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ttleship
從駕駛臺下班時,橋穎卡在一個尷尬的時間點肚子餓了。
平時不會在這種時候感到飢餓的,大概是昨天靠港的時候接收到網路、收到了三副的
電子喜帖,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而用了太多時間組裝帶上船的樂高瓶中船,組到睡著之後
當班差點遲到,以至於現在餓到有點發慌。
但是凌晨四點這種時間,除非運氣好遇到大廚正開始備餐,否則想吃到熱騰騰的早餐
是不可能的了。這條船遇到的大廚是個手藝很好的香港人,吃一頓少一頓,橋穎一邊思考
著是不是要熬到吃完早餐再睡覺,一邊打著誇張又醜陋的呵欠走進廚房。
廚房裡有香味,有人。他在天怒人怨的泡麵香味中看見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站在瓦斯
爐前,與此同時他的肚子非常誠實地發出了震天的鳴叫。
「呃……」橋穎想用打招呼來掩飾肚子叫的尷尬,卻發現他叫不出對方的名字,更加
尷尬,「剛上來的實習生是吧?」
「對,我叫仲駒。」大男孩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二副好。」
「你好,抱歉啊我很不擅長記人家的名字。」橋穎走近幾步,看著雪平鍋裡配料豐富
、水煮蛋黃熟度恰到好處的泡麵,嚥了口口水,「你自己煮的?」
「對。」
「哇,你可以把泡麵煮成這樣真是不簡單——」
咕——
氣氛凝滯三秒。
實習生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將麵移開爐火後倒進放在桌上的大碗,隨後將碗往橋穎
面前推近,「二副,你先吃。」
「啊?不用啦!」橋穎連忙客氣地搖頭擺手,但他的視線卻沒有片刻離開過那碗誘人
的泡麵,肚子同時再次發出咕嚕的叫聲。
「沒關係,我再煮一包就好,很快的。」仲駒從櫃子裡又拿了一包排骨雞麵,打開冰
箱的同時用眼神催促他:「快吃,麵要軟了。」
橋穎在心裡感謝神佛送來眼前可愛有禮的小天使(所煮的麵),用前輩的身分不客氣
地開動,一邊和煮著第二碗麵的仲駒聊了起來。
「你現在跟著誰的班在實習?」
原本盯著鍋子看的仲駒聽見問話立刻緊張地側過身看橋穎,「三副。」
橋穎因為他的僵硬笑了起來,抬眼看長得很高大、此時卻有點侷促的後輩,「不要緊
張啦,我只是想問你怎麼這個時間來找吃的,時差調換還沒習慣齁?」
「還好,時差不太影響,我滿好睡的。」
睡眠品質不好的橋穎聽了羨慕不已,點點頭又吸了一口麵,偷偷觀察起正盯著鍋子的
仲駒,「你該不會身體不舒服吧?」
「啊?」大男孩轉過來看他,演技非常拙劣地搖頭,「沒有。」
畢竟年輕,什麼東西都藏不住啊。橋穎歪頭想了想,推敲一下可能的原因:「這兩天
靠港大廚都加菜,你吃太多海鮮了?過敏還是拉肚子?」
「……不是。」
「還是想家啦?想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
這句答話一反先前的答覆,帶了一些堅決,橋穎察覺自己不小心問太多了,打哈哈道
歉:「對不起啊,我沒有要探究的意思,二副嘛,對你們的身體會多注意一下,沒事就好
。」
仲駒望著吃麵不再講話的橋穎,眼底有些慌張和猶豫,在鍋子裡食材煮著的咕嘟咕嘟
聲響中,最終還是自白:「我暈船。」
橋穎再次抬頭看仲駒,從仰角清楚看見他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色這次染上了一些紅,他
忍著心裡的笑,怕笑出聲來會傷了年輕人的自尊,「不早說,來找我拿藥啊。」
「我自己有帶一些上船,是這幾天海象差,藥又剛好吃完了。」
暈船啊,這個詞離他太遙遠了,想當初他也是個在海上吐得一蹋糊塗的小菜鳥,八九
