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謝謝你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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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後一天了。
他父親說會給我三天的時間，沒有食言。父親看起來是個很好的人，我安心了。
距離第一次見到他，已經一年多。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愛上一個人。
我好愛他。愛到忘記了時間，忘記結局會來得如此倉促，讓人措手不及。
但今天就是最後了。
我以為自己早已沒有心。因為他的出現，我不知道從哪裡挖出了，深愛他的心。如今已經
漲大到占據我全身，很脆弱，只要一刺，就會死。
或許一開始就不該碰觸他，不該吻他，不該與他相識。
我一無所有，連愛都給不起。怎麼可能……追上太陽。
媽媽要殺我，老師要殺我，同學要殺我，世界要殺我。
我以為我只要為他而活。
事實卻是，他擁有那麼多，沒有我，也無妨的。
是我需要他。沒有了他，我就無法獨活，畢竟我本來，就沒有活著。
心一再被撕裂，再撕裂。很痛，痛得無法再看他一眼。
不能讓淚流下來，不能告訴他我就要離開。只能在最後祈求，看一眼他想像的未來。
不能再美好的未來，對我來說，卻是無法實現的未來。
謝謝你愛我。
如果能再見，如果下次你還愛我，我一定，不會離開你了。
對不起。
我愛你，真的好愛好愛好愛你。
雪
紙上的字被大大小小的圓暈開，像是融化了的粉雪。任何人都能看出，寫字的人一定流了
很多眼淚。方筱青說警方沒有找到類似遺書的東西，但是找到了日記，就放在矮桌的夾層
裡，她當然要拿來給他。尹伊晟闔上日記，眼淚早已潰堤，彷彿十七年的眼淚一次流完，
卻又怎樣都流不盡。認識邵雪之後，他已經流了好多眼淚，因為邵雪愛他，光是這樣就令
人心疼，讓人難受到疼痛。
邵雪從沒告訴他過去的事。尹伊晟現在終於明白，沒有人會想再憶起那樣的過去。然而，
如今一下子全部在眼前攤開，加上邵雪自殺，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只要一個
念頭眼淚就掉下來，牙齒顫顫發抖，嘴唇咬出血，雙拳緊握。
如果邵雪怎麼了，以後的人生要怎麼過？他會痛苦一輩子。他們不是才十幾歲嗎？未來那
麼長，怎麼可能他已經要失去他。
下午邵雪被送進了加護病房。醫生說，這兩天是關鍵期，如果醒來最好，也可能再也不醒
來。
——邵雪自殺。我在醫院。前幾天你為什麼見他？請告訴我。
尹伊晟按下傳送鍵。邵雪不會因為爆料就自殺，肯定別有原因。
記者很快就要包圍醫院，他們不能在醫院相見。初夏深夜，他與父親在醫院外的河堤私會
。
走在暗黑的高堤防上，夜風徐徐。他以前從未認真感受過風，此刻因為邵雪生命一秒秒的
消逝，他像是要抓住最後一點什麼，感受著世界；那個邵雪說要殺了自己的世界。
「對不起。」父親開口竟是這三個字。
他沒有回應，只是繼續往前走。堤防有盡頭嗎？黑壓壓的遠方什麼都看不見。
「週刊已經跟了我很久，包括你。因為這樣，他們才會發現邵雪。」父親停頓了一下，「
邵雪太特別，讓人無法忘記。我也是前幾天被告知時才知道，他竟然是鄭民成的兒子，說
真的，我也嚇到了。週刊本來要揭發我多年前的舊事，我拜託他們不要。我必須保全事業
，這樣你懂的吧。」
「所以你就去找了邵雪。沒有告訴我，反而去找他？」尹伊晟幾乎是質問的語氣。
