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鬼7
7. 遇神
遮天蓮葉雲夢澤。
放眼望去是看不到邊的萬頃荷葉。
天空斑駁地映於湖中,擎一小舟穿過,彷彿真的是在天上行了。
魏嬰趴在船舷上,看船頭切開水面,蕩起漣漪。抬頭望去,見江澄站在船頭,亦朝自己回
首看來,那吹開江澄劉海的陣陣微風,便慢慢地蕩進自己心裡。
要是有酒就好了。要糯米酒,甜的。
江澄手裡拿著羅盤,那船夫一撐竹蒿,朝著江宗主示意的方向劃去。一出蓮花塢,江澄就
眉頭微蹙,認真地辨別著方向。魏嬰不喜江澄皺眉,他一皺魏嬰覺得自己的心也皺。然而
他此刻認真的樣子,魏嬰是看也看不夠的。
看著看著就眯起了眼睛,映入眼中的天光也柔和下來。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那時候江厭離拿著卷書,溫聲細語地念給他
聽,心裡不知想的是誰,纖纖玉手朝那漫天的荷花一指。
如今這一指,指的可不是他眼中的江澄嗎。
江澄似乎已經習慣了魏嬰目不轉睛的注視,便隨他去了。魏嬰倒是奇了,是他自己鬧著要
來,結果趴在船上不動的也是他,江澄倒沒表現出任何不悅。
魏嬰還奇,夜獵夜獵,那自然是在晚上,江澄大白天帶著他在蓮塘上繞些個什麼。
他這樣問,江澄不答。
他再問,恰好一陣水流不穩,船頭的江澄亦是腳下不穩,魏嬰眼疾手快一把把江澄撈過來
,腳下用力,身體一轉,讓自己變成江宗主的靠墊。
船被魏嬰脊背砸的一聲響,小舟又是一陣顛簸,濺起的水花紛紛朝他們落了下來。
江澄根本不會被顛下船,如今被人抱著腰,手裡還舉著羅盤,姿勢要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魏嬰折騰起來連自己都不放過。江澄眼看水花下來了,側過身把魏嬰護在身下。
水打濕了江澄卻沒打濕魏嬰,安靜了一路的江澄終於怒道,再鬧,再鬧把你扔水裡去!
魏嬰道,那你告訴我嘛。
江澄是萬不會說出「我是為了你」這類話的。他掙開魏嬰的懷抱,整整衣衫,繼續盯著羅
盤。
魏嬰又湊了過來,靠著江澄肩膀跟他一起看。
這羅盤指針慢慢悠悠地一圈一圈轉著,但一指到魏嬰,就像見了鬼一樣,要麼嚇的滴溜滴
溜亂轉,要麼迅速指向別處。
魏嬰調笑,自己這麼個大怪物,這羅盤不指他反而躲著他跑。
但這並不是那種刻紋詭異、專指妖物的風邪盤,而是用來探風水尋地脈找福地的羅盤。也
難怪他們一路乘舟,雖離蓮花塢愈來愈遠,愈行愈偏,景色風光卻愈發自然而美好。
魏嬰心道,果然這世間沒有比雲夢更好的地方了。
江澄又看了一會兒羅盤,看看魏嬰,眉頭又皺起來。
魏嬰覺得江澄是覺得他礙事了,哈哈笑了兩聲準備坐去船尾。江澄卻道,你身上是什麼味
道。
魏嬰繼續打哈哈,說,沒有啊,沒有。
江澄看他無異,心裡又記掛著靈獸,便未多加追問。
魏嬰不敢告訴江澄,昨晚他入夢後,魏嬰在他們床頭掐死了一隻鬼。
一隻追隨他而來的鬼。
昨晚被魏嬰鬧了片刻,江澄也是乏了。但睡了沒多久,就似乎陷入夢魘,呼吸不再長而緩
,魏嬰剛想搖醒他,江澄反倒一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抓的那樣用力,指甲都要陷入
魏嬰的皮肉裡去。
魏嬰感覺不到痛楚,江澄這樣抓著他,就像怕他跑了似的。
魏嬰看著江澄抓著抓著就放棄了一樣,看他蒼白面孔只覺得心裡難過,卻不知江澄夢裡亂
葬崗亂石峭壁高危聳。
過去十幾年,睹物思仇,則夜不能寐;更有甚時,思人,更不能寐。
寐則已,入夢又是長笛一曲。
魏嬰黑夜裡靜默地看著江澄,不知他夢裡如何,卻不能叫醒他。幾日來他見的江澄睡的少
而淺,難得如夢又怎麼捨得叫醒他。
那鬼的出現毫無預兆,魏嬰反手掐住它脖子的時候,它已經飄到了背後。
魏嬰出手迅速,整個過程毫無聲響,那東西在他手裡掙扎起來,然而被魏嬰捏的死緊,一
絲呻吟都發不出來。
魏嬰朝他一笑,笑容說得上善意,眼底卻冷如冰窟。
安靜。魏嬰朝他比了一個口型,眼中露出一絲暗紅微光。
此時湖光山色風景宜人,是在不宜想昨晚經歷。
還好江澄並未察覺。
那鬼身上一道紫電鞭痕從肩膀劈到了腿,估計是在兩人亂葬崗重逢時,被紫電攻擊,但未
消散而亡。鬼氣太弱,跟著兩人回來也未被發覺。這幾日來了蓮花塢,蹭了點人氣又精神
回來。
魏嬰知曉該來的還會來。他在亂葬崗找回軀殼時風平浪靜,沒想到慶倖了沒幾天,經歷的
又要卷土而來。
一陣嘈雜聲把魏嬰的思緒拽回現實。他和江澄不約而同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邊是
沿湖而起的村落,湖邊人來來往往,還有給過往船隻賣貨品的。一派和諧景象中,不和諧
的是兩個人在吵架。
魏嬰是個愛湊熱鬧的,江澄毫不意外地聽魏嬰喊去那邊看看!
那倆漢子都是個粗嗓門,喊起來動靜還挺大。魏嬰老遠就聽見一個說你家的牛踩了我家蓮
葉吃了我家蓮蓬。另一個回罵倒楣的又不止你一個人,誰的蓮葉沒被踩,而且牛老老實實
在家生小牛,什麼時候踩了你家蓮塘。
那倆人比嗓門不分高下,眼看著就要動手打起來。
魏嬰回頭看了一眼江澄,只見江澄盯著羅盤的眼睛亮了一下。魏嬰靠過去,只見羅盤指針
確實指著那片踩壞的蓮葉地。
小舟靠上棧橋,魏嬰利索地翻身跳上去,一路朝已經對打的兩人走去。船夫看魏嬰走路生
風,不禁讚歎道,不愧是江家人,先生那麼大年紀依然精神抖擻。
江澄不言,靜候魏嬰搞花樣。
魏嬰過去一瞧,這一片蓮塘被踩個七零八落,葉子都要蔫了,蓮蓬也彷若被狗啃了一樣,
算是廢了。再仔細看去,只見那蓮葉下淤泥灘上,隱隱留下淺淺的蹄印,有些泡過水,已
經變成淺淺的小坑,看不出是什麼走獸。
但魏嬰喜上眉梢。蹄印之上殘留的金色氣息,可不就是仙氣嗎。
蓮藕下面的泥被刨得到處都是,連泥巴上都飄蕩著絲絲縷縷的仙氣。魏嬰都可以腦補出這
靈獸有多肥美了。
魏嬰轉身離開蓮花地,朝岸邊擺了籃子賣東西的姑娘們喊道,喂——有沒有新鮮的蓮藕—
—
他聲音清澈好聽,妥妥的好青年音色。幾個姑娘對著聲音尋了半天,才發現一個人直朝她
們招手,聲音主人居然是老人模樣,引得她們好奇連連。
有啊老人家,新挖的蓮藕,嫩的很,隨您挑。姑娘質樸,笑意盈盈。
他已不是少年人,不可能對著姑娘家撒嬌。倒是裝出一副穩重樣子,挑了幾個模樣俊俏、
色如白玉的藕。
剛要離開,少女見魏嬰眼睛著實好看,又見他和江澄一行,便道,老人家,這蓮蓬也是新
鮮,去掉蓮子心,可甜啦,不如帶幾個給江宗主吧,不要錢。
魏嬰就笑,張口就來:那多謝妹妹了。喊得親,聲音也甜的不行。這倒把小姑娘驚住了。
旁邊年紀大點的女子調笑道,糟老頭子壞滴很,逗人家小姑娘,還不滾回你家宗主身邊去
。
於是魏嬰掏出銀錢,笑眯眯道,小姐姐人美心善,蓮藕拿著不便,可否送我個籃子用啊?
