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OOC/聖母白蓮花行為/「分了魂的」羨x澄
各種瞎搞/28章入正題
十三
魏無羨尚未想太多,已經被人潮擠到了破廟外面。從廟後門出來,險些以為自己回到了人間
。置身之地是前所未有的廣闊,不同於地府壓抑的昏黑和猩紅,他頭頂是靛藍的天空,其上
橫過漫天星河,盡頭延綿是無盡田野。微風拂過,墨綠的草在地面上搖曳,一浪淺一浪深,
像綠色的海洋一樣,直湧到腳下燈火點點的鬧市處。
剛才匯成一股的人群已經分為兩隊,一隊是魏無羨這邊,延伸著往燈會走去。而另一隊,仿
佛踏上了看不見的階梯,手裡拿著那張印了紅印的紙,往天上走去了。
魏無羨自言自語道:「這裡是......」
「邊境。就是地府和人間的交界。」
聽著聲音,魏無羨翻了個白眼,身後冒出一個人,又是崔子玉。崔子玉還挽著一個濃妝豔抹
的女子,雖然面容小巧唇若朱砂,可雙眼滄桑得讓人想起冬日的蘆葦蕩。那女子佝僂著脊背
,魏無羨舉起了雙手,卻不知如何開口。
崔子玉體貼地朝魏無羨一伸手:「范無咎大人。」
然後對魏無羨道:「這位是孟靜語前輩。」
魏無羨趕緊尊敬地笑出來,一拱手:「晚輩見過孟前輩。」
孟靜語掩唇一笑,開口問的反而是另一人:「安呢?許久沒見了。」
崔子玉轉向魏無羨,問:「安呢?」
「他說晚點來。」魏無羨道。
孟靜語聽了,惋惜道:「那孩子又一個人躲著了。」她轉向崔子玉:「您說給他找個好的,
這也不好啊。一點都不上心。」
崔子玉笑嘻嘻地應:「我管有用麼,人家自己挑的,行啦,您就別管那麼多了。走,我帶您
看燈去呀。」說著給魏無羨使了個眼色,攙著孟靜語往下走。
魏無羨知他們說的是自己,一頭霧水之餘,也嗅出他們不滿的意思。琢磨來,又是針對自己
,他心裡也不是個滋味。
「那孩子招人疼,最近這仨月是怎麼了,臉都蒙起來了。」
雖然兩人走開了一段距離,可孟靜語嗓子細,話語就像一根針,伴著夜風朝魏無羨紮了過來
。
「哎您說什麼呢,安安一直都孤僻,您就別想太多啦……」
魏無羨愣了一愣。
可未容他細想,忽然視野光芒大作。魏無羨仰起頭望去,只見平地升起無數的螢火,那是無
數的燈盞,一同放飛,瞬間把大地照的明亮。
而放飛燈盞的人們,齊聲喊了句,「入夢去吧!」繼而是歡聲笑語不停。
魏無羨看著那些飄飄蕩蕩的燈盞,上面墨蹟斑斑,帶著一句句話語,沿著去往人間的隊伍高
高升去。
那些是送往人間的祈願燈。魏無羨想到什麼,撥開人群急匆匆往下面跑。進了歪斜的巷道,
到處都是琳琅的燈火和斑斕的人,魏無羨跑到賣燈的人面前,對著坐在地上紮燈的人喊:「
賣我一個!」
那大漢頭也不抬,騰出一隻手,朝他比劃了一個數,然後攤開手心。
魏無羨才意識到,他沒錢!
這就尷尬了,大漢還伸著手,魏無羨半天沒動作,大漢也著急,朝他「鞥!鞥!」了好幾聲
,對方也沒遞過來啥,大漢最終翻了下眼皮賞他一個白眼,手收回來繼續紮燈。
魏無羨朝他喊道:「我現在沒錢,大哥行行好,賒帳行不行。」
他一出口,周圍的人哄笑起來。
這一笑讓魏無羨極為不爽,他怒道:「笑什麼,沒錢怎麼了。」
結果大夥兒還在笑。魏無羨覺得臉有點熱。但是他下來後,半個子兒沒見到,也沒有哪裡用
上錢,蔣子文也不發工資給他,沒錢,這不能怪他吧?
魏無羨心一橫,從懷裡把陳情抽出來,遞給大漢:「我拿這個給你換!」
結果有人笑的更凶:「破笛子值幾個錢。」
魏無羨一急一怒,差點原地開打。身邊一個漂亮的女鬼迅速一挽他胳膊,把他拖了回來。兩
人走開幾步,女鬼善意地提醒道:「范大人,這裡什麼都不值錢,錢更不值錢。」
女鬼看他眼神甚是執著,笑著左右顧盼,道:「這裡燈景兒好看,天地好看,人也好看,范
大人何不多看看景呀。」
魏無羨嘆了一口氣,對女鬼說:「謝謝你,這些是要代價的吧。」他搖搖頭:「我沒有去人
間,可是,可是我想給他捎個信,就買個燈。」
女鬼看著他難過的樣子,道:「我們值錢的,只有魂魄,和來世的福報。若范大人覺得值得
,便去吧。」
魏無羨朝她道謝,再次走回了賣燈人那裡。他說:「你要多少福報,說個數吧!」
大漢依舊頭也不抬,又朝他比劃了個數。比剛才還大。魏無羨捏緊了拳頭,心道,給就給!
等藍忘機收到信兒,來了這兒,他才不在乎來世呢!
