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鬼4
江澄被魏嬰抱著,僵硬的彷彿他才是個屍體。他好比枯藤纏繞的擁抱根本算不得什麼。但
江澄不知怎麼就想起他們分別三月第一次的擁抱,魏無羨的遲疑。
細心如他,只怕當時被喜悅沖昏了頭,可能明明感覺到哪裡不對,不然為什麼要重複著「
回來就好」呢。
不像是對魏無羨說的,反倒更像對自己的洗腦。
而此時心裡依然響著那四個字。
江澄擰了擰身子,對魏嬰投去一個可謂兇狠的眼神,說差不多行了,鬆開我,逼我動手嗎
!
魏嬰本是笑意盈盈地看過去,就見江澄瞳孔驟然縮了一下。
因為江澄看到月光照不見的黑暗處,湧現了密密麻麻的黑點,在黑暗中一層疊著一層,人
頭攢動一般。不知有多少。
竟然消無聲息地就圍過來了,是什麼時候圍上來的。這是非常熟悉的氣息,江澄上一次見
,正是魏嬰被反噬之時。
見此狀況,魏嬰心中警鈴大作,沒了剛才難纏的樣子,他抱緊江澄,聲音在他耳邊低沉響
起:「該走了!」
那些影子像黑色浪花一樣緩慢的湧近,江澄已經看到有幾個黑影已經躲在了巨石後的陰影
裡,露出半個腦袋朝他們打量。
繼而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像是夜風掠過樹葉的聲音,發出低低的密響。
不是樹葉的聲音,是這一眾黑影在竊竊私語!
魏嬰聽清了其中話語,原本就猙獰的面容變得極為可怖,他完好的那只手掌狠狠抓了江澄
一把,低吼道:「江澄,走啊!」
他剛喊完江澄名字,便見一道紫光從江澄手中射出。紫電甩出的弧度將兩人包圍其中,鞭
尾直直朝身後刺去,將身後偷襲的黑影斬成兩半。那影子發出一聲哀嚎,尖叫聲刺激了更
多的潛伏在暗的黑影。頓時鋪天蓋地的殺氣迎面而來。
魏嬰的腰被一隻手攬住,隨即身體直直上升。江澄帶著他御劍而飛,低頭看去,他們適才
站立的平地已被滔滔的黑影淹沒,而最近的那股影子,像是激在岸礁上的浪花,濺得飛起
,直撲二人而來!
腳下三毒的熠熠光輝照亮了幾道黑影的模樣,只見個個面孔皆是一團黑霧,只有嘴巴的位
置彷若撕裂一般,青色火焰從根根慘白的獠牙裡蒸騰出來。
惡鬼!
吃啊!吃啊!他們喉嚨裡發出渴望的聲響,轟隆如悶雷。
江澄一手扶著魏嬰一手是毫不猶豫揮動紫電,長鞭甩成巨大的圓環,將靠近二人的惡鬼紛
紛劈碎。
緊接著更多的黑影前赴後繼,踩著被紫電打落的影子躍上來。
太多了,鞭子根本抽不過來!江澄運了一口靈力,三毒登時帶著二人直沖雲霄。
魏嬰感覺冽冽的風幾乎要把他的皮吹散了,腦袋貼著他的肩膀,死死地抱著江澄。江澄額
發很長,將月光切開,在雪白臉龐上投下斑駁的倒影。青絲被風吹的亂,吹得繞到魏嬰臉
上,亂到了他並不跳動的心裡去了。
那些黑影見人追不上,落回地面發出陣陣不甘哀嚎。江澄不禁冷笑出聲。
亂葬崗許久不鬧鬼了,這幾年還算太平。怎麼今天……他瞟了一眼魏嬰。然後臉色立即難
看非常。
因為他看到魏嬰的胳膊摟在自己的腰上。還有一隻手,掌心放在腹部。魏嬰正低著頭朝下
看,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江澄便立即覺得對方心中所想是他想的那樣。
他手掌下方正是那顆靈力充沛的丹,正在自己體內有條不紊地運轉。
他幾乎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忍住身上的顫抖。
而魏嬰的聲音此刻在耳邊響起。
江澄。帶我回去吧。
我想回蓮花塢。
蓮花塢四周設立了結界,哪怕他把魏嬰藏在衣袖裡,過結界時也免不了觸動。登時蓮花塢
上上下下喊做一團。然而畢竟是江澄帶出來的門生,各個訓練有素,分工調理,一干人等
有條不紊地檢查結界的牢固,其餘人等殺去示警之處準備禦敵。
這隊人馬氣勢洶洶視死如歸地殺到自家門口時,連個鬼影都沒看見,只看見自家宗主鬼氣
森森地站在結界內。
他帶著魏嬰走大門,就早知這種情況。但江澄向來磊落,哪有回自家還偷偷摸摸的道理,
大大方方從正門進。
結界喜迎主人回家還沒高興,就感覺到一股讓它極為不爽的邪氣,也不管剛才踏門進來的
是誰,滋滋啦啦地就開始報警。
亂什麼。江澄見一眾門生圍堵上來,冷聲道。
所有人都緊張地定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解釋結界異動。為首的門生打量了一下江澄宗主服
上道道白印子,吸吸鼻子,說宗主,您身上好大的鬼氣啊!
