲了,想想他從大學畢業就到這家公司工作,從最低的薪水、最基層的職位拿起
,眼看其他和他一樣年紀、跳槽來的人,各個薪水比他高、職稱比他漂亮,做事也不怎麼
認真,老闆還放讓那些人偷懶,把工作都丟在他身上。
這八年來日以繼夜、焚膏繼晷、沒有明天的工作,結果是在幫別人拚事業,郭德軍就覺得
這樣不行,尤其是在領到整個部門最差的績效年終時,他果斷打開電腦寫好離職書,一開
工就往主管桌上扔。
看到主管驚慌失措的那個瞬間,郭德軍就覺得,快樂。
他承包了整個部門的雜事,換而言之,他一旦離開,整個部門的雜事就得其他人做,可這
八年來,只有他在做這些事情,包含那些瑣碎、看似沒甚麼績效,但是隨便一出錯就會被
主管機管裁罰六十萬起跳的事情。
這個部門的流動率偏偏還不低,做了八年的郭德軍也是最資深的人,後面來的人也從沒有
了解過他到底都做些甚麼工作,一時半刻要能全部接手根本是天方夜譚。
以前郭德軍會因此覺得,他在這個部門的工作很重要,但這一年拿到年終的時候,他徹底
認清,其實他只是在承擔和他的報酬根本不成等比的工作和責任,而主管卻毫無所覺,或
者根本吃定他年輕不懂事、不會走人。
沒有甚麼職位是非他不可,沒有一家公司會因為少了一個小職員就倒閉,如果有,那家公
司早就該倒了。
在職場上的成長就是認清這件事吧。
誰來勸他都沒用,半個月完成交接、梭哈所有的年假,他就這樣辭職了。
他原本想休息個半年再找下一份工作,卻沒想到疫情突然燃燒,幾乎所有的企業都在緊縮
用人,投了二十幾封履歷,沒半家有回音。
這讓他有些挫折,果然在同一家公司待了八年只有基層經驗,要跳槽還是不容太容易嗎?
就在他存款即將見底的時候,突然有一家公司找上門,那是郭德軍沒聽過的新創公司,雖
然跟他原本的產業有關,但他們開出來的職缺也不是郭德軍擅長的領域。
對方似乎很急著要用人,開出來的薪水和職稱都很漂亮,但生性踏實的郭德軍原本想拒絕
,卻被對方一句話打動。
「會在三十歲的時候勇敢離開原本的工作,一定是希望自己有不同的未來,這樣的人就是
我們渴望的人才,我相信面對新的領域,你一定會積極挑戰,不會讓我們失望。」
真的好會說話。
雖然聽起來很像是保險業的增員話術,不過郭德軍還是被對方聽上去超級誠懇的語氣給打
動了。
他小心翼翼地查了這家公司的營業登記資料,沒想到這還是一家在新創界頗為有名的公司
,他想著好吧,反正現在他走投無路,再找不到工作就要吃土了,有人願意給他薪水讓他
學習新領域也不錯。
因為疫情的關係,沒有正式的實體面試、只有人資電話上和他聊了幾句,很快他就收到合
約,確認談定的條件都沒問題之後,對方請他準備報到的資料,其中一項就是新冠肺炎的
快篩報告。
「……你們不是打算在疫情轉好之前都居家辦公嗎?」
「對啊,你有甚麼問題嗎?」對方的人資似乎對這個矛盾毫無所覺,語氣輕快地回答。
「……沒有。」以後都是同事,他想他還是不要去為難對方好了。
這就是為什麼郭德軍現在會被塞在快篩的隊伍裡面。
在疫情正緊張的時候,為了一份工作合約,他不得不在這兒。
想到這條隊伍裡面可能就有染上病毒的人,郭德軍就覺得很焦慮。
偏偏他前面還排了一個戴口罩還在挖鼻孔的傢伙。
實在很倒楣。
而且挖一次就算了,他還挖了好幾次,到底是有多少鼻屎要挖!!挖鼻屎就算了手指拿出
來還拉下口罩又聞一聞,才用衛生紙擦乾淨。
幹,怎麼不再轉一轉、舔一舔、泡一泡啊蛤?被迫在這種時候出門的郭德軍滿腹火氣直接
被點燃。
被他講的男人轉過身來看他,大大的眼睛寫滿無辜,「我、我鼻子過敏,不通鼻子很難過
啊!」
「我管你甚麼過敏!這裡一大堆的人!你知道萬一你是陽性這樣做會害到其他人嗎?你負
得起責任嗎?」就算戴了口罩,郭德軍講話噴起人來依然尖銳。
被罵的男人一臉委屈,像隻小狗一樣垂下頭,「對、對不起……」
郭德軍看他老實道歉,哼了一聲,因為他們的說話聲而有些浮動的長長隊伍看這戲這麼快
就落幕了,又寂寞地回歸沉悶。
快篩的隊伍前進緩慢,被糾正的男人不敢再造次,但不能處理他的鼻孔,他渾身難受,不
斷地用鼻孔發出噴氣聲,站在郭德軍前面一下摸臉一下摸口罩,又一下拿出手機一下把手
機放回去,然後又拿出酒精這裡噴噴那裏噴噴,整個人散發著大寫的煩躁兩個字。
郭德軍排在他後面,雖然想保持遠一點的距離,但無奈人多,如果他排太遠,排在他後面
那個看起來就一副想插隊的老阿伯可能就會見機行事,於是郭德軍只能自認倒楣的站在那
男人的後面,忍受對方的躁動。
看他第N次用手去揉眼睛,郭德軍忍不住又發聲:「用手去碰眼睛小心感染。」
