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十九章 師長
「不用緊張,方老師。」
方俊偉揉揉太陽穴,看向坐在他對面的許至清,「你們這副超商搶匪的樣子,要我怎
麼不緊張?」
許至清、洛基和小小都戴著口罩和帽子,他們又身處在尚未完成裝潢、照明只來自裸
露燈泡的店面中,也不怪方俊偉覺得不安,要是他也會懷疑自己是否說完話就要被滅口了
。
他遞給方俊偉一瓶礦泉水,說:「畢竟我們這才第一次見面,這是必要的保護措施。
」
「我的腦子理解,但不代表我的心臟能冷靜下來。要是我再膽小一點,這時候我都要
叫警察了。」
「這裡沒有訊號。」
方俊偉吐了口長氣,「我知道,叫了警察也不知道是誰會被抓。哎,算了,開始吧。
我要說什麼?先自我介紹?哦,不對,你們的訪談都是匿名的吧,事後還會幫我調整過聲
音是嗎?」
「是,如果有可能洩漏你身分的資訊,我們也會斟酌不要剪進成品。」許至清說:「
請先從陳同學的事情說起吧。」
計畫趕不上變化,在他們和方俊偉接觸之前,對方就已經主動找上了陳羽心的父母,
坦白他們女兒曾遭受嚴重的霸凌,還有當時被霸凌的原因。這位老師這一年間一直在低調
地進行調查,當初他也主動找警方提過陳羽心命案的疑點,但被以案件已經結案為由拒之
門外,學校知情後先是警告接著利誘,原本他一直因為證據還不足夠而隱忍著,可是又一
次的「意外」讓他忍不下去了。
鄭楚仁在方俊偉直接衝上警局時請人幫忙攔下他,告訴他 Caroline 有意替他說出真
相,要他先別衝動,要鬧就由 Caroline 直接把事情鬧大。
聽說他的回答是:什麼 Caroline?偶像樂團嗎?
雖然知道不是每個人都看過 Caroline 的作品,許至清還是有那麼點震驚,也有那麼
點屬於死忠粉絲轉成員的鬱悶。
「陳羽心,不是特別聰明的女孩子,但上課很認真。我看過她的筆記,元素表和重要
的化學式都抄了好幾次,她不懂得怎麼偷懶,念書都是拚命念拚命背。等她高二重新分班
進了一類組,我就不是她的老師了,但她學習上有煩惱還是會來找我聊,至少一開始是這
樣。」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很少踏進教師辦公室了,應該說她進辦公室看起來
都像是要踏上行刑台一樣,我那時候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是不是他們班導對她……做過什
麼不好的事情?可是從他們的互動看不出端倪,我主動詢問時陳羽心也不願意正面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只是這樣說。」
「不是老師,那是同學嗎?我在課餘時間觀察過,也詢問過其他老師,他們都說沒有
發現異狀,也要我不要多管閒事。接著我改詢問其他同學,大多數都不願意和我說話,你
們應該也知道學生群體的心態,『打小報告』被排擠的捷徑,是社交上的自殺。」
「大概是引起了誰的注意,不久後我就被約談了。」方俊偉嘲諷地笑了聲,「『有人
檢舉你和女學生有不當關係,方老師。』黑函附上了似是而非的照片,都是在我和陳羽心
談話時拍下來的,明明我們不是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就是在根本沒有私人空間的辦公室
,但在有心人的鏡頭下,任誰站在一起都能被拍出一千種曖昧。我知道這是個警告,要我
在課堂外和學生保持距離,不要再關注這件事。」
他捏捏鼻樑,吐了口長氣。
「有一天陳羽心突然來找我,帶著一大疊小考考卷,還有段考期末考的考題。我擔心
又有人盯著我們,當下就帶著東西離開了,午休時間才到車上拿出來看,陳羽心畫出了所
有被提前洩漏的題目,還有一張他們班導指著考卷的照片。這些要說是證據其實說服力並
不高,剛好指到後來考出來的題目又怎麼了?考題論述方式又不完全相同,也許只是老師
針對自己認為的重點,潛意識出了差不多的題目,而且小考這麼多,學生哪能全部記起來
,這算什麼洩題?」
「班導都是一邊和她交代事情,一邊指著考卷讓她做記號的,錄音也錄不到什麼證據
,除非她能回到老師第一次向她洩題的時候,只有那一次,老師和她說了:『這幾題是重
點。』」
方俊偉閉上眼睛,雙肩頹喪地垂下,「等我回到學校,就聽到了陳羽心『意外』過世
的消息,除了我手上那疊作用有限的證據,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讓她被攻擊的原因。可笑
的是在她告訴我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身邊的同事原來有人在做這種事,還不只一兩個,而
是大多數,我也沒有想過這所學校為了掩蓋事實能做得多過分。」
「之後我和交情不錯的朋友談過,她前陣子才發現任職的學校有嚴重的收賄問題。明
明身在其中,我們怎麼會什麼都不知道?她說:『你現在知道了想怎麼做?這就是我們被
蒙在鼓裡的原因。』原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在這些人眼中是『冥頑不靈』。」
「現在我班上的學生絕大多數也對我很不滿吧,在他們眼中我是個正義魔人,不洩題
是在害他們,而不是為了他們好。」
「『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他搖搖頭,「這是我最討厭的一句話。」
許至清側頭和洛基對上視線,他的眼神比什麼時候都要認真,眉頭蹙起,眉梢微微下
壓成不明顯的八字形。許至清整理好自己的思緒,看了眼手中的筆記,說道:「當下你沒
有和陳羽心的父母提過這些。」
「我怕他們做傻事,在證據不足、毫無勝算的時候告訴他們這些有什麼用呢?現在想
起來是我太一廂情願了,我不該剝奪他們的決定權。都一年了,我不也什麼都沒做到嗎?