但魏無羨剛要把手伸過去,就被一隻紅袖子打開了。
崔子玉剛才就聽這邊吵嚷。不放心過來瞧瞧,就發現搞事的主兒又是魏無羨。他生怕魏無羨
又把另一隻手伸過去,兩條胳膊他抓得死緊。
魏無羨一愣,說:「你幹嘛......」崔子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閉嘴!」然後滿臉堆
笑地朝賣燈人說:「對不住對不住,這人下輩子太慘了,再賣就得早夭了,您放過他吧。」
大漢點點頭,收回手,繼續紮燈籠。
而這邊魏無羨被崔子玉拖著,一路走一路火氣直往頭頂湧。崔子玉!哪兒哪兒都有他,魏無
羨幾乎要氣死,怎麼他幹什麼都不行,還天天有人擠兌他。想投胎是殘魂,有同伴是啞巴,
走在路上被人懟,去人間得換來世,如今想買個燈還得別人做主。
魏無羨剛要把牢騷一股腦地倒出來,崔子玉拎他去僻靜處,一甩他胳膊,罵道:「你知道你
是拿什麼換嗎!」
魏無羨回他:「我自己的福報關你什麼事!」
崔子玉冷笑一聲:「你生死簿是白卷,你來世好好活著就是不易了!哪兒有什麼福報!」
一句話讓魏無羨徹底泄了氣,崔子玉剛要松一口氣,被對方下一句話啊惹的差點暴跳。
魏無羨說:「那我拿我的魂魄換!斷手斷腳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是殘魂了!」
崔子玉幾欲吐血,矮對方半頭可氣勢上一點不輸,掐著腰開口就是大罵:「你長點心吧!一
個燈籠要死要活的,你愛見誰見誰去,沒人攔著你投胎!」
魏無羨罵道:「你以為我願意呆在這裡!你以為我稀罕自己那魂!我想要的根本不在這裡,
要不是我想留著記憶見他一面,我他媽早投胎去了。」
崔子玉聽了大怒,臉色和他的衣服幾乎要融為一體了。他剛要說些什麼,忽然聽見一道冷清
的聲音傳入耳中。
「崔大人,范大人。」
來人正是謝必安。他一身潔白,沐浴在夜色中,夜風鼓動的他寬大的衣袂翻飛,他輕飄飄地
走來,整個人愈發地像無根的遊魂。
但在魏無羨眼裡卻是越看越像藍忘機,他難過且氣,閉上眼一扭頭,啥話都不想跟他們說。
「怎麼了。」謝必安問。
崔子玉瞧魏無羨扭著頭,抬起手一指他,氣急敗壞地告狀:「他要拿福報去換燈籠!」
魏無羨不說話,也不看他倆。崔子玉覺得氣氛過於安靜了,繼續罵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幾斤幾兩,你哪兒來的福報!」
謝必安問:「是那個托夢的燈籠?」
謝必安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輕輕握住魏無羨的袖口,扯了扯他,道:「你跟我來。」
「安安!」崔子玉側身擋在謝必安面前,攔住了他。他皺著劍眉。謝必安抬起手,落在崔子
玉身側,輕聲道:「這是范大人的自由。崔大人,您不要費心了。」
說罷。他牽著魏無羨繞開崔子玉,兩人朝鬧市走去。魏無羨朝崔子玉驕傲地抬了一下下巴,
也看見黑暗裡崔子玉惡狠狠地瞪他。
兩人漸行漸遠,崔子玉忍不住罵道:「不仁不義。」
「心尖兒上的人,隨他倆折騰去吧。」孟靜語道,一身舍子花在夜色中開的豔麗。她想了想
,找了個安慰的藉口,說:「相伴總是好的。」
崔子玉深深呼了一口氣,道:「但願留得住。」
魏無羨被謝必安牽著袖口,兩人擠在熙熙攘攘的鬧市裡,眼前奪目的燈火一盞一盞映入眼簾
,又迅速往身後流去,流光晃的他看不清眼前的人。
連接兩人的薄薄一片袖口似乎一撕就碎。魏無羨好險被人擠走,朝前跟了跟,然後一把握住
謝必安的手。
謝必安冰涼的指尖在他手中瑟縮了一下,繼而反握住他。
魏無羨跟他繞了好幾圈巷子,忍不住問:「我們去哪兒。」
「給你求個福報。」謝必安說。
謝必安可能是迷路,相同的街道繞了兩三圈,最後終於停下了,站在路中央一口井旁。這邊
位置偏僻,來往的人也有,卻不如那邊熱鬧。耳邊便安靜了很多,路口只有四角點了蠟燭。
漆黑的連水都看不見。
謝必安從井邊的竹筒裡抽出一根竹簽來,遞給魏無羨。魏無羨接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這
就是普通的竹篾,削的稍微厚一點,像是求籤用的那種。
謝必安說:「你把生前做的善事寫在上面,然後扔到井裡,後土皇地衹若知你做的善事,便
能積累福報。」
魏無羨詫異:「可是我的生死簿都是白卷呀。」
謝必安道:「正是因為無功無過,所以才能繼續書寫。」
魏無羨「哦」了一聲,拿著竹篾想了半天,不禁又問:「後土娘娘怎麼知道我做沒做過。」
謝必安道:「發生過的事她不會忘記。竹篾寫完,扔井裡也好,埋土裡也好,她一定會知道
。」
說他鬼修鬧的神魂不安的,罵他沒良心的,哪怕是射日之征的軍功,也不過是操控著行屍走
肉的一場屠戮。
魏無羨搖搖頭,睜開眼,朝謝必安尷尬的一笑。
他把竹篾扔回竹筒裡,只聽啪噠一聲脆響。對謝必安說:「真的謝謝你的好意,我......你
不知道,我活著沒幹什麼好事,我一事無成。」
謝必安不語,彎下腰把竹篾又撿起來,放回魏無羨手中,道:「你不是想買燈嗎?」
魏無羨捏著竹篾,攤了一下手:「沒那個福氣,算了。」
謝必安又彎下腰,抽出一根竹篾,一邊說:「也不見得非要建功立業的......」魏無羨見他
手執竹篾,略一思忖,手指聚力,便落下字跡。
「於亂葬崗捨身犯險引走屍而去,救百人。」
謝必安寫道。魏無羨看了一驚,這件事他差點都忘了,乃是第二次亂葬崗圍剿,被陰虎符操
控的走屍圍攻了他們,是他在白衣上畫下招陰旗,才順利讓眾人下山。
魏無羨驚道:「你怎麼知道。」
謝必安道:「……撈魂的時候,也看到一些其他的記憶。」