個月實習期滿瘦了十公斤,他媽以為他在船上被虐待,還哭喊著要他轉行。
再看看此時有些羞惱的仲駒,忍不住覺得他有點可愛,「這沒什麼,我剛跑船的時候
也是吐得要死。藥吃完了來找我啊,現在沒事了吧?」
「沒事了,謝謝二副。」
男人的自尊需要保護,橋穎沒有再就暈船的話題繼續,還是稱讚起滿足他身心的食物
:「雖然只是泡麵,但是很好吃啊,這水準不是隨便煮煮而已。」
「小時候爸媽忙,弟弟肚子餓了我就會煮泡麵。」仲駒將因為剛才緊張對話而煮過頭
了的麵起鍋,對橋穎漾起一個笑,「不過我也只會煮泡麵啦。」
好陽光好爽朗啊,好像老家養的那隻拉不拉多。橋穎捧著碗,像在喝老人茶似地喝著
湯,邊感嘆自己的心態確實衰老而平靜,「照顧自己的話這樣就很夠了。」
盛好麵的仲駒坐到橋穎對面的位置,沒有急著吃麵喝湯,而是接著問:「那要照顧別
人的話呢?」
「這就不一定了。」橋穎笑得瞇起了眼睛,「我認識一個二副,是女生,她的擇偶條
件是對方一定要會煮四物雞和咖哩,因為四物雞能拯救她的生理期,咖哩能拯救他們的胃
。」
實習生跟著笑了起來,在低頭喝了一口湯之後,突然抬頭看他,「那二副你覺得,想
照顧你的話,要會做什麼菜?」
夾起來的麵順著筷子滑了下去,濺起的麵湯噴到桌上,他抬眼望向面前裝作氣定神閒
、實則早就暴露了緊張的實習生——他維持著一個帶著單純疑惑的爽朗笑容,聲音卻有點
不自然的顫抖。
哎唷。
橋穎頭痛地低下頭,吸了一大口麵。
#
做完每小時的定位、確認規劃的航路之後,橋穎靠在舵機上跟水手阿元有一句沒一句
地聊著。船在往西行,他看著面前一望無際的海平面,百無聊賴地摳著自己長出刺刺鬍渣
的下巴。
這趟船一起搭檔的水手阿元是個有點多話的矮胖男人,比橋穎還要小三歲,已婚有一
個兩歲的兒子,動不動就曬他手機裡的兒子照片,大概是自己家庭和美,總是會在炫耀老
婆小孩的同時順便關心一下橋穎的婚姻大事。
像現在,他便又老調重彈,「二副你條件這麼好,長得又帥,沒考慮趕快交一個?」
橋穎裝作忙碌地端詳著早就確認無誤的的海圖,隨口應和:「隨緣吧,我們這種跑船
的,如果不內部自銷或在岸上早就有對象,是還能去哪裡認識人?」
「內部自銷也不錯,三副就滿正的啊,她好像也單身。」
是滿正的,但是性別不符,型號對不上啊,「人家還年輕,我老牛不能吃嫩草。」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男人嘛,越老越值錢。」
橋穎忍著翻白眼的衝動,笑了兩聲沒說話,他眼角下垂的眼睛總能給人一種脾氣好、
無所謂的錯覺,能夠適度掩蓋他心裡的不耐煩和吐槽。真的受不了,都什麼年代了還說老
掉牙的話,但是在船上,這個宛若隔絕了外界音訊的小型社會,這種傳統觀念確實依然存
在。
「你如果不行動,可能就會被那個實習生把走喔。」
聽見關鍵字,橋穎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不經意地問:「他怎樣?」
「人年輕長得又高又帥,感覺就很會玩。他不是最近常來找你嗎?叫他讓一下啊。」
這幾個月的相處下來橋穎知道阿元只是嘴砲,未必真的有壞心,笑罵他幾句之後隨手
拿起大副留在旁邊的餅乾塞他的嘴,「讓屁啊,你這樣講對男生女生都不公平好嗎?」
阿元順從地收下了餅乾,「你們同一個系出來的餒,以前就認識嗎?」
「他是我學弟喔?」這個他還真的不知道。
「他都上來兩個多月了,你也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嗎?」
橋穎無奈地嘆氣,他每天都在看啊,都看了快十年了。只是除了海,還能看見什麼呢
?
臺灣時間走到四點時,橋穎跟大副交了班,和阿元一起走出駕駛臺,差點撞上等在門
邊的仲駒。
他嚇了一跳,視線沿著面前的胸膛往上,對上對方黑而亮的眼睛,「幹嘛站在這裡?
