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八章 傲骨
「我說過我不在意。」
「但我在意!我們不能就這樣犧牲妳未來的生活,這不是我們的初衷──」
「這是我的故事,洛基,最終選擇權在我手上,我要的不是為自己聲張正義,我要的
是改變。」
「這和妳露不露臉沒有關係。」
「我要讓那些在醫院接觸過我、見過我的人不得不面對真相,我要他們認清自己的漠
視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有其他辦法能夠達到同樣的效果,這不是 Caroline 做事的方式。」
「那我就在你們播出之後自己出來認領這件事。」
「小霜──」
許至清有點尷尬,但還是上前敲了敲門,說:「Sandy 跟 Sue 把人帶過來了。」
今天訪談的對象是當初幫了小霜一把的護理師,為了安全起見沒有在小霜的住處拍攝
,而是另外找了 Caroline 的協力者提供的私人攝影棚。許至清到現場的時候嚇了一跳,
他認得攝影棚的負責人,是他父親以前經常接受採訪的雜誌社的主編。不知道是不是沒有
認出許至清,頭髮多了白絲的女人只是禮貌性地和他握了手,簡單介紹過自己。
所有工作人員都已經清場,負責人也在和他們打過招呼之後離開。不過小小還是先確
認過現場沒有任何竊聽設備,監視錄影器也都已經關閉,之後才讓洛基帶著小霜進門。
許至清是在洛基和小霜吵起來的時候走出去的,在外頭等其他夥伴帶著今天的受訪人
出現。Sue 和 Sandy 看起來對裡頭的爭論並不感到意外,對視一眼便領著面貌親善的年
輕女人走進攝影棚。
許至清小跑步到洛基身邊,幫忙他架設起腳架。小霜侷促地站在椅子邊,看著走在
Sandy 身邊的前護理師。許至清雖然認識她沒有多久,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不安的樣
子,小霜在許至清被拉去幫忙預演的時候表現得很鎮定,現在那份鎮定卻像是被忘在了休
息室裡。
「您、妳好。」小霜雙手抓在一起,對女人點點頭。
「林小姐。」女人看起來也有點緊張,「那個,叫我婕妤就好。」
「啊,那妳叫我小霜就好。」
「小霜,很可愛的綽號。」
「婕妤這個名字也很好聽。」
洛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咬著嘴唇在一旁忍笑得辛苦。這大概是他作為攝影師最大的
弱點了,許至清好笑地想,不過即便是在這種時候洛基的手依舊是穩的,許至清接過他遞
過來的無線跟焦器,在洛基扛著相機拍正在尷尬寒暄的兩人時幫忙調整焦距。
許至清的身體很熟悉要如何在精準跳躍時估測距離,但跟焦是完全不同的學問,不是
幾個星期的練習就能掌握的。不過好在他們為了隱藏被拍攝者的身分刻意模糊了畫面,容
錯度也就大了許多,許至清只要確保監視畫面中的臉孔是模糊的,同時不至於看不清肢體
語言就好。
「兩位請坐吧。」Sandy 為他們拉開方桌邊擺成九十度夾角的兩張椅子,「就跟之前
說的一樣,今天這場對話交給妳們主導,有什麼問題和需要隨時和我們說,如果對話中談
到你們不希望被拍攝下來的部分,也請隨時喊停,我們絕對配合,請兩位按照自己舒適的
方式來,就當我們不存在。」
小霜和婕妤都點頭表示理解,Sandy 退到一邊,站在洛基的另一側。Sue 和小小則是
坐在攝影棚的角落,老樣子一個監聽收音一個做筆記。
「那個,妳最近還好嗎?」小霜問,「如果不好不需要說很好,我是真的想知道。」
「我很好,不是客套話,我是真的覺得舒服多了。」婕妤按著後頸,「妳呢?妳……
還好嗎?」她說完就露出了咬到檸檬的表情,皺著鼻子說:「不想回答不用回答。」
小霜微微彎起唇,「我好很多了,早上都能自己爬起來吃早餐了。」
「那妳比我厲害。」婕妤試探性地回以笑容,「我這幾天都睡到中午才醒來。」
兩個年紀相仿的女人對視一眼,之後一個垂下眼睫,一個轉動著右手腕上的手錶,沉
默了半晌同時開口:「之前──」
她們同時停頓下來,然後異口同聲地說:「妳先──」
笑聲一個赧然一個溫和,空氣中的尷尬稍稍消融,小霜抿著笑說:「在醫院那段時間
真的謝謝妳,因為我們都沒有做錯事情,我就不說對不起了。」
婕妤點點頭,「妳沒有什麼好道歉的,反倒是我,明明發現了真相──」
「妳要是道歉我就要生氣了!」小霜抓住婕妤的手,「如果不是妳,我也許都撐不
到 Caroline 找過來的時候,我原本又不是妳的誰,妳已經做得很多了。」
婕妤看起來還是有些遲疑,小霜一邊搖頭一邊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扛著我逃出去
,何況妳還有身分上的限制,妳已經做了當下能夠做到的事情,妳要相信我這個當事人。
」
婕妤張著嘴,卻沒有說出什麼話。她的目光落在小霜被錶帶遮蓋住的手腕,沿著小霜
消瘦的手臂向上,在她突出上衣的鎖骨和肩關節短暫停留,最後被堅定的烏黑眼睛攫住。
真可惜啊,許至清想,只有此刻在場的他們看得到小霜的眼神。這樣的想法才剛在心
中萌芽,洛基的鏡頭便晃了晃,拉近到畫面中只看得見小霜的眼睛,許至清連忙調整焦距
,確保就連她眼中不明顯的血絲也是清晰的。
「但我只是做了任何人都會做的事。」
鏡頭中的眼睛微彎,「可是只有妳這麼做了。」
「其他人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們。」
「那妳是怎麼發現的?」
「妳對周遭的認知很清楚,我也看不出來妳哪裡對自己或其他人有威脅了,明明妳的
狀況是穩定的,為什麼治療手段會這麼強硬?反而是進來之後妳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變糟
了,有太多不對勁的地方──啊。」
小霜的睫毛一顫,視線銳利起來,「嗯,比妳資深的人很多,他們真的沒看出來嗎?
