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滷味攤點亮了燈，坐滿了客人，喧鬧不已。走到滷味攤的時候，就看到一個有
點引人注目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口張望。那個男人留著一頭及肩的隨性捲髮，穿著看起來有
點舊的米色襯衫和軍綠長褲。他看到鄧清善走近，就動作很大地揮起手來。那就是曹修傑
了，也就是現在的阿月。感覺還滿怪的，在號稱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地方，看到認識的人
用不同的身體現身。
　　他們在滷味攤各點了一些東西，找了座位坐下來。
　　「昨天在大爆睡吼？」阿月坐定之後隨口問。
　　「對啊，你怎麼知道？」
　　「猜的啦，原本想聯絡你。工作真的太累了啦，難得這次的案子比較走休閒路線，當
然要好好休息啊。天哪可以不要工作嗎……」阿月用有點浮誇的語氣感嘆，又接著小心地
說：「對了，你還好嗎？」
　　鄧清善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也正是他想問的。「所以我被擊中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
　　「嗯，你被擊中之後，陳方源把隆哥做掉了。然後我沒過多久也被其他兄弟開槍打中
了，我意識正在消失的時候，警方已經控制住場面了，你應該不用太擔心陳方源的安危。
」阿月平靜地說完，安慰地看著神情鬱悶的鄧清善，「辛苦你了，這些事情真的讓人很難
受。」
　　「我覺得我很沒用，我沒有做到我該做的、也沒幫上忙，我不該讓陳方源承受殺人這
件事。她還要在姜城過她的人生，我畢竟早就死了、做什麼都沒差了，可是我偏偏就……
」
　　「我們也只不過是普通人而已，你不要太自責了。陳方源從他的惡夢裡解脫了，接下
來的事情，其實我們無能為力。」
　　「你不是普通人啊，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你做了多少事才讓這整件事結束的。」
　　「是嗎。」阿月低垂著目光，淡淡地說。
　　這一瞬間的阿月讓鄧清善感覺到害怕。因為他此刻才發現，這個叫做阿月的男人，是
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他既不知道他經歷過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原本是怎樣的人，更連真正
的長相都永遠不會知道。
　　「阿善啊，別想了，一直想會把自己搞得很難過啊。」說完剛好滷味就切好端來了，
「啊，謝謝謝謝。來，吃滷味，我請你喝啤酒。」轉頭阿月就多叫了兩瓶啤酒來，鄧清善
則因為被叫綽號，暫時從陰霾裡脫離，有點驚訝、小小雀躍了一下。
　　鄧清善啜飲著清爽的啤酒，配了一口蘭花干。「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上次陳方安、那
個臥底警察都死了，這次曹修傑也死了、林秋陽也死了，所以我們才會過來。」
　　阿月噘了一下嘴，說：「我之前也質疑過這種事，這些發生在我們身上、各種奇怪的
事。但我後來發現，第一真的太多問題值得懷疑、第二我們完全受制於人，去追根究底不
會讓我們過得更好。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看到鄧清善忍不住皺眉，阿月笑了一
下：「但我可以提供你我個人的看法啦。這些世界都是些出了重大差錯的『爛攤子』，比
如說一次死了太多不該死的人，我們『維修員』才會派上用場。」
　　「可是我們最後維修完了就會死掉啊，這樣有意義嗎？」
　　「反正已經把世界維修到可以正常運行的程度了，死了也沒差吧。」
