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OOC/聖母白蓮花行為/「分了魂的」羨x澄
各種瞎搞/28章入正題
十九
血水滴淌了一路。
縱然在秩序井然的地府,面對生命之流,再多的規矩也阻止不了人鬼天性對血的渴求。
天剛放亮,城池大門開啟片刻,本應各自就位的差使們被血腥味吸引,紛紛聚集在一路血跡
上,匯成一道黑色的人流,逗留著不肯離去。視線穿過城門,已然可見忘川盡頭小船飄至,
攔住圍觀群眾的為首鬼差愈發焦急。
並無打鬧爭吵發生,好端端哪裡來的血。而此刻他沒有時間調查事故的原因,耽誤了地府一
日事務,才是蔣子文取他項上人頭的理由。
數名鬼差白布堵著口鼻,趴在地上擦拭血跡。這一舉動讓周遭圍觀群眾心痛不已。
為首鬼差目光灼灼,朝人群斬釘截鐵地說:「蔣大人有令,沾染者,趕入地獄道!」他話音
落,自己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然後迅速搖頭,兇悍地驅趕圍觀者:「都散了都散了!擦乾
淨就沒事了!給我忍著點!」
這裡的鬼,餓了數百年的都有,見了血,好比戒了癮的人又嗅到源頭,還不讓舔,那不如直
接下地獄。幾個抓了狂的直接被一腳踹出人群,剩下的眼巴巴地望著,垂涎三尺,幾乎要饞
哭了。他們央求道:「大人,擦了也是浪費啊,您老讓我們舔一口,實在不行讓我們聞聞行
不行。」
「滾滾滾,都給我滾。想死自己跳地獄道去,別妨礙我辦正事。」他揮舞著彎刀,一個一個
把人都喝退了去。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避遠了。趴在地上擦血的鬼差問:「大人,這是怎麼回
事兒啊,這是誰的血。」
鬼差踹了他一腳,道:「我哪兒知道,老老實實做你的事兒!」
他剛以為自己松了一口氣,忽然眼前黑綢錦緞入眼,他怔怔地看著一個嬌小的軀體裹著與之
不符的寬大華服,屈膝,手指在殘餘的血水上抹了一把。
然後震驚地看著她把手往嘴裡一塞,秀眉一挑。
而這場鬧事的罪魁禍首,已經走到忘川遠處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幾滴血引來了眾人圍觀。
魏無羨用袖子捂著江澄的口鼻,又驚又慚愧,可溫熱的液體還是在手上蔓延不止。謝必安雪
白的袖口已經染的鮮紅,胸口也滴滴答答落滿紅痕。
瞧那配色,倒是有幾分白雪落紅梅的美感。但魏無羨已經沒心思想這些了,歎道:「看來是
用多了啊。」然後又把江澄的臉捂的緊了些。
結果沒多走幾步,江澄就被他憋的喘不過氣,掙扎了幾下把魏無羨推開了,然後鼻血又淌的
滿臉。魏無羨瞧他一張臉被抹的一塌糊塗,對方吸了吸鼻子最後還是抬起手臂把臉捂住了,
只留一雙眼睛水霧迷蒙,讓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魏無羨琢磨,這可咋辦,昨天損修為,今天又失血,本來蒼白的小臉如今煞白煞白的,江澄
這麼單薄的身子怎麼經得起這般折騰。
兩件事說起來,都怪魏無羨。
昨天沒看牢,害的江澄修為耗損過多,才求了靈獸角給他滋補。天還未亮,魏無羨就爬起來
,把獸角細細磨了粉,熬了濃濃一碗湯,笑眯眯地推開江澄房門,端了去。
江澄剛從睡夢中醒來,只見眼前乍現一碗黑乎乎、散發著怪味的漿糊,配上魏無羨人畜無害
的笑容,直接被嚇得蜷起來。可他身體虛弱,哪裡抵得住魏無羨眼疾手快,縮進床腳也沒用
,一把被捉住後頸,掰開下巴就灌了進去。
在藍家時,看人熬藥都這麼來,獸角不磨粉,難不成直接當甘蔗啃?魏無羨高高興興地給江
澄喂完,還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背心。看著他臉色漸漸紅潤,不禁感慨不愧是蔣子文給的好東
西,喝了就有起色。
結果剛出門沒多久,這血氣上湧攔都攔不住,被晨風的冷一激,一個噴嚏打完,血就飆出來
了,然後止不住地嘩嘩流。
魏無羨也沒預料到這角的勁兒這麼大,沒多會兒,江澄就跟從朱砂裡滾了一圈一樣。魏無羨
如今幫他捂著,別說滿臉的血淌個沒完,懷裡的人身上也滾燙滾燙的。
他陪著江澄一路往前走,只準備找個地方好好地給他洗洗,降降溫。魏無羨摸摸他額頭,心
想這應該只是大補,不是發燒,畢竟神思還算清楚。
魏無羨扶著江澄坐在岸邊,袖子打濕了,捂在江澄臉上,想給他降溫。江澄也真是配合得很
,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任對方折騰。
但是面對他的好意,江澄怎麼可能忘記說謝謝。魏無羨感覺手掌中的嘴唇似乎動了動,便立
即喝止了他。
「別張嘴。」江澄睜大眼睛,顯然嚇了一跳。
他不得不柔聲再補充一句:「別亂動。」
然後把袖口再打濕了,繼續捂住他。
江澄顯然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魏無羨不讓他動,他也就不動了。
經過魏無羨不懈努力,血可算止住了。他擰了把袖子,又泡了河水,慢慢擦著江澄臉上的血
。江澄迷茫地看著魏無羨。一番折騰難免不舒服,那雙眼水汽盈盈的,一副委屈的要哭出來
的樣子。
魏無羨擦著擦著,噗得一聲笑出來。
他何時見過江澄這種表情啊……再一想,似乎小時候見過。自己這個寄生蟲,去人家家奪人
寵愛,江澄起初也是這般委屈,只是到了後來,變成了自負的逞強。
魏無羨就一邊擦拭一邊輕輕拍他:「沒事啊沒事,過會兒就好了,不怕不怕。」他說著,覺
得怎麼跟哄孩子似的,自己就又笑出來了。
這幅情景莫名有種熟悉感,他望著江澄的臉,分了神去想,這樣的情景究竟哪裡見過。記憶
也幾乎是立刻回應了他。
那個人的身影呼之欲出,可他如今沉浸在江澄的血腥裡,甚至因為自己成鬼成魂,便這血太