江澄見魏嬰在岸上歡聲笑語個不停,不知又在禍禍哪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那魏嬰笑聲更
個銀鈴兒一樣傳來,聽得江澄彷彿覺得自己吃了一筐酸枇杷。一腳沒踩穩,船又晃了三晃
。
魏嬰抱著籃子滿載而歸,江澄問,你拿這些要做什麼。
魏嬰舉起一個蓮蓬:姑娘們瞧你生的俊,送你的。說著就拋給了江澄。
江澄接住蓮蓬,又看了看魏嬰的菜籃子,疑惑道,那蓮藕呢?
魏嬰還記著江澄不告訴他出行為何,報復的機會怎能放過,於是燦爛一笑,道:你猜!
江澄忍著沒一竹蒿把魏嬰捅下水。
兩人乘船圍著岸又行了半個多時辰,看那羅盤始終指著剛才路過村落後的山林,已是心中
有數,兩人謝過船夫,便朝山上前去了。
此處本就偏僻,人跡罕至的野山,樹林茂密,愈往深處走,愈是被樹林遮的密不透風。
江澄和魏嬰不是第一次前來。兩人少年時為禍四方,早就蕩平了這方土地。只是十幾年未
來,這處山脈靈氣愈發地豐沛,草木也愈發旺盛,一根根樹木直的彷彿利劍出土,直穿雲
霄,在天空生出巨大的綠傘。
江澄上了山后,神情就變得莊重。他走的非常輕,一株小草一朵小花,他都抬高了腳,小
心翼翼地避開。
魏嬰知道,這山上埋了人,很多人。
不同于蓮花塢現在的弟子門生,是那些很熟悉的人。
魏嬰大概猜得出,江澄當年選了這一福地,葬他們於此,但求來生福蔭庇佑,萬事無憂。
唯有他自己,在亂葬崗那鬼地方屍骨無存。
像是肯定了魏嬰的想法,江澄忽然對他說,無論一會兒發生了什麼,都不能用你的術。
魏嬰點點頭。於是他們繼續向著密林的深處走去。魏嬰感覺的到,有很多亡魂依然駐留在
此,不肯離去。但並不像亂葬崗的惡鬼一樣虎視眈眈,他們遠遠地站著,看著。江澄和魏
嬰前面的路愈來愈好走,一路上,盤旋的絆腳樹根和亂伸的枝叉都少了很多。
江澄的呼吸卻重了,甚至需要停下來休息。魏嬰上前攬著他,去撫摸著他的後背,輕道著
沒事的。
被干擾的太厲害,連魏嬰腦子裡也是六師弟的獨眼怪大風箏,更何況江澄,他比自己見過
的,要多得多。
魏嬰感覺一陣風從耳邊呼過,他卻沒敢回頭,恍惚間聽見滿山笑語,就如當年在校場一般
熱鬧。彷彿這裡開的是遍地荷葉蓮花,而不是一座樹木蒼鬱的深山。
魏嬰知道,那是有人在耳後吹自己,除了自己,最淘氣的是哪個師弟來著……
江澄抓住自己的手,說,沒事的,我們繼續走吧。
大概是離那靈獸藏匿之所愈來愈近了,江澄手中的羅盤指針不時地抖一抖,但依然執著地
指向一個方位。魏嬰也在地上看到了靈獸還未消匿的氣息。他看著那氣息延伸的方向,不
禁歎了一口氣。
江澄心裡急切,便愈走愈快。魏嬰抓住他的袖口,停下了腳步。
江澄回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魏嬰笑笑說,走太快啦,不著急,慢點。
他剛想帶江澄換條路走,誰知好死不死地,聽見林子那一頭傳來一個聲音,在空曠的山林
裡被無限放大。
「藍湛,你太凶了,只怕它一時半會都躲著不出來了。」
那聲音是魏無羨。
江澄彷彿都聽見藍忘機冷淡地「嗯」了。
魏嬰抓住江澄的手腕,只覺對方的僵硬順著他的手傳遞了過來。
江澄不會走,他也不會裝作沒看見。魏嬰從握著他的手腕變成握著他的手,看魏無羨和藍
忘機從層層疊疊的綠影裡走出來。
親密的正是一對神仙眷侶。
魏嬰目光便落回江澄身上。
那兩人也顯然發現了他們兩個。魏無羨臉上一抹驚訝神色,藍忘機依然淡淡的沒什麼表情
。
魏無羨腳步一頓,還是朝江澄走了過來,藍忘機也跟了過來。
江澄不言,靜靜看著兩人靠近。魏嬰覺得兩人藏在身後的手,握的愈發緊了。
他們完全沒在意魏嬰的存在。站到對面時,江澄不會先說話,藍忘機更不會先說話,看江
澄身邊的老者也不像會說話的樣子,魏無羨撓撓頭,笑著說,好巧啊,你也來啦。
這是屬於魏無羨的敷衍樣子。魏嬰心中一笑,只是怕江澄心裡多想,但江澄只是淡淡朝魏
嬰一頷首。
他鬆開江澄的手,朝對面兩人施了一禮,道,含光君,魏公子。他抿著唇勾出一個可謂之
笑的弧度,道,兩位又來雲夢了。
那兩人本以為他是蓮花塢的長者,卻意外覺得眼熟。魏無羨瞳孔縮了一下,只怔怔說出一
個,你……
魏嬰繼續道,若兩人沒什麼事,就請離開雲夢吧。他伸手擺出一個「下山請吧」的手勢。
藍忘機打量了他一眼,道,我們是來尋一靈獸的。他又看了一眼江澄,發現江澄只是盯著
魏無羨。
魏嬰露出一個吃驚的神情,繼續笑著說,這麼巧,我們也是,那我們還是分開走比較合適
,你們走這邊吧。說著,他又一指下山的方向。
藍忘機:……
見魏無羨還在打量魏嬰,江澄往前走了一步,他目光落在魏無羨腰間陳情上,瞳孔突然一
縮。
魏嬰知江澄想對魏無羨說的,當初說不出口,如今更不會開口。如此相見不如不見,便道
,我和江宗主還有要事,先行離開了,失陪。
言罷就去牽江澄。
然而江澄一動不動。
魏嬰詫異,才注意到江澄依然死死地盯著魏無羨。
藍忘機下意識地擋在魏無羨前面,魏嬰也幾乎同時走上前,對上藍忘機,擋住對方針對江
澄的凌厲氣息。
兩人身高差不多,藍忘機護魏無羨護的緊,魏嬰目光陰冷地瞪著他,就怕這藍二一言不合
又針對江澄。
藍忘機看著眼前的臉,突然睜大了眼睛,道,你是……
然而話音未落,江澄忽然身形一動,速度快的不似平常。魏嬰已知不對,朝江澄的方向直
撲過去,然後死死把人抱在懷裡。
這一瞬間,藍忘機已橫琴持劍。他身後是一臉訝然的魏無羨。
江澄剛才是沖魏無羨過去的。
魏嬰抱緊江澄,朝那兩人看了一眼,目光森然,道,還不走。
兩人便信步離開,魏無羨回頭看了一眼江澄,發現他依然看著自己。便輕聲對藍忘機說,
我覺得江澄還是……
藍忘機應,不管他。
魏嬰抱著江澄,兩人的話聽的清清楚楚。他看向江澄的目光輕的如一片羽毛,落在江澄蒼
白的臉上。
魏嬰喚他,江澄,江澄。
說,沒事的,不管他們。
江澄朝他慢慢轉過臉,目光一陣恍惚,看魏嬰摟著他,緊的都要把他勒進肉裡去了,才掙
扎著推開。
他們走了?江澄問。
魏嬰說,是啊,被我趕走了。他又湊過去,抓住江澄的手指,問,你剛才怎麼了。
江澄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我看見他,就覺得……
魏嬰覺得江澄剛才失了魂一樣,只怕看見魏嬰還是心思混亂。無論是對魏無羨還是對他魏
嬰的,有心的還是無心的恨,都被體內的金丹壓的無處釋放,註定困鎖一生。
再想想這滿山英靈,江澄可是看著他們生生死死,而且還不知道魏無羨一路上是否催動過
走屍鬼魂。如果江澄心緒不甯,被遊魂鑽了空子也未可知。
魏嬰本想一試,但記起江澄叮囑,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管他什麼仙山福地,說到底也是一座墳山,還是找到靈獸儘早離開為好。
魏嬰輕輕摟著江澄,摸他的背,就像小時候誰做了噩夢被嚇醒一樣,另一個就這樣抱著對
方迷迷糊糊安慰對方。
江澄不知怎麼就生出一種熟悉感覺,頭不自覺地往魏嬰肩上靠了靠。他平復了一下自己紊
亂的呼吸,把掉在地上的羅盤拾了起來,又認認真真地盯著指標思索了。
魏嬰從他手中搶過羅盤,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江澄的額頭。
得到一個不滿的目光後,魏嬰說,用不著羅盤,哥哥我可是活司南,我親自幫你指路!