　　「這整件事都很可疑。」鄧清善咬著一塊豆乾，突然叫了一聲：「好辣！不是說不加
辣了嗎！」
　　阿月指了一下招牌，無奈地說：「這裡是麻辣滷味嘛，你還能要求他們做到完全不辣
嗎？」阿月享受地吃著剛夾起來的食物，「好久沒吃麻辣鴨血了，真好。」
　　「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好啊你說，什麼事？」
　　鄧清善猶豫了一下，覺得滿難啟齒的，「就是，可以麻煩你來跟我一起住嗎？」
　　阿月看起來還滿意外的，一臉覺得有趣的樣子。「因為林秋陽他的氣喘讓我很擔心，
我怕我自己住會出什麼意外，總不能在工作完成之前就先死了吧。」
　　「說得也是，但你幹嘛不找你哥林秋澄？這樣你還能接觸他欸。」
　　「他不行，行程太滿了，而且我壓力會很大。」
　　「好啊，反正曹修傑也是獨居，去哪都沒差。」阿月爽快地答應了，讓鄧清善突然懷
疑自己有沒有做對事情。
　　「什麼時候能過來？」
　　「明天？好期待喔。」阿月笑開了，開始碎碎念要帶什麼東西過去住，順便分享他欣
賞曹修傑的衣櫃之後的心得，還評論了一下他的讀書品味之類的。鄧清善就聽他講，自己
默默吃，專心把一些殘餘的辣椒挑掉。
　　回去租屋處之後舒服地洗了澡、吃過氣喘的藥，蹲在水箱前和烏龜大眼瞪小眼一陣子
之後，鄧清善就想睡了。隔天是上班日，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不過至少這次不會再打
打殺殺了。
　　隔天悠閒起床吃過早餐之後，鄧清善騎著腳踏車準備去上班；冬天的早上氣溫很低，
不過鄧清善不怕冷，跟昨天一樣隨便穿了一件大學T就出門了。騎腳踏車通勤讓他想到自
己以前上學的時候， 除了高中到遠一點的地方讀書外，向來都是騎腳踏車去學校，不然
就是大學的時候在校園裡騎腳踏車穿梭。
　　這裡的街景也好像他以前生活的地方，但是沒有一處地名是他認識的，這個世界一切
時興的東西，包括有名的電影和明星，也全都是他從沒聽過的。會不會在原本的世界裡，
也有一個像林秋陽這樣的年輕人，在一家租書店裡工作，喜愛哥哥，並且養了一隻躁動的
長尾烏龜？他無從得知。
　　他不是最早到的人，昨天一醒來看到的那個馬尾女生許群已經開好店了，正在打掃店
門口積滿樹葉的室外座位。許群一看到他，就很有活力地跟他道了早安，還問他吃早餐了
沒。
　　鄧清善推開貼著電影海報的玻璃門，把背包放在櫃檯裡面，按照林秋陽的記憶開始了
早班的例行公事。拿了抹布把每個櫃子都擦過一遍，順便看一下有沒有順序亂掉或是沒有
擺放整齊的書；昨天打烊之前已經有人負責把環境收拾乾淨了，所以早上只是再度確認而
已。
　　接下來就是處理店內的新書、新片。雖然說白麒麟書店已經瀕臨倒閉，但是還是有一
定的客流量；聽副店長說，這僅存的客流量跟十多年前全盛時期比起來已經少了一半，客
群的年齡也逐漸上升，幾乎沒有國高中生了。店長和副店長還是決定在正式確定收攤時間
之前，維持少量的進書、進片量。
　　處理新書和新片的流程包括幫新書在書側蓋上店章，以及包書套；新片則是要製作片
殼、片袋。還要在租書店的電腦系統中為新書新片建檔。系統還滿陽春的，雖然有林秋陽
的記憶，但是還是熟悉了一下才明白怎麼操作。看了一下旁邊貼在電腦上的紙條，寫著接
近中午的時候書商會來進新書，但跟廠商接洽的部分應該是給正職員工許群負責。
　　開店一個小時左右，一個客人來了，是一個看起來有點像家庭主婦的中年女性，長得
很面熟，是常客的樣子。那位客人很親近地和正在貼海報的許群打招呼，也溫暖地問候鄧
清善，還塞了一大包餅乾要鄧清善和許群分來吃。鄧清善愣愣地收下了，沒想到真的會有
這樣的好客人啊。
　　然後那位客人就從手上提的大袋子裡面撈出一大疊言情小說系列作，全部放在櫃檯上
面，鄧清善趕緊幫她刷書。一邊幫她刷書的時候，客人就開始閒聊起她兒子的學業狀況，
又抱怨公婆毛病很多，最後以要鄧清善推薦新書作結。鄧清善正在面臨扮演租書店店員的
必經難題：跟客人尬聊，還要推薦書給客人。
