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風穿過焦黑的遺跡,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夕陽的餘暉灑落而下,帶來若有似
無的暖意。
法師與魔王肩並著肩,良久,才再次開口。
「根據古王國史的記載,諸神之火燃燒了七天七夜,幾乎將魔法師之塔的周圍破
壞殆盡,失去君王的班薩帝國很快又再次分裂,那段時間可說是大陸上最黑暗的時期,
不知道有多少知識與技術都因此而消失。」
「嗯。」厄德轉過頭,深深地看了法師一眼。「幸好你不是出生在那個時代。」
當那位塔主拉開卷軸時,那毅然的神情一瞬間像極了納特,責任感也好,使命感
也罷,他從不認為這些東西能跟生命相提並論,但顯然也有些人不認為如此。
即使事隔多年,只要想起法師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懷裡的情景,厄德就仍會感到
一陣寒意。
他不願再看到納特為了捍衛什麼而付出生命,但矛盾的是當初卻又是被這樣的他
所深深吸引。
總之,身為一族之王的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儘量整頓治理國家,最好能讓戀人閒
散到發慌,然後再把休假排一排,兩人一起像現在這樣攜手走過世上的許多地方。
正自走神,身邊的法師忽然戳了他一下。
「厄德,我剛剛突然想到,無論是魔法還是知識,如果被獨佔或是壟斷的話,大
概就會變得像先前的魔族一樣?」
「呣,或許吧。」
「還好你肯開放國民教育,說真的,比起其他的魔族君王,你確實是想法比較創
新的一位。」
「那當然,我可是出國留學過的。」某人一臉得意。
「留學?你是指每天晃來晃去,無所事事,或是吃栗子吃到飽,無聊時翻翻什麼
薔薇類書籍這種事嗎?」
「這個……呃?你都想起來了?」
「是的,因為我覺得那間藏書室大概算團員的私人興趣,後來就沒去管了。」
納特邊說邊睨了厄德一眼。「瞧你看得那麼起勁,那些書很有趣?」
魔王的回答是一串咳嗽聲。
「如果是這樣,下次有空也推薦幾本給我吧?」
魔王咳得更大聲了,在冒險薦書還是毀書滅跡間搖擺不定。
後方一陣窸窣,兩人回過頭,看到藍龍伸出前爪,正要拾起非瑞克晶石。
「喂!」
聽見魔王的聲音,他倏地一驚,爪下一個用力,脆弱的晶石登時裂成數塊,嘩啦
啦地散落一地。
「…………」
「…………」
「…………」
藍龍緩緩、緩緩地轉向兩人,全身微微抖動,雙眼因充血而泛紅。
「退後,納特。」厄德抬起手,低聲示警。
身披蒼藍鱗甲的巨獸縮起頸項,深吸一口氣,張嘴吐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
嗚啊啊啊──
「啊?」
嗚哇──
「這……」
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龍哭,納特與厄德睜著眼,都驚呆了。
哇──
嗚哇哇──
高地上迴盪著藍龍氣勢十足的哭泣聲,看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似乎悲慟異常,
納特一時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最後不知所措地望向魔王。
「厄德,快想點辦法!」
「啊?讓他永遠閉嘴可以嗎?」
「不行!」
另一邊,藍龍邊抽泣邊將毀壞的晶石聚成一堆,碩大的頭顱垂得低低的,淚水簌
簌地落在那堆閃閃發亮的碎片上。
半晌,他攏了攏碎片,神情沮喪地轉過頭。
「你們走吧,這顆最後的非瑞克晶石已經壞了,除此之外,這裡什麼都沒有。」
魔王與法師面面相覷,一個神情不豫,一個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們有多許多疑問,總之,我可以回答你們一個問題,就一個問題。」