江澄這才知魏嬰這副樣子還有附加功能,便對他一路毫無作為頗有不滿。魏嬰爭辯道,我
故意把你往一個方向領你沒注意到嗎?
同理,魏嬰自然不會說各種仙器在他眼裡都散發著凌厲的光芒,像剛才藍忘機拿著避塵,
在魏嬰眼裡就是金光燦燦的屠龍寶刀,點擊就送。
兩人沿著靈獸殘餘的靈氣走,愈走愈進入山的深處。天色也漸漸黑了,林子裡黑的更早。
江澄抬頭,透過茂密的枝葉隱約能看見灰藍的天空,而他們眼前只能看見漆黑的樹影。
江澄對剛才的感覺依舊心有餘悸,那是一種執念,針對魏無羨的。
他這樣想著,臉色就不好,本來天就黑,臉就更黑。
忽然眼前多出一雙手,江澄嚇了一跳,才發現是魏嬰,兩手抱著,送到自己眼前來。
江澄的「你幹嘛」剛說出個「你」,魏嬰便在他眼前慢慢展開了手指,手指彷彿一盞蓮花
燈,慢慢綻放開來
。只見一把金色星辰從魏嬰手中緩緩上升,照亮了江澄的臉,閃爍著散開,在兩人眼中落
下一片銀河。
江澄看著那些螢火蟲一閃一閃,圍著兩人飛啊飛,他看魏嬰在一片星星點點裡沖他笑的溫
柔。
魏嬰朝他伸出手,說,走吧,就在前面,我們快一點。
兩人繞過兩石一巨木,魏嬰牽著江澄趴在草叢裡。透過草叢,果然看見一隻白色小獸站在
不遠處,低頭飲著山泉。
那靈獸抬起脖子,露出一張鵝蛋形的小臉和兩顆藍色眼珠,頭頂一把珊瑚角在夜裡散發出
熠熠光輝,竟是一隻白色神鹿。
江澄抬起手,準備紫電隨時出擊,卻被魏嬰摁住了。
魏嬰低聲說,我來。
江澄低聲問,憑你?
魏嬰說,還記得我打山雞總是第一嗎。
江澄:……
江澄看魏嬰趴在地上朝前爬了一丈不止,躲在一棵草叢後面,窸窸窣窣弄出點動靜。那神
鹿果然聽見了,警覺地豎起耳朵。
魏嬰從草叢裡舉出一個大白蓮藕,鹿嚇得往後一跳。江澄汗顏,聽魏嬰愉快地和鹿交流:
來呀鹿兄,新鮮的白玉藕,你喜歡的那款,我給你摘來啦。
他喊得響,嚇的那鹿瞪大了眼睛,在原地一動不動。
魏嬰看有戲,又舉起一顆大白藕,朝那鹿晃了晃,勾引道,來呀來呀鹿兄。
江澄心道,這樣真能抓到可就見了鬼了!
在鹿眼裡,那大白藕確實色澤亮麗口感極佳,然而舉著它的東西人不人鬼不鬼,又是一副
輕佻模樣,著實讓人討厭。
它原地跳了幾跳,轉身就跑走了。
魏嬰大叫,這不可能!
江澄此刻已經三毒出竅,御劍竄出,一把抓起地上的魏嬰,怒道:還不快追!
魏嬰手裡依然抓著那倆大白藕,叫道,肯定管用,它喜歡這個!可能是人不對,江澄一會
兒你來拿!
神鹿跳躍極快,在密林裡蹦蹦跳跳,視草木樹枝如無物一般,一路暢行無阻。魏嬰被樹枝
抽抽打打依然止不住嘴裡嘰裡哇啦,江澄眼看著就要追不上,惡狠狠地沖魏嬰吼道:閉嘴
!
然後把魏嬰提上劍來,穩了身形運了一大口靈力,直朝神鹿飛去。
魏嬰在江澄身後摟著他的腰,笑道,江澄,我們不妨比一比,看誰先追上他。
他這番恣意模樣像極了少年時,兩人追兔子打山雞。
江澄道,這不是玩鬧的時候!堪堪避開一顆斷木。
魏嬰說,那也要分開追,咱倆追它一個,肯定被它遛圈子!江澄你還記不記得!
他仰頭示意,江澄順著他的目光看到叢林之上高聳的一塊巨石,便對魏嬰說,你左我右!
江澄朝後一摟魏嬰的腰,降低御劍高度,收劍,兩人一躍而下,就地打了個滾便包抄而去
。
那鹿果然被二人趕到了峭壁之前,對著光滑的峭壁原地跳了好久,都找不到著力點,往左
跑,只見一個面色不善的紫衣人,往右跑,是剛才那個更討厭的紫衣人,還帶著不懷好意
的笑容朝它靠近。
神鹿便朝江澄的方向退了退。
魏嬰大喜,從乾坤袖裡掏出一個新鮮的蓮藕,朝江澄扔過去:接著!
江澄還以為是什麼法寶利器,沒想到又是藕!藕!頓時臉就黑了。
魏嬰在另一頭不知死活地喊,江澄它喜歡你的,快喂它!
江澄站著一動不動,懷疑著可操作性,魏嬰道,你得蹲下!
一邊喊著,一邊比劃著雙手,往下壓了壓。
江澄勉為其難地一試,蹲下身,把蓮藕朝前遞了遞。那邊魏嬰笑道,鹿兄,您慢用啊嘿!
江澄殊不知神鹿來了蓮花塢,就是眼饞福山下那一畝蓮花地,大半夜去刨,結果刨了一腿
泥都沒挖出個像樣的藕。哪裡見過那麼又白又大還洗的乾乾淨淨的藕。而且拿著它的人也
白白淨淨一身荷花香,根本抵擋不住。
在食物面前面子重要嗎,自尊重要嗎?更何況它是一頭小鹿!雖然角大了一點,當然不能
拒絕食物的邀請!
江澄一臉震驚地看那鹿真的朝自己走過來。它低頭湊近嗅了嗅大白藕,還縮了一下鼻子,
顯然是被香到了,二話不說就開啃。
魏嬰樂呵呵地走過來,對江澄說,你看,我就猜的不錯,他喜歡你!
