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阿滿與他的樹洞

作者: cherry427n (煮劍)   2022-05-27 09:55:19
阿滿與他的樹洞
  阿滿的本名裡其實根本沒有「滿」字,連相近音的字都沒有,他會被稱為阿滿,因為
他相當多疑,尋常事在他眼中都似乎有著天大的陰謀,一日一日戰戰兢兢、謹慎小心,彷
彿睡夢中都會有人提刀來砍,居然還要每兩小時設鬧鐘,就為了醒來看看室友是否圖謀不
軌。
  他的同學於是借用了曹操阿瞞的小字,換一個音,這麼暱稱起他。
  阿滿本人對這個綽號頗有微詞,但他不想讓同學們覺得自己不好相處,同時也想觀察
這群人取這綽號是否真的不安好心,逆來順受好幾個月,也默默習慣了。不知道是不是錯
覺,他總覺得他們喊「阿滿」時,比起原先以本名稱呼自己,好像親暱許多,他因此有點
喜歡上這個不請自來的綽號,卻還是不敢大意。
  在這世上,只要一個不小心,壞事就會找上門來。
  阿滿知道自己沒有白髮蒼蒼的老人家那樣經年累月的智慧,只是好歹過了二十幾載,
他多少也擁有自己的一番經歷。近期關於對人類的不信任,他首先想起的是火車站前的算
命攤神棍。
  神棍戴著一副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顯得神秘兮兮,在人來人往的街口設了一個簡陋
的攤子,攤上擺了好幾本煞有其事的厚書,人幾乎掩沒在攤子後,逢人叫喚,無人搭理。
那天阿滿經過時正巧在恍神,沒能及時拒絕,鬼使神差之間就坐下了。
  他坐下了,耐著性子聽神棍神神叨叨一些有的沒的,例如他的名字裡有個「穹」字,
這很不好,因為會讓人聯想到「窮」,是個不幸的字。他覺得這說法根本莫名其妙,粗糙
又牽強,卻還是腦波很弱地被勸著拿出錢包。神棍說他應該要用四十的倍數為底(為什麼
是四十?),給予一個隨喜的香油錢,所以他抽出了一百元鈔票,要神棍找他二十元。
  神棍抽走鈔票,又嘮叨一番廢話,最後跟他說有緣下次再來。
  沒有找零錢。
  ……誰還要再來!
  阿滿回過神來,懊惱死了,同時再一次確定這世上危機四伏,總有歹人伺機要占人便
宜,他一定要好好注意。被叫為阿滿又怎麼樣,多疑又怎樣,他就是要當一個機警而無懈
可擊的阿滿,務必要在下次又被攔下之前,早先一步識破一切並逃之夭夭。
  說到底,雖然小名承自曹操,他其實沒有那麼好鬥,遇到事情,也就是自己退開而已
。他並沒有勇氣揪起算命攤上那根「鐵口直斷」的小布旗,將之攔腰折斷,或者塞一把鐵
到神棍口中,讓那人牙根盡斷。
  除了這類躲藏在路邊伺機而動的歹人,還有另一種情況必須要小心。長年浸淫在講求
表面功夫的亞洲文化,阿滿知道很多話都不能輕信──考前來借上課筆記的同學、黃昏市
場賣鍋貼的攤販阿姨、街上覬覦行人錢包裡的三百塊的漁夫、出於禮貌而捧場的社團成員
、不希望個案崩潰而過於體貼的輔導老師。各式各樣的人。
  他們心中有所盤算,雖不至口蜜腹劍,但說的話總需要打個折。他們會說──阿滿的
筆記超詳盡的,因為本人就很一絲不苟嘛,不愧是阿滿;買幾個鍋貼吧帥哥、帥哥你的鍋
貼好了;你看起來人很好,可不可以幫我加加油;陳同學的編織作品真精緻,手好巧哦;
傷心也是難免的,這都是過程的一部分,你已經有很大的進展了,很棒的喔。各式各樣的
言不由衷。
  神棍之所以被發現是神棍,是因為窮並非他最大的問題,他的不幸有其真正的根源。
  「所以是怎麼樣的根源?」一名午休時在便利商店吃飯糰的上班族男子問道。
  阿滿瞥了對方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跟這人搭上了話。
  自上個月開始,只要中午來這間超商,十有八九會遇到這個年紀頂多二十五六歲,身
上還有著新鮮肝味的年輕上班族。超商午餐的份量根本無法讓成年男性吃飽,對方每次都
會吃掉一個便當、兩顆飯糰與一大瓶麥茶,長久下來怎麼說也是一筆開銷,即使如此這人
依舊選擇在超商度過午休,也許是就近求方便吧?
  阿滿猜想對方的任職公司應該在附近。
  下午如果還有課,他通常也會乾脆在這裡隨便吃點什麼,窩到快上課才離開。畢竟課
間空檔並沒有充足到能奔波來回租屋處外加吃午餐,他也不想跟其他同學一起在系館尬聊
,學校裡有學生餐廳,出校門不遠處也有一條美食街,但他想著要免除不必要的社交,久
而久之,便習慣這樣消磨時間了。
  因緣際會併桌幾次之後,上班族男子主動與阿滿攀談。
  也許因為這人面容端正乾淨、安分守矩,看上去也不像在搞直銷或傳教,在阿滿假意
露出空隙時,更沒有如社會新聞所報的那樣趁機給人下藥,漸漸地,阿滿放下戒心,會在
對方搭話時給予平淡的回應。
  並且因為昨日經過車站前又被神棍搭訕,忍不住抱怨了一下。
  「──根源的話,因為我不是坦率的人吧。」阿滿答道。
  「疑心病很重,連普通的稱讚都無法真心接受,總感覺對方別有居心。」他又說。
  例如雖然他很會刺羊毛氈,每件作品都是自信之作,甚至完成了一群彩虹色組合的東
方小龍,可是社團成員圍在一起鑑賞彼此的作品時,他就是無法不覺得自己得到的讚美都
是場面話。
  「可是你現在就很坦率地回答了我啊。」吃完肉鬆飯糰,上班族男子舉箸朝奮起湖便
當進攻,說話口齒不清。
  「那是因為你就像……樹洞一樣?」阿滿舀起一大口佛蒙特咖哩。
  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阿滿想。
  他們僅僅萍水相逢,談不上深交,毫無關聯,也不知彼此根底,這般無傷大雅的傾訴
便如同對海吶喊,濺不起漣漪也不會遺憾。
  對方聽懂了那個比喻,配合地發出一聲驢叫。「雖然不是真的樹,不過我剛好姓蘇耶
。根『樹』聽起來很像吧。」還哈哈笑了起來。
  「很可惜我不會剪頭髮喔。」當不了故事中的理髮師。
  阿滿很淺地勾起唇,三兩口將咖哩飯吃完。男子隨口告知了姓氏,但他並不想禮尚往
來。他們這幾次下來都只認彼此的臉,招呼往往打得很隨便,不是「嗨」就是「你來了」
,先到的一方也不會特意幫忙保留位置,相當隨緣。儘管兩人過去聊天時曾經提及就讀的
系所(阿滿連年級都沒提)或者就職的產業(男子只說自己是食品業的小職員),最重要
的名字則其實完全不曾交換過。
  阿滿喜歡這樣的疏離感,一點也不想破壞,因此他順勢站起身:「我要先走了,祝你
下午上班順利。掰掰。」
  上班族男子開朗地揮了一下木筷:「你也上課加油,不要打瞌睡喔!」
  