江澄眉角一抽,他知道必然是這種情況,於是心裡狠狠地罵了一番魏嬰,神色卻巍然不動
,嗯了一聲,說這趟殺了個鬼,沾染了些鬼氣。
那為首門生是個性格直爽的好苗子,不禁讚歎道,宗主神威,那麼難纏的鬼您都制服的了
。
沒錯,江澄身上鬼氣縈繞的幾乎毫無死角,尤其宗主的前胸後背頸邊耳側異常濃郁,這不
得是把江澄死死纏住過嗎,能死纏我江宗主的,那鬼得多厲害!江澄能制服那鬼,又得多
厲害!登時油然而生了一股對江宗主及那鬼的欽佩之情。
愣著幹什麼,沒事了還不散開!江澄厲聲道,登時人群分開一條通道供江澄前行,然後呼
啦一下全散開了。
江澄摸了摸袖口,不知被那難纏的鬼聽進去多少。
他不能摟著個走屍去找山下等待的弟子,更不能直接回蓮花塢。他身上也沒帶鎖靈囊,又
不想把這樣的魏嬰塞進乾坤袖。恰好二人飛過魏無羨曾在亂葬崗居住的幾幢破屋,江澄巡
視幾圈,只找出幾個土陶罐子。
於是在魏嬰一副要哭的不要不要中,冷著臉一把把他揪過來,強行折了折關節塞進去,末
了還用力壓了壓。蓋上蓋子封上條。
隨後去山下囑咐弟子護送賀家父子回鎮,同時又將夷陵另外中邪的三人交代他們處理。自
己則先御劍回了蓮花塢。
夜色已深,江澄直接回了臥房。他從乾坤袖裡端出塞魏嬰的罐子,放在地上,琢磨了一會
兒。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最後告訴自己,裡面是魏嬰,嗯,魏嬰。
魏嬰曾說,你都給我收屍多少回了,不差這一回。
江澄冷笑,嗯,不差這一回。
他撕開封條掀開蓋子,只見魏嬰的臉緊貼著罐口,一雙烏黑黑的大眼睛正滴溜溜瞧著自己
。
江澄:……
忽然傳來敲門聲,門外江家管事問要不要把熱水送進來。
江澄吧唧蓋上蓋子,說,好。
管事把熱水抬進來時,納悶江宗主臥房怎麼多了個鹹菜缸子。
不過看宗主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想必無事,瞥了一眼繼續指揮人將熱水灌進浴盆就離開
了。臨了還放下一疊嶄新的衣物。
江澄本想再看一眼魏嬰,但看見新衣服送來了,就沒忍住抬袖,嗅了嗅。
怪味撲鼻。
倒也不是那種屍體腐爛的惡臭,畢竟魏嬰的軀體乾巴巴的。這味道有點像……讓江澄不禁
想起寒冬臘月掛在房檐下的風乾雞和臘肉。
於是他決定先洗個澡,畢竟一身灰和怪味,還是清爽了再說。
他除淨衣物赤身裸體埋在熱水裡,被蒸騰的水汽熏的昏昏沉沉,閉上眼睛想這場遭遇,竟
覺得仿如夢境。
竟又回來了。
竟回來找自己了。
這個他,渾身都是魏無羨的樣子。他尚未細細琢磨其中差異,就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
身上。
江澄的視線穿過濛濛霧氣,只見對面罐子的蓋子被頂開一個角,露出一雙黑眼睛。正瞧著
他看。
縱然只是一雙黑眼睛,也是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
江澄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個大姑娘被流氓偷窺洗澡。登時吼了一嗓子,滾!
連帶著抄了一掌水潑去,那蓋子啪嗒一下落了回去,水只潑在了罐子外壁上,留下深色的
濕痕。
就沒心情繼續泡了,這魏嬰指不定什麼時候又把蓋子頂開來,江澄散開頭髮搓了搓,又胡
亂在身上撩了幾把水,便出來擦拭,擦兩下回頭瞪一眼罐,看它老老實實地合著,這才放
心地繼續套上衣服。
待他收拾妥當,神清氣爽地揭開蓋子時,才覺得這魏嬰味道確實有點大。
他對著魏嬰露出一個盡可能平和的神情,問他,你自己能出來嗎?
魏嬰眨巴眨吧眼,說,我進來時候腿斷了,胳膊也是斷的,出不來。
出不來就出不來,這一臉期待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他塞魏嬰粗暴是粗暴,但現在要把他揪出來,只怕拽著腦袋一不小心就頭身分家。無奈之
下,雙手覆上陶罐,掌下施了點力,陶罐龜裂,嘩啦一下碎開了。
魏嬰團在一起,還維持著罐子裡的模樣。魏嬰低頭看看自己,無奈道,我動不了了。
又是一副期待的表情!
江澄不言。
魏嬰誠懇地說,解鈴還需系鈴人,開罐還需塞罐人。
江澄眉頭一抽,低聲道,你怎麼是這麼一股怪味?