」
仲駒沒馬上回話,而是有些猶豫地望向站在一旁的阿元,但阿元急著想找訊號打電話
給他老婆,並沒發現他的顧慮,也沒多問為什麼實習生要站在駕駛臺門口,打聲招呼就匆
匆走下樓去了。
「等你下班。」仲駒笑了笑,拿起手上的保鮮盒獻寶似地打開,「我試做了蛋塔,想
拿來給你吃吃看。」
「……」橋穎無言地看著躺在保鮮盒裡金燦燦的甜點,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他沒想到那天隨意說出了喜歡吃甜點的答案會被如此認真看待。最一開始是餅乾、布
丁這種簡單的甜點,前天很趕流行地做了雪Q餅,今天竟然就出現了蛋塔。
不行啊學弟,這手段實在太純情太少女了,尷尬得他好想跳海啊。
「……你自己做的?」
「我請大廚教我的,他說只要食材夠就沒問題,還說在船上無聊,教我做也可以打發
時間。」仲駒將盒子又遞近了一些,「吃吃看?」
身材高大卻頂著無辜的臉捧著食物等待,這畫面實在太邪惡了,橋穎無言又無奈,再
次垂眼看向散發著甜味和熱氣的蛋塔,在打哈哈拒絕和接受之間,最終還是選了後者。
橋穎拿起還帶著餘溫的蛋塔咬了一口,仲駒立刻緊張地往前踏一步,「好吃嗎?」
橋穎因為對方突如其來的身高壓境一愣,抬頭看著吞了一口口水的仲駒,「派皮沒全
熟。」
「……哭枵。」
橋穎噗地笑了出來,差點把嘴裡的食物也笑噴出來,連忙伸手去捂嘴,沒發現小學弟
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溫柔,而且眷戀。
#
仲駒最受不了的就是橋穎由下往上看自己的眼睛。
第一次看見橋穎就是在餐廳。剛上船的他有點緊張,三副體貼地帶著他再次熟悉過船
上的配備後,兩人一起在當班前去吃飯,那個時間點也正好可以遇見比較多船上的其他成
員,方便打招呼。
當時的橋穎坐在窗邊望著外頭的海發呆,不知是剛睡醒還是睡不飽,惺忪的眼睛微微
下垂,頭髮亂翹,看起來就是個疲累又有些邋遢的熟男。
但當他察覺仲駒的視線,抬起他垂著的眼睛往上瞟時,那個眼神卻像一把鉤子似的,
勾勒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風情,仲駒的魂當場就被勾走了。
他覺得二副的眼睛比錨還要厲害,錨勾住海底的沙地,二副則會勾人的心。
他花了一點時間打聽消息,對橋穎的了解卻仍然不多。商船的排班週期特殊,上船後
有好幾個月都在海上漂流,下一趟船卻不一定有機會再遇到相同的船員,至少在這艘船上
,沒有人知道一直自稱單身的橋穎究竟私生活如何。
他也沒想到會一上船就對某個人這麼在意。
同樣是船員和圈內人的直屬學長對他耳提面命:上船之後,凡事低調不要聲張。一艘
船就是一個縮版的社會,而且還是有點父權傳統的團體生活,即使是在船員已經增加了許
多女性的今日,那種若有似無的壓力仍會在許多船上看見;尤其一趟船出去,就是二十幾
個人在相同空間內生活,如果過度彰顯自己,很多事情藏不住,相處起來就有風險。
但是這一切謹記在心的叮嚀,全部都被二副的眼睛勾銷。他在靠斯里蘭卡的時候買了
當地的網卡,用e-mail向學長報告近況的同時也說了自己有點在意橋穎的事,幾個禮拜後
再次接收到網路時,他收到學長已經寄來很久的五百字勸退文,但那個時候他對橋穎已經
不只是有點在意了。
『我猜他九成不是,就算是,也九成搞不起來。』學長在他第一次越過蘇伊士運河時
這樣來信,他則回應:「那我也還有百分之一的機會。」
『你在亞丁灣遇到海盜的機率可能還比百分之一高。』學長不留情地吐槽。
但他第一個想法卻是:那我要保護好二副。
心底的在意總是搔癢著,隨著每一次看見橋穎層層上疊,他顧盼之間不經意的眼神,
總是將仲駒的心像上岸的貨櫃一樣,被不停地向上勾。
