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視深淵
四十四章　補償
　　看著不遠處被隨扈和攝影記者包圍的市長和市長夫人，許至清心情有點矛盾，這對和
他有一面之緣的夫婦表現出的和善形象依舊無懈可擊，雖然浩浩蕩蕩地帶著一大群人拍攝
他們到育幼院發紅包和物資的行程，但卻在門口讓隨扈和記者不要跟著進來，免得嚇到小
孩子，彷彿他們真的只是出於善意，帶著保鑣是不得已，記者會跟來也並非他們所願。
　　在見過院長和其他工作人員之後，他們也沒有立即離開，而是仔細視察過各個生活空
間，接著和幾個孩子說起話來，一個直接跪在地上，一個拉了張椅子，就為了確保孩子不
用仰頭看他們，看起來一點架子也沒有。在這些孩子眼中、在育幼院的人眼中，他們大概
都是沒有缺點的大好人。
　　也許他們真的是出於真心，也許他們真的在乎這些孩子的現在和未來，至少不是全然
不在乎，否則他們的演技未免太過沒有破綻。許至清一直都知道的，同一件事情由不同人
做出來，或是看在不同人眼中，本來就會有全然不同的解讀。他因為小霜的關係早已認定
這對夫婦為偽君子，那麼他們不管做什麼，許至清都難以相信他們的善意；他父親被起訴
之後也有人挖出他父親資助清寒學生的事情，惡意揣測他是否意圖影響未成年人的價值觀
，或是有什麼更不堪的心思。
　　「啊，弟弟，這幾台暖氣麻煩幫我拿到二樓。」
　　「二四六八家各一台嗎？」
　　「六家已經有暖氣了，大台的拿到活動中心吧。」
　　「好。」
　　許至清瞥了拉長著臉站在一旁的黃庭安一眼，一手扛著一台電暖器往樓梯間走，在經
過黃庭安時低聲說：「知道小霜怎麼樣了嗎？」
　　沒有等對方的回應，許至清帶著電暖器快步上了樓，可以聽見急躁的腳步聲立刻跟了
過來，幾秒之後有意識地放緩，像是擔心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二樓的左側是餐廳和活動
中心，還有第二和第四家，或者應該稱之為給學齡孩子住的六人宿舍，第六和第八家在走
廊右側，到底再往更右方走是圖書館和諮商室。監視器裝在走廊兩端，臥室裡面沒有看到
鏡頭，大概只能算是活動室的活動中心裡也裝了一台，從門口往裡頭照。
　　臥室裡還有幾個孩子在，沒有跟其他人一起在樓下迎接市長夫婦，許至清進門時他們
就像怕生的貓一樣跳到床頭邊貼著牆，烏黑的眼睛追著他，看他把暖氣放在門口，確認能
正常運作，之後拔掉插頭，留給育幼院的人教孩子怎麼安全使用。
　　下樓之後再搬了台暖氣到第三間房間，這時有個包著棉被的女孩湊了過來，把自己種
在暖氣前就不願動作了，不知道是比較大膽，還是比較怕冷。許至清回頭看向一路跟著他
的黃庭安，說：「我去搬剩下那台大的，可以麻煩你看著她嗎？」
　　黃庭安恍然地點點頭，許至清跑了最後一趟，把最笨重的葉片式暖氣搬到了活動中心
，之後回到黃庭安所在的房間。一大一小的頭湊在一塊，兩個人小聲地聊了起來，或者應
該說是女孩嘰嘰喳喳地在說，黃庭安心不在焉地應和。
　　「大姊姊妳好高喔，我以後也想長妳這麼高，可是我不喜歡牛奶。」
　　「嗯。」
　　「我知道挑食是壞習慣，但我喝了牛奶都會肚子痛。」
　　「這樣啊。」
　　「老師她們說多喝幾次就好了，不過真的很不舒服。」
　　「真糟糕。」
　　「如果每次都很不舒服還是要跟老師說。」許至清開口，在黃庭安旁邊蹲下，「不是
每個人的身體都適合喝牛奶。」
　　黃庭安扭過頭正想開口，許至清對她比了個稍等的手勢，繼續說：「妳知道過敏嗎？
有些人不能吃蝦子，不能吃花生，這個不是壞習慣，要聽自己的身體對妳說的話。哥哥我
