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台北租屋指南(一)

作者: lizhen21 (狸牲)   2022-04-05 23:18:09
  他躺在不怎麼軟的床上,腳好冷。天還未亮,床頭方向的一扇大窗透出灰色的光。一
整竿子怎樣都冰冷潮濕的衣物掛在窗台的曬衣桿上,在視線邊緣變成一整塊蟄伏的黑色。
還聽見雨滴稀稀落落地打在窗上,好像誰的指節在隨意敲打一樣清脆。
  又聽見一陣水流聲,是溫暖的水流聲。那是對面鄰居在洗澡的聲音。大概是因為鄰居
門口的氣窗是開的,水流的聲音大概在樓下都聽得到,偶爾他回家的時候就會聽見好像大
雨的聲音。又忍不住會想像,一間霧氣氤氳的浴室,橘黃的燈光,和一個在熱水中變得柔
軟的人。
  他聽見半夜十二點的時候,傳來鐵門關上,鑰匙吃力轉動、撞擊鐵門的聲音。
  他一定很累吧。每次看著狹窄的又長又陡的樓梯,他都會站在第一階良久,不願意走
上去。扶手上紅色的膠皮已經半脫落了,露出底下發黑的鐵欄杆。還記得每次深夜返家,
扔下一身雜物,他都像一隻蜷曲待死的蟲,目光發直地死死瞪著天花版。
  家裡沒有暖氣。他太怕冷了,穿了五件衣服躺在床上,還是覺得全身上下又冰又僵。
  那晚的紫米牛奶好稀,是溫的,有一種單薄的假假的甜味,好像加了太多精製特砂一
樣的味道。他站在人行道上,很難過地喝著手中的紫米牛奶。逛了一圈全家,一個友善食
光也沒有,蒸包子的櫃子裡也只剩下一碗茶碗蒸。他跨上腳踏車,難過地飆起車,前面騎
過一台車上面的男生戴了一個耳環他好帥——結果分心之下幾乎要撞上另一台車,騎車的
人說:「啥潲?」又好難過,更難過了。
  騎腳踏車的時候好像應該更小心一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活下去,如果不更小心
騎腳踏車的話?偶然看到一則新聞,有一個騎腳踏車的少年被路邊的車開車門打到,倒在
地上被來車碾過,願他安息,阿彌陀佛。那怎麼好像是在馬路上飆腳踏車的他,雖然每次
都會注意路旁邊的車會不會突然打開車門。
  其實隨時都有一種鄉愁的感覺。喜歡聞到旅館的味道,那讓他想起和家人一起出去的
時候。只是這麼平凡的聯想。把洗碗精補充包剪開的時候,也有一種鄉愁。想到家裡也是
用橘子工坊洗碗精。這種感覺也許不全然是想要回家,而是對某種已經失去的東西的想念
,或是一些從未得到的東西。不然為什麼他看著《一一》裡面吳念真跑去日本的段落,也
會感到相同的鄉愁?可是台北這種地方,像蒙著厚重塵埃似的,又一天到晚在下雨,到底
還是有點殘忍的感覺。
  認識一些新的人,遇到一些新的事情,可是這些新的東西一下就舊掉了,氧化了、不
新鮮了。變得很正常了。也像是掃著地上怎樣都掃不完的白色碎屑,用有檜木味的濕紙巾
拖地,把桌上的碎屑清掉,把排水口的頭髮包起來丟掉,騎腳踏車把垃圾拿去扔掉。抹布
也又臭掉了。好像整個生活都臭掉了,「有的時候,我就是好想逃離那一切」粉紅色穿海
灘褲的海星說。
  對面鄰居的鞋架是鮮綠色的,看起來很單薄、搖搖晃晃快要垮掉。上面擺著藍白拖,
穿到微微變形的Converse黑色帆布鞋,邊緣快要裂開的黑色Vans和保養得當的馬丁靴。
  到了和鄰居共居很久之後,他才有精神去窺探鄰居的長相。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他
快步跑去貼在門上貼近貓眼,狹窄扭曲的視野裡只看到背影。黑色高領毛衣、黑色羽絨衣