過清甜讓人沉溺,竟然讓他分不出神去細想那人酒後憨態。
但江澄不是飲酒,他只是記不得了。
一旁流水潺潺,嘩嘩的水聲擾的他心亂。魏無羨只要抬眸,就能和江澄視線交接。他將自己
的目光不經意地碰到他的,然後闔下睫毛,之後再不經意地看江澄。即使刻意躲避,江澄還
是無畏無懼地看他,只是目光似乎有些渙散了。
魏無羨笑著問他:「我那麼好看?」
江澄本來見了一堆血,本能的有點害怕。可看他笑,看對方一張俏臉在眼前晃啊晃的,反而
安心下來。聽他問了,覺得對,就點頭。
魏無羨擦著擦著,感覺這血也淌差不多了,洗了一把袖子,總算把江澄的臉擦的乾淨了。他
用袖角輕輕把他臉上殘留的痕跡抹了去,見江澄目光還是落在自己身上,伸出手,落在對方
頭頂,然後滑到後腦,指尖輕輕抓了兩下:「你怎麼傻乎乎的。」
江澄不言,忽然身體前傾靠了過來,張開雙臂抱住了魏無羨的腰,於是鋪天蓋地的香甜將他
籠罩,神思不禁恍惚了一下。魏無羨一隻手還在江澄頭顱上。江澄趴在自己懷裡,頭貼在自
己胸口。
他開口悶悶:「你真好。」
想必是換了一種方式道謝,不讓他說,於是投懷送抱,肢體表達。魏無羨不禁又笑了,怎麼
像小孩子一樣,覺得高興覺得安心就往人身上撲。魏無羨便抬起另一隻手,攏住江澄的後背
,說:「……其實是我不好。」
話音剛落,就感覺江澄頂著自己的胸口搖頭,不甚同意的樣子。魏無羨本是話裡有話,但解
釋了,江澄也不懂,便不再多言。
江澄身上依舊滾燙,靈獸角餘力未消,也不知多久才能好。他的額頭也燙,抵在自己胸口。
那裡依舊靜靜躺著一紙通行令,江澄就靠在那張通行令上。
「范大人,什麼時候走啊。」江澄細聲細語地問。
他聲音輕的幾乎聽不到,像是怕魏無羨聽見了,淹沒在潺潺水聲裡。
魏無羨覺得要心裡有數,不能讓江澄覺得自己對他好。所以那紙通行令放在心上,才能時時
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
可他還是任由江澄抱著。魏無羨摸著他瘦削的後背,說:「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
「撈魂要撈完整的,指甲蓋就別撿了。」
「記憶沒什麼好看的,你也別看了。」
他每說一句,江澄就在他懷裡點一下頭。
然後抬起頭,雙眼凝視著自己。魏無羨看著他兩顆不同顏色的眼睛,透過漂浮在上的水汽看
見了自己,裡面的自己依舊圓圓的,又蠢又傻的樣子。
江澄玉一樣的臉頰浮現出淡淡的紅,貼在自己身上的身體又輕又熱,他不知怎麼,就鬼使神
差地靠過去。然後心臟突然用力地跳了一下,他最終只是將自己的臉頰貼上江澄的側臉。
興許是自己皮膚涼,貼上去的瞬間,江澄似乎很舒服,低低嗚咽了一聲。魏無羨貼著他的臉
,抱緊了他。感受著讓他抗拒卻刺痛他的溫度,壓在江澄耳邊說「對不起」。
江澄自然是聽不懂的,只是覺得抱著自己的人在微微顫抖。他也只能學著對方的樣子,抱緊
他,輕拍他的後背。
他對很多人都慷慨地支付著他的善意和呵護,最終成了江澄最厭惡的英雄病。對別人好仿佛
是他與生俱來得本能,可對他最近的人,他的好都變成了償還。
魏無羨知道,他活著得時候,還不起。
如今,又還不起了。
他心驚膽戰地想著,還好你都不記得了,我也沒有牽掛的必要。我現在教你謝必安應會的一
切,是否算是償還的一部分?
就聽見江澄說:「范大人,你到了那邊,要好好的。」
他一字一字地說,不像是自己想出的話,像是對著一本書,念著其中的一句話。
魏無羨覺得懷裡的身體動了動,江澄雙手鬆開自己的後背,壓在了土地上。他胳膊挺直,將
自己上半身支起來。
傾斜著下頜與自己親近,他漆黑的睫毛遮蔽了雙眼,平靜的面孔讓他顯得無比虔誠。
那是輕輕的一瞬,江澄離開了他,又望著他。又聽他像念書一樣開口:「我會去找你。」
魏無羨神思一片空白,嘴唇上殘留著江澄的溫度,他只感覺到心臟一下一下地跳動著。江澄
最終默默地坐在一旁,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魏無羨看著他平靜的側臉,知道他剛才的舉
動,不過是模仿了記憶中一雙離別的人。
他唯一一隻明亮的眼睛朝自己看來時,忽然不悲不喜。
他卻能感覺到其中的遺憾。
魏無羨覺得不能維持著這個樣子,繼續下去了。
一日光陰,地府月餘。魏無羨小心翼翼地計算著自己的付出,直到看著江澄熟練地拿著黑傘
,背上背簍,站在門前,睜著一雙不悲不喜的眼睛,靜靜等他。
魏無羨一笑,一閤眼,好像這樣就看不見他的期望一樣。說:「你先去吧,謝大人。」
江澄點點頭,出門了。
魏無羨坐在床上發呆,江澄甚至沒多問一句,因為他一直都很聽他的話。
他不是范無咎,任由自己放縱地遲到早退。他帶江澄撈了半月餘,算是把知道的都教給他了
。
他該做的,已經做完了。
江澄依然撈的盡心盡力,魏無羨說的話,他聽了,卻不怎麼記得。
他穿好衣服,懷裡揣著那張通行令。頭一次主動收拾乾淨了屋子,把房門掩好,最後一次站
在風聲戾戾的峭壁高處,看著千回百轉的白川之上,那白色的身影禦風持傘,白衣獵獵。
魏無羨望著,看著他近乎病態地搜索著忘川,那樣急迫,那樣瘋狂。
江澄手一刻不停歇地在忘川裡浸泡,拖出什麼,抱在懷裡,片刻,扔回岸上,再次壓近水面
,撈,細細檢查,扔回岸上。
魏無羨的心臟隨著謝必安抖動的衣擺劇烈地顫動。他執著的讓他心驚,縱然魏無羨清楚的感
覺到,江澄每日是不願意去忘川的,但一旦進了忘川,他就會這樣撈。
沒完沒了的撈。
魏無羨目光追隨著他,他還記得自己今天是要道別的,他卻忘了自己站了多久。直至東方漸
暗,看忘川再也反射不出一絲光線,他甚至聽見城池大門鎖鏈拖動的聲音,黑夜裡再也看不
見一絲光明。
江澄,依舊沒回來。
魏無羨站在峭壁上,耳邊是呼嘯的夜風,從大地遠處席捲而來。他的眼中是不見盡頭的後土
大地。能聽見地只有瀟瀟水聲,那是忘川的流淌。
還是,江澄依舊在撈魂?