藍龍邊說邊吸了吸鼻子,眼眶紅紅的,一副被欺負了的樣子。
厄德挑了挑眉,湊到納特身邊說了幾句,見他搖頭,就乾脆地退到旁邊,全權交
給法師發問。
納特走到焦黑的塔基旁,仰首看著藍龍,這頭巨大而美麗的奇獸有著三對犄角,
一身藍鱗厚實澄亮,上頭還有著漣漪般的波紋,這代表他已經活了很長一段時間,說
不定還比卡倫之前的金龍王韋法更加年長。此外,他與卡倫諸龍也有著極大的差異,
除了目光沉穩、情緒穩定,自始至終,他從未露出傲慢或輕蔑的神情,一直以對等的
態度與自己及厄德交談,這也是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
稍加思考一番後,納特向藍龍提問。
「『吉多˙拉德克』是什麼意思?」
「意即『全部展現』。」
法師與魔王對看一眼,先前晶石顯現的影像裡,人們說的是上古通用語,這對兩
人來說算是可以理解的範疇,然而這句『全部展現』似乎是更古老的語系,也表示這
頭藍龍與魔法師之塔應該有著相當的淵源。
一想到他可能知曉那些已經失傳的知識與技藝,納特不由得激動起來。
「請問您與魔法師之塔的關係是?啊,在這之前,可以先請教您的名字嗎?」
「我的名字?」藍龍眨了眨眼睛,擺擺尾巴,搧搧翅膀,目光游移來游移去,最
後咳了一聲。「一個問題,你已經問完了。」
「唔。」納特睜大了眼,嘴角抽動幾下。「說的也是……」
見法師肩膀一垮,難掩失望,厄德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原先他就建議直接一頓狠
揍猛打,要這頭龍有問必答兼擔任交通工具,之前納特不同意,但現在,就這樣開打
應該也無妨吧?
正想動手,就被輕輕拉了一下。
「沒關係,我們走吧。」
「…………」
一直以來都拿心上人沒轍,厄德看了法師一眼,嘆了口氣。「說要走,這裡又不
能用漂浮術,難道我們要徒手爬下去嗎?」
「這個……」攀岩檢定負級的納特頓時無語。
聽見兩人的話,藍龍忽然想起什麼,左右張望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我都忘了。」他有些尷尬地起身,雙翼一展,仰頭就是一聲悠
長的龍吟。
腳下的地面震動起來,四周的元素也騷動不已,納特與厄德後退一步,警戒地環
視周遭,瞧見整片高地上逐漸浮現出一張巨大的「網」。
銀藍色的陌生符文閃爍著,順著精巧且細密的脈絡不斷流轉循環,藍龍發出一串
奇特的單音,「網」上的所有交匯處就一齊斷開,失去支撐與路徑的符文紛紛落下,
很快就消逝在空氣裡。
「好了,現在你們可以用漂浮術了。」藍龍吐了口氣,重新轉向兩人。
厄德瞇起眼,望向牠的目光帶著審度與評估,納特伸出手,感到風元素迅速且順
暢地匯集於掌心,原以為阻斷或屏障元素力這種事只有高等元素生物才做得到,看來
這樣的想法還是太過狹隘了。
「藍龍先生。」他看著身前的睿智巨獸,神情誠敬。「往後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我可以再向您請教那些過往的魔法知識嗎?」
藍龍歪著頭,思考一會,末了輕輕頷首。「可以。如果你找得到我的話。」
法師與魔王離開了,藍龍走到地上的晶石碎片前,看著它們在夕陽下明滅閃耀、
熠熠生輝。
即使受到嚴重的損傷,非瑞克晶石還是記錄下了一切,向後世述說著魔法師之塔
的終曲。
當那些焚燒與毀滅的景象被投射出來時,那一瞬間,他幾乎無法呼吸,許多刻意
遺忘的記憶也再次變得鮮明而清晰。
絕望、無助、彷徨、悲傷,總說時光能沖淡一切,但似乎也不盡然。
『保重,格蘭多。』
這是養父最後留給自己的話,無奈那時陷入昏睡的自己看不見他的表情,更聽不
見那清亮而溫和的嗓音。
而後,數百年過去。
大陸的局勢從動盪轉為安定,又從安定轉為動盪,人們不斷重演著一樣的悲劇,
放任許多珍貴及難以取代的事物在戰火中焚燒殆盡。
魔法師之塔成了追憶,那些矢志要重建法師塔,或是誓言守護非瑞克晶石的人,
也全都在漫長的歲月中失去了蹤影。