、大概是軍綠長褲。還有綁成馬尾的黑髮。這個人長得真浮誇。而且鄰居超愛打噴嚏,每
次打噴嚏的時候他都想打他。
  上次朋友來訪,在房間裡抽菸之後,涼菸的草藥味散去,剩下一種極為令人受不了的
臭味。而且這股味道是會像故意躲起來嚇人一樣,出其不意在例如打開抽屜的瞬間冒出來
噁心人。希望房東不要介意。希望房東不要知道。
  他打開從未開過的頂樓的門,樓梯扶手上是一層厚厚的灰塵和壁癌掉落的白漆。少有
的好天氣,晴朗的藍天底下,台北還是灰色的。頂樓上是好幾株快枯死的長長仙人掌,還
有多到令人咋舌的老舊腳踏車。他呆呆地往遠方看去,似乎最遠最遠的地方,有一點點綠
色的邊際。如果有一天他學會抽菸,會上來這裡抽吧。
  有時候鄰居會帶人回家,因為隔音很差的這裡能夠聽到他們在樓梯間的對話。大概都
是同一個人,是男生的聲音。有時在他出門前會來,其他時候可能就不知道了。他秉持著
不要窺探別人生活的原則,到目前為止從未到貓眼之前看過他們。雖然他有時候會去看鄰
居。不知道鄰居有沒有看過他?會不會在他要出門的時候,快步跑到貓眼前看他一眼?
  雖然偶爾會偷看鄰居本人,但是也從未和鄰居打過照面。有一次似乎跟鄰居一前一後
地回家了,但他怕會真的撞見鄰居,趕緊關上門鎖好。他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有見面的那
一天。他們完全是陌生人,雖然知道彼此生活的一舉一動,也知道他生活裡也許沒有人知
道的那個部分。
  鄰居有時忘了關氣窗。他聽到了很多他不想聽到的聲音。他受不了的時候,就會嘗試
(但因為轉動門鎖的聲音太大而沒辦法)默默離開,騎上自己的腳踏車到河邊去。坐在石
椅上喝鋁箔包蘋果汁。
  知道在凌晨的河邊騎腳踏車的感覺嗎?會看到河的另一端,是一整排橘黃色光點點綴
的大樓,當他拿下眼鏡,橘黃色的光點倏忽放大並且散亂,那樣的光點又映在黑色的河面
上。這種迷幻的景象,他好幾次試著要拿手機拍下來,可是太難了,每次都失真。他只會
停下腳踏車,跨在腳踏車上,愣愣地看著眼前幾乎把他吞噬的幻景。
  晚上的河邊每次都有很多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晚還在跑步跟騎腳踏車的人。他也是不知
道為什麼在騎腳踏車的人之一。騎著會靠近類似水閘的地方,水嘩嘩地,一陣淡淡的腥味
。然後是流動廁所數間,籃球場數個(總有半夜在打籃球的少年們),塗鴉牆數面。不知
道一直騎會騎到哪裡去。
  有一次,凌晨河邊窄小荒僻的河對岸腳踏車道,迎面而來一個提著塑膠袋的人。他想
:「有人欸。」是一個阿伯,對他面露恍惚的微笑。似乎潛伏在心裡對這個城市的所有不
安和焦慮就像被攪動而令水混濁的污泥一樣驅使他狂飆而去。像鬼魅一樣,像鬼魅一樣的
誰,他不敢回頭。怕一回頭,阿伯還是手提塑膠袋,在他身後對他恍惚微笑。他真的被嚇
到了,從此之後騎回家只敢騎馬路,但還是覺得不太有安全感。
  凌晨的便利商店前面,穿著肩上有綠色條紋的卡其色制服的超商店員,蹲在牆壁前抽
菸。他身後的店面白光明亮。一群黑衣男子從計程車上走下來。「幹恁娘!幹恁娘!」其
中一名男子說。坐在超商外長椅上的他急急喝完甜得要命的難喝啤酒,跨上腳踏車閃人。
馬路空曠幾乎沒車,整路都是他啤酒罐哐哐作響。
  回家之前會去超市看一下。在地下室裡,要下一個陡峭程度不亞於他那個公寓的樓梯