也是我覺悟不夠吧,我一直沒有做好讓自己過去的努力毀於一旦的準備。」
「但現在不同了。」
方俊偉扯扯嘴角,「因為如果我再不做些什麼,我就不是最初我想當的那種老師了。
」
他蒐集了更多的小考和段考考題,並且彙整過不同學生的成績做過分析。有不少學生
特定科目的成績從一年級到二年級有不正常的飛躍,九成九都是二年級班導教授的科目。
這些老師帶的班級平均成績大多也高過年級平均,和方俊偉自己的導師班差距尤其明顯。
但這些都無法作為決定性的證據,無法排除某些老師確實比較擅長教學和帶班的可能
,真的有問題的老師也沒有笨到把要洩漏的考題原封不動地放在同一張考卷上。
「我沒有教過陳羽心二年級的班級,不知道她的同學都是怎麼樣的人。林紹翔我倒是
教了他們班化學,不過沒有發現什麼,他們班感覺還滿團結的吧,起碼有年級活動或是競
賽的時候都很認真,得了不少名次,連掃除工作也經常得到嘉獎。」
他搖搖頭,「要是我念書那個年代,能帶到這樣的班級都要燒香感謝老天了。不過在
這種環境下,我還真不知道團結和聽話是不是好事。」
答案大概是否定的。
訪談結束之後許至清替鄭楚仁轉達了他的實為指示的建議:先低調行事,在藏好自己
的前提下提供資訊,剩下的就由 Caroline 負責。方俊偉表情有點不爽地答應了,「我知
道我一個人很難做到什麼。」他扯著頭髮說:「哈……真是窩囊。」
「可是有只有你能做到的事。」許至清說:「方老師,請你保護好自己的學生。」
方俊偉的神色銳利起來,「什麼意思?」
「可能有林紹翔的同學會找你們班的人麻煩。」
「為什麼?」
「我答應了她不讓你知道。」許至清搖搖頭,「麻煩你多花一點心思了。」
方俊偉皺著眉頭,過了好半晌才哼了聲,說:「我本來就會保護我的學生。」
他們是裝作裝潢工人來到這裡的,離開時也搭著同一台卡車,半路放下方俊偉之後換
車回家。平時總是第一個開啟話題的洛基反常地安靜,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剛剛一
直在車上等他們的鈴鐺拍了下小小的肩膀,讓她從副駕駛座前方的置物箱裡拿出一把棒棒
糖。
「要嗎?」
許至清道了聲謝,自己咬住一根,另一根也撕下包裝,湊到洛基嘴邊。
「什麼口味的?」洛基伸出舌頭舔了下,整張臉立刻皺了起來,「好酸,明明是橘色
的怎麼吃起來像檸檬,這是詐欺!」
熟悉的聲音和語氣讓許至清放鬆了一點,彎著笑說:「我這根是甜的,要交換嗎?」
「哇,蝦仔,你這樣我都要愛上你了。」洛基捧著胸口說,和許至清交換了棒棒糖,
在一口含住時露出被背叛的表情,「蝦仔你變了!你 bad bad!難道是這段時間演壞男孩
入戲太深了嗎?快把我們家善良的蝦仔還來!」
許至清笑了好一會,「我那邊還有巧克力餅乾,回家之後分給你吃。」
「你覺得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嗎?」洛基哼了聲,「沒錯,我會!誰叫我人美心善有容
乃大呢?」
小小噗哧一笑,「你好像沒有奶吧,洛基,鈴鐺奶都比你大。」
「我們有誰奶比鈴鐺大的?」洛基回嘴,「Sandy 都沒有他有料。」
鈴鐺翻了個白眼,「你們夠了,我這是胸肌懂嗎?胸肌。」
「胸肌就不是奶了嗎?奶是超越性別的,鈴鐺,男孩女孩嬲孩都有奶,不然要是我練
出你這樣的胸要叫奶還是胸肌?」
「你再奶來奶去我都要不認識奶這個字了。」
「奶奶奶奶奶奶──」
「回收場!」小小喊,「洛基又壞掉了!我們得換個新的!」
許至清手臂抵著嘴,笑得全身發顫。洛基給了他一個笑容,把頭靠在他肩上,略長的
頭髮落在眼前,他怎麼吹也吹不開。許至清好笑地看著他掙扎了一會,出手替他撥開劉海