　　好在有林秋陽記憶的加持，只是當機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最近網路上很紅的《
雲宮夏荷》有聽說過嗎？我們店才剛進這套書，我看完覺得還滿不錯的欸，我看你借的好
多都是修仙玄幻題材，那這套應該還滿適合的喔，文筆很精緻，劇情又流暢不拖戲。」
　　「那套喔……我看了前面就看不下去了，劇情不要這麼平淡的話就好了。還有別的嗎
？」
　　「是喔，好像很多人都會被開頭嚇跑欸，我看開頭之後也差點要放棄了，沒關係有時
間還是可以再試試看看啦。」鄧清善絞盡腦汁回想任何一部林秋陽看過的符合要求的書，
林秋陽看過的各種類型小說數量多到令人吃驚，舉凡言情、幻武、耽美、百合、靈異……
通通都有涉獵，他也有不少關注小說出版動態的記憶，算是這間店裡面比較熟悉小說的店
員。
　　鄧清善又推薦了客人數套小說，最後成功地讓對方滿意租走其中幾套，提著大袋子開
心地離開了。許群等到客人走了，就繞過來稱讚鄧清善：「我們店只要有陽陽在就可以多
活幾天啊……你上班少睡一點覺就完美了。」然後還把餅乾拿去吃了。
　　客人稍微變多了起來，但都零零散散的，外借的多一點，內閱的大概一兩個。不過途
中還遇到一個不講理的客人，來歸還逾期三十多天的漫畫，結果堅持拒繳逾期罰款，糾纏
了老半天都快逼瘋鄧清善了；許群看到情況不對跑來救場，竟然幾句話就讓那個客人乖乖
掏錢了，技巧之高超，非常讓人敬佩。說起來許群雖然看起來年輕，但是其實是資深員工
了，對漫畫滿有研究。下班之後的許群畫漫畫，畫得還不錯，出了不少個人誌，書店的漫
畫領域一直都有賴許群出力。
　　接下來就是一邊顧店，把催還的電話打過一遍，把書都上架好，接著就跟許群一起整
理那些要放店門口看有沒有客人要收的舊書、漫畫和舊片。雖然沒有要倒閉的時候也會定
期清理，但畢竟儲藏空間有限，某些品項的流行趨勢又汰舊換新得快；然而這次真的瀕臨
倒閉，就是為清空藏品慢慢做準備了。能先找到有緣人是最好，到時候剩下來的藏品就只
能全數賣給同行，讓他們收走了。
　　「哈囉，來探班了。」有人推開玻璃門，輕輕說了一聲。鄧清善抬頭一看，是阿月，
應該說表面上看起來是白麒麟書店的另一個員工，「藝術青年」曹修傑。阿月靦腆地笑了
一下，偷偷朝鄧清善眨眼。他一手提著塑膠袋，裡面裝了兩碗外帶的食物；另一手提著裝
了兩杯手搖杯的袋子。
　　「咦，你這樣太破費了啦！真是的！謝謝啦，你終於要社會化了啊？」許群從舊書堆
裡面鑽出來，開心地接過食物和飲料。
　　「喂，我一直都很社會化。」阿月一本正經地反駁，同時把頭髮塞到耳後。「片商來
過了嗎？」
　　「喔，店長說他們打電話說要改天欸。」許群喝著飲料回想著，「不過你還要推薦影
展片啊？要小心挑欸。還是推薦之前社群媒體廣告一直在推播的那個酷兒電影？不然上次
有個影評KOL連發了好幾篇文都在推一個數位修復的新浪潮經典片，那個應該也不錯？」
　　「我也有考慮那一部，最近大學生不少都有追蹤那個影評人，應該還算有市場，老的
影迷也會借來重看。而且那個海報我還滿喜歡的，貼在店門口應該會很吸引人。收到海報
了嗎？」
　　鄧清善只能愣在那邊幫舊書清理外觀，一下子無法融入他們的對話。沒想到許群也對
電影有了解，這群人根本就是天生的複合式租書店員工吧。當然是在有兩個人莫名死掉，
被平行世界維修員工頂替之前。
　　阿月順便跟他說了一下，等今天鄧清善下班之後，會拿著行李在他家樓下等著，馬上
就可以住進去。說完之後阿月就悠閒地走掉了。不知道為什麼阿月要突然來探班，是想要
看一下鄧清善第一天上班有沒有出狀況嗎？如果是這樣，那倒滿感謝的。
　　好不容易捱到快要下班，卻來了一個意外的客人。一個身形高挑，穿著黑色長大衣、
戴墨鏡、口罩和棒球帽的年輕男性充滿氣勢地推開玻璃門，手上提了兩個長方形的紙盒。
店內僅有的幾個客人應該是見怪不怪，連頭都不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