魏無羨擔憂的還是發生了,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咳了兩聲。謝必安緩緩落款「魏嬰」,將竹
篾丟進井裡,就聽它切開水面滑落而下。謝必安說:「還不夠,可能連燈籠紙都換不起。」
對方起了個頭,魏無羨捏緊竹篾,可勁兒地想。小善也可......這倒是提醒他了,嗯,救人
,救人,他還救過誰來著……對了!金淩!轉移惡詛痕也算的吧。雖然寫自己做過的好事有
點不好意思,魏無羨還是決定咬牙拼了。唰唰寫下「救金淩於惡詛痕——魏嬰」。瞧謝必安
站在一旁看著,魏無羨簡單地解釋了一下事由。然後模仿著謝必安的動作,把竹篾扔進水裡
。
這樣就有兩件了。魏無羨自己抽出一根,心驚膽戰地看謝必安也拿出一根,謝必安說:「捨
己為人都是大善。你若是記得,可多寫一點。」
魏無羨剛想起了自己在玄武洞保護羅青陽,掩護眾人離開。正要寫下,發現謝必安已經提手
落字了。
魏無羨湊過去瞧,見他一筆一劃,只落下七字。
「贈丹予江澄——魏嬰」
伴隨「撲通」一聲,消失在井底。
十四
再未插手,魏無羨卻不知他究竟看了自己多少記憶。
他心裡惦記著祈願燈,加上臉皮厚,也不怕謝必安知道的多。
等他終於心滿意足地換來了一盞上寬下窄四方的紙燈籠,緊接著是迫不及待地寫下寄給藍忘
機的訊息。
「湛,吾於地府,甚念,此地候君。」
魏無羨寫完,抬起頭,不見了謝必安的蹤影。他捧著暖暖的燈籠四處望了一圈,那白色的身
影已經走到田野高處了,漆黑的草地淹沒了他的下擺,他的身後是一大片燦爛的星河。
魏無羨閉上眼睛,額頭抵在燈籠上,默念「一定要送到」「一定要送到」,然後雙手一托,
那燈散發著溫黃的光,搖搖晃晃朝天上去了。
無羨一身黑衣埋沒在半人高的草地裡,跟隨著自己。
他轉過身來,髮絲繞在面上,又繞到魏無羨臉上去。
魏無羨一雙桃花眼映著漫天的星星,仿佛桃花千瓣盡收眼中。
謝必安靜靜地看著他,忽而開口,聲音淺薄的像一陣晚風:「是來陪我嗎?」
那心滿意足的一雙眼便笑的彎彎,他說:「我來陪你。」
魏無羨陪著謝必安坐在田野的脊背上,眺目是無盡蒼穹,俯首是蒼茫大地,那熱鬧的集市已
傳不來任何喧囂,耳邊只剩夜風的輕語。
謝必安抱著膝蓋,望著天空,靜靜地不說話。魏無羨就陪著他不說話。風吹的人眼睛乾澀,
昏昏欲睡,謝必安還是抬著脖子,望著天空。
魏無羨終究沒忍住,打了個盹,身體漸漸傾斜,忽然覺得腦袋靠上了個軟綿綿的東西。他哆
嗦了一下睜眼驚醒,才發現自己睡倒在謝必安身上了,對方雙手托著他的頭。
魏無羨從他身上爬起來,揉揉眼,只覺眼前一片雪白,以為天將放亮。
但那不是白日的光,而是一輪皎皎明月,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它銀白的光照的大地黑白分
明,兩人的身影在田野裡落下一道長長的倒影。天空本是靛藍的,在月光照射下,星星暗淡
了,透明的仿佛一塊清澈的冰。
謝必安似乎望的更加專注了。魏無羨朝他的視線看去,驚訝地看到透明的冰上,可見來往的
行人走動,他們手裡提著燈籠,燈火點點。
那是地上的活人,就站在他們的頭頂。
魏無羨看了看謝必安,他依舊專注地抬著頭。
忽然明白了,他想見的人,在人間。
但是轉念一想,又不太對,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說「沒有想見的」。魏無羨不禁偷笑起來
,這可真是個口不對心的傢伙。
他們從「邊境」往上看,人間大地一目了然。鬥轉星移,隨著星月軌跡的運行,地上的行人
也從一處慢慢轉移到另一處。他們所佇立之處,漸漸燃起一顆花火,那是點燃的黃紙。燒灼
片刻,繼而,如信箋一般從天空飄然而下,飄飄蕩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隨著火光漸漸佈滿天空,閃爍如繁星,那些金色的信箋也像螢火一樣密密麻麻地飄然而至,
與騰起的燈籠穿梭。這些信箋好些都朝集市落去了,仿佛都能聽到那裡的人傳來歡呼聲。
這是人間的信箋。是生者寄給死者的。
魏無羨的心砰砰跳動,他也不禁望著天空,視線在路過的人臉色一張一張地掃過,希望能看
見那張熟悉的面孔。
兩人靜默不語,不知看了多久,魏無羨眼睛又乾澀起來,忽然看見幾個身著金星雪浪紋的人
闖入了視野。
他瞪大眼睛,見為首的長者一臉冷硬,細眉入鬢,杏目陰鬱,像極了他曾認識的某個人。
金淩。
這孩子,他也幾十年沒見了,曾經還是一副嬌貴少年面,怎麼現在變成這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了。
想來,也可以理解,他一個人扛著金家,就算......就算有江澄幫襯著,畢竟自己才是宗主
,總不能事事仰仗他人。金家家業大,人也多,光是擺平自家事,也夠金淩費心勞神了。
魏無羨看金淩帶了身後一群後輩,去了金鱗台外的田野裡,拿出厚厚的一打黃紙。魏無羨苦
笑了一番,心道這知道的,知道金宗主在燒紙,不知道的,怕是以為要燒山呐。
金淩冷著臉,一邊燒,一邊念念著什麼。魏無羨支棱著耳朵聽,可頭就像埋在水裡一樣,啥
也聽不見。他脖子仰得酸,活動了一下肩膀。瞧身旁謝必安跟雕塑一樣,維持著一個姿勢,
一點動靜也無。
了一下腦瓜。然後他們面前的火堆,幾封信箋飄落而下。
魏無羨不禁心想,金淩會給自己燒嗎。或者他給別人燒,他就能隨著信箋找到金淩要找的人
......魏無羨想想,覺得還是算了,他能去找誰呢,師姐?金子軒?江楓眠,虞夫人,還是
江澄?