。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洛基說:「洩題的事情知道得差不多了,陳同學和林同學發
生了什麼事情大致上可以猜出來,不過都沒有證據,雖然這樣也不是不能播……最好還是
找到願意說話的目擊證人,之後還得考慮該怎麼揭露這整件事情。」
「老大最近在接觸殯儀館的人。」許至清說:「戒備心很強,不過老大幫他解決了一
個麻煩,對方好像態度鬆動了不少。」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小小詫異地問。
「我問他的。」許至清歪著頭,「他沒告訴你們嗎?」
「鄭哥一向都是有了結果才會讓我們知道。」鈴鐺解釋,「以前問了他也只會說:『
到時候告訴你們。』」
「嗯……以前是以前,現在你們再問看看?」
洛基拳頭敲在掌心上,「啊,畢竟老大還在學 Team 是什麼意思嘛,以前學不到一成
,現在懂了三成,從良不當蛤蜊攻了,很合理。」
「……蛤蜊攻是什麼鬼東西?」鈴鐺問。
「不說話 clam up 的 clam 不是蛤蜊嗎?上面的蛤蜊就是蛤蜊攻啊。」
許至清被逗得止不住笑,洛基也跟著笑了起來。小小回過頭,一臉一言難盡地看著他
們兩個。
「洛基啊,你看蝦仔這麼一個好好的人都被你帶歪成什麼樣子了?」
「什麼叫帶歪?」洛基忿忿地說:「而且他本來就是幽默感跟我一樣有 sense 的人
好嘛?」
鈴鐺插嘴道:「這話題怎麼又歪到太平洋去了。」
「只要有洛基在不是每次都這樣嗎?」小小搖搖頭,「總之老大那邊也許能問到屍體
火化的狀況,其他的也只能繼續查了,我跟小 Phi 有問到公正高中幾個學生這陣子一直
沒有去補習,說是身體不大舒服,也許是那晚看見了什麼,所以精神狀態不好也說不定。
」
「方老師也可能得到更多線索。」許至清說:「要是林紹翔班上真的有人去找他們班
的麻煩,那些人很可能就是跟林紹翔產生爭執的人。」
洛基嘆口氣,「希望 Sue 那邊也有更多發現,陳羽心的父母現在還滿信任她的。」
他們好像做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做到。許至清撇開內心的氣餒,說:「再不行我
還可以去堵陳羽心跟林紹翔的班導。」
「鄭哥要是聽到就要罵你了。」鈴鐺嘖了聲,裝出嚴厲的語氣說:「安全第一,這四
個字你是哪裡聽不懂?」
「任務再怎麼樣都沒有大家的安危重要。」小小答腔。
洛基也加入:「你們都是我的人,不准隨便冒險。」
「老大會說『我的人』嗎?」許至清忍俊不禁,也用鄭楚仁平時的語調說:「要是做
不到保護自己,就給我留在家裡打雜。」
「嘶──蝦仔你也學太像了。」洛基搓了搓手臂,「想當年我就被老大禁足過,幫大
家丟了一個禮拜的垃圾。」
「那是你活該。」小小頓了頓,「我好像洗了一個禮拜的碗。」
許至清看向鈴鐺,後照鏡裡的眉頭揚了揚,鈴鐺說:「我就負責化妝跟開車的,本來
就沒什麼冒險的機會。」
「除非是半夜兜風被我跟小 Phi 罵。」小小插嘴。
「哎,下一次一定提前交代。」
小小哼了聲,「你哪次不說下一次?」
許至清彎彎唇,他其實可以理解鄭楚仁對這群夥伴的保護欲從何而來,如果是為了這
些人,許至清也沒有什麼是不願意付出的。
「我們在這邊煩惱這些,」鈴鐺搖搖頭,「說不定鄭哥早就有計畫,只是還沒告訴我
們。」
洛基和小小都一臉同感的樣子,許至清皺起眉頭,完全可以想像這個可能性。
「那我就要念他了。」
車內其他三人同時「哇噢」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