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海盜電台 25

作者: houseau3 (House)   2022-01-24 09:59:20
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五章 快樂
  鄭楚仁的房間比他們幾個人的都要大一些,不過多出來的空間有大半是他做配樂的工
作室,另外大半則是被寬闊許多的廚房和餐廳佔據,能夠在聚餐時輕鬆容納 Caroline 全
體成員。結果屬於他自己的生活空間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區別,沒有客房,臥室和許至清
那間是同樣的大小。
  這還是許至清第一次進鄭楚仁的臥室,現在的他早已不像初見時那樣會以「冷淡」來
形容鄭楚仁,但眼前的景象還是讓他有些訝異:牆上掛著幾張許至清一看就知道是小
Phi 畫的畫;書桌上的木製檯燈是一隻歪頭的貓,燈泡裝在中空的頭部內;椅子上的靠枕
明顯是手縫的,還是個縫紉技術不怎麼樣的人;就連床上棉被都是拼布做成的,可以看到
被洗到褪色的枕頭套和抱枕套,不過做工好了許多。
  注意到他的視線,鄭楚仁指著床說:「鈴鐺縫的。」然後拿起看不出最初是想做成什
麼形狀的靠枕,嘴角微微翹起,「鈴鐺教洛基縫的,縫到一半一個放棄教,一個放棄學,
最後勉強收口,就成了這個樣子。」
  鄭楚仁說起其他人的時候總是很溫柔,即便笑容並不明顯,眼睛卻滿溢著溫情,平時
習慣性板著的臉也會變得柔和許多。
  「這是小小做的嗎?」許至清指著書桌上的檯燈問。
  鄭楚仁點點頭,「Phi 也有幫忙。」
  Sandy 收集的老演唱會海報、Sue 用各種禮品卡做成的彈片、所有人都簽上了暱稱的
吉他。許至清看著就忍不住揚起嘴角,雖然他是因為擔心鄭楚仁才跟到這裡的,但此刻他
也得到了些許寬慰,這是鄭楚仁一個人的房間,卻不是個孤單的空間,視線所及都充斥著
其他人的影子。
  「要簽嗎?」鄭楚仁拿起吉他,手指輕撫過一個個潦草的字跡,「得簽亂一點,看不
出來是什麼字最好,鈴鐺、Sue 和小小就是用非慣用手寫的字。」
  許至清接過吉他,「你真的很小心。」
  「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想親手銷毀這把吉他。」鄭楚仁遞了支麥克筆給他,「音
樂人的簽名大半都是鬼畫符,我可以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樂團簽的名。」
  想到方俊偉說過的話,許至清好笑地說:「樂團名字叫 Caroline?」
  「嗯,是個八人搖滾樂團。」
  「這麼多團員,是分別負責什麼樂器啊?」
  「雙主唱、雙吉他、雙貝斯、鼓手鍵盤手各一個。」
  許至清莞爾,寫下除了偏旁根本看不出字形的「蝦仔」,把吉他交還給鄭楚仁。
  鄭楚仁垂著頭刷了幾個和弦,許至清立即認出了〈晚安,祝好運〉的前奏,溫暖的琴
音填滿了不大的房間。「你好像很喜歡這首歌。」許至清輕聲說:「你做飯的時候也會唱
。」
  「以前駐唱的時候經常唱,這其實是許老師寫給……我幾個朋友的歌。沒想到後來會
有其他團體在組織運動時用到,結果引發了這麼多爭議。」鄭楚仁輕輕哼了幾句,「要說
是叛國賊的歌就太嚴重了,不過就是寫來為一群每天都在面對絕望的人打氣的歌,據說對
治療失眠有奇效。」
  「……我都不知道。」許至清說:「爸爸沒有跟我說過。」
  「我那幾個朋友的身分敏感。」
  「像是現在的我們?」
  「比 Caroline 敏感多了。」鄭楚仁停止彈奏,把吉他放回架上,「你要在這裡過夜
就回去拿換洗衣物,除非你想穿我穿過的。」
  「我可以明早再回家洗澡。」
  「我的床不讓沒洗過澡的人上。」
  「沙發──」
  鄭楚仁打岔,「不是拿來睡人的,你不睡床就回自己家。」
  「跟、跟你一張床?」
  「不然?」鄭楚仁挑起眉,「你哪裡看到第二張床了?」
  許至清的耳朵迅速燒燙起來,但他必須承認同床這件事對他的吸引力。他寂寞了太久
,加入 Caroline 之前就連尋常的肢體接觸也是奢侈。經歷了這幾日的壓抑和方才的衝擊
,他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但他還是忍不住回嘴:「我可以不穿。」
  鄭楚仁瞇起眼,嘴角彎起些許弧度,語氣就如同他用女聲說話時一樣帶著調笑,刻意
壓得低啞。
  「我跟你一樣是喜歡男孩子的,至清,你確定要全裸跟我睡同一張床?」
  「我、我洗完澡再過來,老大你也先洗。」許至清邊說邊往外逃,在意識到自己的話
多容易被曲解時連忙解釋:「單純的洗澡,沒有別的意思。」為自己的欲蓋彌彰感到羞恥
