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桃花壁紙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暮春三月，天氣晴和，百花盛開，最是適合出遊踏青的好時節。不過，蘇小少爺今日
仍是帶著書僮玉宣造訪了宋念祖的紙舖。
　　見是蘇悅，宋念祖連忙迎上來招呼道：「蘇小少爺好！我早就算到今天您會來，新進
的紙早就給備下啦！」
　　蘇悅笑道：「宋老闆當真是料事如神，不知這幾日又進了什麼樣的紙？」
　　宋念祖道：「最多的就是醬色紙和豆綠雲母箋了，幾乎每家作坊都造了這兩種紙。」
說著從一旁的櫃子裡抽出一深一淺二色紙，深者恰如醬汁一般呈深褐色，淺者則呈嫩綠色
，閃著銀白色的光澤。
　　「為何是這兩種？可有甚麼特別之處？」
　　「這就關係到現下京城的流行了。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京城裡的文人雅士之間突然
流行起用這兩種紙糊成壁紙，說是先以醬色紙糊牆作底，再來用豆綠雲母箋隨手撕成零星
小塊，再貼於醬色紙上，這貼法還講究大小錯雜、斜正參差，並且要露出一線醬色紙，說
是這種壁紙有如哥窯美器，滿房皆水裂碎紋，還可在上頭題詩作畫。」宋念祖笑著搖了搖
頭：「他們的雅興我是不懂，但託他們的福生意增加許多。」
　　蘇悅因為感染風寒而在家中躺了幾天，又去溫泉別莊休養，沒想到京城竟流行起這麼
有趣的東西。他翻看著各家作坊造的這兩樣紙，很是興味盎然：「如此我也買些來糊壁紙
，看看究竟有沒有哥窯的風韻。就不知道哪個作坊的醬色紙和豆綠雲母箋較好？」
　　說完這句話，他看向窗外，果不其然又在窗櫺邊上看到一顆麻布裹著的髮髻。他壓抑
住笑意，刻意對著窗外揚聲道：「寶源坊的成色很不錯，積善坊的顏色我也很喜歡，哎呀
，盛元坊的也不輸前兩者。怎麼辦，這可真是難以抉擇。」
　　此時李楮難過地蹲在紙鋪外頭，感覺自己的心靈就像豆綠雲母箋一般被撕成碎片。過
去十幾天蘇悅都沒有來宣情坊，這讓他在意極了，除了反省是不是自己太無趣或者造紙技
術退步，他也想到一個最不願意看見的情況──出現另一個更優秀的造紙師傅！他知道自
己不該胡思亂想，說不定蘇悅只是單純有事而無法前來，但各種莫名的念頭就是不斷侵擾
他的思緒。
　　今天是蘇悅照例來紙鋪的日子，李楮懷抱著期待送完貨後到附近的茶館等著。看到那
熟悉的身影，他的心情一下子飛揚起來，趕緊蹲到老位子偷聽，沒想到卻聽到蘇悅誇讚別
家作坊，完全沒有提到宣情坊。
　　好歹先看看我們的作品啊，我可以肯定我們的紙不比那些作坊差，李楮低落地想。他
不喜歡這種感覺，好似他跟宣情坊都被蘇悅遺忘了，好似他跟其他人沒什兩樣，在蘇悅眼
中一點都不特別。
　　一點都不特別，認知到這點讓李楮更難過了，他環抱著膝蓋、垂著頭沮喪了一會，突
然發現店鋪裡頭安靜下來，忍不住好奇地抬起頭看像裡面，不料正對上一雙笑瞇了的眼。
　　李楮：「……」被耍了。
　　蘇悅狀似驚喜地說道：「李大哥！你麼怎麼蹲在那裡？快進來吧！」
　　李楮摸了摸鼻子，心裡卻是高興的。他努力移動著半麻的腿到蘇悅面前，蘇悅穿著一
件白色雲紋大氅，氣色仍舊一如既往地透著病態，但慧黠的笑容讓整個人精神不少。
　　宋念祖疑惑道：「原來李師傅和蘇小少爺認識？」
　　蘇悅道：「是啊，我還常常去他們作坊叨擾呢！」他轉向李楮道：「抱歉，前些日子
染上風寒，所以才沒有去作坊，應該要派人跟你說一聲的。」
　　李楮道：「不不不這沒甚麼好道歉的，你想來再來就好，還是養病要緊！」其實他有
想過要不要去蘇府問問，但又怕唐突了。
　　蘇悅笑道：「不知待會能不能和李大哥一起回作坊？待在家的時候總盼著病趕快痊癒
，否則這麼久沒去作坊，渾身都不對勁了。」
　　李楮喜笑顏開：「當然，不如回作坊後我們便來做醬色紙和豆綠雲母紙吧，自己做的
壁紙豈不是更特別？」
　　蘇悅自然無比贊成。兩人又同宋念祖聊了幾句，正準備告辭的時候，突然有
一個小身影從店鋪後頭衝出來撲向李楮，同時脆生生地喊道：「李哥哥，陪我玩陪我玩！
」只見是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身高甚至不及李楮的腰部，一雙大眼水汪汪的，但腮
幫子卻不像一般的小孩那樣粉嫩豐腴，反而是面色泛黃、雙頰微微凹陷。
　　李楮將小女孩抱起來放在肩膀上，笑著說道：「好久沒看到小憐啦，今天怎麼跑出來
了？」同時他也感覺到肩上的重量又更輕了些，在心裡嘆了口氣。
　　宋小憐朝宋念祖吐了吐舌頭，說道：「還不是爹娘不准我出來，非要我躺在床上。」
　　這時後頭又走出一名婦人，見宋小憐正在李楮肩上扒的頭髮玩，趕緊道：「小憐，你
又跑出來給李師傅添麻煩了，快回去房間躺好，你還病著呢！」接著滿懷歉意地對李楮道
：「李師傅，真是對不住，小憐總愛纏著你，說了多少次她都不聽。」