魏嬰裝模作樣聞了聞,詫異道,有嗎?然後恍然大悟,這是醃蘿蔔的,用的久了醃入味了
。
江澄神色一凜,心下了然些許。他有些急躁地抓住魏嬰亂髮,把他朝上一扯,讓他身體舒
展開來。魏嬰脖子發出幾聲哢哢聲響,眼睛都瞪大了,顯然對他這種舉動有些吃驚。江澄
冷笑道,都記得蘿蔔醃在哪個缸裡,你倒是說說,你還記得什麼。
魏嬰怔住了。面對江澄的冷笑和問題,他總不能說,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你從蓮花塢出來
,胸前一道血淋淋戒鞭痕,喪失了所有希望的樣子。
江澄看他不語,眉頭陰鬱不減,嘴角卻噙著笑。之後那笑就藏在他垂下的劉海裡了,江澄
移步,把他扭曲的腿部擰開,拽直。
江澄適才很想冷冷地嘲諷他,沒關係,慢慢想,慢慢說。
但他之前就這樣說過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那個人理直氣壯的樣子,讓江澄恨不得三毒
一劍捅死他,最終還是去捅那個並不存在的鬼將軍了。再回來時,那個人早就躲著自己,
不見了。
江澄心裡不痛快,下手就沒個輕重。塞罐子的時候魏嬰左邊膝蓋被他擰了,這會兒怎麼都
擰不成一個順眼的樣子。嘎吱嘎吱弄了好一會兒,魏嬰躺在地上看他額角都有點濕意了,
不知是不是未幹的髮絲留下的痕跡。他用力抬手,剛碰到江澄散落的劉海,就被對方躲了
過去。
江澄偏過頭瞪他一眼。
魏嬰說,我來吧。
江澄便起身站的遠了一些。
魏嬰尷尬地躺在地上,朝江澄露出一個尷尬的笑,道,扶我起來。
江澄皺皺眉,沒好氣地說,別裝了,你自己能動。
然他苦笑一番,在江澄的視線下試圖翻過身,靠兩臂的力量把自己支撐起來。斷臂露出一
截慘白的骨。
魏嬰正感慨萬千,忽然身體一輕,就發現江澄背後扶著他的背和肩膀,推著他半坐在地。
江澄就在身後幾寸處,只要往後仰,他就能落回江澄懷裡去。
可是他不敢。
他怕弄髒了他剛換的衣物和洗的透白的皮膚。
身後人身上未幹的水汽依然溫暖地蒸騰著,如果他聞得到的話,江澄一定很香。
江澄看他膝蓋嘎達一聲,似乎骨頭塞對了地方。兩條麻杆一樣的腿看上去沒那麼彆扭了。
他曾經霸道的黑衣一副破爛樣子,根本衣不蔽體,胸口露出紫電抽出的一道長痕和一塊烙
鐵痕。江澄目光暗了暗,嫌棄道,你找個時間把自己洗洗,髒死了。
魏嬰說,不行啊,我這副樣子,沾了水就泡爛了。
然後側臉看著江澄,說頭髮還是可以洗一洗的,不過不能碰到頭皮,不然也會脫落吧。
江澄認真地想了想頭皮泡爛的情形,再看對方狡黠的目光,悟了,咬牙切齒道,你做夢!
你想的美!
之後魏嬰喜滋滋地梳著一頭烏黑順滑長髮的事,先按下不提。
野鬼5
五日後。前往夷陵的十多位門生返回蓮花塢。
賀家父子已平安送回,而夷陵另外三位中邪之人也沒有任何徵兆地好轉。這四人中邪後,
只是身體稍微有些虛弱,調養月余,應也無大礙。江氏門生在他們周身罩下結界,防止邪
祟再趁人之危。
江澄點點頭,蓮花塢此時辦的妥當,但江澄神色卻不怎麼好看——他知這四人所遇,必是
魏嬰手筆。但魏嬰並未害人性命,江澄便覺得,不如等他好些了,再訓斥不遲。
是的,等魏嬰好些了。
話說走屍理論上是個永動機,不眠不休日夜覓食。魏嬰這頭走屍卻古怪的很,回了蓮花塢
,這幾日總是乖乖地縮在角落閉目靜坐,他又偏偏形容枯槁。旁人看上去,簡直像得道高
僧圓寂了一樣。
蓮花塢日日忙不完的事情。江澄生怕別人發現魏嬰,又怕對方真的一言不合就圓寂了,手
中事物忙不了一會兒就要急匆匆回去看一眼。
抓著魏嬰胳膊可勁兒地搖。
魏嬰每每被晃醒,睜開眼睛,就看江澄有些急躁有又些不安的情緒融在那漆黑的深瞳中。
但當他扯出一個足夠燦爛的笑容回應對方,那眼神倒是放鬆下來了,但也足夠嫌棄,人也
二話不說就走了。
魏嬰就像出門在外長途跋涉而歸,累的精疲力竭。
江澄修仙門,卻幫不了一頭走屍一隻鬼。能做的就是少瞪他少罵他。
他曾經滔天的恨意在閉目的魏嬰面前都不知藏哪兒去了。
跪祠堂的打算只能拖了一天又一天。
被魏嬰鬼氣附體得四人無礙本是喜事,但江澄聽門生把事情說著說著,愈聽臉色愈難看。
原來夷陵遭那雷劈了之後,除了這四個人神智不清癲狂傻笑,還出了別的怪事。
有五人上了亂葬崗,人都找不見了。
那五人皆是修仙的散戶,本就四處漂泊,丟了也沒人注意的到。是江氏門生返程恰好路過
亂葬崗,遇到一修仙小生,才知山上出了事。
月前,亂葬崗圍剿鬧的轟轟烈烈,便有人壯了膽子,居然來亂葬崗試運氣。於是上去兩個
丟了兩個,三個去找丟了三個,只剩這一個年紀輕輕的小生,對著江氏門生哭的涕泗橫流
。
眾門生還清晰記得自家宗主從亂葬崗上下來臉黑得不要,渾身鬼氣森然的模樣,知這亂葬
崗不是輕易上得的,便未貿然前去。先回蓮花塢稟告江澄為先。
江澄冷著臉嗯了一聲。然後拿著佩劍去找人了。
魏嬰闔著眼,盤腿坐在江澄臥室的角落裡。他的身側是一扇窗,下午傾斜的陽光剛好能透
過窗棱直射在他身上。分明沒什麼知覺的身體也覺得暖意非常。
久別重逢的平靜。
然後耳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魏嬰不禁勾起嘴角,依然閉著眼睛。
他聽見房門被推的吱呀一聲,然後那腳步聲離自己愈發近了。
魏嬰硬憋著不要讓自己笑出來。然後靜靜等。
可他等了半天,也沒感覺到江澄的手來搖晃自己,明明第一次晃的地動山搖,差點沒把他
的魂晃飛出去。
魏嬰睜開眼,只見三毒的劍尖都要抵到自己鼻子上了。那劍身反射著窗外的陽光,照的他
眼睛都花了。
沿著劍身向上看去,只見修長的手指握著三毒的劍柄,後面是漂亮的細眉壓著漂亮的杏眼
的江澄。
魏嬰覺得自己可以解釋一下。
而且要趕緊解釋一下。
那三毒一副要戳死自己的架勢。
江澄本來就為魏嬰害人這事惱火,如今亂葬崗又出了事。
他壓低了聲音呵斥道,江家行事磊落斬妖屠魔,你滾出江家連祖宗都忘了嗎!
