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三章 壞日子
「蝦仔,真的不用換我來嗎?」
「嗯。」許至清對洛基笑了笑,「這是我的工作。」
對街公寓大樓的門打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穿著短袖和棉褲走了出來,在冷風中抱著
手臂搓揉,看向單行道的路口。許至清對洛基揮揮手之後下車,橫越沒什麼車流的街道,
看著周子正走向騎著機車出現的外送員,伸手接過外賣。
許至清跟著他走進門,在周子正奇怪地看過來時彎彎唇,和他一起進電梯。
周子正按著開門鍵,說:「你先。」
警覺心很高,許至清想,拿出鄭楚仁給他的磁扣,在感應過後按下四樓。周子正看上
去放鬆了一些,刷了自己的磁扣按下五樓,之後退了一步,拿出手機,讓許至清站在門邊
。這反倒給了許至清用鑰匙打開電梯操作盤的機會,他撥動緊急停止開關,接著是照明。
電梯應聲停下,整個空間頓時隱沒在黑暗之中。砰的一聲悶響,周子正似乎是嚇得撞
上了身後的牆面。
「怎、怎麼回事?停電了嗎?」
「不用怕,我只是有點事情想問你。」許至清趁著他沒有防備取走了他的手機,直接
關機之後繼續說:「林紹翔出事那個晚上你也有留晚自習,對吧?」
「你你你想做什麼?」周子正聲音都拔高了幾個全音,「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也什麼
都沒有說!」
警覺心高,但不擅長說謊。許至清抓住他胡亂揮過來的手,心中湧現並非完全針對周
子正的怒氣。他們都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們都什麼也沒有說,這樣的事情才會再三發生,
明明只發生一次就已經太多、太多了。
為什麼在變成故事之前,沒有人在乎他們的處境?Phi 這麼問過,同樣的問題此刻也
在許至清腦中迴響,只是他走不出去,脫離不了這個不是沒有答案、卻沒有他想要的答案
的問題。
「如果什麼都沒有看到,你會有什麼可以說?我不是你們學校派來的,周同學,我是
來尋找事實真相的。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告訴我你那天看見了什麼就好。」
「我沒有看到,我沒有──」
「林紹翔的父親連他的人都沒見到,你知道嗎?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就這樣突然不
見了,只剩下一罈骨灰。」
「我──」
「其實我多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班的人很生氣吧,明明讓他去換考題,結果
卻換到了魚目混珠的考古題,問他的時候又不願意供出騙他的人是誰。為什麼他要這樣保
護對方?那是他的誰?會不會是換到了卻想要私藏,所以才編出這個換到假貨的故事?他
們在晚自習把他叫到樓梯間逼問,一氣之下動了手,結果導致了林紹翔的死。他們可真幸
運,這所學校從根源就腐敗了,果斷地替他們收拾了爛攤子。」
周子正被他抓著的手在顫抖,並不纖細的手臂顯得如此無力。許至清緩緩吐出一口氣
,鬆開他的手腕,放柔了聲音說:「這個祕密會永遠跟著你,周子正。不管過了幾年,不
管你跑得多遠,你永遠都會想:『如果那時候我能鼓起勇氣就好了。』這種可能性會從內
部蠶食掉一個人。」
「我……那個時候……」男孩已經變聲的嗓音因為翻湧的情緒碎了,「我不知道會發
生這種事,我以為他們只會揍他幾下,只要他不反抗,他們很快就會失去興趣了,就算受
傷也不會太嚴重。我不知道──」
剩下的話語被嗚咽卡在喉頭,他艱難地繼續說:「他就只是……被踢了一腳,然後就
掉下去了。流了好多血,順著樓梯一直往下流,他的脖子──他的脖子看起來──」
許至清輕嘆口氣,安撫地捏了下周子正的肩膀。
「你懷疑我是對的,畢竟我沒有給你信任我的理由,接下來我會告訴你我打算怎麼揭
露這件命案的真相,你一邊聽一邊想想要告訴我什麼,可以嗎?」
不要心急,不要傷害到不該傷害的人。許至清等到黑暗中的周子正點了頭才簡短說明
了他們的意圖,他們完成製作過後可能怎麼樣躲過審查,把紀錄了真相的成品公開播送出
去。如果能夠激起一定的輿論,至少能讓直接和這個命案有關的人付出代價,讓更多人意
識到接受現狀可能帶來怎麼樣無法挽回的後果。
「我不知道滴水是不是真的能穿透這座牆,但總得試試。」許至清低聲說:「我沒有
要讓你冒險的意思,周子正,你不需要出面,不需要在鏡頭前說出真相。可是如果你有任
何用得上的線索,請你告訴我,林紹翔的死不應該成為不久之後就會被遺忘的數字。」
「我有、我有證據。」周子正一邊禁不住抽泣一邊說:「以前我也被、被……可是沒
有證據,學校沒有處理。我一直想拍下來,拍下來讓他們沒辦法說『這是不小心弄傷的吧
』,說『男孩子就是比較莽撞』。我不敢幫他,我不知道他會……我想說這樣拍下來,等
那些人離開之後我就帶他去保健室,給他我拍下來的證據,這樣學校就不能說他是不小心
的了,我不知道……」
他摀著嘴抽著氣,「出事之後我就直接跑回家了,他們不知道我藏著手機,他們不知
道我都拍下來了。我只是……我不知道該找誰,我、我不敢去找警察,我爸爸已經被抓走
了,我怕他們把我媽媽也帶走,我不是故意──」
「是我錯了,對不起,是我錯了。」許至清抱住周子正,也不知道這個擁抱是為了這
個男孩,還是為了他自己,「你很勇敢,你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剩下的交給我
們就好。對不起,讓你害怕了。」
「真的能夠讓大家看到真相?」
「嗯。」
「讓夠多的人看到,消息沒辦法被壓下來?」
「對。」
「他們沒辦法再扭曲事實,沒辦法擺脫責任。」
「我會盡我所能。」
「好。」周子正吸了吸鼻子,「好。」
*
上車之後許至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腦袋狠狠撞了旁邊的門框。
「嘩,嚇死我了!欸,記得繫安全帶!」洛基穩住方向盤,擔憂地瞥了他一眼,「怎
麼了嗎,蝦仔?」
「……我是個爛人。」
「蝦仔啊,你知道自爛的時候罵到的是所有比你要爛的人嗎?而且如果你都算爛人,
這個國家九成的成年人都應該去當堆肥了。」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許至清還是笑了聲,只是這並沒有讓他覺得好受一點。「至
少今天的我是爛人。」他說:「我不該對他發脾氣,他沒有做錯什麼。」
「我還沒有看過你發脾氣的樣子。」
許至清沒有接話。
他應該接話的,平時的他不會就這樣晾著別人,更別說是他過了好多年終於允許自己
結交的朋友。但他張開嘴的時候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腦袋裡的聲音不斷罵他:笨蛋、笨蛋
、笨蛋。
你以為自己是誰?那個聲音質問。你有什麼資格評斷他,有什麼資格在還沒了解事實
之前就認定他膽小怕事?