他哪個都不願見的,多是沒臉見的。每一個都隨著他的重生而割捨。他只希望這些人安然轉
世,來世平安,一生莫再要遇到個「魏無羨」了。
輪回門一走,洗清前世,再無瓜葛。
可他還是忍不住望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金淩送來的信箋,看它會飄哪裡去。但是這幾封很快
和滿天信箋匯成一股,密密麻麻,再也分辨不清。
而金淩也隨著鬥轉星移,訓斥著不嚴肅端正的孩子,慢慢消散在地平線中。
不管怎麼說,于情于理,金淩都不會給自己寄。仙門亂態隨著封棺大典一同沉默到地底去了
,魏無羨知道江澄和金淩過的還行,便與藍忘機雲遊四海,無關緊要的事情沒再多管。後來
幾十年,仙督易主,興衰更替,消息多是通過聽說傳入他耳中。
他見金淩最後一面,約摸二十年前,在慶賀那孩子當上仙督的宴席上。只不過宴席擺的鋪張
,金淩卻沒多給面子,說了幾句,敬了一圈酒,人就不見蹤影。魏無羨連一句話都沒跟金淩
說上,而金淩那時候,長得愈發像江澄了。
他們的事兒,仙門的事兒,魏無羨後來再也沒摻合,無論發生什麼,聽了,就過了。
他正這樣想著,眼前一閃,定睛一看,一封信箋飄飄蕩蕩飄到兩人面前。魏無羨伸手欲抓,
信箋卻繞開他,打了個旋兒朝謝必安飛去。
魏無羨以為謝必安辛苦等候終於來了結果。卻沒想到,它掠過謝必安身旁,人家接都沒接,
那信箋就落在地上。接觸大地的片刻,呼的一聲就變成一團火。
謝必安依舊抱著膝蓋,不管魏無羨催促阻止,靜靜地看火舌將信箋舔成一團灰燼。
魏無羨心疼不已,雙手撈著信箋,最終捏出一把灰燼,指尖都染的漆黑,舉到謝必安面前,
道:「你這是何苦。」
對方不語。魏無羨說:「你等了這麼久,都不看一眼嗎?」
蔣子文說,留在此處的,是執念未了。魏無羨本打算日後必要問問他有何執念,雖只是共事
之誼,但盡些微薄之力,能幫他了了才好。
魏無羨看著謝必安,他一襲白衣罩在月光下,平靜得就像無痛無覺的雕塑一樣。魏無羨坐在
他對面,手裡還握著那把灰燼,另一手牽過謝必安的手,就把那灰燼往謝必安手心裡塞。
發現他要幹什麼,謝必安把手往回縮,可魏無羨抓的緊,只能看黑屑胡了滿手。兩人推搡了
片刻,魏無羨也不客氣,謝必安袖口整個被抹了個黑。
魏無羨認認真真把灰燼抹在他衣服上,嚴肅道:「別人既然給了,你就得收下。」然後抬起
頭看著謝必安:「都是死了的人了,還不坦誠些嗎?」
謝必安任他握了片刻,把手抽出來,收回懷裡。魏無羨大約明白了,為何執念會讓人留在這
裡。執念未了,人如何心甘情願地飲下忘川水,去活一個「不管身前事」的來世。
魏無羨繼續問他:「為什麼不看啊。」
謝必安說:「沒必要看了。」
魏無羨握著他的手,說:「但是你看了,心裡會好受的多。」
謝必安輕輕搖了搖頭,說:「有些事,再拾起來,平添煩惱罷了。」謝必安抽出他的手,慢
慢站起來,拍了拍袖口的塵埃。下麵是抬著臉,滿目不解的魏無羨,說:「也會給別人帶來
煩惱。」
他繞過魏無羨,準備往回走了。兩人擦過的刹那,魏無羨一把抓住了他袖口。他駐足,側過
臉,魏無羨看著他,認真地說:「為什麼顧慮那麼多?為什麼不能順從自己的心,你為什麼
不想想自己?」
他說著,把謝必安又拽了回來。「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不然別想走。」他換了一副耍賴的樣
子,抓著對方的雙腕,又摁回面前坐下。
謝必安就說:「魏無羨。」
魏無羨一愣,這是謝必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謝必安說:「你該回去了。」他在自己面前,語氣平靜卻認真,「你很好,不必留在這裡,
有個人在等你,早點入輪回去吧。」
謝必安說著,側過臉,白袖慢慢抬起,往天上指去。魏無羨順著他的方向望去,只見天上的
仙子,白衣飄飄,手中橫琴,手指在琴弦上撥動。
魏無羨睜大了眼睛,那是藍忘機,彈的是一曲問靈。
看了心心念念的人,他大腦一片空白,剛才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皆萬般想不起來了。晚風
吹拂著,謝必安的頭髮又繞到魏無羨臉上去了。謝必安看他看的專注,眼中似有淚光,慢慢
掙開了魏無羨禁錮的雙手,攏住自己的頭髮。
山萬水中。
謝必安就說:「他在找你,你該走了。」
魏無羨苦笑:「我想啊,但是我是殘魂,會變得又醜又傻。」
聽謝必安輕輕笑了:「如若他真心待你,便不會在意。」
魏無羨苦笑道:「我捨不得喝忘川水。」
謝必安抬起手,掌心按在魏無羨心口,說:「這裡記掛著,記不記得過去,又有什麼關係。
」
魏無羨低頭看著那雙潔白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忽然覺得很溫暖,他忽然彎著嘴角笑了。「是
