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時更新。
二、
藺相如回到住處，需要帶走的物品不多。他環顧四周，堆積在屋內角落、如同柴火般的，
是他平時讀的書簡。書簡不需帶走，裡頭的東西早已熟記於心，他拿起自己珍視的銳利匕
首揣進懷裡，再披上那件與自己身形全然不合的毛皮大氅。
藺相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替自己遮風擋雨的處所。
吶，廉頗，我終究是沒告訴你，處心積慮想有再見機會的，一直是我。
繆賢不愧是趙國宦官之首，氣派的宅邸讓頭一次見到的藺相如震撼得說不出話來。繆賢領
著藺相如走進專為門客落腳的院落，指著整排富麗堂皇的房舍說：
「這是我為門客們準備的房間，相如，你能自由選擇。」
藺相如看著繆賢，微笑了起來。
「繆賢大人如此厚愛，相如怎敢推辭，就這間吧。」他指著院落走廊盡頭的那間房說，雖
然房間位置並不起眼又處於最偏僻角落，卻能從那兒一眼望穿整片偌大庭院與所有其他房
間動靜。
繆賢看著藺相如，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這孩子究竟是單憑直覺、或者是……
……無論如何，很值得期待。
「相如，我這兒沒什麼規矩，你儘管隨意使喚下僕，衣食寢居也不必煩心。至於讀書，藏
書閣就在隔壁院落，裡頭所有書籍，都能任意閱讀。」
聽見藏書閣，藺相如眼睛就亮了，他朝繆賢拱手，「多謝繆賢大人。」
繆賢離開之後，藺相如這才獨自站在廣大院落裡，直到細雪沾上臉頰，他才發現又下雪了
。藺相如吐出一口模糊霧氣，才進入自己房裡。
房間裡頭擺設簡單整潔，藺相如望著裡頭發了一會兒呆，心裡想到過去那段日子，明明才
不過隔日，卻恍若隔世。
一口氣突然哽在胸口，讓藺相如咳了起來。因為天氣嚴寒、以致於藺相如咳了便停不下來
，他痛苦地蹲低身體、一時間站不起來。
就在藺相如試圖和緩自己呼吸時，身後傳來開門聲，伴隨著年輕女子的驚叫，藺相如有些
訝異地轉頭，穿著侍女服飾的女孩、一臉驚慌擔憂地學藺相如蹲在他身後。
「藺相如公子？相如公子、您沒事吧？」
藺相如想說話，卻又止不住咳。因為劇烈咳嗽、不但胸口疼痛，喉頭也泛出清晰腥鹹。侍
女趕忙起身、從桌上倒了杯熱茶才又湊近藺相如面前，「相如公子，來，茶。」
藺相如伸手想接，卻發現自己似乎連握住杯子都無法辦到。他想朝女孩微笑，卻牽動不了
嘴角。如此嚴重的咳嗽他並非不曾經歷，只是每次每次、疼痛就更加劇幾分。
他猛力捶打自己胸口，一旁擔憂的侍女嚇得連忙想阻止、卻又不知該不該碰藺相如，直到
藺相如總算停下了咳，兩人才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同時癱坐在冰冷的地上。
「抱、歉……」
藺相如喘息著說，侍女像是怕碰壞藺相如似地拍撫他的背，「相如公子哪兒的話，沒幫上
忙的茵茵才抱歉，別坐地上吧，凍死人啦。相如公子，能站嗎？」
是靠著茵茵的攙扶，藺相如才總算能在桌旁坐下。他喝了一口熱茶，這才有餘裕朝茵茵苦
笑：「抱歉，我失態了。」
茵茵驚慌地雙手亂搖，「哪兒的話，茵茵本就是繆賢大人派來侍奉相如公子的，沒能讓相
如公子舒服些、是茵茵不對……」話還沒說完、茵茵又啊了一聲，「茵茵再去燒幾個火盆
子來，這房裡實在太冷了。」
沒等藺相如回應，茵茵彷彿風一般又轉出了房門，藺相如捧著熱茶暖手，望著砰一聲關上
的門板，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茵茵年紀與藺相如相仿，因為自小就在繆賢家做事，手腳相當伶俐，繆賢才特別安排茵茵
來服侍藺相如。
茵茵再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位老先生，在得知老先生是繆賢的家醫以後、藺相如訝異得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總是請先生看過，相如公子也能舒服些吧。」茵茵邊說、邊手腳俐落地在藺相如房裡添