魏無羨覺得胸腔沉悶,壓抑的他幾乎無法呼吸。
忽然,黑夜中傳來一絲細不可聞的聲響,窸窸窣窣像是金屬的摩擦。魏無羨迅速轉過頭去,
並沒有看見任何白色的影子,他凝視片刻,視野中闖入了一絲光。
那是細密的鱗甲折射著昏暗的殘光。一道黑色的影子也這樣靜靜站著,看著自己。
魏無羨不語,那影子也靜靜的不說話。魏無羨看了他一會兒,兩人均為未開口,他便把目光
繼續拋向遠處,看著黑暗中不可見的江澄。
於是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鐵甲摩擦的聲音。最終站在了魏無羨身後。
他緩緩開口,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空洞地迴響在耳畔。魏無羨看他舉起裹著護甲的
手臂,上面微微閃爍著銀光,他的聲音和自己一模一樣,指著黑暗裡看不見的白衣人。
魏無羨看向他,神色毫無波瀾,望著已經看得清、亦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個人他曾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他躲在江澄身後,自己一出現就消失了。即使有所準備,魏
無羨望著這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依然心跳入鼓。
魏無羨繼續說:「縱然心忘記了,身體還記得,他在這裡一天,就會重複著曾經三萬餘天的
事。」
他朝自己轉過頭來,蒼白的臉上只有一顆黑眼睛,那顆黑眼睛深深地凝視著自己。一字一字
道:
「直到撈不動為止。」
魏無羨望著魏無羨,似在看他,又似看穿了他。他緩緩將頭轉過去,繼續望著忘川河畔。
這麼黑,江澄走到哪裡去了,他眼睛不好,是否還看得見。
魏無羨想著,心就鈍鈍的疼了起來。他望著遠方,問:「是你給了江澄一隻眼睛?」
他曾覺得江澄的眼睛不是那種顏色,可顏色讓他熟悉,如今見了,方知這是「自己」的眼睛
。
魏無羨道:「是。」
「江澄的眼睛,去哪兒了。」
「給了後土皇地衹,為你往生路上無虞。」魏無羨說,然後語氣中多了些許詫異。問,「你
為什麼還沒走。」
魏無羨並不想理會這個問題,他指著黑暗深處,仿佛那個方向就是江澄所在:「你告訴我,
他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撈魂。」眼睛卻盯著魏無羨:「為什麼,一定要撈我的魂。」
對方沉默片刻,答:「因為一個願望。」
魏無羨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護你一世周全。」
靜默片刻,魏無羨繼續緩緩道:「你的魂魄,被萬鬼咬的四分五裂,如今的你魂魄不全,江
澄為了這個願望,就要在這裡收集。」
「我也以為他忘了就不會撈了,誰知......」魏無羨突然輕笑起來,「怎反倒......撈個沒
完了呢。」
魏無羨心臟隆隆,雖然他知道江澄一直撈魂可能是為了自己,但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原因
。願望?什麼願望?魏無羨問:「他為什麼......什麼時候許下的願望?」
魏無羨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但魏無羨審視地目光不允許他敷衍,就笑了起來,隨口編了一句應付:「興許是上輩子認識
你吧,欠你,就許了願望護你。」
魏無羨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一攤手:「聽說誠心發的願,就得實現它。所以就在這兒撈啊—
—」
他凝視著魏無羨的側臉,看著那只失焦的望向黑暗的眼睛,繼續說:「撈啊——」
不知是不是風冷,魏無羨開始戰慄。他咬緊牙關,想讓自己不要這樣抖,三年,三萬多天。
江澄就是這樣過來的,撈的沒日沒夜,他之前就看出來的執著,猜想這是什麼執念將他困於
此地。沒想到,竟是如此。
而在他知道謝必安是江澄之前,他是誠心想幫他了了執念的。
「可是我的魂魄十三天一次。」魏無羨說,他為什麼天天如此。
魏無羨道:「每個人各自有定數,這個數兒只有天地知曉。」他看著魏無羨的瞳孔微微渙散
,「你的定數,江澄撈的多了,也就知道了。」
「那你是我的殘魂聚集起來的?」魏無羨又問。話一出口,他覺得自己問多了,因為看著人
滿身的鱗甲,他記得自己可沒穿過這種衣服。他隨口一說,沒想到那人沉默了一瞬,反而回
答了他:「是。」
魏無羨咬著牙,直到頜骨覺得酸痛,才終於刻意地放鬆下來,才能繼續問對方:「我該怎麼
做,我陪著他,找回我的魂魄?」
魏無羨聽了,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任風呼嘯著穿過兩人之間的縫隙。開口雲淡風輕:「你
走吧。」
魏無羨屏住了呼吸。他只能聽對方繼續毫無波瀾地說。
「別讓江澄白白浪費了眼睛。」
「我知道你無心在此,就不要浪費時間了。江澄也是這樣期望的。」
無論是蔣子文,還是崔子玉,外人們都在期待他留下。
只有江澄和他自己,才知道他是絕對不會留下的。
前提是魏無羨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一直一來都避免去知道。
「你讓我去轉世?他在這兒撈?」
魏無羨苦笑,他就知道,自己一旦知道,必然走不了了。
他怎麼會是沒心肝的人。拋他在此,讓他一個人瘋狂地打撈,受這種苦。
他曾棄過他一次,如今自己背負的只是一己私念罷了,斷不會讓他再一個人。
他走了,誰來阻止這個撈的沒日沒夜的江澄,誰來幫他補上浪費的修為?這記憶在還好,好
歹能收手,記憶沒了,全聽身體的了。身體早就變成一個為執念而活的機器,帶著他的魂魄
一同受苦。
魏無羨覺得這裡真的太冷了,雙臂抱住了自己,眼前是吞沒了江澄的黑暗,縱使他胸口的通
行令如此具體可感,魏無羨終究沒勇氣抽出它。