你離開一趟本事漲了,人命都能拿來糟蹋了!
魏嬰靜坐著,聽江澄罵他。江澄罵的凶,卻沒說讓他滾出蓮花塢。
江澄罵了幾句不罵了,魏嬰低下頭,鄭重說,我以後不會了。
江澄道,那五個修仙人你藏哪裡去了。
魏嬰聽罷一愣,問,什麼修仙人?
江澄詫異道,不是你?
魏嬰道,不是。
江澄便落下了執劍的手。
江澄罵魏嬰向來罵得好罵得對,魏嬰聽了也不改。如今罵錯了,魏嬰依然覺得他罵得對。
江澄卻說不出道歉的話。
不是魏嬰做的,那只能再去亂葬崗探查一番。
江澄心裡默默打算著,於是兩人又無言,在臥室的角落裡大眼瞪小眼。
魏嬰先開了口,說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他坐在地上,抬起自己的頭,睜大眼睛,彷彿
想讓江澄看清些什麼。
江澄知道魏嬰想說什麼。魏嬰,確實和亂葬崗剛見面時大不一樣了。
江澄不說話,魏嬰就俯下身去揪江澄的衣擺,笑笑說,我這不是想你想的緊了嗎,才招惹
了幾個人,以後不會了。
江澄看他纏上來,竟然沒躲,衣擺就任由他抓了。
魏嬰道,我這副樣子,總要吃點東西塑身,不然站都站不起來。他抓著江澄衣擺朝自己拽
,轉而雙手抓住江澄的手腕,江澄被他引著引著,非常不情願地委身坐在他對面。透過窗
棱的光灑在兩人中間,魏嬰的手握著江澄的,也落在兩人中間。
魏嬰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補充道,我不害人命,真的,我只是借一點。
他這樣鄭重地說著,江澄便不得不信了。
江澄打量著魏嬰,他這幾日確實養好了很多,兩人體型相似,江澄的尋常紫衣套魏嬰身上
也不再空蕩蕩,甚至他裸露在外的臉和手,也不是沒皮沒肉的乾枯模樣,下面不僅似乎填
了什麼,而且表面甚至有了皮膚的光澤。江澄不知道這是什麼術,魏嬰咒術的花樣又著實
太多,他懂不了也不想去懂。
此時的魏嬰,看上去似如古稀老人,雖然乍一看依舊乾巴巴的,但好歹不是一副乾屍相了
。
他那雙帶笑的眼睛又讓他絲毫和老態龍鍾沾不上邊。可面孔又白,就覺得有點詭異。
他黑髮依舊束成高高的馬尾,穿著那身江氏紫衣,從背影看去,彷若真的從未離開過一樣
。
魏嬰道,我在夷陵一共用鬼氣襲擊了七人,前三人吸食了一口陽氣就走,我需要這個來驅
動身體;而後四人,包括那賀公子,是我從來往路人裡挑選了陽氣旺盛之人,他們氣息旺
盛,我才敢借此來固化軀體魂魄。
江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道如果不是七日前紫電把那鬼氣一劈,魏嬰可能恢復得更好吧
。
魏嬰看他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不禁起了逗弄之心。
所謂陽氣旺盛之人,魏嬰誠懇地解釋道,就是下面比較大的那種人。
果不其然看江澄一愣,隨即臉白了一下又紅了一陣,心道我又不是不懂,你解釋個什麼!
感情魏嬰鬼氣撲人是還扒了人家褲子比劃了尺寸嗎!江澄最終咬牙切齒地罵了句無恥。
魏嬰就笑,笑的臉色的溝壑更深了。
江澄看著魏嬰如刀刻般痕跡深深的臉,竟隱隱覺得,魏嬰這樣也沒什麼。魏嬰只要等他幾
十年,他也可以變成和他現在一樣的樣子。
然而五臟六腑乃是魂魄容身之處,軀殼都破碎,魂魄自然居無定所。魏嬰要想好好地留下
來,這殼子是必修好不可了。
認清這一點,江澄問,除了吸人陽氣,還有別的辦法嗎。
魏嬰摸摸下巴,眼睛一轉,狡黠地笑道,其實有個折中的辦法,這裡人多,可以給每個人
都分一點點鬼氣,不出半月我就能恢復如常……屍。
江澄聽聞愕然,沒想到魏嬰主意都打到蓮花塢上了,想到門生弟子個個腦袋上頂個鬼氣,
像個冒黑煙的紫蠟燭一樣四處遊蕩,斬釘截鐵道,不行!想都不要想!
