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突然醒來。
房內沒夜燈,只有外頭還沒熄滅的街燈,吝嗇地分出昏黃的餘光落進窗下。
你重新閉眼,深呼吸。
空氣裡除了老牌蚊香的氣味,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腥羶和甜膩過頭的草莓香──那是
他說想嘗試新口味買的潤滑劑。
太安靜了。
伸手向旁摸去,空無一人。
你輕聲喊了他的名字,沒有回應。
你起身,掀開蚊帳點亮床頭燈,看見他的藥袋跟手機、錢包放在一起,只有菸盒不
見了。
你拿起藥袋,算了算殘餘藥量,皺眉塞進睡褲口袋,起身找人。
按下開關,廁所裡的日光燈像打冷顫似的抖了抖,慘白光線映出馬賽克磁磚浴缸和泛
黃的象牙白馬桶面面相覷,他不在這裡。
你想起白天因為懼高沒有跟著他爬上去的民宿頂樓。
老房子的木樓梯因為負重發出嘎扎嘎扎的噪音,在深夜震耳欲聾。
一團模糊的黑影立在不到半人高的鏽蝕欄杆邊,背景是將亮未亮的天色。
你用力眨了眨眼,再次呼喊他的名字。
「嗯?」
轉過身的他似乎叼著菸,微弱光點亮在唇間,連回應都模糊。
你才意識到,自己在慌亂下,連眼鏡都忘記戴。
你沒說話,朝他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
「幹嘛?怕我跳樓喔?」
他挑釁著平舉雙手作振翅飛翔狀,好像下一秒就要離開你。
你朝他張開雙手,再度呼喚他,這次是連名帶姓的嚴肅。
他歪頭看著你,鬆開夾菸的手。
橘紅菸頭像一顆從千萬光年外而來,精疲力盡的流星,隨地心引力代他下墜。
落地瞬間沒有任何聲響。
他低頭往路面尋覓,瞇眼看了半天,沒找到那根菸的屍體。
終於,他死心向你走來,一步步走進你的雙臂間,等待被它們抱緊。
他熟練地在你懷裡調整出最舒服的姿勢,偏頭倚上你的肩,用一種夢囈般的語氣說:
「我真的有想過要跳下去。」
「……然後呢?」
「怕壓死賣肉粽的,就算了。」
那是許多年前發生的真實案件,雖然後來常被引為笑談,但畢竟牽扯人命,實在笑不
出來。
你只好轉移話題:「這時間……大概是準備出攤賣牛肉湯。」
「對耶,這裡的牛肉湯也很有名。老闆娘給的攻略地圖提到好幾家。」
放下心的你鬆開懷抱,牽著他往屋裡走。「不想睡的話,去洗臉換衣服,我們等一下
去吃。」
他跟著走了幾步,突然停在要進屋的紗門前。
「欸,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心虛喔?」
你回頭看著他,鎮定地反問:「怎麼說?」
「因為你老婆要從美國回來了,你準備要跟我分手啊。」他越說越認真,「所以你這
個萬年工作狂才會特地請假陪我來台南玩。說好聽是怕我最近狀況不好,陪我散心,其實
是分手旅行吧?」
你皺眉看著他,「你在說什麼?」
距離夠近,你看他揚起好看的笑容,惡劣地追問:「還是老公?算了不重要,反正都
是別人。」他擺擺手,「你們有小孩嗎?男的女的?多大了?」
你真的有點生氣,一把抓住他亂揮的手,沉聲強調:「我沒有老婆也沒有老公,更沒
有小孩。從十八歲認識你之後,就只喜歡你一個,沒有別人。」
「為什麼不去喜歡別人呢?」
「為──」
你難得詞窮。就像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月亮,天上有鳥海裡有魚一樣,太過天經地義的
事情突然需要解釋,一瞬無言。
「你那麼好,我那麼爛,為什麼你不去喜歡別人?」
像是也忘記戴眼鏡沒看見你的黑臉,他不厭其煩把問題重複一遍。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按住他的後腦杓,吻他。
唇舌交纏的愉悅勾起昨夜激情的回憶,當他全心投入,在你身上亂摸、亂蹭,甚至產
生反應時,你惡狠狠咬了他一口。
犬齒刺破柔嫩的嘴唇,見了血。
吃痛的他一把推開你,瞪著眼睛無聲控訴。
同樣被燃起慾望的你喘著粗氣,神智卻很冷靜地回答:「你會痛,看你這樣,我也會