藍忘機......人間一日,此處月盈虧,我欠他百年,你......你再多等些時光吧。
他剛才一番質疑,魏無羨以不語回應。似是知曉了他的打算,就不需要再多言。
他本想問對方自己留下,可否滿意了,但話一出口,還是問了江澄:
「江澄是二十多年前死的,他來這裡只有三年。你告訴我,這空白的十幾年,他去哪兒了。
」
魏無羨一顆眼睛仿佛是沉寂的冰海,魏無羨有預感,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出所料,
對方又道:「我,不知。」
魏無羨盯著他,他也看著魏無羨。魏無羨又問:「那他的記憶,也是代價?」
他話故意問的籠統,沒有指明付出代價的物件。果然聽見對方說「是」。
魏無羨點點頭。心想,好,好。
他抽出腰間長劍,禦劍向忘川飛去,不再回頭看。
二十
借著忘川花海上一絲灰暗的天光,魏無羨勉強能順著波光黯淡的河流搜尋。他禦劍飛了許久
。
本以為他尋覓的足跡,早已遠到鬼城視線可及的盡頭。當他回首,卻依然可見城池燈火依稀
,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心焦。
他焦灼的情緒將時間拉伸的無比漫長。還好江澄多年的習慣不變,他總是走著相同的路,那
魏無羨只要朝這個方向去,就一定能追到他。所以當他看到花叢裡的一抹白影,仿若日隔三
秋,又熟悉的理所應當。
魏無羨終於捕捉回自己的呼吸。
然後歎了一口氣。
平靜了下來。
江澄應當是再往回趕路了,只不過疲憊都攔不住身體的本能,於是又耗盡了體力,現如今,
又趴在河邊睡著了。
他背簍還掛在身上,沉甸甸的壓得他呼吸低沉。魏無羨把江澄撈進懷裡時,嫌它礙事,用了
幾下力氣,便把背簍扯了下來,一腳踹到一邊。對著裡面滾出來的斷臂殘肢,實在不想多看
一眼。
夜晚河邊涼的很,水汽從忘川河裡蒸騰出來,又在兩岸形成細小的水珠。江澄身上潮乎乎的
,他臉枕在自己肩膀上,伸手摸一把,果然是一臉薄霧。
他抱著他。腦中盡是自己的聲音,說著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可如今他抓住了什麼,耳邊只
剩夜風吹動的聲音,加上潺潺的流水,便任由話語喧囂,心情卻平靜的……讓他什麼都不願
多想了。
而一旁還站著江澄今日打撈的還算完整的殘魂,有意識無意識的,帶著散發著微光的符咒,
無動於衷或是好奇地看著兩人。
魏無羨和他們對視了一會兒,想了想,正覺得夜風吹的上身涼,把江澄直接裹懷裡去,把身
下密密麻麻的花朵一壓,席地而眠。
江澄睡夢裡抱著個暖和的東西,就更不會撒手,下意識往魏無羨懷裡又貼又鑽。魏無羨覺得
癢,黑暗中不自知地笑。他意識到時,知道這不是應有的舉動,卻感覺理所應當。興許小時
候兩人睡覺也不是沒纏在一起過,經常你疊我我疊你地睡著,醒來往往是魏無羨的口水糊了
江澄滿臉,便也不覺得江澄投懷送抱有什麼不對。
雖然魏無羨沒多說,但從第二日起,又日日陪著江澄往忘川去。江澄自從拋卻記憶以來,雖
然始終一副澄淨淡然模樣,也能感覺到他心情好了很多。
心情一好,就有了更多的力氣撈魂。他揮著傘跑的快,魏無羨就得緊趕慢趕地追,然後他沒
撈幾個魂,大多時間都在阻止江澄白費功夫。
魏無羨嚴肅地強調。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同樣的話說過多少次了:「這樣的不准撈。」
江澄彎著嘴角,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說:「好!」
他嘴上答應,手裡還握著殘肢,魏無羨皺了皺眉,真不知道自己的話是不是又變成了耳旁風
,說:「扔了。」又覺得自己沒必要為這種小事嚴肅,換上溫柔口氣,哄道:「乖啊。」
這話一出口,江澄十分受用,迅速地把手裡的東西一丟,只聞「噗通」一聲,被水淹沒了。
但過不了小半時辰,江澄又會故技重施。
兩人的對話便會又來一遍。只是江澄看著自己這樣勸告時,眼中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那只
眼睛收斂了黯淡的天光,地府看不見星星,但此刻在魏無羨眼前明晃晃的,就是一隻收斂了
星河的姓目。
他曾在中元節、在「邊境」遙望著天空,期待著那裡的世界,卻不知星空就在自己身邊。
魏無羨看他笑啊笑的,可算明白了。
魏無羨牽過江澄的手,掌心托著他的,讓他五指打開,將手心裡那沒了生氣的碎魂丟掉。對
江澄說:「你不要走那麼快,走在我身邊,我讓你撈哪個,你就撈哪個,好不好?」
江澄說:「好!」
這次他不是敷衍地答應自己,居然真的乖乖照做了。
魏無羨挽著他的手臂,攔下他本能的衝動。一路終於如他所願的平安無事。
魏無羨只覺得自己被溫暖的氣息撲個滿懷。
他比自己矮那麼些許,魏無羨此刻剛好能看見他的頭頂。
江澄手臂圈著他,緊緊地抱著。
魏無羨也抬起手,抱著他。
他聽見江澄在自己胸口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看不見,所以也不知道這聲笑是否會伴隨著淚水。
只是此刻兩人的擁抱之間不再隔著什麼了。
那張皺巴巴的通行令,被他放在空蕩蕩的抽屜裡,慢慢地闔上。
魏無羨有意留下,便不願做的太晚。早早收了工。到達閻羅殿時,天色還很明亮。只是沒想
到大白天,閻羅殿依然冷冷清清,只有崔子玉在殿前忙事。他坐在蔣子文的太師椅裡,被厚
厚的卷宗淹沒。
聽人來了,頭也不抬,「嗯」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吩咐差使例行往常,將殘魂一一送
去。
魏無羨卻沒急著走,上前倆手撐著桌子,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他說:「我好歹是個勾魂使
,雖然官位比你低,我好歹被人尊稱一聲‘范大人’的。」他本是暗示崔子玉自己願意留下
來,結果對方禮貌性地假裝高興一下都沒有。崔子玉從卷宗裡抬起頭,一臉憔悴,眼下兩道
厚厚的陰影分外眨眼,卻也沒耽誤他拉著長腔不耐煩地對魏無羨罵道:「滾吔。」