魏嬰遺憾地歎了一口氣,說,那,只能渡氣了。
這話怔怔入耳,江澄想難不道是我想的那樣?魏嬰生怕他聽不明白,非常體貼地把目光從
他眼睛移到他唇上,然後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唇。
江澄登時腦補出魏嬰把蓮花塢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摁著親了一遍的景象,他幾乎不懷疑這是
魏嬰能幹出的事。再一想來,魏嬰那個動作分明暗示著只想親自己,頓時耳根熱的發燙,
臉卻是白的,怒駡道,「你好不要臉!」
魏嬰則笑的要滾到地上去。江澄見他這般肆無忌憚地笑,才知道魏嬰十有八九故意捉弄他
,他抓住魏嬰雙腕,反手就把它們擰在背後,一推一壓,膝蓋已是壓上魏嬰後背。
江澄道,說實話,不准誑語!
魏嬰被摁在地上依然笑,笑聲卻漸漸低了下去,道,辦法應該是有的,但是我不知道是否
行的通,還是等我確認了再說吧。
江澄覺得魏嬰故意瞞自己,便十分不放心了。
江澄正想再逼問兩句,門外傳來敲門聲。江家主事道,宗主,金宗主來了。
魏嬰趴著轉過頭,神色驚喜,問,是如蘭?
江澄放開他,整整衣衫,並未說話。
魏嬰了然,便收起了那副表情,躡手躡腳地想找個地方藏起來。
江澄看他就要往床底下鑽,眉頭一皺,壓低聲音道,你幹什麼去,回來!
魏嬰愣了愣,看江澄又冷著一張臉沖他說,過來!
他拖著步子走過去,江澄掀開他衣領把一道符拍在他胸口。那是封印鬼氣的符,魏嬰還不
及詫異,江澄就打開了門。
江家主事看到江澄臥室裡還有一個人,這個人還是一個老頭子時,嚇得下巴都鬆動了。
江澄問,他在前廳?
江家主事畢竟見多識廣,看這老頭身著江氏校服,列出幾種猜想並迅速地接受,然後坦然
道,金宗主在前廳等您。
江澄踏步而去,回頭看了魏嬰一眼,見他猶豫了一下又跟上來,便擺出一副平淡神色,帶
魏嬰穿過條條長廊,繞過欄外的亭亭荷葉。
江澄帶他走的那樣快,漆黑的廊柱一根一根擦肩而過,頭頂的九瓣蓮花一朵一朵的綻放。
彷彿想起小時候,他駕馭著一條漆黑小舟,船頭蕩開了一朵高過一朵的蓮葉,朝那藕花深
處去了。
久別重逢。
魏嬰還未來得及從眼前的一幕幕熟悉景象裡醒過神來,一陣凌厲犬吠把他嚇得幾乎魂飛魄
散。
江澄幾乎立即抓緊了他的手。他高聲道,金凌!我讓你把仙子帶進來了嗎,還不把它趕出
去!
金凌的聲音從另外一邊傳來,抱怨道,您沒說不讓仙子進來啊!但依然轟走了仙子,去去
!外面玩去!
魏嬰跟著江澄過來,趴他背後死死地盯著那狗,見那狗嗚咽了幾聲,垂頭喪氣地邁著蹄子
走了,才整個人放鬆了下來。
那身著金星雪浪袍的少年轉過身來,也是細眉杏目模樣,眼底的傲氣和故人如出一轍。
金凌挑眉,欲言又止。
魏嬰這才發覺自己還死死地抓著江澄的手。趕緊松了開。
江澄斥道,你不在金麟臺做你的宗主,跑蓮花塢來幹什麼。
果然見面就訓。
那少年張口就回,我想您了啊!我不放心!來看看您不行嗎。
這少年嗓音他一如既往地熟悉,聽聲音就覺得必然像金子軒多一點。如今這一見,卻又覺
得,眉目神情像極了十幾年前的江澄。
他胸腔裡有什麼隱隱的痛了,那些人那一張張面孔在只屬於蓮花塢的蓮葉荷花裡閃過,那
些溫柔的嚴厲的,最終落入他眼的是江澄平靜的目光。
金凌看江澄在看一旁的人,才想起來剛才抓他舅舅手的人還沒走。他一副老態,穿著江家
校服,可又從來沒見過,便高聲道,你是何人!
江澄不言語。顯然放棄了替他解釋。
魏嬰便走上前去,露出一個可謂慈祥的笑容,道,怎麼跟長輩說話呢?
金凌直覺那笑容極不懷好意,皺了皺眉,沖江澄道,舅舅,他是誰。
魏嬰搶先道,你管江宗主叫舅舅,也可以叫我舅舅。
江澄本是面無表情,聽聞詞句,露出和金凌別無二致的震驚神色。
金凌大叫,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神經病啊!
江澄覺得頭痛,沖金凌道,你閉嘴。又沖魏嬰喝道,你退下!
魏嬰哦了一聲,然而厚著臉皮,不走。金凌瞪他,可無論他怎麼瞪,那人依然笑眯眯地看
著自己,看的他雞皮疙瘩一層一層。
金凌便學江澄瞪的更凶一點,結果愈瞪那人愈不走了!
