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更新。
13.
直到聽見有些凌亂的水聲，兩人才轉頭。
因為陽光，第一時間兩人都看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似乎看見一隻手伸出水面，方
詠夏心跳才猛地漏了一拍。
「予宸、那是……」
「有人掉進水裡了！」
陸予宸立刻跳起來，方詠夏也跟著站了起來，兩人先是往四周左右看，卻發現方圓百里完
全沒有別人。
想必是因為天氣太熱、這種時候根本不會有人特別跑來曬太陽。
「先打電話報警！」
陸予宸邊說、已經邊衝下堤岸斜坡，方詠夏連忙抓起手機打電話、同時朝陸予宸大喊：「
予宸、你等一下，不要下去、……」
「是小孩！」
陸予宸頭也不回的喊，方詠夏只覺得自己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邊壓抑著驚慌恐懼的心
情、邊朝著接電話的人員儘量清楚提供地點和線索，同時也跟在陸予宸後頭往下跑。
在他看見陸予宸毫不猶豫衝進水裡的當下，方詠夏再也忍不住大喊：
「陸予宸、不要——！」
控制不了顫抖，完全控制不了。
方詠夏緊緊盯著水面、他看著陸予宸游過去，一把撈到那個小小的身影，然後用仰式游回
岸邊，方詠夏連忙丟開手機和花、踉蹌地衝上前去把陸予宸跟那個小孩一起抓上岸。
「沒事吧？你們沒事吧？」
渾身濕透的陸予宸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自己懷裡的小孩，小男孩並沒有失去意識，只是發著
抖不斷嗆咳、顯然陸予宸救得很即時。
「能講話嗎？沒事嗎？」
方詠夏著急的問，小男孩邊咳邊大哭了起來，「爸、爸……」
「咦？」
「爸、爸……也……」
陸予宸立刻又站了起來，這一次方詠夏重重扯住了陸予宸的手腕，「你等一下、陸予宸，
我已經報警了，救難人員立刻就會……」
小男孩淒厲地尖叫大哭、不斷喊爸爸的聲音，讓方詠夏說不下去、他只能緊緊抓著陸予宸
、對他不斷搖頭，不要、你不要再下去……
「那這樣，我去、你在這裡陪……」方詠夏猛地抬頭說的同時、也直接往前衝，卻被陸予
宸眼明手快地用力按住頭、把人整個抓了回來。
方詠夏有些茫然地看向陸予宸。
全身濕透的陸予宸帶著令人好安心的微笑，拍拍方詠夏的頭，然後在他額頭親了一下。
「別擔心，小夏。你好好看著他，我一下就回來。」
陸予宸轉身跑離自己的時候，沒能再拉住他的方詠夏頹然坐倒在地上，他看著陸予宸毫不
遲疑地又跳進河裡。小男孩還在大哭，方詠夏能做的、只有伸手緊緊抱住那個小男孩，不
斷安慰他不要怕、別怕，大哥哥去幫忙你爸爸了。
警笛聲從遠處，漸漸近了。
接下來的光景，對方詠夏而言、彷彿一場時間流速不一致的夢境。
有時候畫面彷彿快轉、有時候又緩慢得讓人不知所措。
有人在跟自己說話。
方詠夏恍惚地抬頭，看見陌生人朝自己張開口、不知道大喊了什麼，耳邊的聲音都彷彿隔
著水面傳來，模糊又轟隆，根本聽不清楚。
還……有人嗎？
還、有……
「有、有人！還有人在裡面，兩個人、有兩個人！」
方詠夏突然回過神來，他不顧身旁、一心一意要往前衝，兩旁的救難人員連忙扯住他，「
我們正在搜救中，你先不要激動，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可以聯絡誰？」
名字？
「方、……詠夏……」
方詠夏彷彿夢囈般地報出爸爸手機號碼，眼前的一切都好不真實。直到有人大喊：「找到
一個了！」
方詠夏猛地往前衝，在又被拉住之前，他就看到。
躺在折疊式的擔架推車上、臉色死白的陸予宸。
陸予宸被放在地上、旁邊的救護人員立刻邊幫他CPR、邊把擔架升起再往救護車上推，在
經過方詠夏身邊的時候，一個救護人員推了方詠夏一把，「你跟患者一起的對嗎？先上車
！」
方詠夏連忙點頭，他在跳上前座之前、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被陸予宸救上來、大哭著的小男孩，也正好抬頭看著自己。他身邊草地上，滿天星散