江澄說,是喜歡藕。
江澄不知,在它眼裡,他就是一顆荷香馥鬱的大蓮藕,啃著啃著就開始舔江澄。
魏嬰見狀,大驚:怎麼回事!
趕緊從乾坤袖裡把其他藕都拿出來,讓江澄繼續喂。那鹿見了更新鮮的藕,放棄舔江澄,
繼續哢哢啃食。
於是兩人一路在峭壁下喂了半晌。那靈獸角就在自己眼前隨著鹿啃食的動作一動一動。那
鹿角果然光華璀璨,透露出白玉和寶石一般的光澤。江澄想著,只要一點點,魏嬰就可以
……
他的想法又被打斷了,因為鹿吃完了藕,又開始舔江澄的手指和手腕。
魏嬰醋意翻滾。說行了行了鹿兄,你吃也吃了舔也舔了,俗話說得好,知恩圖報禮尚往來
,快快快,把你鹿角給我們一塊。
鹿聽得懂人言,一聽這又是個打自己角主意的,氣的直踏蹄子,原地蹦著轉圈,頭一低。
魏嬰驚道,不敢當不敢當,快快請起。
江澄還未出口提醒,魏嬰被鹿角一頭頂翻在地。
江澄看魏嬰翻倒在地,一句臥槽卡在喉嚨裡差點罵出來,竟然不厚道地笑了。
誰知這一笑,就晃花了他的眼睛。魏嬰覺得自己再被頂兩次也值得了。
鹿原地跳了兩步,轉身似要離開。江澄攔下它,魏嬰剛想提醒他不要把三毒抽紫電,卻見
江澄一掀衣擺,單膝跪於地,竟鄭重地朝神鹿行了一禮。
魏嬰倒在地上怔怔地看著他。江澄溫言道,救人所用,請神鹿賜角。
那鹿也不撲騰了,原地踏了踏蹄子,竟然也朝江澄慢慢低下了頭。只見角的一叉發出耀眼
光芒,脫落下來,掉進草叢裡,江澄伸手拾起,發現是一顆雞蛋大小的珠子,宛若珍珠。
魏嬰還不及感慨,聽江澄已經代他說出,太好了。
再抬頭,神鹿已經躍過二人朝深山深處而去了。
魏嬰說我們回去是不是要供奉它?
魏嬰指的是供奉神鹿,謝它恩賜。江澄卻以為魏嬰說的是鹿角,道,這是給你用的。
魏嬰心道,我知道。
但他禮貌地露出個吃驚表情,歡喜道,真的?
江澄一勾嘴角,說,你以為呢。
但他立即就收起了笑容,朝魏嬰瞪一眼,強調道,我只是不習慣你現在的樣子!你不要想
太多。
魏嬰眸光閃爍,目光微閃,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彷彿戳中了江澄的心事。魏嬰任江澄嘴
硬,任他移開目光扭過頭。畢竟他臉上的笑意已經讓江澄不好意思直視了。
然後魏嬰從背後抱住了江澄,臉埋在他頭髮裡。感覺魏嬰想說謝謝,但是江澄根本不想聽
他對自己說這兩個字。
魏嬰倒也沒說話,靜靜抱了他一會兒,然後把江澄從懷裡轉個身,兩人幾乎臉都要貼在一
起。
江澄往後仰了一下脖子,警覺地問,幹什麼。
魏嬰看著他的面容,突然笑了一下,說,要不是我現在這個樣子,我真想……
江澄嚴肅地對他說,你不要打別的主意。尤其在這裡。
魏嬰道,好。
於是江澄召三毒,御劍帶魏嬰返回蓮花塢。
8.見鬼
隱約聽到耳邊有人在低聲交談,江澄倏然轉醒。他躺在床上,四肢無力,頭也昏昏沉沉。
他目光移向門口,只見馬尾高束的紫衣人正與門生交談。外面的陽光照在他臉上,反射出
淡金色的光暈,即使看不清楚,也可見那是一張俊秀面孔。似乎感覺到這邊的動靜,那面
孔主人朝他看來,只見一雙桃花眼溫和似水,如一對黑曜石嵌在潔白如玉的臉龐上。
兩人目光對視,那人頓時像被照亮一樣,面帶微笑神采奕奕。迅速和門生交談幾句,輕掩
了門,朝自己走來,坐在榻邊。
他一雙玉手輕輕撥開自己的劉海,問道,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要困就再睡一會兒。
江澄目不轉睛地盯著魏嬰。施法後,他作為施咒者,靈力被抽出,幾乎瞬間昏睡過去,如
今醒來,也不知睡了多久了。
夢裡是蓮花塢完好如初的景象,少年時的魏嬰前面跑著,轉頭朝他振臂高呼,江澄卻怎麼
都追不上他。魏嬰咯咯笑他,理所當然道,你我差了十三年,自然追不上!江澄心咯噔一
響,眼前浮現出如今的自己,眉頭緊蹙,眼中永遠是陰鬱模樣。一時間心疼的難受,哪有
力氣繼續再追。魏嬰依然在前面笑著跳著,江澄身邊突然竄出個人影,他側目望去,只見
一個紫衣少年,細眉杏目,神采飛揚,臉上寫滿無憂無慮,肆無忌憚的朗聲笑著去追魏嬰
了。
他們漸漸遠去在遠處朵朵蓮葉後,若隱若現的兩條影子依然是打鬧的厲害,然後他們就消
失在火光沖天的蓮花塢裡,笑聲依然傳來,在江澄耳邊回蕩不止。
他回來的樣子,依舊是二十多歲。與死在亂葬崗那日的容貌無甚分別。
看他依舊昔日模樣,穿著卻不是一襲黑衣,恍惚間覺得他從未改變,蓮花塢也不是故人已
去的蓮花塢。
他回來了,蓮花塢卻不會回來了。
他知道魏無羨或許曾想回蓮花塢,但回的卻不是這個面目全非的蓮花塢。
他江澄再守著蓮花塢又如何,物是人非,他江澄哪裡金貴,值得魏嬰留下,一同守著這物
是人非的地方嗎。
江澄這樣喪喪地想著,魏嬰已經趴在床邊,視線和他平齊。他的手也不安分,鑽進被子裡
摸摸索索了半天,抓住了江澄微涼的指尖。
魏嬰的手也不比自己的暖和。
而他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蹭過自己眼角的濕痕。
像是怕驚到剛性的自己,他輕聲細語道,做噩夢了?
江澄想,他還不如大聲點說話,把他吵醒,讓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在做夢,醒來依舊獨自一
人。
魏嬰依然凝視著自己。江澄也盯著他,魏嬰就眨巴眨巴著眼睛,用另一種方式和江澄對話
。相顧無言了半晌,江澄說,你這張臉……
魏嬰聽了,往前趴了趴,把臉湊過去,說,摸摸看?