「……爸爸不得已，只能這麼做。我告訴他週刊會爆料，他們很殘酷，什麼都會寫出來。
如果他們又突然想把你們的關係和我的舊事一起爆出來，一切就太遲了，所以我拜託他離
開你。」
尹伊晟忍了一天的神經終於斷裂，發狂似的脫口而出：「邵雪自殺了！自殺！他真的想死
！這樣夠了嗎？他只是一個被害者，他比誰都痛苦，你們利用他的痛苦，再把他推進地獄
！你們還是人嗎？」
他感覺一陣暈眩，雙腿一軟，屈膝跪下。堤防凹凸的細石子地被水打濕，他像是要將出生
以來從沒訴說的所有憤怒一齊宣洩，緊握的拳猛地朝石子地打，「為什麼！」一拳，「為
什麼！」一拳，「為什麼……」一拳再一拳。雙手劇痛，痛到身體反射阻止他繼續打下去
。
眼淚又滾滾流出，他不懂，為什麼全世界的殘忍會發生在那個——他深愛的，他覺得是這
世上最善良、最美好的——人身上，他甚至聽不到自己如野獸般的撕心吶喊，被水矇矓的
眼也好似再看不見。他的心並非關上，而是已經消融在所有的痛苦裡。
他再清楚不過，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如果他沒有喜歡邵雪，邵雪今天就不會自殺。即使
邵雪說媽媽要殺他、老師要殺他、世界要殺他，甚至他自己殺了自己，尹伊晟仍知道，真
正把邵雪推向死亡的人是他。他好後悔，但是又後悔不起來，他那麼愛邵雪，他們那麼相
愛，怎麼會令人後悔。
邵雪是如何度過最後這三天的？他完全無法想像，在千刀萬剮的痛苦中，對人生真真切切
的倒數計時。他以為自己全心全意守護著邵雪，但其實他正是那把往邵雪身上不斷割劃的
刀。與他分離的痛椎心蝕骨，連邵雪那樣堅強都無法忍受，只能求死。他知道，邵雪是以
死來跟他分手，因為邵雪不可能離開他。他想起邵雪最後看他的那一眼，現在他終於看出
邵雪眼裡是沉痛到無望的哀傷。
有人從背後抱住他，他往後跌坐在地，看不清手上的血，世界失去了顏色，只感覺奔流的
眼淚，以及從喉嚨持續發出的狂吼。但是只有感覺，彷彿這個發了瘋似的人不是自己，卻
真真實實是他。染血的雙拳緊握，他傾身跪地，將身蜷成一塊鵝石般，臉頰貼上冰冷的石
子地，淚流不止。
護士幫他包紮了傷口，手上是一捲捲白。「這幾天行動會不太方便，但是一定要忍耐，不
能再傷得更深了。」護士叮囑著說，「我去拿一些藥給你。」離開了診療室。
尹伊晟坐在黑色旋轉椅上，看著白亮的診療室，很像另一種死亡的光景。他身旁的救護推
車上是各式器具、藥品、紗布棉花，還有細細的刀。刀。回過神時，右手已經拿起其中一
把，因為指關節很痛，疼痛讓他回過神來。然後，他看向左手腕，準備劃下刀子——他知
道自己的意識非常清晰。
「你在幹什麼！」一個尖聲叫喊，他的手被抓住，刀子墜落在地，沒有劃著手。落地的刀
身折射出日光燈銀閃閃的倒影，裡頭彷彿有惡魔的笑聲，笑他心裡還有別的東西，不可能
真的尋死。
「尹伊晟！你瘋了嗎！」袁懿芯一雙大眼腫腫的，抓住他的手用力過猛，讓他又感覺到了
疼痛。他嘆一口氣，覺得敗給了魔鬼，敗給世間真有罪無可赦的惡。
「你瘋了嗎！你也想死嗎！」袁懿芯幾乎是哭喊出聲，拉著他的手緩緩蹲坐下來，低聲啜
泣起來。
他說不出話。
他感覺身處沙漠，漆黑無月，極地般冷，身旁什麼也沒有。他聽得見，但只有風；他可以
看，但只是灰黑一片；可是他說不出話。沒有水，口很渴，他像是要留住身體裡的最後一
點水，不能說話，無法思考，因為一思考就流淚，水就又少了一點。他怕是再也沒有水了
，他就會因枯涸而死，因身體裡燃燒不熄的火，要燒透骨頭，燒到最後一絲灰燼才肯罷休
。
如果沒有了水，火會吞噬世上一切。
袁懿芯搭著他的膝蓋抽泣，「我都知道了，你是伊豐集團尹立人的兒子。你爸說他去找過
