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空浮島的街道上，四週熙熙攘攘，天使與惡魔們擦肩而過，皆維持著最基本
的和平秩序。
這裡不屬於各界，有另外獨立的勢力在控管，第一條規定就是明文禁止鬥毆與鬧
事。
走著走著，路上有幾個惡魔認出霍華，卻在看到黑澤後愣了愣，而後敢怒不敢言
地快步走開。
霍華目不斜視地走著，心中益發對黑澤的身世好奇起來。
『救……命……救……命……救……救……我……』
耳邊傳來微弱的囈語聲，高大的驅魔師停下腳步，發現自己站在一間人偶店前。
小小的店面有些破舊，裡面一片昏暗，只有空浮島當地人或行家才會知道，這是
家沒有掛牌的店，也就是無論你買了什麼，萬一出問題，都不會有人負責或賠償。
霍華著魔似地推開店門，店裡的人偶相當多，相互堆疊著直到天花板，擁擠的環
境不但髒亂，還散發著濃烈的腐臭味。
霍華沉著臉往裡頭走，撥開幾隻檔路的人偶，在店裡的最深處發現了聲音的來源。
那是個與成年人等身大的人偶，有著白皙的外皮及繁複的關節，它坐在一張桌子
上，空洞的眼睛直望著前方。
「啊，客人，歡迎，有想要的人偶嗎？」
一道沙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驅魔師猛地轉過身，一隻手按在龍牙鞭的鞭柄上。
仔細一看，原來是名猥瑣的地精，他穿著髒污的長袍，一雙眼既貪婪又熱切。
「這個人偶……」霍華的目光移回桌上的人偶，總覺得它也在看著這裡。
「嘎哇，客人您眼光真好，這是我們店裡最厲害的一隻。」地精自豪地說。「只
要兩千枚金幣就好。」
霍華的臉色又沉了下來，他沒聽錯，這隻地精剛剛用的形容詞是「厲害」。
「這裡面，裝著人的靈魂對吧。」
「一點也沒錯，聽說他曾經是位有名的驅魔師。」地精連忙附和。
「有名的驅魔師？」霍華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幾乎不受控制。
地精困惑地望著他，想說這樣應該是表示滿意？
瘋狂的笑聲倏然停止，霍華走到桌前，眼裡滿是輕蔑與怒意。
「桑格˙Ａ˙亞當，你確實曾是個有名的驅魔師。」
他輕聲說道，臉上帶著扭曲的微笑。
「在你背叛我的父親，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惡魔之前！」
人偶動了一下，空洞的眼睛淌下兩道血淚。
「你希望別人救你？憑什麼？」
霍華不屑地看著他，灰綠色的貓頭鷹之眼裡，一個男人的靈魂正在痛苦地掙扎。
「你害死了多少人？毀滅了多少乾淨的靈魂？你這是罪有應得！」
人偶猛地一震，沾著血淚的嘴縫喀喀地開闔幾下，突然張大。
『那……就……一起……死吧……』
黑澤與雷門站在店門口，還在猶豫要不要踏進骯髒又陰暗的店裡，就看到最裡面
的人偶站了起來，它張開滿是腐爛尖牙的嘴巴，一口咬向驅魔師的頸項。
霍華身形一斜，避開了人偶的致命一擊，卻還是被咬中了臂膀。
伴隨著令人作嘔的腐臭，臂上的傷口迅速發黑，隱隱有蔓延開來的跡象。
人偶怨毒地加重力道，想要弄斷驅魔師的手，銳利的牙齒卻再也咬不進去。
『你……的……身體……』
「想知道原因嗎？」霍華冷笑起來，他直視著人偶的眼睛，陰沉而凶猛的目光看
得對方一陣顫慄。
「因為你，父親把我變成了怪物。」他捏住人偶的頭，五指猛地使力。「一個專
門對付你這種東西的怪物！」
人偶慘叫起來，蒼白的頭顱被硬生生拔起，拋到了地上，大張的嘴裡還留著些驅
魔師的血肉。
霍華一腳踩在人偶的臉上，瞧見它的軀體揮舞著四肢，狂亂地撲了過來。