江澄這邊手被抓著,只好抬起另一隻胳膊。他的手指要碰到魏嬰的時候,微微縮了一下,
然後指尖貼上去時,魏嬰嘴角露出一個極淡的笑。江澄只覺得手指觸感細膩,已如生人,
然而還是冰涼的。
魏嬰恢復了外貌與常人無異。但畢竟是死人軀殼,仙獸即使靈力無窮,也不能篡改生死。
魏嬰,死了就是死了。
江澄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他終究沒把魏嬰完完整整地帶回來,而這份不完整,又讓他顯得
無比真實。
魏嬰抬起胳膊,撫上江澄的手,將他的手心壓在自己臉上,貼了一會兒,又虔誠地托著,
低頭朝那傷痕累累的痕跡吻了下去。
拆了繃帶的手心的刀痕上結著深紅的痂,像是複雜的掌心紋。魏嬰心想,刀刀為自己所劃
,彷彿為自己改了命格。
兩人得了鹿神角而歸,江澄知魏嬰是死軀,鑄身必用鬼術。
魏嬰上一次施咒還是煉溫甯,江澄一聽臉色就很難看。他恨鬼道恨的名聲在外,如今反過
來求鬼道給魏嬰軀殼,這多少有些諷刺了。魏嬰無所謂地笑著,說要不還是算了。
江澄怎會容得他一隻頂著脆弱的殼子,鹿神角往魏嬰手裡一丟,讓他處理,自己在旁邊冷
眼瞧著。
江澄竟然慫恿他在蓮花塢設邪陣,若外人聽了只會覺得江宗主若不是喪心病狂,必然是被
奪舍了。江澄執念很深,連魏嬰都覺得慫,連當日的渡氣也未敢奢求。龍飛鳳舞的陣畫下
來,明珠也置於陣中。萬事俱備,唯一缺的,是以活人生氣為引。
畢竟邪術,這一點,魏嬰猶豫半晌才說。
江澄本來抱著胳膊靠牆圍觀,一聽,果然不滿道,歪門邪道。卻讓魏嬰老老實實躺陣中去
,抽出匕首劃開手心,頓時鮮血蜿蜒而下。
在那獻血滴答而下時,魏嬰牽過江澄的手,握著他的手指在自己臉上身上畫了滿滿的咒印
。
江澄知自己成了煉凶屍的施咒人了。不同的是靈獸角需用靈力催動,造就的也是活物。
魏嬰看江澄用刀劃自己劃的乾脆俐落,眼睛都不眨一下,按他所說一筆一筆補全了陣法。
自己會受到何等程度的損傷,江澄問都沒問。
魏嬰本想花更多時間,尋得一個順其自然的辦法,但又有什麼比靈獸角更快更好。這一施
法,別說軀殼,恐怕一身修為都連帶著回來了。
魏嬰抓住江澄手腕,剛想說些什麼,江澄瞪了他一眼,道,我血都放了,你不要告訴我要
半途而廢。
魏嬰搖搖頭,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真的要為我做這些?
話一出口,魏嬰就覺得錯了,一句話彷彿又要牽扯出兩人之間算不清的爛帳。
江澄道,你閉嘴!
而後他與江澄仰面躺下,二人十指交扣,靈力催動,黑氣和金色流光浮動,纏繞的難捨難
分,最終一同灌進魏嬰身體裡,軀殼得以重塑。
此舉耗費了江澄大半靈力。若不是魏嬰魂魄完整,只怕江澄的魂識都要拿來填補空缺。失
血甚多,便不得不修養幾日。
江宗主閉門謝客,但送來的文書一卷不少。魏嬰都抱到了臥室,就坐在榻邊的蒲團上,非
常自覺地替他翻閱。
魏嬰就讓江澄躺著,小事自己閱了,大事就念給江澄聽。好似他真變成了江澄的下屬。但
若江澄想親自看一眼,魏嬰是絕對不允的。
幾卷批下來,說不清到底誰聽誰的次數更多。
魏嬰看不了幾本,就給江澄喂水,端著杯子送到他嘴邊。到飯點了,亦是如此,粥要一勺
一勺晾溫了,吹一吹,一勺一勺喂給江澄。
江澄說我有手,伸手就去搶碗,魏嬰淡然自若地把碗往旁邊一放,壓住江澄亂動的雙手,
端起碗繼續喂。如此堅持不懈幾番,江澄終於垂著眼瞼任由魏嬰一勺一勺擺佈。
江澄覺得自己這樣下去會成廢人,甚至懷疑魏嬰是不是故意蠶食自己的意志力,等時機一
到謀取宗主之位。這一想,自己都要笑了。
忽然一隻手拂過自己臉頰,隱約掠過一陣蓮花香。魏嬰又開始了動手動腳,只是這蓮花氣
息……江澄歪過頭,只見那邊桌上擺了幾個破開的蓮蓬和小半碗蓮子。
江澄想應是照顧自己無聊,魏嬰看完文書又靠剝蓮蓬解悶。魏嬰又問他渴不渴,說著轉身
給他捧來一杯水,還細心地吹了吹,然後扶著江澄慢慢坐起來。
江澄皺了皺眉,說,我又不是病了。
魏嬰聽了,只笑,當沒聽見,水已經喂到江澄嘴邊。
江澄說,我不渴。可杯子已經到了嘴邊,看著裡面透明的液體晃動,好像是有點渴了。
魏嬰慢慢喂了他一杯,末了問,還喝嗎。江澄搖頭,這樣被魏嬰日日澆水,是個人都要澇
死。魏嬰放下杯子,伸手擦了擦江澄唇邊的水漬。
太過於親密的動作讓江澄很不習慣,江澄壓下他的手,說你別這樣。
魏嬰借勢把江澄的手捉住,虛握著放在手心。魏嬰的聲音在上面傳來,說沒事的。
江澄問,哪兒來的這些蓮蓬,你摘的?
魏嬰偶爾會出門,但也很快回來。魏嬰答道,不是我摘的,別人給的。
魏嬰恢復了人樣,頂著這張俏臉招搖撞騙,姑娘家的蓮蓬更是一討一個准。蓮花塢的人多
是不認識他的,反倒有幾位老人認出了他。嚇得以為自己老眼昏花,這見了本尊比見了獻
舍的更為可怖。
江宗主身邊走了個老頭又來了個青年,一個賽一個古怪。
這幾日不是沒人好奇,也不乏借看望偷偷來問來打聽魏嬰的來歷。
江澄不好解釋也不想解釋。有人看魏嬰年輕,還日日照顧江澄,蓮花塢就傳出了江公子是
江宗主兒子這樣的閒話。
江澄聽了這話,好不容易養回去的血條又要掉格。魏嬰知道了光顧著笑,對江澄說,紫電
借我,我綁了他們挨個抽。說著靠江澄身邊,摸他的手順帶摸了一下紫電。
那指環頓時劈裡啪啦,像是炸毛的狗,魏嬰詫異道,它就這麼討厭我。
江澄沒法在這上面安慰他。但又想告訴他,等紫電認了主,它就不會這樣敵視你了。
江澄沒說,因為魏嬰其實並不在乎的樣子,起身又拿了幾支蓮蓬,坐到江澄身邊,端著小
碗剝。
江澄心想他不會是想把十七年沒剝的蓮蓬都補上吧?
江澄道,別剝了,你手指頭都綠了。
魏嬰哈哈一笑,朝江澄舉起一個空蓮蓬,明知故問道,這是什麼。
江澄瞥了他一眼,道,蓮蓬。
那這個呢?
江澄不知他耍什麼花樣,依然答道,蓮子。
魏嬰又問,你說什麼?
江澄心想魏嬰今天怎麼那麼無聊,咬字清晰地重複了一遍,蓮、子。
魏嬰聽了,頭一歪,靠在江澄肩膀上笑。向上抬起眼,滿足地看著江澄。江澄看他眼中一
絲狡黠,突然就明白對方意思了。
他笑的在江澄頭側蹭來蹭去,兩人彷彿真有了些耳鬢廝磨的意味。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那門生懂事,敲的聲音極低。魏嬰還趴在江澄身上不想起來。那門
生敲了好幾個來回,他才依依不捨地從江澄身上爬起來。
回來時,手裡拿了個精緻的黑色盒子。
魏嬰舉起來朝江澄晃了晃,江澄一點頭。打開那鏤刻著鴛鴦的盒子,只見躺著一份請帖。
這便是賀公子大婚的請帖了。
魏嬰折開同樣精緻的帖子讀了讀,無非是感謝江宗主大恩,犬子大婚,必以貴客之禮相待
,云云。
這便好笑了,賀公子有此境遇,拜魏嬰所賜;魏嬰可回蓮花塢,拜賀公子所賜。究竟誰是
誰的恩人,還真不好說。
魏嬰問,去嗎?