邵雪，要他離開你，他是因此才……」她抬起潮濕的眼看向他，斷了話語。
他垂下視線，但是一垂下視線，眼淚就流下來。
袁懿芯又啜泣起來，而後放聲大哭。診療室門外有另一個等候許久的身影，他知道是林心
岑。林心岑應該都聽到了，她的背影抽動，傳來細細的嗚噎。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問世事，情獨此，莫教人生死相許。
又一天過去。時間像是靜止了，無論是他身為學生的時間，還是身為伊豐集團繼承人的時
間，全都靜止了。毀滅後的世界一片死寂，他也跟著沉靜下來。應該要進病房陪著邵雪，
可是──殺人兇手是不可能跟被害者同處一室的。他已經近四十個小時沒闔眼，也完全沒
有進食，他記得聽過人不吃不喝還能撐上十些天，死不了。
他挺倦了，拖著步伐去洗手間洗臉，清醒清醒。洗手台前的寬鏡潔淨，僅周圍有些躲在視
線角落的污漬未擦，反噬著一切美好的污漬，不知為何此時顯得分外刺眼。他精神十分恍
惚，朦朧中好似聽見最熟悉的那副聲音，帶著微微怒氣問：
「為什麼不過來陪我？」
他整個人搖搖欲墜，險些支撐不住，低頭杵著洗手台沿。即使知道那個人根本不可能在那
裡，但他就是無法抬眼望進鏡子；他每天都從家裡鏡中與身後那副栗色瞳眸相視而笑，如
今那抹微笑也將成絕響。他頭痛欲裂，搖搖晃晃地走回病房外的等候鐵椅坐下，很冰冷，
和他從水中抱起的邵雪一樣冰冷。
深夜的醫院已經熄燈，巨大的黑漆的死寂密室裡，遠遠一個約略五十多歲的女士走向他。
「你是尹伊晟吧？」
他抬頭看，女士穿著像醫師袍的白服。
女士遞出名片，「我是邵雪的精神科醫師，我姓潘。」潘醫師在他身旁坐下。「邵雪出事
前寄給我一封信，拜託我有時間就來看你。他說你很逞強，一個人肯定撐不下去，不知道
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以空無的眼神看向她。他更感到絕望了，邵雪畫下的未來，是知道他會因為他的自殺而
徹底崩潰。他不懂，那個總是告訴他一切都會更好、相信著他擁有美好將來的人，那個讓
他對未來充滿無限期待的人，竟捨得從他的明天永遠缺席。
潘醫生自顧自地說：「我跟邵雪偶爾會通信。他轉進帝北之後就幾乎沒來看過診，但是有
寫信給我，跟我說你的事。他跟你在一起非常開心，我從沒看他這麼開心，狀況這麼好過
。」她真心的眼裡有光，「雖然只是聽他片面地說，但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歡他，想要跟他
在一起，不會傷害他，這讓我很放心。我只是沒想過還會有別的威脅。」
不是別的威脅，威脅邵雪生命的人就是我。尹伊晟心死地想著。
潘醫師繼續說：「我在邵雪很小的時候就是他的醫生了。他的求生意志很強，即使上天那
麼不公平，讓他經歷那些事，他也從沒被擊敗過。他有一股想要跟這個世界對抗的韌性，
就算是最糟的時刻，我都覺得他沒有放棄。」
「……他放棄了。是我害的。」尹伊晟像是耗盡了最後一滴水。
「你在說什麼？」潘醫師看向他，「你救了他，一次又一次拯救了他。在他眼中這個完全
沒有善意的世界裡，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能夠走到他身邊，跟他一起面對這個世界
的人。你看了他的日記了吧，他不是寫了嗎？如果再見面，就不會再離開你了。」
尹伊晟抬起視線，看向潘醫師，他發現世界有了顏色。
她緩緩地說：「邵雪在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