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圍牆隔開流仙堂裏的仙境與外頭的塵世,夏昭翊生來平凡,卻翻過那道牆,拉出被困
在裏頭的秋霜莫,他是天仙、是紅塵裏的霜白菊,又是堂子裏的相公,靈魂是清的,身體
卻任憑老斗玷污。
戲裏的情愛向來是男女一對兒,這會兒兩個男孩牽起手,走上俗世這臺戲,唱出幽晦的、
青澀的、哀婉的曲兒。
天仙太潔,凡間太濁,但願那白菊在深秋裏傲迎霜塵,臨風不折——
總之是個賣藝兼賣身的相公和平凡人之間的故事,偶爾還有買笑買春的老斗。
◆擺臺結束開戲了◆
那少年依舊住在北京南城的珠市口西大街上,依舊替人做衣服,只是手裡裁的從長衫
成了中山裝,只是頂上生的從一片油黑成了星斑點點。
他家開衣鋪子,給城裡的居民做衣服,也給胡同裡的妓女、相公做衣服,經手的每一
件衣服給人穿出去都在街上走成了一段故事。而鋪子裡替客人量身的小隔間牆上掛一件雪
白長衫,半舊不新,但保存得好,衣料子色澤都還潔亮生輝。
偶爾就有人好奇問起:「這是誰的衣服呢?怎麼就掛在這兒?」
那人總是不輕不重地回答:「故友不穿了還回來的,就掛著好看。」要再問更多,也
量完身了,沒更多別的可聽了。
直到有個自稱留洋回來的青年上門,說想聽老北京的老故事,鋪子裡橫豎也是沒客人
,那人就坐下來娓娓告訴青年了,從他年少時聽過的京戲、見過的伶人、替他們做過的戲
衣,還有妓女們的豔妝脂粉、胡同裡買春男人們的笑聲……一剪一剪過去的舊影子。青年
想看看衣鋪子,那人便起身帶他看了,看見了隔間裡的那件舊長衫,乾乾淨淨、安安靜靜
掛在那兒,雪白的衣料,霜白的刺繡,青年問了和許多人一樣的話。
「噢,那是一個故友不要的,可是好看,就留到現在了。」那人口氣清淡平常,可看
著衣服的眼光依依不捨。
這被青年留意到了,「我想問這件衣服、您那位故友的事,行麼?」
終於,那人從漫漫的、陳舊的記憶之中攆開沾滿俗氣的塵埃,撿出惟一還質樸純真的
光,放到眼裡。
青年聽完故事沉默了許久,那人替自己的空杯子重新添茶,望進青年的雙眼,定定說
了一句:「這是真的。」
他的雙眼是被歲月和俗塵敲過磨過的黯淡舊玉石,已經粗糙積垢了,惟有裡頭散出的
光芒依舊清澈無染,但一會兒就沒了,又是一對不起眼的髒石頭。
青年了然於胸,向那人點點頭,心想這段舊事兒若不寫下來,你我都挫骨揚灰之後,
怕是沒有誰記得了。
那個故友、那個故友啊……
◆
北京八大胡同那兒,從石頭胡同拐出來到最南端的珠市口西大街上,再走一些路
就有間做衣服的樊仁號,從清朝時就在了,給這裡的人做了好幾代的衣服。夏昭翊和家人
一起住在鋪子樓上,他今年十歲了,上頭有個長三歲的哥哥叫夏昭翰,他和哥哥一樣,平
日就在鋪子幫忙生意,收貨、裁布、量身、補衣一概會了,就做衣服的功夫才剛開始學。
他們常給八大胡同裡的人做衣服,夏昭翊在家中年紀最小,總是被叫去跑腿送做好
的衣服,免不了就對這大白天清淨得貓走路都能聽見,夕陽西下則紅燈曖昧、人群往來熱
鬧、粉脂俗香薰昏昏的地方好奇,爹娘卻告誡他:「除了做給他們衣服,別跟那裡頭的人
有什麼來往瓜葛,別看他們勾你的魂,要的可是你的錢,咱們就做小生意的,只夠吃飽穿
暖,沒那個錢碰不起那樣的人。」
但他早早就破了這條告誡,孩子是最好奇的,無論禁止了什麼,對他們來說都只是
薄薄的窗紙,拿筷子輕輕一捅就能往裡窺探,無論窗紙後頭有多少淫靡敗壞的、下流齷齪
的、見不得人的東西,又沒人告訴過他那些是呀,他便捅破了一小角,瞧見那些與成人眼
裡的都不同,是一片朝陽射在滿地雪上折出的、瑩潔得刺眼的光輝──
這回昭翊又被叫去流仙堂送衣服,他小小的身子提著裹衣服的大布包,拐進石頭胡