直到某一天,他在交誼廳裡碰見獨自一人的橋穎戴著耳機在看書。他因為耳機的阻隔
沒發現有人到來,捧著書看得入迷,視力良好的仲駒遠遠看見書名是《荒人手記》。
那一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因為海浪很大,而他澈底暈船。
一段時間後他才好不容易因為一碗泡麵的契機和橋穎說上話,並且大膽地問到了對方
喜歡吃甜食,決定採取餵食行動,但是橋穎卻化身一隻優雅慵懶的貓,行蹤難測,除了交
接班的時間外,很難再遇到他。
現在的橋穎除了當班,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或者和幾個不修邊幅的男人
在一起打牌,再不然就是和認識的輪機長在甲板散步曬太陽。眼看他的第一趟航程都快結
束要接續第二趟了,仍然找不到試探的時機。
這是在躲他嗎?為什麼?難道那次宵夜不小心透露了太多?還是自己的行動讓對方不
悅了?不管是被異男討厭、還是被同伴躲避,感覺都很不妙啊……仲駒坐在廚房裡,盯著
面前的鍋碗發呆,身體能感覺隨著這幾日海象又轉差,平衡感正在逐步喪失,暈眩在來臨
的半途。
「後生仔,今天想學做什麼啊?」
大廚冼哥是個頭髮灰白、身材圓胖的中年男子,在香港和太太離婚後到臺灣依親,最
後簽進了船公司當大廚,一跑就是二十年。他的脾氣很好,對仲駒這個剛上船沒多久就老
是麻煩他的實習生很友善。
仲駒有氣無力地把下巴抵在桌上,喃喃唸著:「我也不知道……做什麼他好像都不是
很喜歡……」
聽見他這麼說的冼哥反問:「什麼意思?你的點心都做給誰吃的啊?」
仲駒被這句問話激得找回了心智,倏地坐直了身體搖頭,「沒有啊你聽錯了,我是說
我手藝太爛,做了自己都不喜歡。」
整艘船成員不到三十個人,女性組員更是稀少,被誤會自己的性向事小,如果冼哥知
道他都將做好的點心送給誰吃,那事情就可大可小了,他雖然想追求橋穎,卻絕對不想為
他帶來這方面的困擾。
冼哥因為他的欲蓋彌彰笑了,也不點破,而是打開櫃子翻找起食材,「做點心這種事
情急不來的,急了就容易做壞,像你那天做的蛋塔,除了你自己吃掉的那一個,其他底部
都沒有熟哩。」
靠,冼哥你陰我啊,知道我做壞了不說一聲就放我把劣質品帶走!說不定橋穎是覺得
我做的東西很難吃才躲我的啊!
「但這種事啊,心意會透露出一切,吃的人也能感受到的。」冼哥從冰箱門後探出頭
,對他眨了眨眼,「教你做叉燒酥,這是我的絕活,不輕易教人的啊。」
仲駒點點頭,打起精神站了起來。
#
下午準備交班時,航行在高緯度的海天景像很美,紫、藍、橘、紅以漂亮的漸層暈染
在天空,海則以它自身的黑藍反射這一切,讓橋穎在駕駛臺上多發了一會兒呆、被大副催
促後才站起身離開。
船員的生活單調而規律,有時與外界斷了訊號時,甚至可以用離群索居來形容,他們
在海上航行,偌大的海洋裡,多大的貨櫃船都如螻蟻,通常在兩個停靠港之間完全碰不到
半艘船,令人突生懷疑自己存在感的異想。但他喜歡海,喜歡任何人在這之上都一視同仁
的渺小。
早前幾年,確實有許多無法適應的事,暈船的症狀他花了兩年才克服,和人之間的緣
分則更多花了一些時間看破。現在他則接受這片海每天帶給他的變化,他身處其中,變成
一個海上的人。
阿元說了掰掰後下樓去了,橋穎還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才搖搖頭嘲笑今天的自己
不知是在耍什麼文藝腔。他伸了個懶腰準備回房間睡覺,一轉身就看見仲駒又捧著一個保
鮮盒站在那裡。
「……這個運鏡很驚悚片啊學弟。」
「什麼?」
「沒事。」橋穎搔了搔頭,語氣有些無奈:「老是做這些很花時間吧?你睡得夠嗎?