啊。」他說。
就當謝必安把手收回來,魏無羨忽然前傾,一把抱住了他。
那瘦削的身體在懷中繃緊,魏無羨擁他緊緊的,在他耳邊說,「謝謝你。」
魏無羨聽見一聲歎息,一聲淺笑,然後是溫和入耳的,「沒關係。」
魏無羨扶著他的胳膊,與謝必安分開來。似乎想到了什麼,兩眼發光。說:「你在這裡等我
,我很快就回來。」
說著就一蹦一跳地跑下去了。
謝必安望著他的背影。他的離開,夜風又冷冷地吹著他一個人了,順著衣服的縫隙直往心裡
鑽。
等他回來時,手裡舉著一個長得歪歪斜斜的燈籠。
謝必安見了燈籠,以為他又擅自拿福報去換了,剛著急了些。才發現那燈籠和店鋪賣的不太
一樣。
魏無羨將它舉到謝必安面前,那白面兒不是紙,而是白布。再看魏無羨掏出蠟燭來,長短有
些眼熟,是家裡用的那根。
那白布被四根竹篾撐著,上面的血跡已經乾涸成褐色。
謝必安說:「我記得我把這衣服扔了的。」
魏無羨笑道:「你捨命護我,我捨不得它被扔。」他把燈籠推到謝必安面前,讓他不得不雙
手捧起,問:「好看嗎?喜歡嗎?送你的。」
謝必安捧著燈籠,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了聲「謝謝」。
魏無羨笑的開心,抽出笛子來,橫在唇邊,對謝必安說:「許個願吧,安安。」
「我吹個曲兒給你聽,然後你放飛它。」
魏無羨不知他執念為何,所為為何。既不願說,便提筆為願。
一曲調破空而起,謝必安捧著燈籠,夜風伴著笛音在這蒼茫大地回蕩開來,在這進退兩難的
邊境,絲絲繞繞聯繫了記憶的生和如今的死。
謝必安好久沒聽到這樣的笛音了。它本是惡鬼的召喚,伴隨魂魄的呼號。而現在,它純粹悠
揚的只是一曲調,繞到心裡去,勒的他五臟六腑都痛了。
謝必安把燈籠放在自己膝蓋上,靜靜地注視著魏無羨的側臉。他年輕美好,黑髮高束,神情
恣意而生動,像是從未離開過一樣。
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變的最多的是世間事。
那曲子吹拂許久,夜風未停,它終要婉轉地收尾。謝必安從沒聽過這樣的調子,他不禁開口
問:「這是......什麼曲子。」
魏無羨放下笛子,看謝必安依然乖乖抱著燈籠,還是什麼都沒寫。
謝必安慢慢低下了頭,指尖微微顫抖。然後抬起頭來,開口帶著笑意:「真好聽啊。」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謝必安語調中的愉快,不禁自己也愉快起來。他催促著謝必安快點許個願
,然後把燈籠放飛。
但謝必安還是什麼都沒寫,只是點亮了燈。
他雙手舉著燈,溫暖的光像溫柔的月光,映照的謝必安一身淺淺的明黃。
夜風漸漸大了,在空曠的大地上低沉呼嘯,那布燈籠在手裡搖搖晃晃,幾乎有點支援不住,
謝必安就把它抱的更緊了一些,額頭都要抵在上面。
魏無羨生怕它散了架,湊上前去,按住燈籠。指尖相碰,和謝必安一起托住了他。風吹的他
額發淩亂,飄蕩的讓他睜不開眼睛。
他催促著,「許個願吧」,卻在話語出口一半時,硬生生卡斷在喉嚨裡。
這樣近,謝必安的面孔就在燈前,淡淡的黃光刺穿燈面,又刺在他的面紗上,勾勒出淡淡的
輪廓。
魏無羨看著他微微闔著眼睛,一彎細眉落入鬢角,彎著嘴角,開口依然輕輕的。
「願望在心裡。」
他睜開眼,一雙杏目看向魏無羨。面紗隨著夜風輕輕顫動,卻沒能掩蓋住那雙清冷的眸子。
魏無羨捧著燈籠的手顫抖起來。僵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江澄看著他,目光淡漠,已然是了
然於心。
江澄側過臉,額頭輕輕貼上燈面。那樣溫暖。
然後捧起燈籠,張開雙臂,恰好一陣風吹的猛烈,那燈籠離手,偏離了上升的方向,被風一
卷,跌跌撞撞沖向田野的一方,頭也不回地朝天邊滾去了。
十五
(預警:魏無羨/魏無羨;OOC澄;劇情坑真的,而且沒寫出想要的效果;慎閱
金麟臺上,觥籌交錯,八珍玉食,來往賓客幾乎踏平了門檻。
這天天氣出奇的好,恰逢秋高氣爽,碧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浮雲,耀目的陽光閃爍在大殿的
琉璃瓦上,與宴席鋪張奢靡相得益彰,卻也是金家的作風。
這場宴會,乃是慶賀金淩成為了新一任仙督,可主人坐在高位,臉上沒有絲毫笑意。魏無羨
隨藍家人來,落座的席位在一個不醒目的角落裡。但從這兒瞧過去,恰好能看見金淩的側臉
。
這時候的金淩已經不年輕了,魏無羨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年少時,依稀記得那雙流光溢彩的
眼睛。可如今那雙眸子只會沉寂在低垂的眼瞼下,看不清目光,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和算計。