落一地……
那是不久前、陸予宸幫自己買的。
方爸方媽、還有陸予學趕到醫院的時候，方詠夏獨自一個人坐在急救室外面，一看到兒子
平安無事，方爸方媽都忍不住衝上前緊緊抱住他。
「予宸呢？」
林淑惠急急地問，方詠夏伸手、指著自己面前的急救室，想開口說話、嘴唇卻顫抖得無法
好好發音。
方敬直接擋在兒子面前、沒讓他再看。
「我們都在這裡陪他。」他只是低聲卻堅定的對兒子說。
陸予學著急地在急救室門口張望，直到有醫生開門走出來，「這裡有沒有病人的家屬、…
…陸予宸的家屬在嗎？」
「在、我是他哥哥，我弟怎麼樣了？」
方詠夏跳了起來，他衝到陸予學身邊要一起聽，醫生看著方詠夏跟站在他身後的父母，才
向他們解釋目前的狀況。
陸予宸因為到院前缺氧時間實在過長，目前雖然心跳勉強回來了、也插上呼吸器維持著生
命跡象，但老實說狀況非常不樂觀。
陸予學幾乎無法說出完整的一句話，「這、意思是……」
「是，極有可能腦死。」
方詠夏在原地動彈不得，試圖理解消化自己聽見了什麼。
「非常遺憾，我們盡了最大努力了……」醫生說：「但因為病人未成年，我們需要監護人
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以及器官捐贈意願部分也需要監護人簽名。」
「如、……果不簽呢？」
陸予學顫抖著問，急診醫生看著他，「那麼我們會救，只要他的狀況一改變，我們會用盡
所有方式救他，幫他接上各種管子、打藥、幫他電擊、壓胸、……我知道很困難，但你們
可以討論一下再決定。」
「不、……」
方詠夏邊聽邊搖頭，「不、要……」
……我們，才說過的，吶，我們才說過的。
你笑著談論夢想，說這些都是我給你的……
我們的，未來。
——我連器官捐贈卡都準備好了，只是未成年。
——我想幫助那些努力活著、卻不得不面對死亡的人。
——我想成為醫生！
「小夏？」
陸予學看著方詠夏，心裡知道在場所有人、最懂得陸予宸心意的，也就只有方詠夏了。他
轉身，輕輕碰觸方詠夏的肩膀，方詠夏無助地抬頭，陸予學那張跟陸予宸極為相似的臉，
看在方詠夏眼底，彷彿看見陸予宸在對自己說話。
「你……覺得他會想怎麼做？」
「我、……」
方詠夏有點慌張，他轉頭尋求父母的幫助，方敬跟林淑惠只是站在他身後、林淑惠親了一
口兒子，「你說吧，不要緊的。」
嘴唇幾次開闔、試圖要發出聲音，方詠夏只覺得渾身發麻、使不上力氣，方家父母始終站
在他身後，一人一邊穩穩地扶著他。
「他、……想幫助人……」
好不容易，方詠夏才擠出了幾個字，陸予學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詠夏眼睜睜地看著陸予學哭了出來。
他滿臉是淚地朝方詠夏點頭，「謝謝你，小夏。」然後才轉向還等著的醫生，「……醫生
，我們簽放棄急救、也簽器官捐贈同意書。」
「好的，那麼這裡是資料，請盡快簽完，之後請交給我。我們會把病人換到器官捐贈移植
病房……也能夠讓你們好好跟他道別。」
在聽完醫師解釋哪裡需要怎麼簽名之後，稍微平復心情的陸予學才點點頭，他轉向方家父
母、告訴他們自己要回家跟父母解釋，並且讓他們簽名。這可能會需要花上一點時間。方
敬點頭表示沒有問題之後，陸予學才帶著文件離開了急診室。
有那麼一段時間，方詠夏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理解身邊人們話語裡的意義。
道、……別……？
……那是、什麼？
他慌亂地轉頭尋求父母的幫助，在搜尋到父親的視線時，方詠夏顫聲開口：「那、……是
什麼？道別、……是什麼？」
看著眼前已經要比自己高的兒子，方敬輕輕讓方詠夏先坐了下來。彷彿受不了離開人的體
溫、方詠夏有點混亂地想把爸爸抓回來，方敬上前一步、把兒子按進自己懷裡。
林淑惠緊緊貼著方詠夏坐下，控制不了眼淚、只能勉強控制不哭出聲音來。
「……予宸非走不可……」
方敬壓抑著情緒、輕輕撫摸著全身都在顫抖的方詠夏頭髮，盡力挑選不那麼直接的字句，
「……我們留不住他。」
方詠夏陷入一種混亂、同時又空白的極端狀態。