」
「嗯,我說過我很好睡,四個小時就能睡飽。」仲駒往前走了幾步,抬起手上的食物
,「這是大廚教我做的叉燒酥。」
聽見是叉燒酥讓橋穎眼睛一亮,他低頭看,目光卻被仲駒手腕上的紅褐色傷痕吸引,
皺起眉頭。
「你受傷了?」
「沒、沒有啦!」仲駒連忙把右手藏到身後,卻被橋穎一反平常慵懶地強勢攔住,抓
著他的手翻過來看。
傷口還很新,橋穎一眼就認出那是燙傷的痕跡,他偶爾會在船上遇見這樣的傷痕,「
烤箱燙的?」
年輕的實習生有些無措,被抓著手盯著看傷口更讓他感覺羞恥,耳尖都有點泛紅了,
「……對。」
橋穎放開仲駒的手,先一步邁向走廊,「去醫務室。」
「啊?不用啦!這只是小傷——」
「我是二副還你是二副?」橋穎停下腳步,再回過頭時臉上已經沒有笑容,「叫你塗
藥就塗藥。」
仲駒在原地愣了一下,乖乖跟上橋穎的腳步。明明是被前輩瞪了,心裡卻有些心猿意
馬,橋穎由下而上的瞪視很凌厲,讓他很緊張,更多的是心動。
進到醫務室,橋穎熟練地拿出食鹽水、藥膏,仲駒還是覺得太麻煩對方了,連忙伸手
想接過藥品,「我自己來吧,其實傷口不嚴重,也不用上藥,你先吃東西吧,趁它還是熱
的——」
「醫務是我的工作,而且學弟,你是不是太小看船上的生活了?」
橋穎的語氣很認真,眼神更是嚴厲,仲駒心中一凜,連忙慌張地搖頭,「我沒……」
「在海上的條件不比陸地,資源有限,沒有專業醫療,也可能因為水土不同,原本在
臺灣覺得很小的病痛傷口,會演變成致命的大問題。有時候就算用最大船速也要一兩個禮
拜才能靠港,到達的地方也未必方便就醫。」橋穎打開食鹽水,就著棉花清洗仲駒的傷口
,「有一年船上有個機匠在維修的時候受傷,覺得無所謂,拖到最後變蜂窩性組織炎,差
點死在船上。」
「二副,我不是——」
「海上的生活很單調,其實到處都是危險,我不會說什麼要崇敬海崇敬船這種傳統教
條,但你也要知道,真正上船了,和在學校的書裡學到的是完全不同的。」
話說完,仲駒的臉色也垮下來了。橋穎發覺自己語氣太嚴肅,心裡也刺刺的不舒服,
卻不後悔說出這些話。
如果是自己剛上船那時被心儀的前輩這樣釘,絕對不會比現在的仲駒好到哪裡去。然
而當時他遇到的是很溫柔的人,溫柔到他沒認出那只是船期之間短暫的相伴,而不是愛情
。
他為仲駒的傷口封上紗布,起身將醫藥箱歸位,窗外的海天變了一些顏色。
「我不曉得你怎麼知道我也是這邊的人,我也不在意啦,只是你剛上船,在這樣狹小
的空間裡和一群大多是男人的同事生活,一起跑船的這段時間關係很緊密,容易投射一些
感情期望,你會以為是愛情,這無可厚非。」橋穎看著窗外,清淡地說破兩人之間僅隔的
一層紗。
橋穎的第一個實習船是近洋線,一個航次才兩個禮拜,跑了一個月以後,當時的男友
就和他分手了,分手的訊息還延遲了三天才收到,他沒想到人家是兵變,他是船變,回到
陸地才最後一個知道男友變成前男友。
後來公司安排他上遠洋船實習,第一趟船他就在船上遇到同類的三副,傻傻地被帶進
了房間,帶進了兩個人的世界。身陷海洋的不確定感和身陷愛情很像,在彷彿隔絕於世的
海上孤帆航行時,與另外一個人的親密交往有種蒼茫的浪漫感,讓人著迷。
一直到三副下船休假之前迎來他對這段關係的道別,橋穎才知道,船在靠岸之後終將
要再次離港。
當時年紀輕,失戀絕望就像毀天滅地,但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很可愛。在之後幾年,
因為同志圈的生態和他工作週期的不便,幾段短暫的感情都不太順利地結束,到如今他已
經學會看開,接到三副的喜帖時也只有事過境遷的感嘆。
他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中年邋遢大人,倒不知是哪個點讓仲駒喜歡上自己的。