。白色燈光,打折的橘子(買過幾次,總是在三天之內發霉爛掉,大概要怪罪太過潮濕的
天氣),打折的看起來濕濕軟軟的泡芙。防疫期間排隊請間隔一點五公尺謝謝。他有時候
會提著一袋蘋果回去,然後把寂寥冷清的超市拋在身後。
  回家的時候可能已經是凌晨三點四點,走上層層窄小的樓梯,看到鄰居的氣窗透出光
暈,對面已經安靜下來了。而且之前簽約的時候,房東說對面的鄰居是一個極為愛乾淨的
男生,每個禮拜掃兩次浴室的那種人,是髮型師的樣子。一開始不小心窺探到他的感情生
活的時候,其實還是感覺有點異樣的。就是,原來啊真的有同性的情侶嗎。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應該被歸在哪一類。一直以為自己喜歡女生,直到最近才隱隱
在思考自己到底會不會喜歡男生。有時候被同性的朋友親密的接觸,會讓他有一種不合時
宜的衝動和想要掙脫的感覺。因為怕繼續接觸下去,會讓他做出奇怪的事情。
  像是有一次和朋友在喝酒,他必須一直把嘴唇靠在已經空了的酒瓶上,才能制止自己
不會對著醉醺醺的朋友親下去。他覺得大概一切都是他的幻覺,而不是他忽然發現自己都
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
  洗澡的時候,莫名開始想起了鄰居,不知道鄰居會不會也聽到他洗澡的聲音,甚至注
意他在什麼時間回家,什麼時候洗澡。轉開熱水器,打開水沖腳,水溫漸漸變得燙到難以
忍受然後又轉成正常的熱水。
  溫熱的水沖著性器,細細地用手指清洗。他總是在準備自己的身體,將下身清洗乾淨
,毛髮像是修剪草坪一樣整理得宜,讓背上保持沒有痘痘,用沐浴乳把每一個腳趾縫洗得
香香的。牙齒每天飯後細細刷乾淨,每個禮拜用兩次美白牙膏。每天洗完澡用身體乳塗遍
。指甲是健康的淡粉,前端留下一線細細的白月牙。也看健身教學影片,在硬到哭爸的床
板上每天聽音樂做枯燥的訓練。這樣的準備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了,久到他無法察覺自己為
什麼這麼做了。這是一種執迷嗎?還是這是一個合格的(乾淨的)人該做的程序?
  他塗抹護手霜,想著是不是該去買香水。上次在剪頭髮的時候,年輕帥氣的理髮師和
客人聊天,理髮師說:「我現在都用XXX了,它那個柑橘香淡淡的很好聞,不過散得有點
快。」客人也說:「對啊我覺得XXX比較好,你用過他們新出的那款了嗎?」他忘了XXX是
什麼牌子了,只記得他陷在灰色的布沙發裡面,感覺到了文化衝擊。原來真的有人會噴香
水啊。
  講到理髮師。他最近漸漸減少剪頭髮的間隔時間,因為很容易就覺得自己的外表有點
可憎。不過除了第一次去剪頭髮成功和理髮師談笑風生,後來幾次都是他沉默地看著鏡子
裡的自己,以為理髮師會和他聊天,結果其實沒有。有點驚訝於自己能夠盯著鏡子發呆的
時間,上次來燙頭髮的時候也是全程盯著鏡子發呆。
  好像他把自己準備得最乾淨,最整齊乾淨有秩序,可欲,他就能把自己的身體端上去
給某個人。
  如果這是小說,那他會遇到一個很好的人,讓他會把乾乾淨淨的自己像是切好的生魚
片一樣整組送給他。但這顯然不是,這是幹他的現實,讓他百思不解已經不相信算命結果
(雖然是朋友幫他算的)的現實。幫他算命的朋友說,他去年遇到了一個好對象但錯過了
,今年會有一個很好的桃花,但如果不留心的話也會錯過,錯過就要等五年。他聽完之後
又陷入了百思不解,因為去年顯然沒有什麼好對象。今年大概也沒有,那麼等五年之後,