然後又垂下頭,繼續工作。
「你沒事吧。」魏無羨問。一看便知他是多日沒休息好。崔子玉明顯是幫蔣子文打理事務,
就繼續問:「蔣大人這幾天不在?」
「也忙著呢。」崔子玉忙的沒空搭理他,說完話便再也不理他。
魏無羨帶著江澄跟隨差使朝後殿走去。倒是巧,剛好遇上蔣子文過來。對方溫和地笑著與他
打了一個照面,不等回應,優雅地擺出一個「請」的姿勢。
只見他讓出的道路裡出現一個身著華服的女子,鳳眼高挑,星眸璀璨,端莊秀美。但讓人覺
得奇怪的是,她的外袍明顯不合身,寬大的像是把她罩在裡面一樣,她胸口一大塊汙血已經
凝固成褐色,衣袍上飛濺的深色斑點,仔細看來,也是血跡。
地府乃是生者身後彙聚之地,見到什麼樣的人都不足為奇。魏無羨卻無法對她移開目光,只
是因為他們四人面對走來,那女子在看見他與江澄的時候,目光明顯閃爍了一下。
然後露出笑靨。
準確地說,她是沖著江澄笑的。
蔣子文意識到這點時,尚來不及開口,女子已經丹唇彎起,對江澄欣喜道:「還在等嗎?晚
吟。」
她欣喜之態仿佛是得見故人,與多年未見的老友重逢。
魏無羨看她容貌,知自己從未見過她。也不知江澄何時與她相識。
但江澄此時此境,這一句話出口,足以引的他困惑了。
江澄禮貌地朝她笑,然後說:「沒有呀。我沒有在等。」
他目光清澈,只是單純地回答了女子的問題。女子看著他,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睜大了眼,
甚至嘴巴都驚愕地微微張開。
蔣子文便對女子說:「這位是剛上任的謝必安大人。」
女子聽了,迅速地露出一個笑:「抱歉呀,我認錯人了。」
她這樣解釋,江澄自然就信了。魏無羨卻看到了她眼中轉瞬即逝的痛惜。那不合身的華服上
,乃是帝王才能著身的龍雲紋。
四人擦肩而過,魏無羨轉頭望去,恰好對上女子的眼睛。
這個女人想必就是蔣子文把事務均丟給崔子玉的原因。既然是十殿閻羅的「貴客」,便不得
不讓人好奇幾分。這幾日蔣子文倒是不時時刻刻陪伴她,但魏無羨也看見鬼城最高處閻羅殿
下,那個身著華服的女人,遙遠地望著什麼。身影孤單而寂寥。
而晨光熹微之時,魏無羨帶著江澄,隨著出發的人群而去時,魏無羨回頭一望,果然又看見
女子站在殿旁,遠遠地望著什麼。只不過她看的,是與他們相反的方向。
她與江澄似有牽扯,魏無羨遠遠打量著,心裡捉摸著,樣子就有些出神。江澄順著他的視線
,也看見了那個女子。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魏無羨,輕聲問:「范大人……也認識她?」
魏無羨瞧江澄謹慎的發問,覺得他細心得讓人心疼,便安撫地拍了拍江澄肩膀。正巧對話讓
隨行的人聽見了,便有好事兒的湊近來,說:「前幾日城裡有血跡你們知道吧?就她,沾了
鮮血都沒被蔣大人趕到地獄道去,換個人早完蛋了,你說氣不氣人。」
地府裡不缺無聊寂寞的人,逮著話題自然要說個痛快,瞧他一副酸樣,一說到血,更是饞得
兩眼放光。魏無羨笑了笑,順著他的話繼續道:「我們還真不知道。所以呢,為啥蔣大人不
整治她?」
那人說:「嗨貴人呐當然是,幹啥都行,都不受罪。我要是貴人,生前就花天酒地,反正死
後也不用還,還有這群官吏點頭哈腰地伺候。」
他話音未落,一旁的鬼差嘲笑道:「貴人?就憑你,你受得了貴人的罪麼。」
這官差手執兵杖,看衣著紋飾,位階頗高。那人光顧著自己言語痛快,反駁道說:「怎麼受
不得,不就是發個願嗎,我隨便說個就是了。你以為人人都那麼蠢,動不動就不要命的,像
那金喬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天底下惡人那麼多,地獄毀滅了它都不會空。這是人發
的願嗎?活該他在這兒遭罪。」
這一番反動言論讓四周人群紛紛避讓,瞬間空出一個圓圈,鬼差冷笑道:「我看你真是活膩
了。」這人想必是在地府呆久了瘋魔了,不分人地亂說話。魏無羨覺得大事不好,江澄在一
旁一臉困惑。眼看著鬼差手中兵器光芒乍現,一副不顧後果就要把他就地正法的模樣。魏無
羨雖然來得晚,但對地府規矩也有所耳聞,趕忙上前一把拽住鬼差,勸道:「不值當的,大
人不必為這種人自毀前途。」
那人趁著這間隙灰溜溜地跑走了,鬼差雖然憤恨,卻依然收了兵器,對魏無羨恭敬道:「多
謝范大人提醒。」
魏無羨擺擺手,道「不必客氣」。
一場小騷動迅速平息下來,人群又恢復成沉默的河流。他們正好三人一路,魏無羨一邊走,
一邊和他聊了起來,誇讚他道:「大人真是心善,能體察他人,還能為其非議替天行道。」
鬼差搖搖頭,說:「生死一遭,本就是受難,有人命中註定,受的難更多,他們不該被挖苦
諷刺。」
魏無羨說:「我倒以為,眾生平等,沒想到人死也分三六九等。」他身為勾魂使,對此體會
的更深,他和江澄撈的盡是些塵埃一樣的碎魂,而真正高貴的人,是能被十殿閻羅以禮相待
的。
但對方顯然對他的感受不認同,他說:「這不是高低貴賤的分別,這是命。」魏無羨看向他
,鬼差鄭重地說:「秩序和世界需要維持和推進,總要有人去做這些。他們身不由己。」
魏無羨不能準確地理解他的話。但若聯繫到「邊境」破廟裡的金喬覺,以自身代價度化全部
世界的惡,似乎就能明白一點了。這是崇高的慈悲,便要為願望付出等同天地永壽的代價。
魏無羨禮貌地回應了一聲「哦——」,然後繼續問:「所以,那個女子也是如此嗎?她是貴
人,她也有自己的命,所以要留在這裡。」
「范大人是指吾皇大人?「魏無羨點點頭,鬼差答曰:」她不是。她應該再次轉世為王,只
是自己不願意走罷了。」
「為何?」
鬼差說:「因為她在等人。」
征南大將軍,檀濟。
魏無羨記得他,這是他剛上任不久,見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兇悍到可以返陽的魂魄。
只是沒想到檀濟居然是為這位名叫「吾皇」的魂魄效力。一個生前護主戰死,一個死後守候
等待,多少令人感慨了。
羨與他人聊及他人,江澄自知不該多聽,竟然默默避開了,還撐開了傘,搭在肩頭,圓圓的
紙傘下麵只露出半身衣擺。