「但是兩個船員未必會同時下船,下次再同船的機率也很小。就算要遠距,你在船上
連網頁新聞都讀不到,別說你在船上不安心,另一半在岸上或在另一艘船上也不安心。我
認識很多內部自銷的,維持婚姻都很辛苦,那要很有毅力才堅持得住。」
他深吸一口氣後轉身看,仲駒垂著頭,眼角的紅卻很明顯。他走上前,蹲在地上抬頭
看這個大男孩,拍了拍放在一旁的保鮮盒,「食物我就收下了,謝謝你。你八點要上班,
回去休息一下吧,記得傷口不要碰水,每天來找我換一次藥。」
仰視自己的視線依舊這麼勾人,映著窗外的晚霞,脫去了剛才的嚴肅,此時的橋穎看
起來很溫柔,溫柔得讓仲駒心痛。
不知道該怎麼把那份真切的喜歡準確無誤地傳達到對方心裡,即使被否定了感情的此
刻,佔滿心裡的依然是對這個人的柔軟情意。
任何的承諾都比一滴海水薄弱。
仲駒離開醫務室後,橋穎留在裡頭清點整理了一下用品,然後在病床上坐下,就著紫
藍佔據了大片天空的海景將保鮮盒裡的叉燒酥慢慢吃完。
這道點心是冼哥的絕活,上這趟船後的第二個禮拜吃到後他驚為天人,嘴饞的時候就
會央求冼哥做來當點心,還常常感嘆以後搭不到冼哥的班就吃不到這個口味了,冼哥總會
大方地說願意給食譜,要他趕快找個能做給他吃的人。
沒想到竟然會是小學弟先學來做給自己吃。叉燒酥很可口,表皮香脆,內餡鹹甜,是
橋穎很喜歡的味道。只是大概仲駒的手藝終究是差了一點,鹹甜香中,夾雜了一點點苦進
來。
#
三副愉瑄指揮水手轉向後,再次瞄向認真瞭望、臉色嚴肅的實習生。他從剛上船時就
一直是陽光直爽的模樣,貼心又有禮貌,要不是她早就有交往多年的男友,恐怕也很難抗
拒他的魅力。但最近不知道怎麼了,他比從前要更專注在工作上,笑容少了,老是皺著眉
頭不知在愁苦什麼。
應該不是自己這裡出什麼差錯吧?工作內容通常還不會讓實習生碰,但在船上的基本
認知仲駒一直都學得很好,不太有被罵的可能,難道是家裡出了什麼事,礙於還在航行中
所以不方便說?水手寬哥用眼神指使她出動,她吁了口氣,移到仲駒身邊。
「仲駒啊,最近實習有什麼問題嗎?」
「嗯?」仲駒從電子海圖中抬頭,「沒有啊。」
「還是家裡有什麼事?想家了?在船上無聊了?」
仲駒會意過來,知道是自己的異常讓三副擔心了,但最近的他除了認真對待自己的工
作外,真的還無法從糾結的情緒中走出來。他搖搖頭勉強一笑,「我沒事啦。」
「真的齁?」愉瑄還是很擔心,「下個月你就要換到二副班實習了,新的二副不知道
會是怎麼樣的人,你要調整好,有問題還是可以來找我喔。」
「新的二副?」仲駒愣了一下,一時竟反應不過來,「什麼意思?那橋穎呢?」
「他都在這艘船上十個月了,這次回去就休假啦,當然會有新的二副上來。」
橋穎要下船了……是啊他怎麼會忘了,他們各自上船的時間都不同,當然會有這麼一
天到來。仲駒猛然從被拒絕的打擊中醒過來,後知後覺地想起前幾天橋穎說的那些話,那
句「以為是愛情」,一時間他滿腦子都是那天背對著自己的橋穎,心臟好像要炸開一般地
難受。
經過無數次的別離,橋穎自然比他還清楚船員生活的疏離,緣分的淺薄。
是不是也有人像這樣,將他留在船上?
「你還好嗎?」愉瑄拍了拍仲駒,擔憂地問:「欸說真的你臉色超差的,要不要回去
休息?不要勉強。」
仲駒此刻只想立刻衝到橋穎的房間去找他,但是又怕現在離開崗位,會惹得對方不開
心,認為他不尊重工作。
「我沒事……」他緊緊閉了一下眼睛,逼迫自己冷靜,「沒事。」
交班時間到時,橋穎一走進駕駛艙就看見仲駒黑沉的臉色,他擔心地走上前探看,沒
想到對方在看見自己的瞬間,眼眶就紅了一半。他愣住,一時無法反應,仲駒已經快速地
撇過頭,咕噥著打了聲招呼便走了出去。
「他怎麼了?」橋穎的心懸了起來,轉頭問愉瑄。
「我也不知道,他這幾天狀況就怪怪的,但是看起來也不像身體不舒服。」
橋穎不想把事情擴大,先答應自己會去看看,送走了愉瑄和寬哥。阿元靠在舵機旁,