龍牙鞭發出咆哮，串連著無數利齒的鞭身甩出幾道虛影，強橫而俐落地撕裂了人
偶的身體。
霍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驀地跪倒下來，受傷的手幾乎握不住鞭柄。
人偶的牙齒有毒，雖然不知道種類，反正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
看看周邊散落一地的殘骸，破裂的外殼下都是泛黑的人骨，驅魔師皺了皺眉，知
道自己有麻煩了。
這種封入屍體與靈魂的陰毒人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出來的，這間店可能根本就是
個陷阱。
眼前一陣發黑，他向前倒去。
「小華！」
一雙手伸了過來，及時扶住了自己，是黑澤。
「他受傷了，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
有人撐起了自己的身體，看來是雷門。
霍華甩了甩頭，稍微清醒了一點，正想警告兩人，就聽見一陣尖銳的笑聲。
「這什麼聲音？」與雷門一左一右地撐起高大的驅魔師，黑澤看向腳下，只剩半
邊頭顱的人偶睜大了眼，直直地看著這邊。
『嘻嘻……嘻嘻……』
『死吧……死吧……』
『全都一起死吧……』
「閉嘴。」黑澤踢開那顆頭，它滾到一邊，撞在堆疊的人偶上，發出詭譎的咯咯
聲。
「黑澤，好像不大對勁。」雷門警戒地掃視四周，感到自己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滾動的頭顱終於停住，它緩緩地轉動，重新面向三人，破碎的臉愉快地微笑著。
嘶啞而淒厲的嚎叫聲貫穿了整個空間，所有的人偶同時睜開了眼睛。
「糟了。」雷門喊了黑澤一聲，兩人架起霍華拔腿就跑。
出口只有一個，狹窄的走道旁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偶，它門伸出斷肢與利爪，扒
抓著三人的身體，或怒吼、或哀泣。
才前進到一半，路就被完全堵住，幾隻人偶撲了上來，在一陣犀利的破空聲中被
絞個粉碎。
黑澤與雷門愣了愣，一起看向中間的驅魔師。
霍華強撐起身體，龍牙鞭盤成一圈，又倏地散開，飛舞的鞭影既美麗又致命，被
擊中的人偶先是發出沉重的聲響，接著被尖牙直接撕咬開來。
「真厲害……」看著怒龍般翻飛的鞭身，雷門不禁讚嘆。
三人就這樣前進了一小段距離，眼看湧上的人偶越來越多，驅魔師的動作卻慢了
下來。
「小華？」依然撐著一邊臂膀的黑澤擔憂地看著他。
霍華啐了一聲，龍牙鞭雖然強勁，柔軟度與韌性卻不足，在狹窄空間的反應能力
遠比自己的銀鍊差，再這樣下去根本撐不了多久。
「不要管我了，你們快走！」他推開青年，自己差點又再次跪倒。
「你說什麼蠢話！」黑澤吼道，張開翅膀掃開幾隻撲向驅魔師的人偶。
「出口就在前面，憑你跟雷門應該可以衝去。」霍華吃力地揮動鞭子，動作卻越
來越遲緩。「快走！」
「你……」黑澤一時說不出話，正想給對方一拳，卻看到驅魔師身形一滯，整個
人僵硬地倒下。
「小華！」
「可惡……」龍牙鞭掉在地上，霍華撐著地，半邊身體被擴散的毒性給麻痺，一
時無法站起。
人偶跳到他的身上，連抓帶咬，被黑色的羽翼給擋開。
「給我滾！」黑澤一拳擊碎人偶的身體，踢走幾隻正要靠過來的，大聲呼叫雷門。
「不行，黑澤，數量太多了！」
事出突然，沒攜帶武器的雷門只能仗著一身硬鱗在前面開路，兩人原想護著倒下
的驅魔師殺出一條血路，但實行起來卻困難重重。
『死吧……死吧……一起死吧……』人偶們囈語著。
「吵死了！」