,他呻吟了聲,「總之我十分鐘後回來。」
  鄭楚仁嘴角微翹,把掛在牆邊的鑰匙丟給他,「去吧。」
  許至清洗過澡回來的時候,鄭楚仁側身站在客廳的陽台,靠著欄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有點單薄的身上只穿著寬大的長袖汗衫,稍長的頭髮軟軟地垂在額前,讓他看起來年
紀小了幾歲,或者應該說是他平時的打扮──頭髮向後梳、千篇一律的深色西裝、總是扣
到最上面的襯衫──硬是把還很年輕的五官襯得成熟許多。
  許至清皺著眉走了過去,隨手拿起沙發上的毯子──他好像在 Sue 房間裡看過,應
該是她留下來的──走到鄭楚仁身旁就往他肩上披。鄭楚仁斜了他一眼,像是在說:你也
沒穿多暖。
  「我不怎麼怕冷。」許至清說:「也沒有冬天晚上站在外面吹冷風的習慣。」
  「你對我愈來愈沒有尊重了。」
  「你又不想被我尊重。」
  「這麼確定?」
  「我有眼睛。」
  「一雙看得太清楚的眼睛。」鄭楚仁轉過頭,嘴角微微勾起,「聽過憂鬱現實主義嗎
?不少心理學家認為輕度憂鬱的人對世界的認知是更為準確的。我不知道實際狀況怎麼樣
,但有時候我確實覺得在這種環境下要過得快樂,也許是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催眠。」
  「我沒有做錯事情,這樣不會害到別人,我沒有其他選擇。」
  許至清沒有立刻回話,過了好一會才說:「你當初是為什麼走上這條路?」
  「要說我是自己走上這條路的,不如說我是偶然遇到了往這裡走的人,就糊里糊塗地
跟上去了──其他人應該和你說過了,就是張芯語,那時候我只是需要一個目標,一件我
能做到的事情。」他眨眨眼,一閃而逝的憂傷就被平靜給取代,「一個……危險程度恰好
的冒險。當時張芯語和我們並沒有把焦點放在揭露真相上,只是拍些我們想拍、但審查不
會通過的題材,一開始還有演員在螢幕上露過臉,他們被叫去喝茶時只要說不清楚我們幾
個沒有證照、繳點罰金就會被放過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差不多八年前,那時候還以為管制已經夠嚴格了,沒想到這幾年情況還能夠變得更
糟。」鄭楚仁搖搖頭,「上頭的壓力愈來愈大,團隊裡面的成員也愈來愈撐不下去,有天
和我們合作的演員被判刑八個月,那是壓垮我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Truman。』」鄭楚仁輕嘆,「大概是父母替她求情了,張芯
語還有跟她一起接受招安的人沒有被判刑,只是繳了一大筆錢。也是因為那段時間恰好在
大規模掃蕩地下創作組織,想拿張芯語作為懷柔的證明,鼓勵非法創作者自首。那幾個月
主動承認『罪行』的人都沒有受到太多懲罰,至少一開始是如此。」
  「等檯面下比較有知名度的團體都消失,非法傳播內容的罰則被調高了許多。畢竟把
在做這件事的人招攬到自己的控制之下後,要做的就是嚇阻大眾不要妄圖在體制之外創作
。」
  許至清看著鄭楚仁沒什麼表情的臉,他那段時期的記憶不算清晰,畢竟他父親還沒回
家,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家,一天天在恐懼和失落和無力中模糊成一片。不過他隱
約記得在父親入獄之後,突然出現了不少體制外創作和分享作品的人或團體,也許是為了
抗議他父親的處境。
  張芯語歸入政府管轄則是他父親剛回家不久的事,新聞報得很大,也報了很多天的時
間,許至清和他父母都看到了,他父親難得露出了恐懼和麻木以外的表情,憐憫地說:他
們不知道自己在和誰打交道。
  「你後悔過嗎?」許至清問,「當時沒有和他們一起放棄。」
  「沒有,從來沒有。」鄭楚仁毫不猶豫地說,接著轉向許至清反問:「你呢?」
  「我什麼?」
  「從你加入到現在這幾個月,你後悔過嗎?」
  許至清搖搖頭,他怎麼可能後悔?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目標,在加入 Caroline 之後也
得到了太多。過去幾個月,他大笑的次數也許已經超過了過去十一年的總和。
  「這幾天不是好日子。」許至清說:「但和你們在一起,我過得很快樂,不是因為自
我催眠,我是真的很快樂。」
  鄭楚仁盯著他看了半晌,伸手揉揉他的頭髮。
  「來吧,別繼續站在外頭吹風了。」
  許至清撞了下他的肩膀,嘀咕著說:「明明先站在這裡吹風的是你。」
  他跟在鄭楚仁身後回到臥室,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應該直接問接下來該怎麼
睡,還是要讓房間主人開這個口?有什麼潛規則需要遵循嗎?