不是很在乎地聳肩,「年輕人,情緒起伏比較大吧。」
阿元說得對,就像當初三副下船後,他在漫無邊際的海中航行,情緒也只能自己收拾
,這些都只是過程。
這些都只是過程,但受過的疼痛卻不是假的。
橋穎快速地確認駕駛臺設備及海面狀況無異、航向也無誤後,對阿元囑咐:「你幫我
call三副上來頂一下,我去看看學弟。」
走出門外時,海上下起了寧靜的雨,天空罩著一層綿延數里的陰雲,浪有點大,船也
跟著輕輕搖晃著。他在冷冷的空氣中走到宿舍樓層,找到實習生的房間後敲響房門。
等了幾秒仲駒才來開門,他本來已經收拾好情緒,在發現來者是橋穎後,悲傷的表情
便藏也藏不住。橋穎嘆了口氣,先問:「可以進去聊嗎?」
「啊?」傷神中的仲駒愣了一下,猶豫地轉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房間,「裡面很亂……
」
「男生的房間都嘛很亂。」橋穎怕被其他同事撞見,推著仲駒走進他房間,在關上門
的同時花了兩秒鐘環視了一圈只有幾坪大的空間,點頭附註:「真的滿亂的。」
「就說了很亂啊。」感傷的情緒被一秒解掉,仲駒無奈地把洗好後被他隨手亂堆在椅
子上的衣服抓起來丟在床上,將椅子推給橋穎,「請坐。」
橋穎坐下,和坐在床上衣服堆中的仲駒對望,安靜下來後一時也不知該從哪裡開口。
他搔了搔頭,視線轉移的同時,同樣雜亂的桌上放著的某樣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瓶中船。」他拿起小巧的工藝品,轉頭對仲駒笑,「你也喜歡?」
「喜歡,我大二暑假去德國的時候買的。」
「我也是,當上船員後,還立志要在到過的每個港口買一個,後來才發現別說有沒有
在賣,靠港的時候有時間出去晃就要偷笑了。而且我還被以前實習的前輩嘲諷,把船關在
瓶子裡面船要怎麼走。」
仲駒沉默地聽他說完,握住橋穎遞回瓶子的手,「給他一點海,他就能往前走。我覺
得有家可以回去的船很幸福。」
橋穎的手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掌中的玻璃瓶彷彿在發燙。
「我剛剛才知道,這趟回去你要下船了。」
原來如此啊。橋穎的心有些疼痛,他無法避免仲駒踏上自己曾經歷過的苦楚,希望他
能夠不要感受一樣漫長且必須自我消解的孤獨。但是他也不敢回應,海是無情而變化多端
的,如同命運,誰在它面前都一樣渺小。
「二副,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是真的喜歡你,發現的時候就已經這麼喜歡了。」仲
駒握緊橋穎的手,多希望再多握久一點,就能讓這個人知道他的決心,「不是只有以為是
愛情,至少我認為自己是認真的,所以不要說這麼讓人難過的話啊。」
「……嗯,對不起啊。」
雙手被握著,爽朗的氣息在逼近,橋穎閉上了眼睛,感受對方貼在自己唇上的溫度和
膚觸,輕輕嘆了一口氣。
船在搖晃,橋穎的意識也跟著在搖晃,他在仲駒進一步的試探中鬆了口,任他在自己
嘴裡與心裡翻起更大的風浪。
好多年了,本來都習慣了,怎麼現在又學會了暈船。
橋穎被吻得失去方向感,被帶到了床上都沒發現,埋在充滿柔軟精香味的衣服間繼續
吻著時忍不住想,原來他還是想念人的體溫的,只是在海裡航行久了,會以為自己已經與
海融為同樣透涼的溫度。
吻開始變得色情,學弟的手從腰下移到臀部時,房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他們一起驚醒
過來,屏住呼吸,連喘氣聲都只敢凝在兩人的鼻息之間。
橋穎先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是大副從駕駛臺打下來的內線,『橋穎嗎?