對方聽見,憤恨地回過頭看他。
郭德軍發誓,他有聽到對方偷偷「齁又!」的聲音。
「過敏就很癢嘛!」男人嘟嘟噥噥道,「而且我剛有用酒精噴過手了!」
郭德軍無奈,看對方好像真的很難受的樣子,只得從包包裡翻出平常隨身攜帶的單支拋棄
式人工淚液遞給對方。
對方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好心,又小聲道謝,才仰起頭滴人工淚液。
那雙眼睛真的很大又很圓。郭德軍在後頭看著,看對方傻呼呼地一直往後仰,有些擔心對
方會倒頭栽。
滴完之後,對方似乎好了一點,終於不那麼躁動。
隊伍終於輪到對方時,郭德軍鬆了一口氣,總算快結束了。
男人走到篩檢窗之前,乖乖仰起頭,微微拉下口罩、露出鼻孔,郭德軍個子比對方高,便
看見對方光潔飽滿的額頭因為仰頭而露出來,還有乖順的眉眼。
採檢的護理人員輕聲細語的,很能安撫不安,「來,要放輕鬆喔,不然會痛。」
細細長長的棉花棒從鼻孔探進鼻腔深處轉動,郭德軍看見對方的眉頭整個皺起,還發出了
細微的嗚噎聲,護理人員又安撫,「沒事、沒事,再一下下喔。」好像在安撫小孩一樣。
過了一分鐘,採檢完畢,那男人趕緊站起來,眼角掛著被刺激鼻淚管而自動湧出的淚水,
就算臉上掛著口罩也能看到那張臉露出的部分和耳朵都紅透了,姿勢有些彆扭,低著頭搖
搖晃晃地往右手邊的出口離去。
居然勃起了。
看對方遮遮掩掩地似乎快羞窘而亡的樣子,剛剛因為對方的行為心情很惡劣的郭德軍突然
感覺沒那麼氣了。
輪到他採檢的時候,郭德軍倒是不覺得有甚麼難受,只是鼻腔深處有點痠脹感。
拿到採檢報告之後,郭德軍順利上工。
第一次參與視訊會議的時候,郭德軍在電腦螢幕的九宮格畫面上看到一個似曾相似的傢伙
,整個背脊發寒。
那雙因為戴了口罩遮住半張臉而顯得又圓又大的眼睛,他怎樣也不會認錯。
「Boss你一個人在家耶,戴甚麼口罩啦。」第一次隔空碰面的同事吐槽。
「我過敏很嚴重啊!不戴會一直打噴嚏。」那個被稱作Boss的傢伙說,然後又轉過頭去避
開視訊鏡頭,去清理塞住的鼻孔,還有擦掉一直泛出的眼淚。
「啊你身體有沒有好一點?之前不是去快篩?」
「沒事啦,就說我是過敏熱,醫生硬要我去篩檢的。」Boss又回答。
聽到這段對話,郭德軍確信,這就是快篩時排在他前面的那個男人。
沒想到他新工作的老闆居然是一個這麼孩子氣的傢伙。
這讓他有點擔心新的工作是不是能夠順利?
不過Boss看起來和員工感情很不錯。郭德軍默默觀察著。
等到疫情緩和,終於從居家辦公到實體辦公的時候,郭德軍第一次進辦公室,第二次見到
Boss本人。
名叫徐玉謙的男人,見到戴口罩的他時,才發現原來這個新員工就是快篩時排在他後頭的
人。
有夠遲鈍。郭德軍想。
疫情警報解除,累積要見面處理的事情一大堆,郭德軍終於曉得為什麼這家新創公司這麼
希望他可以上工,這份工作需要快速掌握整體情況,要有很好的適應力和統協能力,以應
付各式各樣的困難,這也是郭德軍在前一份工作裡磨練出來的能力。
打雜能打得好,也是不容易。在前一份工作打雜打到懷疑人生的郭德軍,現在終於可以釋
懷自嘲。
說實話,和徐玉謙工作起來確實很痛快,男人在處理事情上果斷有肩膀,毫不拖泥帶水,
整個團隊向心力和凝聚力都很強,就算是遠距合作,每個人也都很自律,還會為彼此多想
一些。
郭德軍覺得自己還是滿幸運的。
一次晚上,他和Boss留下來加班,提到之前篩檢的事情,郭德軍突然回想起對方遮遮掩掩
逃出篩檢站的樣子,便隨口問了句。
沒想到郭德軍會突然提起,徐玉謙立即又從那個精明幹練的Boss軟回孩子氣的男人,滿臉
通紅地叫郭德軍不要再提。
巨大的反差瞬間讓郭德軍也跟著臉紅心跳。
他這輩子想也沒想到,他居然會有一天會想跟一個在路邊公然挖鼻孔的傢伙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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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負能量爆炸了很想要做點開心的事情(?)
所以就在噗浪上玩了讀者點文
這個 #戴口罩挖鼻孔 真的是一個非常具有挑戰性的t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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