  「我可以聽到你腦子裡的齒輪在動。」鄭楚仁瞥過來,「怕什麼?我和 Caroline 每
個人也都睡過同一張床。」
  先是每個人都擁抱過,現在是每個人都同床過,這個人真的和許至清最初想像的很不
一樣。
  「不好意思喔,我沒有這個經驗。」
  鄭楚仁哼笑,對他招招手,「習慣睡裡面還外面?」
  「裡面。」
  「喜歡靠牆?」鄭楚仁掀開棉被,「那你先躺進去。」
  許至清慢吞吞地走過去,慢吞吞地爬進被窩裡,有意識地閃躲鄭楚仁的視線,但在一
直沒感覺到動靜時忍不住回頭查看,就對上了鄭楚仁好笑的視線。
  「需不需要中間放個什麼分隔?」
  「不需要。」
  「要我抱著你嗎?」
  許至清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順從內心,點了點頭。
  在外頭吹了幾分鐘的風,鄭楚仁的體溫其實並不高,但許至清還是在修長的手臂抱過
來時打了個輕顫──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滿足。他曾經是個很喜歡擁抱的人,即便在年
紀比較大、開始會不好意思的時候,他還是會在和父母坐在一起時偷偷靠過去,暗自希望
他們會像他小時候那樣抱住他。
  (他猜他母親應該是發現了,但比那時的他都要不善表達,只會輕輕把他們的膝蓋撞
在一起;他想他父親並沒有發現,但從不吝於用行動表達感情的他每次都會伸手抱住許至
清,或是摸摸他的頭髮。)
  「你說你和其他人也都睡過同一張床。」
  「嗯。」鄭楚仁的鼻音撒在他後頸上,呼吸是暖和的,「最多次的是 Sue 和洛基,
不過 Sue 現在大概不會承認。Sandy 和我談公事談累了會直接拉著我午睡,她睡姿很差
。鈴鐺是在一開始認識他那陣子,他狀況比較不好的時候,我會和他一起過夜。小小和
小 Phi……是某次鈴鐺進了醫院的晚上。」
  「那你呢?」
  「嗯?」
  「你需要陪伴的時候就不會找他們陪你嗎?」
  許至清背對著鄭楚仁,但他可以聽到他語氣中的笑容。
  「不會,沒想到今天會有人自己送上門來。」
  因為鄭楚仁一個人站在電梯外時看起來就像是被遺棄了,因為他張口時先說了個「等
」字,接著說的卻是「晚安」,因為那是許至清第一次聽到鄭楚仁直接說了「明天見」,
聽起來卻像是不確定他們明天會再見,而是帶著卑微的請求。
  因為許至清在他身上感覺到了足以壓垮任何人的悲傷,但他的腰板依舊是挺直的,臉
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有垂在腿邊的手指無意識地動著,敲出藏在心裡的焦躁。
  他和許至清並不像,但他們也很像。
  「你也會想要我抱著你嗎?」許至清問。
  「今天你就別想著照顧人了。」鄭楚仁說,收緊抱著他的手臂,胸口貼著他的肩胛骨
,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低語:「這樣就夠了。」然後他恢復了平時的語氣,說:「快睡,
沒睡滿八個小時別醒來。」
  這是他能控制的嗎?許至清哭笑不得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心跳隨著鄭楚仁穩定的
呼吸慢慢平靜下來,腦中還是會浮現樓筱雯說「你們怎麼現在才來」的聲音,還有周子正
啜泣的模樣,還有林紹翔扭曲的脖頸、陳羽心掙扎的呼吸,以及他父母夜裡因為夢魘或病
痛沒有壓抑住的哭喊。但鄭楚仁的懷抱讓人安心,即便在許至清忍不住眼眶發燙、忍不住
顫抖起來時也沒有放開他,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他只是抱著許至清,低聲唱著〈晚安,祝好運〉。
  到底是歌曲助眠還是他的歌聲助眠,許至清並不確定,但他很快便墜入了沒有夢的睡
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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