魏無羨就繼續問:「那她豈不是要一直等下去了。」
但是檀將軍不是貴人,他殺孽深重,不知要在地獄道流放多少年。吾皇若是一直等下去,不
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鬼差說:「她有自己的命,蔣大人不會放任她隨心所欲。」
魏無羨回過頭,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城池漆黑一片,卻也依然能望見那個女人的身影,變成
了如豆的小點。魏無羨知道,她在此等候,不過是在進行最後的停留掙扎。
二十一
傍晚時分,魏無羨將殘魂送達,回到閻羅殿時,已經不見了江澄蹤影。他還未焦急尋找,已
有殿前鬼差告知他,謝大人疲累,已經先回去了。還告訴他不要著急。
「不要著急」,江澄這樣說。便聽出了兩重意思。
早晨他與別人一番言談,江澄避而不聞,撐著一把傘越走越遠。即使魏無羨追上他,江澄也
只是認真地看他,真誠的笑,並未多問一句。
魏無羨獨自一人沿著閻羅殿高高的階梯往下走,最終還是回頭往欄杆那邊望了一眼。那裹著
華服的身影果然還佇立在那裡,孤獨的無人問津。
雖然她衣著暗紋華美,層層疊疊的反復沉重,連夜風也無法鼓動,卻是和那一襲白衣同樣的
感覺。
似乎感受到注視的目光,那女子回過頭來,同樣清冷的面龐。眼神灰暗而空闊,像是廣袤無
垠的忘川大地。
面容未老,眼睛已經老了。
他想,還好,還好。至少江澄的眼睛裡還有光,哪怕只是一隻眼睛。
他一日撈的沉默,乖乖地執行著魏無羨的指令,撈起來的皆是可以救助的殘魂,於是一天之
內,魏無羨倒是省下苦口婆心的勸告。
他一早與人對話,絲毫沒有掩飾對女子的好奇。只是江澄不問,他就不好開口。他什麼都不
說,魏無羨就越是能感覺到江澄為他刻意保留的空間。
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江澄什麼都不記得了。
所以當他反應過來時,腳步已經朝女子走過去了。
閻羅殿是城池最高的建築,它兩邊延伸出一條廣闊的平臺,被白色的欄杆圍繞。魏無羨只覺
得自己衣衫鼓動,被吹了滿臉的亂髮。
他走到女子身邊,女子便再次朝他看過來。靠得近,才覺得她雍容華貴,氣勢逼人,不愧如
他人所說,乃是悍將護衛的王。
魏無羨也不敢像逗小姑娘似的和她玩笑。便說:「吾皇大人......覺得這裡景色好看嗎?」
吾皇聽了,和藹地笑了,說:「哪裡有景色?指給我看。」
白川盤繞,花海綻放,算是美景。魏無羨抬起手臂,並沒有指向天際昏紅的東方,而是地府
最黑暗的盡頭。
魏無羨指著,朝她歪過頭,他的袖口被風吹的呼呼作響。女子果然微微睜大了眼,然後朝魏
無羨了然地笑了。
她注目許久的並不是眼前近景。她的目光眺望至西方大陸的盡頭,那邊是陰暗的枯木叢林,
叢林深處亂石林立,其中就是地獄道的大門。
吾皇問:「先生如何稱呼?」
魏無羨道:「范無咎。」
吾皇道:「恕在下冒昧,請教的是先生本名。」
「魏無羨。」
吾皇點點頭:「魏先生。」然後她問:「請問先生有何指教。」
魏無羨便說:「為什麼要救檀將軍呢?」
吾皇聽了,沉默了一瞬,看著魏無羨,說:「先生知道的很多。」魏無羨並沒有期望從他人
口中得知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願窺探女子自己的過往。卻沒想到,吾皇對此並不在意,竟
向他道來。
「他上陣殺敵,護我,敬我,死後卻入地獄道,受永生之苦,我不忍看他如此。」
魏無羨道:「殺孽由他親手種下,他還,乃是理所應當。你為何要自責。」
吾皇忽然一彎嘴角。
「魏先生,又明知故問了嗎?」她秀目彎彎,眼中是淒涼的笑意,她開口道:「您愛過人嗎
?」
他聽見這個字,心臟狠狠地瑟縮了一下,抿了一下唇。女子看在眼裡,了然於心。
「那您就能懂。」
她輕輕地說完,眼神又不自覺地往西方看過去了。魏無羨找回自己的心跳,艱難地看著遠方
不易察覺的地平線,微微的白光像是黑暗裡一絲觸不可及的希望一樣。
魏無羨猶豫片刻,終於問道:「您若是去救檀將軍,要付出什麼代價。」檀濟乃是戰場犯下
的殺孽,亡魂千千萬。
「去地獄道,代他償還亡魂本應享受的一生罷了。」地獄道一日兩千七百年。她卻說的輕描
淡寫。魏無羨看著她平靜的毫不在意的側臉,問:「甘願受過?」
吾皇歎了一口氣,苦笑道:「力不從心,今世,蔣大人怕是不允了。」
「我有自己的使命。」她說,「只是可憐了檀將軍。」
魏無羨感慨道:「當真是情深意重。」
一個為了對方可以淪落地獄,而另一方又願意付出相同的代價償還。能為對方做到如此地步
,真不知是兩人的幸還是不幸。
他聽著這輪番代價,相互償還仿佛沒有盡頭,內心震顫不已。魏無羨自知不是貴人,鬼道修
行難逃一劫,死後能安然無恙,必然是江澄付出了代價。
魏無羨又沉默不語,表情卻複雜。吾皇問他:「魏先生還有話要說。」
魏無羨道:「是啊,我想問的人是江澄......你知道他什麼。」
吾皇問:「江澄是誰。」
她問的理所應當,魏無羨反而覺得詫異,想起了她初見的稱呼,便說:「晚吟。」吾皇反應
過來了,聽魏無羨繼續解釋。
「晚吟,是江澄的字。」
吾皇看著魏無羨,目露同情,寬慰似的說:「莫在意了,他已經是謝必安了,你何必追溯他
的過去。」
魏無羨想起她初見江澄時的話,問:「你說他還在等,他在等什麼。」
於是吾皇的目光更同情了,道:「他在等命定之人。」
魏無羨下意識覺得這個人就是自己,出乎意料的解釋,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但沒想到對方下
一句話徹底否認了他的答案。
「那是與你無關的過往,他既然忘了,就都過去了,你不要往心裡去了。」
「他忘了也好,也有你願意陪著,等不等的到......也不重要。」
她話中所指之人絕非魏無羨。幾句話令他頗為驚駭,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江澄......等的人,不是他?
他為自己付出那麼多,如今也是全心全意地依賴著自己,卻有人告訴他,江澄要的另有其人
?