江澄搖搖頭。魏嬰笑道,那就發個賀信罷。
婚禮就在這兩天。賀老闆真是言出必行,回去還沒十日,婚禮就風風火火地張羅開來。
江澄身體還未恢復,劍禦不了,就算坐馬車,魏嬰也不想讓他奔波。
魏嬰低頭看著兩個新人的名字,宸。魏嬰念著,心想真是好名字。
再精緻的婚禮哪比得過蓮花塢一尺床榻,再美的新娘子又哪有眼前人來的貴重。
江澄看魏嬰目光黏在請帖上,還念出個什麼。微微歪了一下頭,便又聽見魏嬰道,阿澄。
澄,澄。
魏嬰念的開心,江澄就隨他去了。可兩人都聽見江澄腰間銀鈴發出一聲低響,如絲般輕柔
,直繞到人心裡去。
江澄說,不知那五個修士失蹤的事,現在調查如何了。
魏嬰道,各家已經示警,就不必掛心了。
明明是亂葬崗,魏嬰表情淡然的彷彿事不關己。江澄聽得出他言下之意,亂葬崗,夷陵老
祖,魏無羨,自有多管閒事的藍家人。
魏嬰不愛管閒事了,可真是奇了。
江澄道,你有事瞞著我。
魏嬰,說,沒有。
江澄看著魏嬰,不言。魏嬰便安撫道,說,你現在身體不好,就算想去探查,也要等好了
再說。
他摸著江澄的胳膊,低著眉眼自顧自道,如果你真的擔心,我先去看看,你留在蓮花塢…
…
你敢。
魏嬰抬頭,只見江澄已經目光森冷,狠狠看著自己。
你敢離開這裡一步,試試。
江澄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魏嬰微張著嘴,看著江澄,答不上來。
然後他笑著,又要故作輕鬆地掐江澄胳膊,卻被江澄冷冷甩了一句,你別碰我。
魏嬰不敢碰了。
江澄扭著臉看著牆,是真的生氣了。
魏嬰低著頭就坐旁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擦著,靜靜地一句話都不說。
江澄等啊等啊,最後了,還是要他先開口。他微扯嘴角,不知是笑是嘲:「你——沒有什
麼話要對我說嗎。」
魏嬰攥緊了手,他在江澄面前低著頭,道,對不起。
不商量,不知商量。江澄默默歎了一口氣,說,我不是要聽這個。他抬起眼睛看著魏嬰,
看對方目光落進自己眼睛裡,問,多久了。
魏嬰道,亂葬崗時。
蓮花塢是江澄的家,風吹草動都可知,哪裡是魏嬰瞞的住的。
江澄感覺到結界異動,也知道魏嬰派人去擊殺了那些撞擊結界的惡鬼,魏嬰偶爾離開,就
是去視察那裡的情況。
可他藏著掖著,就是不肯告訴自己。
尋靈獸角前夜,江澄親眼看著黑夜裡,魏嬰掐著惡鬼的脖子,把他化為灰燼。
江澄等著魏嬰說,魏嬰一如既往自作聰明,什麼都不說。
江澄愈想愈氣,一口氣不順,劇烈地咳嗽起來。嚇得魏嬰趕緊站起來,輕輕拍他的後背。
江澄額頭微微浮現著青筋,他低聲道,你是不是打算,趁我不注意,就去死?再死一次,
嗯?
魏嬰道,我沒有。
江澄道,魏無羨,你真可恨。
自從亂葬崗重逢,那些破土而出的惡鬼就讓江澄覺得不安。果然如自己所料,那些不是亂
葬崗的孤魂,而是余辜。如今那些下的了山的惡鬼,已經開始敲蓮花塢的大門了。
江澄不知,如果他不問,魏嬰會多久才說。
或許什麼都不說,突然有一天蓮花塢惡鬼跑了,魏嬰也沒了。想到這種必然,江澄渾身都
在抖。
魏嬰便一把抱住他,輕輕的。
接著他被虛弱的江澄抱的死緊。
江澄在他耳邊恨恨道,你要是敢走,我打斷你的腿。
魏嬰說,好,好。
江澄更怒,你還敢說好!你要是去亂葬崗,我放狗上山!
魏嬰嚇得一哆嗦,說,我不去,我不去。
魏嬰感覺的出來,江澄氣極之餘,有多害怕。
兩人抱著,忽然一聲響動,竟然有人推門而進。這門生年輕,怕是個新入門的,規矩都學
不好,門沒敲就闖進來了。
江澄抬頭看他,沒見過,許是魏嬰新收的。魏嬰不懂規矩,管蓮花塢,也教出些更不懂規
矩的。
那小孩大叫道,不好啦,又有惡鬼在啃結界了!
他只顧著著急,看倆人抱在一起也不懂什麼叫非禮勿視,只顧著說自己的。
江澄頓時臉色煞白,掀開被子就要起來。魏嬰攔住他,又被推開。江澄修養了幾日,身體
已經恢復如初,雖然靈力尚未完全。而且如今蓮花塢遇事,他怎能坐視不理。
魏嬰還想攔他,江澄沖他道,你呆在這裡。取了三毒要離開,突然腳步一頓,又大步殺回
來。
他解下腰間的銀鈴,屈下身,掛在了魏嬰腰間,然後扯著他的袖子——你跟緊我!
魏嬰怔怔地看江澄完成這些舉動,跟著他往外快步走的姿勢都有些僵硬,彷彿腰間銀鈴有
千斤重。
那銀鈴晃的厲害,但毫無聲響。
蓮花塢聲囂不止,到處都是門生圍在結界旁擊殺的聲響,魏嬰恍惚間聽見江澄說,你若有
事,我會知道。卻記不起來江澄是路上跟他說的,還是系銀鈴的時候說的。
然後他見江澄手持紫電,一劈而去,就將結界上一層惡鬼打的灰飛煙滅。
江澄靈力此刻不足,但比尋常人也是充沛,在惡鬼看來可謂美味。幾隻惡鬼注意到江澄和
他身後的魏嬰,便一股腦地沖他們撲來。
江澄怎能允許魏嬰暴露在惡鬼攻擊之下,一把長鞭甩的宛若游龍,卻不知自己在魏嬰眼裡
翩若驚鴻。他將面前惡鬼盡數打死,又三毒出鞘,將身後偷襲而來的惡鬼,個個削的頭點
地。
魏嬰見這些鬼來勢洶洶,光憑江澄怎麼打的過來。忽覺頭頂一暗,竟然是一眾陰魂飄忽而
來,與魏嬰對視一眼,突然個個張開血紅大口,青煙蒸騰,直沖兩人而來。
魏嬰俯身拔下腳邊一葉,唇上一壓,頓時爆發出鶴鳴之聲。
江澄回首看去,只見魏嬰吹著葉子,一曲招陰回蕩的婉轉。人卻朝自己反方向跑去了。
江澄一聲「魏嬰!」幾乎劈裂了嗓子。
魏嬰吹奏間隙沖他大喊:「我不走!」
江澄接連殺死前赴後繼的惡鬼,目不轉睛地看著魏嬰把空中陰魂盡數朝自己引去。江澄看
的眼睛幾乎要瞪出血來,卻聽魏嬰音調一轉,那一團陰魂突然躁動不安,鼓作一團,竟然
內部撕咬起來。
江澄還未及松一口氣,突然看見魏嬰大驚失色的臉。
魏嬰極速朝自己沖來,片葉又壓在唇下,他的瞳孔已經縮成一點。
江澄朝後看去,只見漆黑一片,如山一樣壓過來的,是未殺盡的鬼魂。
他手中紫電已經射出,將自己包圍在內,魏嬰的哨聲也在耳邊淒厲的回蕩,可哪裡敵得過
這些惡鬼,江澄只覺得肩膀一痛,彷彿什麼被抽出,繼而耳邊是魏嬰瘋狂的大叫,然後意
識又遁入一片黑暗。
江澄這次是被魏嬰叫醒,醒來只覺得耳朵發痛。
他雙眼找回焦距,看到的是魏嬰慘白的臉。
明明已經是個死人了,還是嚇得這麼白。
魏嬰趴在床邊,低頭,又抬頭,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說出,都殺死了,結界在修補。
江澄嗯了一聲,微微顰眉。魏嬰剛要起身,突然被江澄一把抓住了手。
他看著江澄瞪著自己,知道對方所慮,非常順從地又趴回床邊,手掌一翻,握住了江澄手
心。
掌心刻紋硌的他心都疼了。
魏嬰怎麼都沒想到,亂葬崗的鬼會這麼凶,瘋狂地要吃自己,居然還下了山,連江澄也被
拖累。
若知如此,還不如不回來為好。
亂葬崗的鬼吃自己乃是宿命,魏嬰拼盡全力才召得動三成。蓮花塢又沒有走屍可喚,最終
還是靠刀劍,把這次襲來的惡鬼一隻一隻殺死。
江澄的魂被惡鬼咬著,差點被撕下一半,魏嬰是用手掰著鬼齒,把江澄的生魂揪了出來。
他自己也險些被啃食,要不是紫電還拼命護著兩人,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魏嬰心想,蓮花塢尚且如此,只怕被獻舍的魏無羨也不太好過。
蓮花塢弟子經此一戰,也受傷不少。抵得了一次,不知是否抵的了第二次。魏嬰不能眼睜
睜看著蓮花塢陷入鬼口,他看著江澄,艱難道,我恐怕,非去亂葬崗不可了。
江澄聽聞,瞳孔都縮小了,他掙扎著要起身,似乎恨不得立即打斷魏嬰的腿,卻被魏嬰一
掌摁下。
魏嬰認真地看著江澄,道,凡事都有可解。他低垂著眼睛,江澄看他目光漆黑一片,不想
聽,又不能不聽。
魏嬰的辦法向來都是愈弄愈糟的辦法。
魏嬰說,去亂葬崗,找陳情。
9.