於是,這個最後的任務,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即使百般不願,也終究到了該執行的一刻。
湛藍的眼眸黯了黯,藍龍直起身,在烈焰般的晚霞中吟唱起古老的咒語。
地上的晶石碎片飄浮起來,越升越高,並發出耀眼的光輝。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自己見到了許多許久不見的人們,雖然只是虛影。
破碎的非瑞克晶石緩緩升上天頂,璀璨的光芒幾乎照亮了整片高地,藍龍仰著頭,
輕輕地、不捨地,吐出最後一個字句。
乘載著往昔輝煌的光芒震動著,驀地爆散開來,在夕陽下作漫天的金色塵屑。
再見了,諸位。
淚水淌下臉頰,他笑了起來,既寂寞又開心地。
再見了,父親。
走在滿是砂礫與塵土的荒僻道路上,納特與厄德觀察著周遭環境,試著尋找適合
紮營的地方。
強風吹過,挑起了法師的兜帽,他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天空。
「好美。」
夕陽餘暉下,金色的粉塵細細灑落,有些溫暖,也有些感傷,就像是那些在歷史
洪流中逝去的過往時光。
數日後,某國的邊境旅店出現了兩個不可思議的旅人。
當看到他們從一條早已封閉的道路中出現,旅店老闆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眼
花了。
聽到兩人去了哪裡後,旅店老闆驚訝不已,除了佩服對方的勇氣,更對那個地方
的現況感到好奇。
對於老闆的問題,身披栗色金紋斗篷的法師只是微笑著遞過地圖,留下與前人同
樣的話語。
「身為法師,有生之年,就該去魔法師之塔看看。」
距魔法師之塔非常非常非常遙遠的起司特王國裡
王宮總管走到書房門口,向裡頭的君王行了個禮。
「陛下,有人寄了東西給您。」
「喔?是什麼?」椅子上的起司特王轉了個圈,從滿桌的文件與報告中探頭出來。
「不清楚,上面只寫著『土產』兩個字。」
「土產?誰寄的?」
「寄件者的署名是厄德與納特,如果不是巧合的話,其中一位應該是上任的法師
團長。」
「噢,是那兩個傢伙啊。」起司特王揮了揮手。「把東西拿來吧。」
原以為只是幾件物品,沒想到總管推了整整兩車的東西進來。
「這……開什麼玩笑,他們到底去了多少地方啊!竟然還有清單?我看看……翼
人的羽毛圈、詹亞的豎琴石、齊拉克的變色玻璃杯、海德的螺旋刀、凱達的火藥瓶、
潘塔西亞的白銀馬蹄,還有這啥?卡倫的龍爪鑰匙圈?這我有一打了好不好。」
一臉不爽地點完第一車,拜德走向第二車。
「搞什麼,這不是魯比的雷獸護身符嗎?竟然連淘克的瑪瑙蜥蜴都有?然後……
芬加瑞的長春藤披肩、多靼的鑲嵌手環、迪塞姆的蛇笛、艾米爾的焰獅辛辣調味包…
…艾米爾?艾米爾!這太過分了!」
兩手捏著鼓鼓的香料包,拜德咬牙切齒地看著上頭的焰獅圖案,在腦海中描繪出
魔王與法師的愉快旅行路線。
「也就是說,他們不但玩了那麼多地方,還故意繞過這裡嗎……」
瀕臨爆發邊緣,拜德憤怒地將香料包扔回推車裡,結果一個東西掉了出來,叮啷
一聲落在地磚上。
那是亞斯提爾的雕金葉子胸章。
慘遭土產攻擊的起司特王瞪大了眼,悲憤值瞬間突破了臨界點。
「可惡,我也想放假啊啊啊──!」
本日,國王的怒吼聲依舊穿過窗扇,直上天際,又是和平的一天。
格蘭多在藍天裡飛翔著,他側身繞過一團積雲,翻了幾個圈,想著當年那位如兄
長般的法師最後去了哪裡。
記得他是現在大陸上法師公會的初代會長,退休後住在好友的領地,還開了間小
小的法師學院,自己當時還去拜訪過他。
總之,因為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個地方後來獨立建國,也改了名字,所以現在
到底叫什麼呢?
身下的海面波光粼粼,格蘭多眨了眨眼,寬大的雙翼猛力一搧,乘風而起。
「對了,是起司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