時間、空間，存在，都沒有意義了。
——都、不再有意義、了……
病房裡，除了機器規律運轉之外，沒有別的聲音。
方詠夏獨自一個人、呆滯地看著病床上的陸予宸。他口裡被插了管子、兩條手臂上也拉了
幾條，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醫院裡獨特的氣味。
不久以前、還很不久的以前，我們還笑著親吻……
笑著，說會永遠在一起。
方詠夏看著陸予宸的手，他緩緩地伸手去碰。
沒有反應。
這樣不對，你明明都會緊緊握住我的手才對。
——而且，今天是我生日呢……
方詠夏再次碰觸陸予宸，這次，他輕輕地、握住了陸予宸的手。
那個溫度與觸感，彷彿現實瞬間填滿、再也沒有任何模糊或者不清晰的空間。
——and get my feet back on the ground……
事情發生以前，陸予宸還在唱歌給自己聽。
——當然，那不是道別……
——你是我的Michelle。
「……我想好了，我要選醫護組。」
方詠夏輕聲說，他輕輕用大拇指去摩娑陸予宸的手，「……憑什麼從頭到尾只有你一個人
耍帥？」
他低低笑了起來，「明明還不是醫生，你就已經救了好多人。那個小男孩、還有那些排隊
要等著你的……」
突如其來的哽咽，讓方詠夏緊緊咬住嘴唇。
他站了起來、稍微更靠近了一點陸予宸的臉，那張臉上有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蒼白。方
詠夏抬起手，輕輕地碰觸。
頭髮，額頭，眉毛、眼睛，鼻子，臉頰、耳朵……
脖子、胸口……
牽著陸予宸的手，方詠夏突然整個人翻身上了床。窄小的病床上，方詠夏用自己習慣的姿
勢、枕在陸予宸胸口，側耳聽著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一下。
「……你現在只是暫時領先我而已，我告訴你。」方詠夏低聲說，「……我不會讓你贏的
喔，陸予宸。」
方詠夏拒絕了父母要他留在家裡的提議。
暑期輔導開始的當天，他準時坐進教室。班上同學跟老師，都已經被通知了這個不幸的消
息，大家都知道方詠夏跟陸予宸的關係、於是更難開口說安慰的話。
方詠夏很明確地變了。
每當有人嘗試表達關心與安慰，方詠夏都只是微笑。
謝謝你。
那個笑，看得所有人都痛。
方詠夏仍然維持著無懈可擊的優秀成績，他同樣樂於幫助同學，同樣友好也體貼善良。只
是，他不再意氣風發地笑，不再張揚著傲氣倔強了。
那個熱情而開朗無畏的、活潑樂觀又率直的方詠夏，隨著陸予宸的死、確實地被帶走了…
…
——再也回不來了。
方詠夏不肯換座位。
他身後的那個位置，直到方詠夏帶著全校第一名之姿畢業，都一直空在那裡……
——再也沒有人碰過。
在陸予宸的葬禮上，方詠夏第一次看見陸予宸的父母。兩個人站在最前面，面無表情對著
前來弔謁的親友回禮……
彷彿身後那張照片裡的男孩，只不過是個陌生人似的。
在儀式結束之後，哭得雙眼紅腫的陸予學緊緊抱住方詠夏，說謝謝、也說對不起。
——謝謝你，給了陸予宸他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因為你、陸予宸才真正找到自己人生的
目標和意義。
——對不起，讓你承擔起、必須放手讓陸予宸走的，選擇……
——如果有這個榮幸，請你給我機會。就算無法成為實質上的家人，也請你至少……讓我
有關心你的可能。
有好一段時間，方家父母是不准方詠夏關起門的，明白他們的擔心，方詠夏從不抗拒，他
甚至輕輕笑著要他們放心。
——我不會跟著他一起去死的。
順利考上H大醫學院之後，為了節省通勤時間、方詠夏試著抽了宿舍，在順利抽到之後，
平時上課就沒有再回家了。
方詠夏的大學生活過得無比忙碌、又無比充實。他仍舊維持著頂尖的表現，所有教導過他
的教授、所有跟他一起上課的同學，對方詠夏都是讚不絕口。
——並不是說那些都沒有意義，我不是那個意思。
只是……

這個離別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