同裡,天色還很亮,那兒路上沒人,他走到一間門面雅緻的寓所,沒有掛門匾,看起來就
是尋常住所,這就是流仙堂了,戲子住的私寓,這裡的居民都輕賤地喊作「堂子」。他拍
幾下門,一個半老的男子出來應門,昭翊說自己是樊仁號的,來送做好的衣服,想趁隙往
門裡瞧,那人卻接過包裹道聲謝就闔上門了,他一個影都沒見著。
這間私寓不是昭翊在胡同裡見過最好看的,但他實在太好奇裡頭有什麼,讓裡頭的
人要這樣藏藏掩掩,便沿著路繞到人家後院,聽見牆裡頭流出青稚的嗓音,斷斷續續在唱
戲,總是不滿意似的,來回琢磨著同一句:「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佛前燈做不得洞
房花燭──佛前燈」
昭翊抬頭看看院牆,伸手是搆不到牆頭的,可舊磚之間有些破落下來的縫隙,他踩
著縫兒慢慢攀上牆,先是碰上牆邊的梨樹,正好把他遮住了,不過他稍微撥開枝葉,視線
穿過樹梢之間能清楚看見裡頭院子,這兒是屋子後頭的角落,他在這方小角落、梨樹蔭下
瞧見一個小他幾歲的孩子,他猜是七八歲,鵝蛋臉,長頸子,皮膚比雪白,頭髮比夜黑,
雙眼比星子亮,張開小小的嘴細細尖尖地唱,素白粗糙的衣服蓋不住那身瑩瑩發散的清光
。
昭翊看獃了,眼光穿過樹梢影子癡瞧那張脫於凡俗的臉蛋,時間霎時被困在片羽之
間來回,那孩子重複唱同個段子,昭翊聽不懂有什麼差別,但覺得他的嗓子很細柔輕盈,
聽起來舒服,是一只只羽絨從天上飄下來,小心地、徬徨地飄下來、飄下來、飄下來……
那些羽絨消失了,對方生靈靈的眼睛忽然往他這裡瞧──
昭翊來不及躲,以為他瞧見自己了,他確實定著眼睛望向自己這兒,有些入神,兩
人眼神卻沒有交會,昭翊眼角邊有什麼動了幾下,原來他是在看樹梢上的雀鳥,似乎根本
沒瞧見樹叢後有人。過了一會,歌聲又開始了,總算唱出下一段,昭翊坐在牆上看了聽了
許久,直到有人喝聲叫那孩子,他走出昭翊的視線,往屋子那裡去了,昭翊這才發現陽光
沒照進這院落,一片昏昏晦晦。
恍然之間他明白了這寓所為何總是將門掩得緊緊實實,否則裡頭那道絕秘不露的、
純粹永亙的光華就會洩出去讓人窺見了。
那個人叫他什麼來著?霜落?衫羅?
昭翊爬下牆沿原路回家,還沒走到門前就望見娘板著臉色站在外頭,他被揪著耳朵
罵了一頓,到流仙堂送衣服這一杯茶的腳程,他一去就耗了半個鐘頭,娘認為他又趁機亂
遛達了。
從此之後,當昭翊出門給胡同裡的人送衣服,便會也過去流仙堂的後院瞧瞧,往往
都是撲空,但總有幾次會見到那個一身耀眼光芒的孩子,昭翊悄悄從院牆上、梨樹的空隙
觀察他,那一張好看的臉蛋總是覆一層冷霜,眉目之間有七分孤、三分傲,恍如降下凡來
、與這片人間煙塵格格不入的仙童子。
那孩子出現的時候不外乎是練戲,或抬頭盯著樹梢雀鳥發愣,有幾次昭翊見到他蹲
在樹下哭,沒有聲音,但滿臉眼淚是實實在在的、沉沉甸甸的,樹蔭下沒有光,那張瑩白
的臉蛋上卻潤光閃閃,好像開在頭頂上的梨花霑了露水。
昭翊從他人一聲一聲的叫喚中聽清楚了那孩子的名字叫霜莫,知道他是學唱戲的,
學的是青衣,《思凡》、《玉堂春》、《天河配》、《貴妃醉酒》等都聽他唱過幾段,那
樣圓潤細膩的嗓音、嬌媚的眼神、秀雅溫柔的身段──明明是個理著平頭的男孩子,卻儼
然像個小姑娘,昭翊聽大人說過這樣的人是「像姑」。昭翊知道他的怒和哀是什麼樣子,
卻從來不知道他的喜和樂,恍然一想,這幾年來昭翊都沒有見到他笑的印象。
難道說,一介天仙下凡來,待在這圍牆裡的人間仙境,還是那樣苦悶麼?
昭翊不懂,只是在牆外的塵世默默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