火盆，空氣於是漸漸溫暖了起來。
「但先生畢竟是繆賢大人……」直覺不妥、藺相如本想拒絕，但白鬍冉冉的老先生只是朝
藺相如擺擺手，要他坐下，「無妨，藺公子。雖說繆賢大人待門客本就不錯，但對藺公子
特別重視，也早就傳遍府邸了。」
「重視？」
藺相如完全不明白老先生話中之意，他只是乖乖伸出手讓先生把脈。茵茵在一旁接著說：
「是啊，能讓繆賢大人親自請來家中作客，相如公子還是頭一個呢，這房間也是……」
「敢問藺公子今年貴庚？」
正在靜靜替藺相如把脈的老先生，眉心皺得死緊地問，那神情藺相如太熟悉，他只是苦笑
，「相如虛歲十二，先生，這副身子相如自己明白，您也不必太放心上了。」
「什麼什麼？相如公子怎麼了？」
兩人的對話讓一旁茵茵聽得不明所以，女孩緊張地問。老先生深深望著眼前既蒼白、又瘦
弱，雙眸卻炯炯有神的藺相如，藺相如玩笑似地眨眨眼，「過不了二十，是吧。」
茵茵呀了一聲，驚恐地望向老先生，似乎想尋求否定的回答，沒想到老先生只是嘆了口氣
，「相如公子少年英才，可惜啊。」
女孩掩著面、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藺相如又喝了一口茶，「自小就明白了，天命既要相如
從，也只得遵著行。」
「這時節多補身子總是好的。我會讓茵茵定時為藺公子煎幾副補身方子，至少能緩解藺公
子的不適。」
「多謝先生。」
望著自己進入繆賢家之後，最先認識的兩人正在那裡為了自己這副身子勞心費神，這並非
自己初次感受人情關懷，卻仍溫暖得讓他胸口發漲。
兩人都出去了之後，莫名的疲累感，讓藺相如躺上鋪著柔軟棉被的床，他轉身、伸手抱住
了他的毛皮大氅。
他埋首其中，深深呼吸雖以清淡、卻總能讓自己安心的氣息，而後才陷入深沉的黑暗裡。
輕微的書簡翻動聲響，讓室內更顯得寂靜。
冬雪初融的早晨，藏書閣內靠窗邊的位置上，披著心愛的毛皮大氅、腳邊放著茵茵硬是要
自己拎來的火盆，還捧著同樣是茵茵硬塞進手裡的熱茶，藺相如正專心看著書。
來到這兒已經月餘，藺相如適應地很快。雖然對於被服侍著生活這件事還是不怎麼習慣，
不過一切總還順利。不出所料、藺相如立刻愛上了藏書閣，從此他幾乎鎮日窩在裡頭讀書
，偶爾碰到同樣來藏書閣讀書的門客，也經常就這麼聊起理念、討論起思想來。
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安靜地閱讀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藺相如才因為嘈雜聲抬起頭來。
外頭細碎飄著雪，他看著窗外主院裡湧進一群雜工模樣的人們，領頭的看來是總管事，藺
相如忍不住分心好奇地望著那群人喧鬧著進了偏廳。
這麼說來，最近的確人是多了些，似乎是有什麼慶典吧，藺相如心想，所以才會請來那麼
多師傅，總在大清早就開始忙著討論敲打的。
風透窗吹了進來，讓藺相如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怎麼突然那麼冷？藺相如邊想邊低頭、這
才發現，原來腳邊火盆不知何時、已經燒完了。
明明才剛坐進來沒多久不是嗎？藺相如歪頭，究竟是自己太專心、或者真是時間過得太快
？他轉頭看了看手邊疊著高高一落還沒展開的書簡心想。
或許的確是時間太快，茵茵最近總在抱怨自己身長太快、她衣服根本來不及趕製，說到最
後女孩兒還忍不住惱火，賭氣喊不如直接做長、省得她鎮日單為製衣忙昏。
藺相如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倒也不是賤古貴今、嫌棄自己之前生活差，但到了這兒之後，
的確有種更……
充實的感覺。
充實。
藺相如斟酌著自己所選擇的詞彙，在這裡，最明顯的改變，便是自己不需再去為了生活奔
忙。想到這裡，藺相如忍不住低頭、展開自己的雙手凝望，雖然掌心指尖上都還殘留著凍
傷的裂痕，不過讓茵茵整天追著抹藥，現在幾乎都已經淡得看不清了。