萬鬼吞噬再臨,和魏嬰魂魄歸來密不可分。日前那五個修士失蹤,也是亂葬崗的惡鬼興奮
起來,又開始亂吃人。
金凌和藍家小輩未上亂葬崗,如今看來,真是萬幸。
魏嬰要來亂葬崗,江澄怎可讓他獨去。然而江澄受傷,不得不又修養了三日。在魏嬰萬般
不願的眼神中,禦著三毒,兩人攜一眾門生朝亂葬崗去了。
一路上果然遇到往雲夢而去的惡鬼,怕傷無辜人,於是走了一路,殺了一路。
來到亂葬崗山腳下,反倒有些安靜的異常。
情形複雜,江澄不願讓門生涉險,依舊原地設陣,讓他們山下等待。自己則帶魏嬰朝山上
而去了。
兩人一路行的小心,都克制著收斂著氣息,以防招來更多的惡鬼。
但一路還算無虞。可二人腳下三毒虛浮,江澄,卻是有點撐不住了。
他本來恢復的就不完全,又殺了一路,護魏嬰護的緊,根本不讓魏嬰靠近這些鬼。魏嬰心
疼地抱住江澄,從背後托著他。心想此時帶著江澄,想到是要入虎口,恨不得直接飛到天
涯海角,到那鬼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事由己出,魏嬰愧疚難當,但江澄根本不給他愧疚的機會,聽信了他的話,哪怕拼了命,
也要救他。
我不要你拼命。
一聲細微的銀鈴入耳,江澄聽見耳後魏嬰的歎息,他冷聲道,你莫要多想,莫要想多。
魏嬰就抱著他,又把頭靠在江澄背上。在蓮花塢就貼,來亂葬崗還貼,像塊牛皮糖,撕都
撕不下來。
江澄聽見魏嬰在自己後背喊著,阿澄,阿澄,阿澄。
江澄道,別叫啦……
然後不知怎麼就想起來十七年前的蓮花塢,母親那時也是一把抱住他。在他耳邊喚他。
江澄頓時頭皮發麻,轉頭一看,就見魏嬰朝他溫柔地笑著。江澄微微睜大了眼睛,繼而身
體和意識一同跌落。
「魏嬰……」
他話語後面的「王八蛋」還沒說出來,意識便陷入黑暗,落入魏嬰懷中。
魏嬰抱緊江澄,兩人從三毒上跌落下去,他在空中轉了個身,任自己的後背在地面砸出個
大坑。
他抱著無恙的江澄從地裡爬出來,目光坦然對上不遠處震驚的藍魏二人。
藍忘機的手還搭在琴弦上,一路上安然無事,看來是兩人手筆。
魏嬰也不管兩人看到自己是多麼震驚,他將江澄橫抱起來,朝魏無羨走去。
魏無羨看著自己曾經的軀殼,已經震驚的說不出話來。而藍忘機眸色微凜,道,果然是你
。
又問道,你是何人。
魏嬰答,雲夢魏無羨。
魏嬰剛到亂葬崗下,就察覺到魏無羨已經上山而去了。估計兩人也是知曉亂葬崗異動,前
來探查。只是對方居然完好無損,讓他頗為驚疑。
原來那萬鬼認的終究是自己的殼子,也難怪魏無羨被獻舍以來,還拿著陳情,依然安然無
事。
兩人看魏嬰並無殺氣,而且懷裡還抱著個昏迷不醒的江澄,便沒有表現出太強的敵意。魏
無羨自覺地表現出對前身的禮貌,端敬地喚了聲,魏公子。
藍忘機卻護魏無羨護的緊,已經站在對方斜前側。
魏嬰上前一步,對二人道,打擾二位,我有一事相求。
魏無羨道,魏公子請說。
魏嬰道,亂葬崗一事,與我有關。
他盯著魏無羨的眼睛,兩人桃花眼別無二致,但魏嬰的卻暗流湧動。
「我要上去做個處理,江澄……」魏嬰低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江澄面色還是那麼蒼白,魏
嬰這樣說,他就彷彿聽見魏嬰的話一樣,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兩人見魏嬰如此目光,心中了然幾分。魏嬰抬起眼,繼續道,「江澄,還請勞煩二位看顧
。」
魏無羨繞過藍忘機,朝前走了幾步,探頭看了一眼。模樣確實是江澄本澄。於是又伸手,
摸了一下江澄的手腕,是活的,是本人,只是靈力虛弱,像是被生生抽走了一樣。
魏無羨心道,無論這魏嬰是什麼來歷,說的話是否可信,江澄,都不應該留在他身邊。便
應允了。
魏嬰朝二人拜了一拜,又看了一眼江澄,將他安置好,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密林之中了。
魏無羨見魏嬰走了。雖說這回來的魏嬰和他印象中曾經的自己別無二致,但他的出現就讓
魏無羨大惑不解。他被獻舍歸來,生前因心創導致,除了血洗不夜天的一段記憶有些許不
全,他自覺其他的皆是完整。
江澄靠在樹下,魏無羨靠近他打量。他與這人兒時點滴,也依然存留於腦海,從別處冒出
個自己,真真毫無道理。
魏無羨問藍忘機,你怎麼看。
藍忘機道,可疑。
江澄醒來時,眼前出現的竟然是最不想見的兩個人。他身上魏嬰的氣息淡了很多,不知道
自己睡了多久,魏嬰走了多久。
魏無羨善意地提醒道,他走了。
江澄深吸了一口氣。
走了,好,好。
魏無羨見江澄面色陰鬱,委身蹲在他身邊,斟酌了一下,問道,剛才和你在一起的人是?
魏嬰把他留給了魏無羨,已是讓江澄暗中咬牙,手指陷入手心。根本沒心情理會魏無羨。
江澄愈不答,魏無羨覺得事情比自己想的複雜,而不是江澄不願意答。
魏無羨道,江澄,我覺得那個魏嬰,你還是提防點為好。
江澄聽聞,淡淡開口道,你又知道什麼了。
魏無羨道,我的前身平白無故出現,你就沒有問過為什麼嗎。
沒有。
江澄心道,他若這麼說,只怕在外人眼裡看來,就是瘋魔了。他張口卻對魏無羨道,你也
不是平白無故地就被獻舍了嗎。
魏無羨沒想到江澄會這麼反駁他,心下已知江澄護它。可江澄畢竟他發小,于情於理,都
不宜冷眼看他步入險境。
魏無羨道,我前身居然回來了,你不覺得蹊蹺?而且,他未免對你也太好了。
魏無羨指的是那個眼神,太心疼太珍惜。魏無羨有自知之明,他可以這麼肉麻兮兮地看藍
忘機,但絕對不會那麼看江澄的。
江澄冷冷問他,他對我好,有問題嗎?