喝牛奶也會不舒服，不過還是長這麼大了，同樣的營養可以用別的辦法吃到。」
　　女孩疑惑地歪頭，「可是大家都吃一樣的東西，院長他們已經很辛苦了。」
　　「如果有人生病了他們會更辛苦，不是嗎？」
　　女孩想了想，應了聲。
　　「吹暖氣最好不要靠太近。」許至清接著提醒，抬頭看房裡其他兩個女孩子，「我把
暖氣移到裡面吧，蹲久了腳會麻的。」
　　「謝謝大哥哥。」
　　女孩裹緊棉被起身，小跑步回到自己的床窩著，和同伴交換了一個笑容。許至清把暖
氣抬到幾張床之間，插上插頭之後重新啟動，退回門邊看著戒心比較強的兩個女孩湊到暖
氣旁，被裹著被子的小大人拉到一旁，模仿許至清的語氣說：「吹暖氣最好不要靠太近。
」
　　許至清嘴角彎了彎，終於對上黃庭安的視線，她比許至清記憶中的要削瘦了一些，精
神倒是看起來不錯，只是滿臉寫著焦慮和不耐。
　　他在心裡對小霜說了抱歉，這樣濫用她的名頭這樣吊著她不願再產生交集的人的注意
力，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能拿來和黃庭安做交易，他只能確保不透露任何可能讓黃
庭安找到小霜的訊息。
　　「她和家人一起在不會被打擾的地方。」許至清壓低聲音說：「妳想知道她過得怎麼
樣嗎？」
　　「你──」她顯然沒有認出許至清，畢竟當時的他是顧門的，現在又對自己的五官動
了點手腳。不過知道她們過去的人也沒幾個，她不難猜到許至清和 Caroline 的聯繫。「
你是來找我的？」她問，「你想要什麼？」
　　「妳認識林洛雨。」
　　黃庭安遲疑了一瞬，「那又怎麼樣？」
　　「我想和她談談，希望妳能幫忙牽線。」
　　「談什麼？」
　　「攸關自由的問題。」
　　意識到他顯然不會明確說明，黃庭安抿著唇，說：「我和她是有私交，不過我們的家
庭背景都比較敏感。」
　　「妳要是怕被牽扯進來，可以假裝自己被我騙了，對妳來說應該不難。」
　　最後一句諷刺他原本沒有打算說出口，但積累起來的負面情緒讓他一時之間沒控制住
自己。他緩緩吐了口氣，動了動僵硬的手指，黃庭安的反應比他預期的要平靜，雖然下意
識瑟縮了一下，不過很快便恢復過來，嘴角泛起苦澀的笑。
　　「我可以幫你約她出來，她……會很願意和你談的。」
　　許至清眉梢一挑，「她和她父親關係不好的原因妳知道嗎？」
　　「就是你想的那樣。」黃庭安含糊地回答，「時間地點？」
　　「下星期一開始我都會在柒拾茶館，她只要在營業時間到場，跟服務生說要找呂先生
就好。」
　　黃庭安點點頭，「小霜她──」
　　「到時候我會請林小姐轉告。」
　　「……好。」她頓了頓，「我該回去了。」
　　許至清看向排排坐在同一張床上的三個女孩，說了聲「多謝」，聽著黃庭安開門離開
，腳步聲消失在樓下。他也差不多該回去繼續幫忙搬東西了，年後育幼院收到了不少捐贈
，今天市長夫婦也送來了一批物資，這幾天育幼院因為人力短缺在招低薪的臨時工，許至
清便是以志工的名義直接上門的。
　　他先找了個育幼院的人，讓對方知道有個房間的暖氣是開著的，接著回到一樓，幫忙
把米和罐頭搬到廚房裡。黃庭安和她的父母還沒離開，二十多個大概小一小二年紀的孩子
在院長的指示下排成一排，按照順序一個個到市長夫人面前領紅包，市長本人站在她身側
，黃庭安則是在離他們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躲避幾個工作人員舉著的手機鏡頭。
　　真聰明啊，由育幼院的人自發幫他們宣傳的效果好多了。許至清可以聽見其他人低聲
在談論市長夫婦，說他們是政治人物中的清流，說他們不像其他人那樣喜歡作秀，說他們