如果時間往前追溯數月,那時的魏無羨絕不會在意自己在江澄心中分量幾何。甚至到了現在
,當他開始計較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都覺得難以置信。
那他算什麼?
他憑什麼計較,甚至不該問。但脫口就是掙扎。
「您是不是弄錯了什麼。」魏無羨說,「您有所不知,江澄數年來,都在撈我的殘魂,他甚
至為了我轉世獻上了眼睛……」
他等的人怎麼可能不是我。
吾皇聽他這樣講,依舊滿臉同情。她說:「那可能事出有因吧。」然後她又安慰道:「但這
也說明他心中有你,是好事。如今你能陪在身側,就是你的福氣,何必在意他等的人,是不
是你。」
他一直避免認為自己的停留是出自對江澄的同情施捨,沒想到在旁人眼裡,能陪伴江澄竟成
了自己的福分。魏無羨想起江澄失憶以來,對他百般依賴,也可能只是將對某人的心情寄託
於自己身上。
就像他曾經看著他一身白衣,把他想像成那個人的樣子。
這是兩全其美的結局。魏無羨自知他不會陪江澄永生永世,如今江澄也有自己守候的人,他
可以放開了。
但內心這種不能忽視的失落感,又是源於什麼。
他甚至不知道江澄等的人是誰。
「你不要多想了,他願意遺忘過去,必然是不願再等,于你乃是良機。」
吾皇只顧著勸慰,卻不知道自己的話又打破了魏無羨視作理所應當的猜想。
原來記憶的消失,不是出於放棄自己,而是放棄了那個人。
天色已經十分昏暗了,魏無羨覺得閻羅殿為什麼要建那麼高,這裡風大的讓他幾乎站不穩。
勉強開口,聲音幾乎要被夜風淹沒:「江澄究竟,在等誰。」
吾皇說:「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我就記得他提著刀,上殿,一刀捅穿了我心口。」她抬起
手指著自己胸前的汙血,「比現在的位置低一些。」
吾皇的眼神飄忽了一瞬,記憶穿梭,飄到遙遠的過去,憶起了她上一世死後,在忘川棧橋遇
見晚吟。他身著寬袍紫衣,兩人生前雖只有幾面之緣,晚吟卻依然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吾皇說:「晚吟對此很抱歉,但他說了,他等的那個人,一定會為他復仇。他滅我國家,殺
我。確實如晚吟所說,他守諾了,為晚吟的死報仇。」
吾皇惋惜地歎了一口氣,感慨道:「晚吟確實可憐,這麼久了,他還在忘川橋頭等。可惜啊
,終究沒等到。」
魏無羨怔怔地聽著,雖然生前兩人再無交集。聽她描述,卻覺得她口中的「晚吟」陌生而遙
遠。他經歷的一切聞所未聞,仿佛是她憑空捏造出來的人,和現在的江澄沒有一點關係。
魏無羨便問:「你和他這一段過往,是你上一世的事吧?」
「你上一世輪回時,他在等,但江澄這一世,是和我在一起的。」魏無羨說。
「他叫江澄,是雲夢蓮花塢的宗主。」
女子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原來,在我轉世後,他也去了。我以為他一直沒走。」
魏無羨剛慶倖自己想到了這一點,接著又被吾皇一杯涼水潑下:「那他這一世,可找到註定
之人了嗎?」
所以,就算兩人說的不是江澄同一世,又有什麼區別,魏無羨與他少年相伴,他不是那個人
,就只能做旁人。甚至連旁觀者都不算。他知道江澄生前沒有婚娶,兩人一別無期,關於他
的一切,魏無羨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心情,不知道他的渴望。他活著的時候以為江澄心裡只有仇恨和金淩。現在好了
,他終於知道自己原來什麼都不知道。
魏無羨的神情已經替他做了回答。吾皇對此只剩惋惜。
江澄為了他,付出那麼多,不是他自以為是,有誰會比他讓江澄付出的多。
即使是那個身份都不明的「註定之人」。
魏無羨問:「您被殺那一世,我認識......晚吟嗎?」
吾皇搖搖頭,說她也不知。
可能和他魏無羨沒有半點關係。
「他等的,真的不是我?」
魏無羨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去的。他沿著曲折的小路,頭一次覺得碎石這麼多,一路跌跌撞撞
。走到家門前,看著這漆黑的兩扇木門,忽然覺得,他當成家的地方,也不屬於自己。
以及裡面等著自己回來的江澄。
他是鳩占鵲巢。
江澄朝自己望過來,橘黃的燈火映得他一身暖意。眼睛裡毫不掩飾見到自己的欣喜。
他回來的太晚,江澄已有倦意,卻還在等他。
魏無羨看著他的眼睛,那是為自己前路而獻出去的,如今看著自己,究竟看的是他,還是心
裡守候的寄託?