魏無羨差點笑出聲來,這根本答非所問嘛。他一絲笑意迅速掩埋在冷靜之後,道,江澄,
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但是十三年來我身處無間,並不覺得魂魄分離,所以這個「魏嬰」
拿了我以前的殼子,但裡子究竟是誰,你問也不問,就當他是我?
江澄看著魏無羨面目全非的臉,知道他在笑自己自欺欺人。只怕在他眼裡,他江澄想他魏
無羨想瘋了,才冒出個借此執念而生的「魏嬰」。
江澄開口道,十三年前你都被咬成稀巴爛了,你怎麼知道自己就是魏嬰。
他心情不好,語氣尖銳,刺的一旁藍忘機突然轉過身來,又要把魏無羨護在身後。藍忘機
剛才雖然站在一邊,耳朵卻一直聽著。一聽江澄語氣不對,雖然一直語氣都不對,忍了剛
才,現在踏步而來。
江澄仰頭靠在樹上,根本不想看藍忘機的表情。
他輕歎一口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的心,疼的令他,動也動不了了。
藍忘機道,他是與不是,紫電一試便知。
魏無羨和江澄因為某些千絲萬縷的原因,還能被迫好好說話,插進來個藍忘機反倒火上澆
油。江澄嘲諷道,我們江家的事情,還輪得到你說話了。
藍忘機臉色難看了三分。魏無羨在藍忘機身後探出頭,說,江澄,曾經因為冒充我被你抽
的還不少嗎,一鞭子的事情,你最好試一試。
江澄不是不想試,也不是怕紫電一鞭子下去真抽出個孤魂野鬼來,對魏嬰,他根本就沒想
過要試!
因為,他就是魏嬰。
江澄靠著樹慢慢站起來。轉身背對二人,看了看那烏雲密佈的山頭,就要向上而去。
魏無羨上前捉住江澄手臂,說你要到哪裡去。
江澄說,找魏嬰。你放開。
魏無羨自覺自己苦口婆心都是白費力,道,你有傷,而且靈力也未恢復,還是跟著我們比
較好。
江澄笑道,哦,不敢有勞夷陵老祖照拂。又看了一眼又要衝上來的藍忘機,又道,也不好
打擾魏公子和含光君獨處。
魏無羨不敢讓江澄獨行,又想等魏嬰回來用陳情試法,便抓江澄抓的死緊。江澄本就惱火
,朝魏無羨拍了一掌。
他未收力,雖靈力失半,魏嬰卻是個修為低微的,一掌把魏無羨拍的翻倒在地。
藍忘機覺察江澄動手已經來不及攔下,他抱住魏嬰,抬頭冷冷看著江澄,訝異地發現對方
眸光微閃,目光緊盯魏無羨。
和在蓮花塢福山上一樣的眼神!
藍忘機放倒魏無羨,上去已是和江澄過了十來招。江澄靈力不足,漸落下風,但身法卻極
快,兩人拆這幾招,江澄已經移至魏無羨身邊。
藍忘機心中一凜,覺得不妙,攔向魏無羨身前。突然見江澄手出紫電,一把纏住魏無羨腰
間陳情,彈回手中。然後不再戀戰,踏三毒迅速朝山下飛去了。
一襲江家紫衣隨著他飛奔的步伐在黑夜中顫動。魏嬰獨身走上亂葬崗,他一路走的飛快,
口中低低吹著哨聲,引得四處百鬼側目。
可這些鬼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然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魏嬰一心想找陳情,沿小路一直往上跑。愈跑,愈心神難安。
眾鬼像是受到了召喚,竟然不焦躁,彷彿參加祭祀的人們,成群結隊朝山下走去。魏嬰駐
足,極目眺望,那黑影如黑色蜿蜒的河流,綿延的看不到邊。
方向,是自己來時的方向。
是他留下江澄的地方。
魏嬰大腦一片空白,直到被山上而來的萬鬼推搡著,才登時醒悟!
不會的……怎麼會是他……沒有道理!
魏嬰已經來不及去想前因後果,推開眾鬼,瘋了一樣朝山下沖去。
江澄耳邊的風呼嘯著響著,他靈力不穩,禦著三毒也是在亂葬崗的死樹林裡跌跌撞撞。江
澄低頭朝自己手中緊緊握著的陳情看去,只見漆黑的笛管籠罩著淡淡暗紅光芒,便了然於
心。
他拿陳情是下意識的,因為笛子在喊他。
陳情跟了他十三年,這是他的笛子。
是他的命。
他一心覺得魏嬰想去死,當著他的面再死一次,哪有那麼便宜得事!他身體裡融著自己的
靈力和血,豈能說死就死的!
如今知曉魏嬰安好,他覺得心頭愁鬱消散。硬撐著的一口氣鬆懈下來,身體一軟,便直直
朝地面栽倒下去。
他摔的頭暈眼花,手中依舊死死握著陳情,視線模糊中見鬼笛光芒大作,而亂葬崗鬼號之
聲也在耳邊響起。那是見到仇人的歡呼,是要將他放在祭壇之上,才可平息眾鬼怨氣。
江澄冷笑道,來吧,都過來!
如果要換自己而死,那便來吧!
江澄咬著牙撐起自己,抬頭,竟然發現一隻修長的手遞向自己。這人何時來的,為何毫無
動靜。
江澄「魏嬰」二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卻聽見耳邊一聲溫軟低沉的。
「陳情。」
不是魏嬰。那人一身白衣,衣擺在微風中飄飄蕩蕩,猶如仙人一般。
而周遭景色已經不是亂葬崗的死相,眼前一片花白,那個人在白色裡幾乎看不清身形。
江澄只見自己朝他伸出手,兩手相握,他聽見自己愉悅的聲音響起:
「師兄。」
這一聲叫的江澄頭皮發麻,不是因為這一喚有多千嬌百媚,而是江澄感覺到從自己身上散
發出來的虛偽,不甘和冷嘲,以及對眼前這人瘋狂的執戀。
那白衣人在自己眼中面容像籠罩了一層濃霧,根本看不清臉孔。卻能感覺他對自己溫柔笑
著,然後又朝自己伸出手。
江澄低頭望去,只見他一漆黑短笛落在眼中,正是陳情。
那白衣人在自己眼前,微微點頭,彷彿慢聲細語地說著什麼,雖然看不清臉,但神情和善
而悲憫。江澄只覺胸腔一股滔天怒意,他伸出雙手似要緊緊抓住眼前的人,留下他,留下
他!殺了他,殺了他!
過於洶湧的情緒,讓江澄知這非源自於他,而是鬼笛陳情,在給它看某人的記憶!
心中的怒意和妒意瞬間轉化成淒涼的不舍,江澄聽見自己內心呐喊著不要,不要。
雙手往前撲去,卻撲了個空,那白衣人被撕扯成鮮紅的碎片,憑空碎成萬點塵埃,消失不
見了。
而留在原地的江澄大口喘著粗氣,胸腔裡的空氣都要被擠壓殆盡,喉嚨裡也是乾澀的鐵銹
味。心跳如鼓,身上沉重的厲害。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乾裂的口子上嘗到絲絲血腥。
「堅持一下,就要到了。」
是另一個聲音。
那聲音從從自己口中傳來,溫柔而堅定,雖然已經疲憊的氣喘吁吁,江澄聽聞這個聲音頓
時呆住。
他放下身上背負的人,只見這人昏迷不醒,氣若遊絲,胸前層層包裹的白布已經滲出了血
。他伸手輕輕撥開對方滿臉汗濕的發,毫不訝異地看到,這個人,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