　　李楮擺手道：「老闆娘，沒關係的，我也喜歡和小憐玩。」說著把宋小憐輕輕放下來
，轉頭對蘇悅介紹道：「老闆娘我想你是見過的，至於這位則是宋老闆的千金小憐。」
　　老闆娘王婉寧說道：「小憐，快跟蘇哥哥問好。」
　　宋小憐邁著小短腿到蘇悅面前，仰頭望著他，蘇悅見狀便蹲下來，笑道：「你好呀，
我叫蘇悅。不過蘇哥哥沒甚麼力氣，沒辦法跟小憐玩舉高高遊戲，我們要改玩別的了。」
　　宋小憐獲得新玩伴，高興極了：「那我們和李哥哥一起玩捉迷藏好不好？我還沒有玩
過捉迷藏呢！」
　　宋念祖無奈道：「小憐，聽你娘的話回房間去，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小憐乖乖地把
病養好，爹就帶你去看桃花！」
　　小女孩嘟著嘴道：「爹每次都這麼說，可是怎麼養都養不好啊！」
　　李楮聽到「桃花」二字，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可真是糊塗了！我這次帶了禮物要給
小憐呢！」說著從懷中拿出一疊桃紅色的詩箋遞給宋小憐，道：「這叫『薛濤箋』，又叫
『浣花箋』，是唐代女詩人薛濤發明的。小憐不是想成為大詩人嗎？這樣的話可要好好練
習喔！等你把這疊詩箋寫完了，李哥哥再給你一疊。」
　　蘇悅也道：「『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詞詠玉鉤。』這便是李商隱所用的詩箋；另
外像是白居易、杜牧、劉禹錫也都用這種紙寫過詩，所以小憐用了之後也會變厲害喔！」
　　宋小憐緊緊握著桃紅色的箋紙，眼中好似有星子在閃爍，她開心地道：「謝謝李哥哥
，等我寫好詩之後再給你看！」而後在宋老闆夫婦的催促下，依依不捨地和蘇李兩人道別
，牽著王婉寧的手回到後面。
　　李楮見宋小憐離開了，苦笑道：「其實李哥哥大字不識幾個，到時候由大才子蘇哥哥
來鑑賞吧。」蘇悅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宋念祖道：「實在多謝兩位，這孩子最近常常哭鬧不休，難得看她這麼高興。」
　　李楮問道：「小憐的病情可有好轉？」
　　宋念祖垂下眼，面色沉重：「還是那般，中氣不足，陰虛內熱之症不斷，大夫說再這
麼病下去，也不知道能撐到多久……要是我們能把小憐生得健康一點，這孩子就不用受那
麼多苦了……」
　　蘇悅安慰道：「宋老闆，不瞞您說，我和小憐的情況頗為相似，天生陰虧質弱，因虛
而久病，大夫還曾說我活不過十歲，然而我現在還不是好好的。長時間悉心調養，情況一
定會好轉！」李楮悄悄地看向蘇悅，這才明白為何他看起來病懨懨的，又那麼怕冷。
　　宋念祖努力打起精神來，笑道：「那就承蘇小少爺吉言了。現在鎮外西南邊的桃花開
得正好，希望小憐趕快好起來，去看她最喜歡的桃花。」
　　蘇悅向宋念祖買了一些紙後，和李楮往宣情坊走去，玉宣依然在兩人身後捧著紙，心
裡感嘆前些日子沒看到兩人黏在一塊，其實滿不習慣的，畢竟之前蘇悅幾乎是天天到宣情
坊報到。
　　蘇悅道：「之後我再送藥方和藥材給宋老闆，也給小憐帶幾本詩集過去。整天都得躺
在床上養病，想必悶壞了。」
　　李楮道：「那你呢？你現在當真沒事了？」事實上，在聽到蘇悅原本活不過十歲的時
候，他感覺心裡一疼，沒去深思這感受從何而起，他旋即囑咐自己必須更注意蘇悅的狀況
。
　　「真的沒事，要不然我怎麼天天去宣情坊混日子？」
　　有鑑於蘇悅風寒才剛痊癒，李楮覺得他的話聽聽就好。後頭的玉宣聞言則是暗自搖了
搖頭。
　　蘇悅接著道：「話說回來，有個問題我還是想問。」他眨了眨眼，抬頭望向李楮：「
李哥哥，我有沒有禮物啊？」
　　李楮發現蘇悅的目光裡除了促狹，還藏了點期待，便從懷中取出另一疊薛濤箋遞給他
，同時心裡偷笑著。
　　蘇悅愛不釋手地把玩著桃紅色的詩箋，喜道：「還真有我的份啊！你是用什麼材料做
的，可是木芙蓉？」
　　「是啊，顏色也是用芙蓉花的花汁染的。」
　　兩人邊聊邊回到了宣情坊。其實離開紙鋪之後，一路上李楮都在思考另一件事，即使
和蘇悅開始著手製造豆綠雲母紙，仍是猶豫不決。最後，當兩人蹲在小溪邊洗樹皮的時候
，李楮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蘇悅，要不要一起去看桃花？」
　　「咦？」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出自杜甫《絕句》。
*關於豆綠雲母箋和醬色紙製成的壁紙，出自李漁的《笠翁偶寄》。　　
*「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詞詠玉鉤。」──出自李商隱《送崔珏往西川》。
標題的桃花壁紙是我虛構的，也是文中唯一虛構的紙。
謝謝大家的觀看與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