這孩子經歷了什麼,他不得而知。若他願意反省,總能意識到自己該留意的都沒往心裡去。
可他生性如此,倒也不能怪他。夷陵老祖風波一平,魏無羨常年遊歷,仙門的事不摻合,知
道的,皆是他人口耳相傳。於是他一手托著腦袋,一手端著酒杯,心思卻放在身後嘀嘀咕咕
的兩人身上。他本來不在乎,可涉及到金淩,難免在意了幾分。
聽那隻言片語,原來金家剛經過一場亂事,金淩擺平了旁支鬧事的一家。說來帶頭的那人,
和金淩還有點血緣關係,這人幫襯金淩多年,被金淩尊為兄長,卻不曾想生了二心。於是下
場是被歲華劍乾脆俐落地捅穿了胸口。其他人等無論男女老少皆被移出金家族譜。
魏無羨聽了,不知是不是一個姿勢坐了太久、又根神經搭錯了線,忽然覺得肚子上有塊肉抽
搐了兩下,然後平息了下去。
而那兩人說到酣處,話匣子開了,根本收不住。針對了事再針對人,說金淩這人就是缺爹媽
好好管教,小孩子從小一定要選對了人教,看這金宗主,從小陪伴他的不是人面獸心的金光
瑤,就是心狠手辣的江宗主。這耳濡目染的,教出來的孩子能好到哪裡去,動不動就是趕盡
殺絕,簡直和江澄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仙門以後太不太平,還不都在這金宗主一念之間?
這兩人越說聲音越大。魏無羨端著酒杯的手不知怎麼就微微顫抖起來,魏無羨伸出另一隻手
,把這顫抖的手腕一把抓住。身旁仙侶目光體貼地看過來,魏無羨朝他笑道:「沒事兒,人
老了,不聽使喚了。」卻再轉過頭時,恰好撞上金淩的目光。他眼神冷的像一把冰淬的劍,
微微揚起了下巴。
魏無羨愣住了,看著他。然而金淩看的不是他,耳邊竊竊私語仿佛被一刀斬斷,叨咕了半天
的兩人縮在案幾上,大氣不敢喘一口。
魏無羨看他眼神,也不禁屏住了呼吸。金淩目光微動,震懾了這兩人,似乎真的朝他看過來
,可目光放空,魏無羨也不知道他看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然後就看向別處了。歌台舞榭,不
乏喧囂。可金淩右手捏著酒杯,深思已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他秀目狹長,眉尾一挑是十足的傲氣和不近人情,和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如出一轍。
魏無羨望著他,也覺得耳邊漸漸靜了下來,絲竹聲聲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隔絕在屏
障外。他忽然很想過去問問他好不好,剷除異己振興家門難不難,想跟他說,有事情不要一
個人擔著,多個人陪總是好的。
他這樣想,心臟都不禁重重地跳動起來。然後又嘲笑了自己。心說真的是人年紀大了,愈發
想的多。
但他依然琢磨了一肚子的話,就等敬酒時說。可金淩敬了幾位宗主,就匆匆離席了。
他離開的背影纖細,腰背挺直,走的像一陣風。魏無羨鬼使神差地追上去,出了院落,只來
得及看幾人禦劍從頭掠過,朝西南方而去。
他們即將消失在碧藍的天際,為首的金淩朝他看過來,眼神淡漠,不悲不喜,就像什麼都沒
看見。
那場宴會結束後,他與仙侶辭別藍曦臣,又往蜀地遊玩。方向也是西南。
天空壓著淺薄的雲,禦劍穿過,眼前皆是一片白茫。飛的差不多了,魏無羨朝雲下大地瞥了
一眼,結果什麼都看不見。
他心心念念書上對蜀地描繪的美景,到了只顧著看蜀地西方山脈交錯,雪山高聳。看那種開
在山腳的白花團團簇簇,聚在一起形成大片大片淺粉色的雲。
魏無羨摸著花樹粗大的樹幹,笑說,白色就是顯得俏,就算是一棵樹,披麻戴孝也好看。
他本無心玩笑,忽然就來了一陣風,吹拂花間,登時揮灑出滿天的雪花。風好似一聲歎息,
魏無羨望著那些花瓣,飄揚而去,半點落花有意的哀婉都沒有,反而壯烈的不屑回首,紛紛
離木。
他的心忽然沉重地跳了兩下,接著迅速恢復平靜。落花非是喜兆,但他也沒想太多。
這一行,半年疲憊,魏無羨回到雲深不知處,休息了好些日子。又是尋常的一日,無意中撞
上藍家即將出發的隊伍。本與他沒什麼事,魏無羨不知怎麼就過去了,多問了一句。
門生說:「江家宗主繼任,我等隨宗主前去賀喜。」
魏無羨一愣。等他想明白了,反而不知該先問什麼。
門生來去匆匆。無論是哪一家的宗主,還是這一家的這個宗主或是那個宗主,對他們來說,
都沒什麼分別。
他眼前晃著無數的白影,白衫白額,是為雅正。
身旁人怕他難過,所以什麼都沒說。魏無羨牽強地一笑,說他不難過。然後問:「是什麼時
候的事?」
得到的回答是,他說不清楚。
魏無羨怔怔的,下意識地又問了幾句什麼,皆聽人一一作答。等他回過神來,卻也不記得自
己到底問了什麼。