他走過去,抬起手摸摸江澄的頭,笑了笑,說:「你困了就先休息呀,不用等我。」
這個「等」字一出口,魏無羨就收斂了笑意,閉上了嘴。
可江澄的眼睛還是明晃晃的看他,看魏無羨不笑了,他也不笑了。兩人之間靜悄悄的,能聞
燭火劈啪的聲音,和對方淺淺的呼吸。
江澄慢慢把自己的頭靠在魏無羨肩上,開口道:「你不在,我睡不著。」
他雙眼慢慢闔上。那一隻眼睛總在提示魏無羨不可償還的一切。他原以為自己是特殊的一個
,甚至理所應當地接受著對方給他的。如今看來,江澄給的,他欠的,哪裡是生前一顆金丹
能還的。
如今江澄靠在自己身上,是全身心的依賴。
沒關係,沒關係。魏無羨想,無論你把我當成誰,都好。
「我陪著你。」
只要你高興。
他壓在江澄耳邊說。江澄慢慢睜開眼,目光中已是疲憊的倦意。魏無羨彎下腰,撈起對方的
膝彎,輕而易舉的就將江澄抱進懷裡。
江澄的胳膊立即圈住了他的脖子。
他抱著江澄進了臥房,小心翼翼地把江澄放在柔軟的床鋪裡。他放平對方雙腿,江澄躺好了
卻依然圈著他的脖子。
就在他眼前毫不掩飾的開心。
魏無羨根本放不開那只攬著江澄肩膀的手。
他將自己的額頭貼上自己的,一邊蹭一邊笑。
他的臉離自己那麼近,溫熱的呼吸拂在自己臉上,又被自己呼入體內,仿佛驅散了一晚的寒
風。
太暖了。
魏無羨臉龐湊過去,手臂禁不住地將他扣緊,他感覺到江澄圈著他的兩條胳膊也慢慢收攏。
仿佛一下子跳入了溫泉,鋪天蓋地的溫軟蒸騰的他暈眩,什麼都不能再想。
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和江澄抱作一團,在他唇上輾轉纏綿。
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抱著江澄,托著他的臉龐,在他上面盡情的擁吻。江澄,他想。這
個名字痛擊他的心扉,心臟仿佛被一隻手抓住,扭曲的他呼吸都困難了。
魏無羨眼前是白色的身影,可此時此刻,他卻再也不想分辨那是誰。
他用力闔上眼睛,讓自己五感只沉浸在江澄的氣息裡。手指握住對方下巴,強迫江澄打開,
迎接他的進入。
江澄不會吻,他本像小獸一樣溫軟地舔舐自己,卻也對魏無羨攻城掠地的親吻坦然接受。他
抬起下巴張開嘴去迎合他,契合的完美才能讓魏無羨盡情的吮吸,好讓他舔的更深。他勾著
魏無羨的脖子將自己往他身上貼,心臟跳的厲害總需要依靠點什麼來緩解。魏無羨就將他的
胸膛壓上他的,壓的它跳動減慢仿佛像安心下來。
他的心跳穿過單薄的衣料傳遞到自己身上來,仿佛是具體可感的心情。
讓魏無羨堅信著,江澄等的那個人,必然是他自己。
他自作多情地做著美夢。他吻著,吮著,一邊掠奪著,一邊想自己憑什麼。
他壓在江澄兩腿間,深深喘息了一口,下意識的一頂一蹭,碰到了對方的,快感酥麻的他渾
身顫抖,瞬間就被驚醒了。
魏無羨雙手撐著床,把自己從江澄身上拽了起來。
他在幹什麼啊。
突如其來的分離,讓夜裡的涼氣趁虛而入,冰的他身上只剩冷汗。
江澄雙手垂在頭兩側,還張著唇微微喘息,他吞咽了一口,閉上眼,再睜開,水光瀲灩。
魏無羨失神地望著他。
這是江澄啊……你在幹什麼。
江澄想要的,可不是你啊。
閻羅殿上風蕭瑟。
「他等的人,真的不是你。」吾皇說。
她是帝王之命,她從不誑語,也從不給人假想的希望。
魏無羨說:「你怎麼就能單憑被殺時的一面之緣,斷定我不是江澄命定......?」
他話一出口,就被自己的話愣住了,他聽見自己的語氣多麼急迫,徒勞地想聽一個「是」,
讓他顯得那麼可憐。最後四個字在他口中被攔腰截斷了。
吾皇看他神情扭曲複雜,輕聲道:「那你是嗎?」
魏無羨不語。
女子又道:「你若是,他尋得你,何必受苦受難,連記憶都不要了。但閣下愛人之心令人動
容,你不是又何妨,有心護他,就護他吧。」
魏無羨躺在江澄身邊,輕輕撫摸著他滾燙的身體,任由他窩進自己懷裡,在他脖頸上吻了又
蹭。
仿佛吹了一夜冷風,不過是錯覺。
江澄夾著雙腿,呼吸沉沉。魏無羨有自知之明,他想,但他做不來。
他也護不住。
他能做的,就像手掌撫在江澄腿間,杯水車薪的舒緩。
他能陪得江澄一時,難道還能陪他一世?
他即使心甘情願留在這兒,可等到......江澄該怎麼辦。
江澄還是一個人。
魏無羨在黑暗裡無聲地歎氣。
江澄不懂他為什麼又沉默下來,他沉默了,江澄不會慌亂。但像是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只會靜靜陪著。
魏無羨說:「我要出門一趟。」他幾乎是一瞬間看到對方眼中的失落,他迅速解釋道:「我
會回來的,很快。」
江澄問:「你去哪兒。」
魏無羨說:「去西邊。」
他沒有理由留下來。雖然吾皇說他有福氣,江澄忘了,他願意護,就能護。
但吾皇很快明白了魏無羨痛苦所在。於是對他的同情,瞬間變成可以理解的失望。
「我還是把晚吟的命想的太好了。」吾皇說,他看著魏無羨,「恩情償還,應出自本心,你
和他計較付出,惡緣不斷,只會害人害己,永遠煩惱。」
吾皇勸他,如果有放不下的顧慮,還是早些離開為好。
魏無羨道:「我怎麼能舍他一個人。」
吾皇道:「時間久了,你初心必變,自身難保。」
魏無羨沉默許久,問她:「有什麼辦法,能知道江澄命定之人?」
魏無羨辭別吾皇,等到蔣子文時,已近深夜。
他向蔣子文又要了一紙通行令,明日一早跟隨崔子玉的押送隊伍,前往地獄道。
蔣子文在令狀上蓋好大印,遞給魏無羨時,手又收了回來,那紙呼啦一響,魏無羨抓了個空
。蔣子文微微皺眉,道:「范大人可想好了?此去少說就是百年。」
「我願一試。」
「在下只能祝願您一路順利了。」蔣子文說著,抽出一張符咒,連通行令一同遞給魏無羨:
「您此去不是服刑,也不知您會落入地獄道何處,如若觀得火鏡,可用傳送符歸來。」
魏無羨此去要尋的,就是位於地獄道的火鏡。
後土娘娘有三面鏡子,火鏡,水鏡和星鏡。火鏡在地獄道,可見過去。水鏡在人道,觀當下
。星鏡於天人道,觀未來。
吾皇能記得前幾世種種,均是因為進地獄道映來火鏡。
吾皇叮囑道:「地獄道很大,也許走個千年,都見不到一個人。火鏡之處炎熱無比,你只要
往酷熱的方向走,終有一天能夠走到。」
魏無羨曾說江澄要護他一世周全。即使失憶了也在努力地做著。魏無羨自愧不如,他不是,
也不配。
他看著江澄真誠的眼睛,不知怎麼就想起「不辱使命」四個字來。
他站在清晨的院落裡,看江澄解下腰間銀鈴,雙手托著,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心裡,說:「
一路小心。」
魏無羨接過,把它放入懷中收好。又接過江澄遞來的長劍,看他微笑著,看了許久。
江澄就說:「我會聽的,不亂看記憶,只撈能救活的魂魄。」
聽他信誓旦旦的樣子,魏無羨終於忍不住露出了笑靨,映著東方初明的天空,淺淡的晨光將
兩人身影拉的好長,然後合在一處。
魏無羨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江澄,在他耳邊說:
「你放心,我會把你想要的找出來,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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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貴人:稱呼來自電影《與神同行》,本文中含義和原作不同。這片子分上下兩部,地獄背景
,有點好看。
金喬覺:地藏王。
三鏡:Clamp《聖傳》帝修同人《無明》,作者摩揭陀。本文中修改了三鏡的座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