仲駒人沒事吧?』
他看了看正一臉癡迷地望著自己的仲駒,確實是沒事,除了他們此時都有點狼狽之外
,「還好,學弟有點暈船,我幫他推點藥。」
『沒事就好,趕快上來讓愉瑄回去休息吧。』
橋穎應了聲,掛斷電話後鬆了口氣,仲駒又湊上前來,在他唇上啾吻了一下。
「……喂,我要上去了。」
「二副,我會去找你的。」仲駒捧著橋穎的臉,慎重地說:「等我。」
橋穎在海洋香氛的氣味中看著眼前年輕的臉龐,懶懶地笑著沒有回話。他不說好,不
要求承諾,也不給予承諾。
就像當時的三副,瀟灑離開的身影曾經讓他痛恨,後來才漸漸明白那種決絕才是他留
給自己最後的溫柔,只是十年前的自己想要的,就是那一句等待而已。一句無論能維持多
久,不管是船與船之間、或船與岸上的等待。
「我等你,你也等我。」等不到橋穎的答案,仲駒繼續執拗地堅持。
橋穎被困在床上和仲駒的臂彎之間,輕輕笑著伸手揉了揉他的頭,「不要。」
沒想到懶懶笑著的橋穎柔聲說出口的話卻像一把刀子椎心,仲駒氣惱,偏偏又無可奈
何,只能低喃一句「我不管」,再次堵住橋穎的嘴,堵住那些拒絕的話。
橋穎終究沒能給出對方想要的答案,但在回到駕駛臺前,他多放任了自己幾分鐘,跟
著船隻,跟著擁抱著自己的男孩一起搖晃,一起暈眩。
一起共享廣闊無際的海天之間,一個小小的吻。
#
橋穎在家裡被媽媽壓著吃了一個禮拜的愛心三餐後,終於忍不住背起行囊離家去過他
的陸上休假。大概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一直往前行的船上生活,靜止在地面總感覺不習慣,
坐在火車上隨著車廂搖晃時,反而讓他覺得平靜。
他從南邊繞,到臺東住了一個禮拜,順便去找幾年前在船上很照顧他的大副,他退休
後回到家鄉開早餐店,娶了一樣是在外飄盪多年後回到部落的卑南女人,生活平凡但充實
。
嫂子笑著對橋穎說:「我老是笑他,小時候每天看海,工作又看了二十幾年的海,最
後還要回到這裡繼續看,都看不膩,他說是海選擇了他。」
這個觀點讓橋穎覺得很浪漫,宿命論和廣大未知的海洋很相襯。大副則插著腰站在煎
臺前微笑不語,凝視著火腿蛋的平靜目光讓橋穎想起過去他站在舵機前的模樣,一樣的自
適從容。
看夠了東部的海後,橋穎到北部參加三副的喜宴。也許是婚禮性質的關係,賓客不多
,他被迫和男方的親友同桌,旁邊坐著的是三副的某任前男友,整頓飯吃得他尷尬不已,
一直想找機會開溜。
但是三副看起來很幸福,精神也很好,站在他身邊的男人和他很相襯,他們緊緊相握
的手讓橋穎想起還在船上的那個大男孩,不知道他暈船的毛病有沒有好一點。
每個縣市都沾醬油似地晃了兩天後,橋穎到臺南住了一個月,補足陽光和慵懶,以及
他在船上思念已久的各類小吃和糖分,還在民宿認識了一群很有趣的人,為他已經單調許
久的生活注入一些活力。
約定好出航有機會便為那群年輕人寫明信片後,橋穎的休假也所剩不多,他乖乖回到
家裡當最後一個禮拜的孝子,拎著蝦餅進門時媽媽說他房間桌上有張明信片,已經寄來好
幾個禮拜了。
郵戳來自德國,是一張畫著瓶中船的長型明信片,「吐到瘦了兩公斤」,上面只寫了
這句話,署名是一隻畫得很醜的馬,讓橋穎坐在桌前笑了五分鐘,那天晚上還作了一個一
匹馬在瓶中船裡奔跑然後暈船的怪夢。
下一趟船期開始前,橋穎回到公司去辦理相關的行政事務,都是已經做了好幾次的流
程,很順利就完成了,走出公司時才剛到中午,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懶洋洋地慢步在春天的
陽光下,腦袋裡轉著叉燒酥,邊往停車場走去。
「二副。」
果然還是應該要跟冼哥要食譜啊,去吃那家港式餐廳好了,要不要先回家接老媽一起
去吃……
「橋穎!」
橋穎停住腳步,轉過身。
的確是瘦了一點,看起來有點累,但他的黑眼睛和緊張靦腆的笑,就像第一次在船上
看見他時一樣。
如陽光照在海面上,反射耀眼的光芒。
「……啊,你來了啊。」
「嗯。」男孩笑著伸出手,掌心躺著一個小巧的瓶中船,「我來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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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去年參與涵集邀請的合集《∞360》所寫的作品,
最近有些作者大大放出文章,就一起跟上貼文的行列。
我選擇書寫的職業是商船船員以及實習生,
大副、二副、三副都是職稱,不同航程會搭到不一樣的人。
為了構思,當時利用二二八連假跑去跟前實習生的朋友做訪問調查,
記得那時候正好一木來找我問《鯨鯢》的合作,
時間過好快,一眨眼一年半過去了。
其實原本這篇文到兩人接吻就結束了,開放式提供想像空間,
後來想在合集中給予一個較美好的結局,
就出現了這個(還算)夢幻的結尾。
對這篇有什麼想法、或者有其他話想說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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