最後在魏嬰依依不捨的注視下,金凌扯走了江澄。魏嬰看著那一金一紫的背影,看的含情
脈脈,不知自己是更捨不得哪一個。
野鬼6
金凌雖然跳脫,但骨子裡總歸是隨江厭離的,膽大心細。金凌不管以什麼藉口來蓮花塢,
來了就是來了。並準確地指出,江澄看上去,心情比往常好多了。
江澄不願追溯過去兩月的種種,卻不知金凌指的「往常」要比江澄以為的「往常」久遠的
多。他問金凌,金麟臺事情不多嗎,你就到處閒逛?
金凌不滿道,我哪有閒逛,我是和藍思追他們來夜獵。
蘭陵金氏經此一亂才剛剛穩定下來,金凌就跑出來夜獵,在江澄看來就是閒逛。
江澄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把金凌的腿打斷,讓他老老實實在金麟臺學做宗主。
金凌果然是聽說了亂葬崗的事情,藉口和藍家小輩們一起夜獵。江澄是極為不滿的,亂葬
崗怎是一般山頭能比,藍家人縱容藍家人也就罷了,扯上金凌簡直胡鬧!與其說金凌和藍
氏子弟心懷天下、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倒不如說是他們是不知危險為禍四方。
索幸他們根本沒有上山,因為剛到山腳下,就聽聞附近村民誇讚江宗主神威,早就把那邪
祟制服了。他們來匆匆去匆匆,便沒聽說亂葬崗修士失蹤的消息。
幾位少年安全而回卻不自知。金凌無功而返,雖然鬱悶,但也不妨礙他朝著一眾夥伴炫耀
:我舅舅就是那麼厲害,就問你們服不服!
首先不服的就是藍景儀,把自家含光君端出來,兩人爭了沒幾句,原地開打。金凌送了藍
景儀兩顆烏黑熊貓眼,藍景儀返他額頭一青黛。
江澄揉了揉眉心,這金凌,半點沒有宗主的樣子。不像他爹媽也不像他,搞不清到底隨了
誰。
江澄聽金凌說隨行夜獵的還有鬼將軍,又是一陣頭痛。一提溫甯,金凌便發現江澄臉黑的
很徹底,於是強調了好幾遍他是來保護藍思追,但也沒能減輕江澄鎖在一起的眉。
江澄很想對金凌說離藍家人遠點,離溫寧遠點,以及如果遇上了那誰,也離得遠點。但他
知金凌從小脾氣不好,朋友也少,難得這一路不打不相識遇上幾個意氣相投的,江澄無論
如何也不能強行插手。
江澄回去找魏嬰時,已過了大半時辰,他倚在前廳的廊柱上,抱著胳膊看院落的飛簷。看
江澄信步走來,魏嬰便又朝他笑,一雙桃花眼秋水蕩漾。
江澄臉色不太好,他停在魏嬰身邊,朝他剛才看的地方望去,只見那碧空如洗的黑色屋簷
下,兩隻燕子撲閃著翅膀,在窩旁來來回回地飛。
魏嬰道,幾隻小燕子都飛走了,就剩兩隻大的了。
江澄看那兩隻燕子在房檐上蹦蹦跳跳。忽然一隻撲棱棱地揮著翅膀踩倒另一隻,金色的喙
對著它狠勁地啄。
魏嬰便笑著說,它們根本不怕人,就顧著打架,我上去勸架都不理。
江澄不言。魏嬰不再靠著廊柱,站直了,伸了手,輕輕攬過江澄的肩,指著燕子窩的方向
。他聲音不知是不是被這廊前陽光溫過了,江澄聽著甚暖。
魏嬰道:你看啊,那只被啄的頸子上都沒毛啦。話中盡是嘲笑之意。
江澄覺得魏嬰今天心情很好,許是幾天來頭一次出了門,還是因為見了金凌?
還是因為……
魏嬰收回的手慢慢靠近江澄的臉頰,結果還是在碰到他劉海的時候,被江澄躲開了。
他微皺的眉頭讓魏嬰忍不住想把它撫平。
適才江澄想要留金凌住一晚再走,金凌卻道,藍思追和藍景儀還在鎮子上等他。
還有含光君。
這含光君在,想必那位也來了。
那人那日在蓮花塢說要走。這一走,果真路過也不肯再來了。
不來就不來,與他何干。江澄這樣想著,卻打死不願承認自己慪著氣。
魏嬰瞧著江澄神色不悅,偷摸摸再一次摟緊了他肩膀,在他耳邊低聲說,沒事的,他與你
何干。
他握的肩膀正是祠堂被魏無羨一道火符攻擊的那側,如今魏嬰卻緊緊地護著。江澄抬手推
下魏嬰的手,但動作並不粗魯。
江澄側過臉,盯著他的眼睛,說,你知道他來了。
魏嬰嗯了一聲。
江澄知道兩人現下可能異體同魂,必然有共鳴。一想到魂魄可能歸於一處,胸腔裡那顆心
就沉沉地跳著,跳的費力,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蜷起來,然後就被魏嬰輕輕地牽住了。
江澄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硬硬開口,輕聲緩緩道,他是來找你的嗎?