——有沒有受傷？
男人宏亮的嗓音、突兀地撞進藺相如腦海裡，藺相如呆愣了下。那天下午的情景，於是隨
著那句話，好清晰地又浮現在眼前。
廉頗……
——廉頗，將軍。
這聽來如同神話傳說一般遙遠夢幻的名字，莫名衝撞進胸口，藺相如其實並不是很明白，
為何自己會像這般、總在些莫名時刻想起他呢？
他忍不住拉扯披在肩上的大氅，這曾經是自己和這男人唯一的關連。而今，比起這唯一關
連，藺相如知道，自己擁有了機會……
無限可能，再見你的，機會。
「相如公子！」
伴隨著茵茵的叫喊，藏書閣的門砰一聲被推開，藺相如抬頭，便迎上一對怒火滿盈的眼眸
。
「您答應過茵茵什麼？」
茵茵雙手插腰、氣勢凌人地瞪著藺相如，總是覺得茵茵這模樣神情很迷人，藺相如被這麼
問、才啊了一聲地苦笑，「抱歉，我忘了……」
「忘！您總是說忘，別的什麼瑣碎雜事也不曾見您忘記過，為何唯獨這件事兒無論茵茵提
醒多少次、您就是會忘？」茵茵邊念、邊轉身小跑步出去，藺相如還來不及起身，女孩兒
已經又回到他身邊。
茵茵手上端著還冒著水氣、熱騰騰的湯藥，邊小聲嘀咕著邊端給藺相如：「老實說，茵茵
實在懷疑相如公子分明是故意忘的……」
「茵茵……」
藺相如無奈地接過湯藥，唯獨這個，他怎麼也習慣不了。自從讓老先生診治過後，茵茵就
遵照大夫囑咐，在這般寒冷天氣裡，每兩個時辰要煎一帖藥讓藺相如服用。雖說對藺相如
的病根沒有太大療效，但至少能緩解他習慣性的咳嗽和發冷。
大夫的好意，藺相如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對於這副身子，自己也早有了遵天命的覺悟。而
既然如此，又何苦如此這般勞師動眾、浪費藥材，藺相如實在覺得不值，偏偏……
「相如公子，快喝！」茵茵瞪著藺相如、逼得他只好乖乖一口口吞藥，茵茵繼續埋怨：「
一讀起書來什麼事都不放心上、都冷成這樣了還不喊茵茵給您添火，繆賢大人還千叮嚀萬
囑咐、要茵茵在明日筵席時給他一個好氣色的相如公子……」
「啊？」藺相如有點茫然地抬頭，渾然不知茵茵說什麼，「筵席？」
小侍女嘆氣，「是啊，我瞧這天大的事兒也只有相如公子您不放在心上了。繆賢大人在年
節過後，總會宴請朝臣來家中作客，近日家裡來來去去那麼多師傅，都是在為了筵席準備
。」
藺相如捧著湯藥，微微仰頭喝下最後一口，茵茵伶俐地遞上手巾，藺相如接過、按了按嘴
角，「原來如此。」
「是啊是啊……」茵茵點頭，然後又是一聲哎呀，「說起來，茵茵才剛給相如公子縫製完
新衣，準備讓您在筵席上穿著的，正好、趁這時趕緊去試試。」
「是……」藺相如忍不住笑了，有了茵茵這個伶俐又活潑的貼身侍女，確實讓生活更有趣
了些、不過最近自己時常會想獨處，這該不會也是因為……
「相如公子、還楞在那兒做什麼？快來啊！」
茵茵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藺相如笑著站了起來，「來了。」
「好了。」
直等到這句口令，藺相如才敢動作。
一大清早就讓茵茵喊起床沐浴著裝，藺相如這輩子還沒穿過如此繁複華麗的衣物。茵茵低
著頭，在藺相如腰間用上好的銀帶勾繫好腰帶，這才退後兩步、滿意地檢查自己的成果。
藺相如雖然膚色蒼白，這陣子靠湯藥調理也頗有成效，看不出病弱模樣。搭著茵茵挑的天
青色外衣、也讓他整個人看來精神許多，茵茵轉身、將藺相如成天揣著的毛皮大氅披上他
肩頭，「雖說這大氅搭在相如公子身上實在太過狂野，不過……」
茵茵滿意地點頭，「幸好咱們相如公子長得好，怎麼搭都順眼。」
藺相如苦笑，他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衣服，實在有些不習慣。茵茵推他，「好啦，趕緊到繆
賢大人那兒去吧，繆賢大人從一大清早就催促得茵茵緊張死了，還說今日所有人都要盛裝
出席，因為廉頗將軍也會到吶。」
藺相如彷彿聽見自己胸口、擂鼓似地咚了一聲。
——廉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