不管對誰都很親切，在電視上和現實中的形象完全一致。許至清默默搬著東西，幫忙檢查
有效期限和歸類，心中悶著不知道是憤慨還是無力的情緒。
　　如果當初他們對小霜做的事情被直接揭露，他們會怎麼樣呢？是會如同其他許多統治
階層的人一樣，成功地粉飾太平，還是會成為棄子，一夕之間成為被攻訐的對象？
　　在他們一開始被迫成為擋箭牌揭發其他惡行的時候，他們身邊確實爆發了幾次醜聞，
收賄貪汙的、出軌騷擾的，還有辦事不利對公眾造成傷害的，每次負責的下屬都被乾脆地
切割處理。許至清不知道實際上他們的勢力受到了多少傷害，但在檯面上，他們依舊是深
得民心的父母官，長期經營出的親善形象並未染上汙點，反倒得了公正不阿的名聲。
　　不在乎是非的人總能找到辦法捏造更多謊言，許至清似乎比當時要能夠理解鄭楚仁的
選擇，現在的他也只考慮得到夥伴的安危。
　　「太謝謝你了，一個人搬了這麼多東西，晚上要不要留下來吃飯？」
　　等市長一行人離開，該收拾的東西也差不多收拾完了，院長笑盈盈地對他發出邀請。
許至清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水，輕聲道了謝。
　　「沒關係。」他接著說：「那樣太麻煩你們了。」
　　面貌和藹的女人搖搖頭，「怎麼會？只是多煮一個人的份量，而且我們這幾天收到的
生鮮食材有點太多了，剛剛還拿到一袋活蝦，反而需要人幫忙消化。你沒有領工資，至少
讓我們請你一頓飯吧？」
　　許至清考慮了一會，「可以讓我幫忙嗎？」
　　「你還會煮菜啊？」
　　「多少會一點，至少切菜還算熟練。」
　　「哇，不得了了，有愛心又能幹，還會下廚。」院長自來熟地拍拍他的肩膀，帶著他
往廚房走，「弟弟有女朋友了嗎？要不要阿姨幫你介紹？」
　　腦中莫名浮現鄭楚仁裝扮成林小姐的模樣，許至清短促地笑了聲。
　　「看來是名草有主了？」院長揶揄地說，領著他往廚房走，雖然才不到四點，裡頭的
兩個人已經開始備料，「剛好陳大哥和小林明天初六才回來上班，今天人手比較少，不過
做大份量的食物很累喔，你不習慣不用勉強，本來你也不是來當烹飪志工的。」
　　「沒關係，我想幫忙。」在等待的過程中他也不想閒下來，「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接下來一個小時便在洗菜和切菜中度過，連院長也留在廚房幫忙，時不時和許至清聊
天。許至清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往育幼院的方向帶，聽她說起這幾年下來遇到的困難，還有
讓這些困難都顯得值得的回饋。
　　好幾次她都繞過了話題中的大象，沒有說她希望能讓孩子未來不會落入矯正中心，而
是說希望他們年紀到了之後，能順利被青少年的收治中心接手；沒有明確批評矯正中心的
手段，而是說自己相信懲罰並非最好的教育方法，就算要懲罰也要合乎比例；沒有直說曾
有矯正中心的人向她施壓，而是說這次市長夫婦的拜訪幫他們解決了一些鄰里紛爭。
　　也許是許至清想多了，也許她只是期許孩子們有個美好的未來，也許她所謂的鄰里紛
爭和幾條街之外的矯正中心一點關係也沒有。許至清打斷自己沒有意義的揣測，他來當志
工的目的已經達成了，育幼院的真實狀況和他無關。
　　但是在晚飯之後，在院長又一次道謝、送了他一份年糕之後，許至清還是提了大概有
乳糖不耐症的女孩的事情，說了自己以往的經驗。
　　就當他多管閒事吧，他們都是因為某些人的多管閒事，才能一路走到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