不是的,他們就是看得太多了,所以選擇閉上了眼睛。」
「……怎麼可以……」
「謝謝妳看著我。」她直直地看向鏡頭,「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假裝看不見。」
洛基收斂地嘆了口氣,看上去驕傲又煩憂。
她們像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那樣聊起生活中發生的瑣事,默契地沒有提起雙方的家人
,其他什麼都能聊,像是過去一週的陰雨天,還有這陣子開始培養的運動習慣,或是幾天
前做的噩夢。今天拍攝下來的畫面也許大半都不會用到,但這個過程本身對她們而言就是
有意義的,就算不能減輕拖住腳步的重量,至少能讓呼吸變得容易一點。
最後她們橫越桌角給了對方一個擁抱,像是劫後餘生之後重逢的倖存者。許至清有點
恍然,父親回家那天的情景強硬地佔據腦海。父親是被架著下車的,在家門口等待的許至
清震驚地看著連他也幾乎要認不出來的父親,他母親則是早已衝上前,用纖細的手摟住他
父親,凌厲地瞪向穿著制服的兩個男人,彷彿隨時要撲上前咬破他們的脖子。
許至清不知怎麼地動不了,僵在原地看著他的父母,看著母親把父親揉進懷中,用自
己不怎麼寬大的臂膀環住他,輕吻他扭成八字的眉頭、他硬撐著睜大的眼睛、他幾乎要刺
出皮膚的顴骨。他們都沒有哭,像是不願意讓眼淚模糊了視線,連眨眼都不捨得。許至清
沒有見過他父親這樣脆弱的一面,他一向堅不可摧的母親也像是一碰就會碎。
至清。他父親被許多人稱讚為天籟的嗓音成了壞掉的留聲機,嘶啞得幾乎聽不見。許
至清突然就失去了力氣,整個人跌在地上,不爭氣的雙腿支撐不起他的重量,他只能狼狽
地爬向他的父母,嗚咽聲卡在喉頭,眼前一片模糊,不安和恐懼讓心臟狂亂地跳動著。對
不起,至清,我來晚了,對不起。許至清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得比自己的父親要高
大,他想像是小時候那樣鑽進父母的懷抱,讓他們哄哄他,但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不能,
他該長大了,他在父親看不見、母親沒看見的時候成年了。
他伸出雙臂擁抱他們,明明自己也顫抖得厲害,卻得穩住聲音說:沒事了,回家就好
。這樣就夠了,父親已經回到家,母親的心也終於能夠安定下來,許至清不再是一個人,
他不會再是一個人。
真傻啊,那時的他。
直覺意外靈敏的洛基看了過來,許至清迅速收拾好情緒,搖著頭笑了笑。和許多人相
比,他大概還算是幸運的,至少他能陪著父母度過最後幾年,至少他有機會和他們道別。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出現個彩虹嗎?」小霜在送走婕妤之後說,望向洛基肩上的攝影
機。
「妳想要彩虹?」洛基讓鏡頭向上對著天空,「好,讓我們的特效師幫妳後製上去。
」
小小插話:「我家小弟不會同意的,對他來說太沒格調了。」
「我也不會同意喔。」Sandy 滿臉笑容地說:「除非小霜有什麼很好的理由。」
「如果是我有很好的理由呢?」洛基問。
Sandy 毫不猶豫地回:「否決。」
半路洛基突然說要多拍一些空鏡頭,車上只留下開車的小小,還有一起坐在後座的許
至清和小霜。小霜敏銳地看了過來,眉梢微微揚起。
「洛基讓你們來說服我?」
小小舉起雙手投降,「別看我,我就是個司機。」
「他說你們兩個現在太熟了,反而沒辦法好好談這個問題。」許至清遲疑了一下,「
其實我也不建議妳露臉。」
小霜皺起眉頭,「如果是擔心影響到我的家人,我已經和我媽談過了,只要有人找上
門的時候我不跑,他們就沒有理由騷擾她了吧?」
「除非妳有把握把整件事情鬧到全國皆知,不然露臉對妳來說很危險,就算沒辦法用
非法播送追究妳的責任,他們也可以用治療的名義把妳押送到戒備更森嚴的地方,這一次