黑澤迴身甩開幾隻人偶，一不留神，背後的翅膀被咬住，黑色的翎羽頓時落了一地。
霍華倒在地上，幾枚發亮的黑羽飄落下來，他伸手接住，有些出神地看著。
「雷門！什麼都好，快想點辦法！」黑澤再次呼叫，他已經掛彩了，身上大大小
小的傷口還又酸又痛又麻，儼然有許多人偶也是帶毒的。
許久沒這麼狼狽過，黑澤實在氣悶不已，若是平常，這些人偶就算來個一打他也
能輕鬆應付，但在這種狹窄空間一次來個上百隻，還多了個傷兵要看顧，無論怎麼看
都太超過了。
前方的雷門沉默了幾秒，忽然大喊。「黑澤，保護好霍華！」
「喔！」黑澤立刻彎身抱住驅魔師，攏起羽翼將他護在身下，雷門衝了過來，環抱
住兩人，倏地恢復了龍身。
人偶群一陣騷亂，青龍仰起頭，撞破屋頂，盤起身體保護底下的青年與驅魔師。
「雷門，你在搞什麼鬼！」黑澤大罵。
「只要引起更大的騷動，招來空浮島的警衛就行了，我還能再撐一段時間。」青
龍開始破壞人偶店的建築，下半身則是緊緊收攏，不讓人偶從縫隙中爬進去攻擊兩人。
「笨死了，你的鱗片才剛長好不是嗎！」黑澤又急又怒，卻又不敢貿然撐開青龍
的身體。
躺在青年的身上，霍華感到柔軟而溫暖的羽翼不時拂過自己的身體。
明明可以丟下自己的，他們卻留了下來，真是兩個笨蛋。
不過，能跟這樣的笨蛋死在一起，似乎也是件不錯的事。
脣邊帶著淡淡的笑意，驅魔師眨了眨眼，透過青龍的身體，他能看到那些被封在
人偶裡的、已然髒汙而醜陋不堪的靈魂。
它們身不由己，被人當成殺戮的工具，倘若一直得不到救贖，就只能墮落再墮落，
最後墜入連地獄都無法擬比的黑暗深淵裡。
『死吧……死吧……一起死吧……』
人偶們的囈語還在繼續，帶著無盡的寂寞與哀戚。
青龍的身體顫了一下，黑澤猛地抬起頭。
「雷門，不要逞強！」
「不要緊。」
雷門平靜地說，才剛長好的新生鱗片被摳了下來，鮮血淋漓，即使全身傷痕累累，
他還是小心地保護著兩人，慶幸他們看不到外面的狀況。
人偶店已經塌了，上百隻的人偶在龍身上爬動著，那畫面實在不大好看。
青龍又顫了一下，黑澤垂著頭，抱著驅魔師的手臂跟著收緊。
雖然被保護得密不通風，他還是能聽見人偶的爬動聲與抓咬聲，想到雷門正在承
受的痛苦，那些聲音頓時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受不了了。」
「什麼？」
「不過就是裝著靈魂的人偶而已，竟然弄得這麼狼狽。」青年抬起頭，總是明亮
的金眸裡一片虛無。
『死吧……死吧……一起死吧……』
「如你們所願，就一起死吧。」
收攏的黑翼倏地展開，一股猛烈的波動震盪開來，帶著壓倒性的力量衝擊著周邊
的一切。
霍華感到心神一震，發現自己的靈魂竟然離開了身體，一旁青龍與人偶們的靈魂
亦是如此。
有著黑翼的青年伸出手，輕輕一握。
一個、五個、十個，人偶裡的靈魂一個接一個地破碎，化作閃著微光的粉塵，隨
風飛逝。
整個過程看似緩慢，卻只是一瞬間的事。
視野一晃，又回到了仰望著青年的角度，霍華深吸一口氣，剛剛看到的究竟是幻
覺還是……
灰綠色的貓頭鷹之眼轉了一圈，青龍的身邊什麼都沒有，那些人偶的靈魂全都不
見了。
霍華驚愕地睜大了眼，幾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臉上，他怔怔地看著青年，一時說不
出話。
黑澤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臉，擦了又擦，擦了再擦，最後，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