許至清不就這麼做過嗎?裝作看不見周遭環境的惡化,裝作自己心中毫無怨恨,對那
些他恨不得生吞活剝的人陪笑,說:「辛苦了」、「對不起」、「請放心,我會看好他們
的」。像是個孬種,像是個奴才,像是個走狗。因為他得讓那些人對他們一家人放下戒心
,因為他得保護他的父母,因為要是他被抓了,他父母會不計代價試圖把他撈出來,相應
而來的報復會殺死他們。
因為、因為、因為。每個人都有好多因為,好多人都覺得自己身不由己,他們就在相
信自己手腳被綁縛住的狀態下互相撕咬喉嚨,或是躲在角落緊閉上眼睛,希望自己和自己
在乎的人能夠逃過一劫。
他並不勇敢,一點也不,只是早已失去了自己的軟肋。
現在他能夠放心地去愛身邊的夥伴,也只是因為有個人在保護他們。
「蝦仔……」洛基的聲音帶著遲疑,「你想聊聊嗎?」
許至清不知道,也許他連思考也不想要,但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思考、反省
、質疑,無論是針對這個環境,還是針對自己。
「我曾經對一個朋友說過很不好的話。」洛基像是在喃喃自語那樣,不需要許至清回
應便繼續說了下去,「事後回想起來我也想撞破自己的頭,原來我是說得出這種話的人嗎
?為什麼任自己被情緒左右,惡毒的話沒經過腦袋就說出口了呢?她只是害怕,就算她有
做錯的地方,也不是我傷害她的藉口。」
「我和她道歉的時候她也哭著向我道歉了,她說其他人一直在給她壓力,她一時承受
不住,就被動地加入了圍觀的行列。以後不會了,她對我說,她不會再向那些人屈服了,
她不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那時候我其實不怎麼相信她,說自己會改就真的改了的人有
多少呢?」洛基頓了頓,「之後她原本的朋友成了她的敵人,沒過多久她就轉學了。」
「扯遠了。」他笑了聲,「我想說的是……我們都有壞日子,都有犯錯的時候。錯事
當然還是錯事,但這不代表我們沒辦法變好。」
持續好幾年的壞日子還算是壞日子嗎?許至清不知道。他頭抵著冰涼的窗,看著自己
的吐息在玻璃上暈出一團白霧。他用指尖劃出一道直線接著抹去,說出口的話和謊言不同
於霧氣上寫下的字,那些話語收不回抹不去,也許會在另一個人的記憶裡留下傷疤、在自
己心中留下疙瘩。
「有些傷害是一輩子的。」許至清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那也只能盡可能去彌補了。」洛基把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頭,「大家都看得出來
你最近狀態不大好,蝦仔,你需要休息一下。」
「這種時候休息?」
「不管是什麼時候,該休息就是要休息。」
許至清揉了揉太陽穴,他確實是失去了冷靜,這對他們的任務沒有幫助。
「好啦,我們先回家再說。老大應該也差不多要回來了,不知道他和那位阿姨談得怎
麼樣。」
許至清扭過頭,「是那時候的清潔人員?老大自己去的?」
「我們也是事後才知道的。」洛基垮著臉說:「他突然寄了自己會回到火車站的時間
,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外縣市,應該說我們連他找到了沈阿姨的事情都不知道,明明幾
天前,我們都還只是找到了幾個可能的地點而已。你說他是不是該罵?」
許至清拍拍臉頰,讓自己繃緊的肌肉放鬆一點。
「是該罵。」
「既然你今天這麼累了,就由我來罵吧!」洛基語調一轉,可憐兮兮地說:「雖然我
很想這樣說,但我看著老大那張臉實在罵不下去,所以這件事情還是交給你了。」
「那張臉?」
「畢竟是在危急時刻拯救了我的臉嘛,我有點雛鳥心態。」
「這好像和雛鳥沒有關係。」
「英雄、鳥爸爸,都一樣啦。」
「老大好像生不出你這麼大的孩子。」
「難說,搞不好老大早育。」
「……七歲都還沒性成熟。」
洛基又揉了揉他的腦袋,許至清試著勾起嘴角,有一點困難,不過不是完全做不到。
希望回去的時候會有……不能說是好消息,但希望會有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