江澄明明知道魏無羨雲夢此行的目的。他問魏嬰的,其實和魏無羨來由八杆子打不著。
魏嬰搖頭,他握著江澄的雙手,放在自己胸前。魏嬰的頭低了低,江澄忽然覺得,他本是
想把他的手指壓在唇下的。
魏嬰聲音沉沉,道,我哪兒也不去。他拇指輕輕摩擦著江澄的手指,認真的看著他說,我
就陪著你。
上一次許諾已是很久很久之前。久的江澄都不願記得了。魏嬰漆黑而誠懇的眼神幾乎要把
他吸進去。江澄靜默看著他,漫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抽出自己的雙手,滿不在乎地說,
隨你。
魏無羨來不來已經不重要了。陳年舊事遺忘,兩人已變成各自[1]。他此刻真正在意並掛
心的,是魏無羨來雲夢的原因。
藍忘機和魏無羨雖沒叮囑金凌不要外傳,但金凌想這人畢竟是自己舅舅,說了也無妨。
他們追著一頭靈獸而來,金凌說,是為了給魏無羨結丹用的。
靈獸角乃是修仙界珍寶,傳說抱山散人用了他幾百年容顏不老,活成了活死人;靈獸角亦
能修補金丹[2]。莫玄羽的殼子只是修為差,借助靈獸角,結丹也算不得難事。
魏無羨雖修鬼道,金丹可有可不有。但結了丹,增進修為保護自己也是好的。
江澄聽著前因後果,愈聽愈是被體內的金丹硌的渾身難受。然而當他聽聞靈獸角怪物點刷
新到雲夢來了,注意力就只放在「抱山散人活死人」上了。
靈獸神出鬼沒更勝尋常鬼怪,常人遇到靈獸更是投緣不投機。雲夢環境優渥,靈獸願意在
此現身,卻也是千載難逢。
事不宜遲,江澄對魏嬰道,我明日要出門一趟。
魏嬰不知江澄好好的怎麼突然要走,忽然記起今天一事,便了然勸慰道,亂葬崗失蹤一事
,不如先對各家示警,教他們不要上去了,你不要擔心,等準備妥當,再上去探查不遲。
江澄一愣,知兩人講的根本不是一件事。畢竟是亂葬崗,魏嬰的老窩,掛念一點也是正常
。
江澄道,亂葬崗那邊我會處理,你不必擔心。我明天也是在雲夢一帶活動,你呆在蓮花塢
,不要亂跑。
魏嬰聽了,頭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隨即換了一副耍賴面孔,搖頭晃腦,馬尾在身後劈裡
啪啦地甩,道,我不,我要和你一起。
江澄看他這樣,內心狂呼著你不要這個表情!一點都不適合你的外觀啊!太違和了!
江澄說不行,你留下。
魏嬰又上前抓住江澄手臂,問,去夜獵嗎!我幫你,我可以幫你指示他們的方位!
妥妥的出賣同類。
江澄說,不需要。
魏嬰說,我可以把百鬼召來,你只要就地鋪好縛仙網,然後等他們往裡面鑽。
江澄覺得金凌要是在場,估計就高興死了。
還好金凌不在,如若他看見魏嬰抱著他大腿耍賴打滾的樣子,只怕要戳瞎雙眼。
江澄煩不勝煩,揪著自己衣擺,生怕被魏嬰整個扒下去,氣的面紅耳赤。兩人異響不斷,
不時便引來腳步聲,江澄只好被動答應。應付了一行門生後,眼刀砍向魏嬰。
魏嬰奸計得逞,笑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
江澄照著他後背狠狠一拍,拍的魏嬰一個趔趄,險些吐魂。江澄怒道,不准這麼笑!嚇死
人了。
之後江澄回去繼續處理文宗,放任魏嬰走動。
蓮花塢一些門生見過魏嬰,知道魏嬰和江宗主親近,只能由得他趾高氣揚地在蓮花塢裡閒
逛。引得眾門生側目連連,魏嬰皆是微笑著點頭示意。
江澄最終低估了魏嬰做惡的本事。不多時,門生給江澄送茶,已經對魏嬰頗有微詞。
他抱怨道,那人跑校場上指手畫腳,跟在自己家裡似的!