痛。」
他瞪大的雙眼逐漸漫出淚水,咬著還在流血的嘴唇,開始哭。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大概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你壓抑在他面前嘆氣的衝動,把人拉到角落的藤編搖椅上,環抱住他,輕輕地搖,像
要哄睡一個無理取鬧的小朋友。
你聽他抽抽噎噎地說著,說自己明明父母俱在手足和諧家庭美滿,求學過程一路順
利,也有能吃飯喝酒倒垃圾的朋友。在職場上平平安安,沒碰過黑心老闆也沒被同事霸凌
陷害,工作內容和待遇一切合法,就連情路上也沒什麼坎坷,換過兩個好聚好散的前男友
後,第三個碰見的你就是一輩子真愛……這種沒有身家上億六十二筆土地三歲就當自耕
農,乍看並不耀眼的經歷,其實安穩順遂到令人咬著手帕捶心肝羨慕。
「……我明明命那麼好、那麼幸福……為什麼、還會得憂鬱症?我覺得我已經很感恩
很知足了啊……」
患病第三年,他的某些觀念還是沒變。
你下意識掏掏口袋,沒翻出手帕,只有他的藥袋。
你把沒按時吃的藥放進他手裡,用手背幫他抹去滿面淚水。
他還在哭。
你把下巴放上他的頭頂,蹭了蹭,「這種事就跟癌症一樣。有人大魚大肉喝酒抽菸熬
夜,七八十歲依然很健康;有人飲食均衡早睡早起固定運動,還是得了不治之症。只是運
氣不好,不是你的問題。」你想了想,試圖緩和氣氛,補了一句:「就像你玩了好幾年手
遊,始終抽不到SSR一樣。」
再度輕易被轉移注意力的他哼了聲,抬頭輕撞你的下巴,以示抗議。
「你想說,因為我把所有好運拿來遇見你嗎?」
你勾起唇角沒笑出聲,答道:「我沒那麼自戀。而且……」
「而且什麼?」
「用盡一生好運來遇見真愛──這是我的臺詞。」
他沒說話。既沒吐嘈也沒反駁,低頭看著手上的藥袋片刻,拆封補上今天應該吃的份
量。
乾吞讓本來就不擅長吞藥的他作嘔連連,你起身想去拿水,被他抓著衣服走不開。
他試了幾次,總算在嗆咳間把那幾顆藥錠和膠囊勉強嚥下。
他依舊抓著你的衣角,帶著濃濃鼻音說:「我有乖乖吃藥了。」
「你好棒。」
你低頭親了他的臉頰,在他耳邊說:「生病就按時吃藥,不舒服就告訴我,我們一起
去看醫生。病很難治沒關係,我們慢慢來。我不會喜歡別人,也不會丟下你去別的地方,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好不好?」
「……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這回,你已經準備好答案:「因為我喜歡你。」
「有多喜歡?」
「像喜歡春天的熊那樣。」
「怎麼說?」
你努力翻找記憶,試圖還原小說裡的文字:「你一個人走在春天的原野裡,對面有一
隻毛茸茸的,眼睛又圓又大的小熊走過來,對你說:『你好!要不要跟我一起在地上打
滾呀?』於是你就跟小熊抱在一起,在長滿三葉草的山坡上打滾,玩了一整天。這樣不是
很美好嗎?」
「非常美好。」
你作結:「我就是這麼喜歡你。」
他終於笑了。
「那你要陪我去看<在車上>嗎?」
你說:「你知道我討厭西島秀俊。」
「因為我很喜歡他。」他笑著補充:「但我最喜歡的,是你。」
「……什麼時候要去看?」
「明天下午吧?我們等一下先去喝牛肉湯。本來沒什麼興趣,剛剛被你一講,突然好
想喝喔。」
「腦波太弱。」
他絲毫不以為恥,嘿嘿笑著要拉你回房盥洗,這一回,是你停在房門前。
你又喊了他的名字。
「嗯?」
「我會陪你讀我沒興趣的村上春樹、喝我不喝的牛肉湯、看我不喜歡的西島秀俊……
所以……」你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所以你不可以丟下我。」
他靜靜看著你,像聽到什麼驚天動地的告白,而後,用那雙不再滲血的嘴唇深深吻了
你。
「好,我答應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