他覺得有些事情,本是不掛心的,所以問過了,也就忘了。
會想那些錯過的、與那人曾有的一切。卻在黑暗中闔上眼睛,看到的只有漫天遍野飄散的白
花,和金淩淡漠的雙眼。
於是不禁感慨時間帶來的淡忘,遺憾那個名字喚不起心中一絲苦楚,隨著早年的離別和如今
的死亡,他以為自己還能拾起過去的些許,卻發現人出乎意料的健忘,往日記憶淡漠的再也
激不起一絲漣漪。
那時候,他也以為時間將兩人的生命錯開,從此再無交集。
他從未想過重逢。
那隨手紮出來的布燈溫暖,夜風颯颯。魏無羨已經聽不見任何一絲聲音了。光照在臉上,晃
的滿眼都是白花飛散,什麼都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他維持著一個姿勢跪在地上,等他僵硬地再次站起來時。那個人早已和他說了聲謝,早就走
了。
魏無羨在邊境停留了整整一日,漫無目的地在燈街上閒逛。直至東方晨光熹微,大批歸來的
鬼魂再次回歸「邊境」。看著他們,面孔上皆是悵然的欣喜。他們付出一世代價,終於看到
了自己想要的。
而這個中元節,他自己想要的終究沒得到。雖然他想要的在一念之間,觸手可及。
也許是後土皇地祗終於收到了他的訊息。在魏無羨正打算離開「邊境」時,忽然聽到有人在
輕輕地哼一個調子。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曲子,他昨夜剛剛吹過。他下意識地就朝那個聲音
走了去,看見廟門縮著一個漆黑半透明的人影,正是他在低吟。
那首曲子應當不會再有第三人。如今難免失落,可他還是慢慢地蹲在他的身前,看著並不是
他一直以來想見的那個人。
這人悠悠哼唱了許久,雖然好幾處都哼錯了。魏無羨依然沒打斷他,靜靜地聽他哼完,然後
那人抬起一張滿是黑霧的臉,開口問道:「閣下可是魏前輩?」
魏無羨一愣,立即答道:「是我。」然後追問:「你認識我?」
他的心急速地跳動起來,他幾乎是馬上想好了詢問對方的話語,卻沒想到這個人先於他一步
,點破了他的疑問。這人說:「人間有位執琴的道人,問靈時喚了我。」他說著,語氣忽然
悲痛了幾分:「吾愛已去,多年尋之不得。道人心善,奏琴撫慰於我,吾為報答,攜其思而
回。」他笑道:「想不到,近在眼前。」
魏無羨緩慢而嘶啞地開口:「他要找的,是我。」
此人又問:「他尋你於天地,你為何在此停留?」
魏無羨飛快地搖頭。他覺得自己應是流淚了,甚至喘息都變得辛苦。但還是掩不住嘴角勾起
的笑意,歎而笑道:「不留了。」
魏無羨從廟門回到地府,中元日已經結束。恰好東方初明,人群越過地府大門,又往忘川而
去。魏無羨匯入人流,將自己埋在黑壓壓的影子裡。目光卻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著,並未看
見那道白色身影。
時候還早,魏無羨站在城池前的高地上,極目朝忘川東方望去,入目唯有血紅花海和蜿蜒白
川。魏無羨從沒覺得這裡的景色美麗,此刻亦然。只是既然在此停留過,不如多看兩眼聊表
思念。這樣想,不禁笑了,待忘川水一飲,還有什麼記得不記得。
接著頭也不回地往忘川去了。
魏無羨離開不久,這裡的風已經把他的氣息消散。他一直不懂,這裡的風究竟是從哪裡吹來
的。這裡的天空,百年如一日的昏暗,無論是蒼白的忘川還是猩紅的花朵,都是一副死氣。
唯獨這風,迎面吹拂時,才讓他感受到活人的生氣和自由。
闔上眼睛,那絲絲氣流鑽入他衣擺之中,冰涼地順著皮膚而行,似乎就能把他纏繞托起,飛
離這裡。可他睜開眼,自己依舊佇立在城池的斷崖之上。
他一雙杏目倒映著忘川波光粼粼的河水,也倒映著遠處河邊的黑色身影。那個人就像知道他
的注視一樣,一路朝東行,不肯回頭多看一眼。
江澄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眼中不悲不喜。
他眼裡看著魏無羨,耳畔風聲伴著身後鐵甲丁當的聲響。等聲音消失,那人已經站在自己身
後。和江澄白衣對比鮮明,他也是一身漆黑,只有尚未銹蝕的鱗甲折射出淡淡的光。他發束
馬尾,蒼白的臉上一雙黑亮的桃花眼,卻半點笑意也無。
像是怕嚇到他一樣,那人開口,輕輕喚了一聲:「晚吟。」
江澄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已是勾了嘴角,朝他笑了。他望著那張魏無羨一模一樣的面孔,上
面掛著一副無所謂也無所畏懼的表情。無奈道:「可不要讓人發現了啊。」
魏無羨並不在意,他上前一步,站在江澄身側,和他一起望著遠處就要消失在花海裡的魏無
羨,說:「你心情不好。」
江澄不說話,魏無羨又說:「他在躲你。」然後又立即否認了自己的話:「你在躲他。」
江澄看著遠方,雖然眼前是亙古不變的景色,可依然看著。
魏無羨走到他身旁,伸出手搭在江澄肩膀上,看他白衣下空蕩蕩地飄著,又用手攬了一把。