是不是又要跟他說一樣的模稜兩可的話,再讓他等五年。那他去約砲算了,趁年輕新鮮。
他哪有那麼多五年可以耗。
  他在想,這樣的城市裡面,人們到底該在哪裡打砲?那麼多個身體,那麼多等待發洩
的慾望躁動,到底會往哪裡去。大概除了旅館房間之外,沒有別的地方了吧。(想當然爾
,真是大錯特錯,後來才知道,沒有別人的地方其實就可以了。)
  他總是好想變成一種人,就是那種人,酷人。那種人會看起來像是相信自己很酷一樣
,忽然出現在路上當一個會讓人多看幾眼的路人,然後永遠不會真的認識這樣的人。他們
可能捲起袖子會是好幾個精緻的刺青,手指上戴著只是好看的戒指。穿看起來很貴的皮鞋
。長頭髮的男生,之類的。不過如果真的變成了那種人,本質上應該還是原本的那個自己
,所以自己只是一個拙劣的模仿者而已。鄰居就好像這種人,第一次離這樣的人這麼靠近
,但他們終究還是永遠不會認識的陌生人。
  鄰居因為常常打掃家裡,也很愛洗澡,一天洗兩次的樣子。打掃浴室或是他洗澡的時
候,都會從氣窗裡面飄出一種讓他感覺很懷念很眷戀的味道,好像是高中時候很好的朋友
身上的洗衣精香味,那時候他會不自覺地在各種地方尋找那種香味,當他偶然在某個路人
身上發現的時候,是一種幸福的感傷。那個高中的朋友已經非常合理地淡出他的生活圈很
久了,雖然沒人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合理。可是高中朋友的限時動態都還是會跳在前幾個,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經營起了奇怪的電子菸生意,讓他看到之後都滿難過的。但那高中朋友
也是酷人的樣子,有一天他也能變成這樣嗎,他想要變成那樣嗎?難道變很酷學會抽菸(
電子菸?)並用某種神秘的方式默默呼麻,他就會變成他滿意的樣子嗎?(聽說某個在捷
運轉好幾站的地方的大學跟某個在山上的大學,學生都快樂地呼麻。)
  鄰居也喜歡大聲放音樂。有時候會從氣窗裡聽到重低音貝斯鼓點砰砰砰,從這點來說
他算是惡鄰居啦,再加上他會很大聲地打噴嚏。鄰居是不是因為很容易過敏才很愛乾淨啊
?這個老公寓對一個容易過敏的人來說,一定不是個宜居的地方。而且電線也很舊了,又
容易跳電,冬天熱水器又冷到讓人不想洗澡了。聽房東說,如果他和鄰居兩邊同時都用高
功率的電器,搞不好會把保險絲燒斷。哇,真是期待啊。
  正如他所期待的,在某個寒流的晚上洗澡洗到一半,公寓的這層樓或是只有他這間就
整個停電了。打開手電筒爬上梯子檢查電箱,無效。整間屋子冷到哭爸,頭髮濕濕地坐在
床上,好想要馬上逃到某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溫暖地方,例如附近的麥當勞(地下室隨時
充滿也許沒有付錢的人)。
  打電話給房東,撥了四次,都沒接。就在他準備要逃離的時候,突然發現好像可以跟
鄰居求救。(而且他們就會建立起陌生人以上的關係了。)從貓眼看出去,鄰居打開的氣
窗裡透出黃色的光。他把手放在插在孔洞上的鑰匙,猶豫了好一陣子,並未打開房門。白
鐵門沉沉橫亙在他的面前,令他決定帶著一頭濕髮,躺在冰冷的床上看著月光透入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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