江澄不語。那門生又道,還跑到草坪上放風箏!拿著箭把所有人的風箏都射了下來,小師
弟都氣哭了,他還笑!一點都沒個長輩樣子。
江澄心道他本就不是長輩。
江澄教出來的弟子各個勤勉守禮,哪裡看的慣魏嬰這番作風。不管他是老是少還是江澄什
麼人,不守規矩就活該被打小報告,江家主母也不能例外。於是朝江澄祭出殺招——
「他還跑到祠堂磕了十七個響頭,簡直是個瘋子!」
他手中的筆叭噠一下掉在紙上。筆尖剛吸飽了墨,如今濺出一片墨印,這一卷便是毀了。
江澄抬頭,卻是面無表情。
他問,你怎知是十七個。
那門生看自己的話終於起效了,道,磕的那麼響,地板都差點砸裂了,可不數了十七個嘛
。
江澄怔了一會兒,直到門生喊了幾聲宗主,才讓他漸漸回了神。
門生看江澄臉色又變得陰鬱,下意識覺得自己多言了,便道,天色已晚,您該用晚膳了。
直到江澄吃完,魏嬰才信步而歸,逛到天黑,卻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顯然意猶未盡。
江澄看著他,心道,還差八十三個。
等他恢復了本來面目,再補上吧。江澄默默想著,卻暗暗惱火——不聲不響就去了,也不
和他商量一下。去那麼早幹什麼!這副鬼樣子,只怕阿姐看了要心疼死了……
魏嬰坐在江澄對面。
江澄開口語氣涼涼:你回來晚了,沒有給你留。
魏嬰哈哈笑道,我又吃不了東西。說著伸手去捏江澄的胳膊:倒是你,太瘦了,要多吃點
才好。明天出門,今天也不宜睡太晚了。
江澄道,聽說你今天玩的盡興,去了校場還放了風箏。
魏嬰捏他胳膊得手一僵,心下了然,默默把手縮了回來,沒有說話。
江澄看他不答,也沒有再多說。
魏嬰卻坐立難安,在蒲團上不自覺地晃著身體。最終尷尬地哈哈一笑,說,這群小鬼,還
挺會通風報信的。
江澄嗯了一聲,說,如果你來管,應是比我管的好。
魏嬰聽聞,已僵在他對面,目光黯然落在兩人之間的案幾上。
他那顆沉寂的心此刻轟隆隆地跳著,每一跳都彷若墜入深淵。
卻聞江澄淡淡說:我忙不過來,等你好一點了,便和我一起來管吧。
好。
魏嬰答。
好。
而後兩人披著滿身的月光回去後院。那月色甚是冰涼,冰涼但溫柔著。
魏嬰抬頭望去,只見深藍的天空銀河璀璨,無數星辰寂靜地閃耀。他凝視著天空,眨著眼
睛,看星辰也朝他眨著眼睛。
他看江澄在他身側走著,在他望星星的時候已經落後幾步。他的背影被月光染的一片瑩白
。
魏嬰喊,江澄。
江澄回頭,雪白面容落在他眼裡。
魏嬰看著他,嘴角勾起一個淡淡微笑,說,沒事。
江澄無可奈何地皺眉,魏嬰幾步追上來,打量著後院幾處房屋。房屋都是新蓋的,本是他
和江澄以前住的那間,多年前已經焚毀了。
魏嬰自覺無處可去,又覺得自己唯一處可去,即江澄所往。
江澄不趕他,他就自覺地跟著江澄進屋,自覺地爬江澄的榻。
江澄抓著被子嚴肅地盯了他一會兒,腦中翻江倒海思考著原則為何物。魏嬰守住床沿一寸
陣地,臉上卻是一副無辜樣子。
江澄朝他臉上砸了一個枕頭,警告道,你不准擠我!
魏嬰歡呼了一聲,開心地往江澄身邊爬。
江澄脫了鞋子和衣便側身躺下了。背對著魏嬰。魏嬰視線跨過江澄肩頭,看他已經閉上眼
睛,細眉微顰,睫毛略微顫動。魏嬰很想搖一搖他,提醒他睡覺要脫衣服的呀。又生怕江
澄一言不合把自己扔回牆角,便把話憋了回去。
魏嬰躡手躡腳虛靠著江澄,正準備再多看兩眼就躺回屬於自己的位置。江澄忽然睜開了眼
睛。
兩人四目交接。
江澄:……
魏嬰嘿笑兩聲,拍了拍江澄的肩膀,伸手掐滅了床頭燭臺,側身倒過去躺下了。
其實他不用睡覺的。黑暗裡睜著眼睛,聽江澄的呼吸。
他閉上眼睛想像對方身上淡淡的荷花氣息。可惜他鼻不能嗅,觸感無覺,空有一雙明目和
聰耳。便沉下自己所有的動作,想足夠靜,才能靠那一雙耳,在黑暗裡捕捉他的心跳。
卻沒想到先聽到江澄沉沉歎氣。
魏嬰在黑暗裡睜大了眼睛。
你不會走,對嗎。
他聽見江澄問。
魏嬰答,不會。
江澄不能說,他剛才想起了魏無羨,想起獻舍奪舍,七魂六魄。
魏嬰現在的殼子真能容得下他魂魄嗎。江澄知,即使真的不能,魏嬰也會瞞他。
還有那神出鬼沒的靈獸,他真抓得住嗎……
江澄愈想愈心煩意亂,愈想愈精神。
他咬了咬牙,用上所有的力氣,背對著魏嬰開口:那樣真能讓你恢復?
他指的是渡氣。
魏嬰怎麼都沒想到下一句是這個,他都想像的到江澄羞赧的樣子。要換以前,他早就樂的
滿床打滾了。
此時只能道,嗯。語氣中一點淺淺笑意。
江澄慢慢轉過身,才發現魏嬰一直是側躺著,對著他的後背。他此時轉過來,兩人額頭幾
乎要抵在一起。
魏嬰彷彿感覺到江澄溫熱的呼吸拂在自己臉上。他抬眼,只見江澄低垂著睫毛,慢慢朝他
靠近了一點。
誰知江澄只是對著他的嘴輕輕吹了一口氣,然後迅速轉身背對著他躺下。
魏嬰還沒來的及高興,看江澄又翻過去了,登時懊惱不已。他爬起來趕緊推江澄,晃他,
急切地強調——你還沒碰到呢!
江澄已然紅的耳朵發燙,抓過被子蒙住自己,咬牙切齒道,誰說渡氣一定要碰!我每日吹
一次,你吸不吸的著,看你自己本事!
然後蜷起腿,往後踹了踹腳,把魏嬰趕出危險範圍。任由魏嬰怎麼哀歎都裝作聽不見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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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1]曾經的縷縷情絲/鎖不住一生一世/如今都變成各自/遺忘的陳年舊事。——陸虎《看》
[2]設定出自往生雲太太的《金昭玉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