「他認出你了?」魏無羨問。
魏無羨看著江澄淡漠的眸子,雖然裡面什麼也沒有,卻依然執著地膠著在遠方的人身上。江
澄覺得握著自己肩膀的手越收越緊,就把頭轉向他,說:「我只是想多看他兩眼。」他停頓
了一下,「以後就看不見了。」
即使心裡有所準備,江澄這樣講,魏無羨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兩人沉默許久,魏無羨
艱難地開口:「你……放棄了?」
江澄不言,魏無羨嘶啞地問他:「那你怎麼辦。」
江澄慢慢闔上眼睛,抬眼時,又望向了遠處的魏無羨。他抬起胳膊,伸手指著遠處的黑影,
那個人就像要補償一樣,拼命地在忘川遊走。雖然看不清,卻依然能感覺到他在忘川的波浪
和殘肢斷臂間掙扎。
「可憐嗎?」江澄問。魏無羨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聽江澄在耳畔毫無感情地說,「得不到
想要的,在這裡浪費時間。你問我怎麼辦,可會問他怎麼辦。」
魏無羨垂下眼瞼,慚愧道:「這都是我的錯。」
江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搖搖頭,並不認同。說:「我和他到了如此境地,他心不在此,就
不要強人所難了。」他忽然勾了一下嘴角,自嘲道:「我的命。」
魏無羨難以置信地轉過頭,望著江澄的神情淡漠坦然的如水一般。他抓住對方的雙臂讓他面
對自己:「你為了他付出這麼多,他……什麼都不還就走了?」
江澄說:「我是為了我自己。」
魏無羨道:「告訴他你為了他做了什麼,他會留下的。」
魏無羨剛說完,就後悔了。江澄怎麼會是這樣的性子,他怎麼可能說。
江澄道:「他的魂魄,被萬鬼咬的粉碎。我總是怕不小心錯漏,就會看他們的記憶。我撿了
三年。」
三年。此處三萬餘天。
「他每次都會跟我說對不起,」江澄眼神恍惚了一下,「讓我一直都以為,他都記得了。直
到他死了,我從河裡撈出了他。」
江澄從河邊撿到他的時候,魏無羨已經陷入昏迷,忘川水泡的他皮膚都是褶皺。魏無羨記得
江澄握著他的手,跪在血紅血紅的花叢裡。直到魏無羨觸碰了他。江澄那時的表情恍若初醒
,眼神如同此刻的飄忽。他問江澄看見了什麼,江澄什麼都沒說。但他忘不了那個眼神,灰
敗的仿佛死去一樣。
江澄繼續說:「他每一個殘魂都在向我說對不起。盡百遍對不起,我聽夠了。不想再聽了。
」
魏無羨說:「可他欠你……」
江澄卻不想再聽了。「該結束了。」他說。
他像是很累很累了,魏無羨到底不忍催促他堅持下去。他撫上江澄的肩頭,那瘦削的身體隨
著他的話語漸漸僵硬。他說:「沒關係,他走了,我會一直陪著你。」
江澄覺得自己曾聽了太多的誓言。或者自己堅信不疑,讓幾句寥寥無心的話深深刻在魂魄裡
。如今聽他又這樣說,反而覺得太沉重。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凝視著魏無羨,緩緩開口
道:「我一直都相信,從未懷疑過。」
他說著,上前一步,抱住了魏無羨,江澄把頭靠在他的鐵甲上,在他耳邊說:「謝謝你,一
直陪伴我。」
魏無羨也想擁抱他,但發覺自己的手臂沉重,根本抬不起來。
他低頭一看,江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他身上畫下符咒,淡紫色的符文散發著淺淺的光,如
鎖鏈一樣將他捆綁。他想喊「晚吟你做什麼」,結果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江澄依舊抱著他,與他分開了一點,看著他驚慌的臉,自己卻狡黠地笑了。「你們二人真的
很像。」江澄說,「善心亂髮,愛管閒事,真是如出一轍。」
然後他收斂了笑意,雖然依舊勾著嘴角:「但是現在我想一個人了。魏無羨,你漂泊無依這
麼多年,也該走了。」
「我累了。」
「總要有一個人結束它。」
魏無羨拼命地掙扎,江澄施加的符咒雖弱,他卻一時掙脫不開。江澄要讓他輪回去,可他諾
言未實現,怎麼能輕易丟江澄一個人在此。
江澄的臉近在咫尺,魏無羨看著,忽然瞳孔皺縮,驚駭地瞪大了眼睛。
他剛才尚未注意,離得這樣近,才發現江澄的兩顆黑眼珠微微發灰,黯淡了光澤,目光甚至
也對不上焦距。
「謝謝你幫了我這麼多。雖然那是我想要的,但是……算了吧。」
「你想護的那個人,並不是我。但我真的謝謝你為我做這一切。」
魏無羨終於艱難地開口:「晚吟......你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江澄彎著嘴角,搖了搖頭。魏無羨的意識頓時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