要逃出來就沒有那麼容易了。」許至清頓了頓,「就算妳真的把事情鬧大,讓他們不敢隨
便處置妳,他們還是會想辦法威脅利誘,要妳否認原先的說詞,之後妳和妳的家人朋友會
一直活在監視之下,只要有一點可疑的地方就會被約談警告。」
許至清演了很久的戲,喝了很多次讓人如坐針氈的茶,才終於讓那些人相信他已經哀
莫大於心死,再也興不起反抗的意圖,甚至是對自己的父母抱持著隱密的怨懟。
「和妳相交的人都可能受到牽連,疏遠妳、裝作不認識妳的人會愈來愈多,妳能留在
身邊的人愈來愈少,他們對妳來說會變得很重要,重要到妳害怕失去這些人,就連一起吃
個飯都能被罪惡感壓垮,最後反而把他們推得遠遠的。」
說來好笑,他曾在寂寞的驅使下規劃了幾次一日旅行,沿路找人問路、請人幫忙拍照
,就為了在不產生交集的情況下和另一個人多說幾句話。那段時間他連買個早餐都不敢一
直去同一家店,擔心成為常客會為誰帶來麻煩,也許他是反應過度了,也許沒有,現在的
他無從得知。
「妳會開始注意到每個鏡頭,每個可能藏著監聽器的地方,每個看起來像是在跟蹤妳
的人。妳也許會開始失眠,但妳會不敢吃安眠藥,怕藥被動過手腳,也怕自己睡得太死,
有人闖進家門都沒發現。」許至清打斷自己,深吸了口氣,「妳得等到他們認定妳沒有威
脅、翻不起浪花為止,這會需要很長的時間。」
許至清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也知道自己投射了過多自我,小霜的情況並不一定就會
和他的相同。但他聽過母親說過太多次她後悔了,後悔對丈夫無條件的支持,後悔一直以
來強硬的態度,後悔自己沒有為許至清好好考慮過。
「只要妳不露面,Caroline 這個名字就能夠保護妳,是我們利用妳的故事在反對現
狀,責任歸屬在我們這裡。」許至清說得直接,「每天受委屈的人太多了,比起這些個案
,他們更無法容忍為了個案發聲的個體或組織。」
小霜愣愣地看著他,再遲鈍的人也會意識到許至清說的是自己的經歷,不過她沒有多
問,而是陷入了思考,捏著自己的右腕。
終於,她皺著眉開了口:「難道要允許那些人繼續做一樣的事情?」
「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妳給我們一點時間。」
小霜不知道在他臉上搜索些什麼,最後點了點頭,「好吧。」
許至清鬆了口氣,望向車窗之外說:「啊,他們回來了。」因為反應太過明顯,被小
霜冷哼著用手肘撞了下腰。他歉意地笑笑,打開門讓洛基第一個鑽進車內。洛基立刻腆著
臉湊過來,說:「我們拍到妳要的彩虹了喔。」
小霜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他。
洛基對許至清拋來詢問的視線,許至清點點頭,突然就被比外表看起來有力的手臂抱
了個滿懷。
「你太可靠了,愛你喔。不過同時我又有點嫉妒,小霜竟然聽你的不聽我的。唉,果
然舊愛比不上新歡,我是不是該讓位了?蝦仔你不喜歡女孩子,可以當個純工作夥伴的皇
后,真正受寵愛的都是貴妃嘛!妳喜歡怎麼樣的,小霜?婕妤怎麼樣?婕妤當貴妃哈哈哈
哈哈──」
和 Sandy 一起坐進第一排座位的 Sue 一臉不可置信,「你今天就在笑這個?」
「哈哈哈妳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哈哈哈哈──」
「小小,開去資源回收廠吧。」Sandy 笑咪咪地說:「我們該換一個新的洛基了。」
「從洛基零號換成洛基一號嗎哈哈哈──」
耳邊都是洛基清亮的笑聲,搭在他肩上的手臂不斷抖動著。許至清看向無奈笑著的小
霜,低語:「這是妳會失去的東西。」
小霜對上他的視線,神情很認真。
「我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