  阿滿反駁一句「才不會」,拾起桌上的垃圾,揹起後背包,揮揮手大步走遠。

  心理測驗還是什麼人格測驗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提問:你喜歡自己的個性嗎?
  如果題目是是非題,阿滿會選「不知道」,如果是五分的相對比較題,他會選三。
  整體而言阿滿正是這樣一個模擬兩可的人,唯有疑心病重是性格中濃墨重彩的一部分
。個性是可以選擇的嗎?是基因的注定或後天的形塑呢?聽說原始社會的人類需要耳聰目
明、觀察力仔細的哨兵,以便警戒周遭環境任何可能的威脅,那麼,也許他的某一段染色
體剛巧攜帶了那般的記憶吧。
  同學建議他可以放鬆一點、不必一直張望食堂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時,阿滿這麼回答道

  「你明明就是因為食堂阿姨少給一顆獅子頭才耿耿於懷。」同學睿智地揭穿。
  「她也許覺得我太胖了,所以才故意少給我,我要防範她突然出現,把我還沒吃完的
餐盤收走。」阿滿並不釋懷。
  「你才不胖,而且人家很忙的好嗎,幹嘛做這種麻煩事。真的是想太多。」同學吐槽
著,要分給他半粒肉香滿溢的獅子頭,阿滿趕緊將餐盤拿開,沒有真的去接。他的不識好
歹惹來對方的不滿,結果還是被迫收下一整顆肉丸;作為回禮,他將自己灑滿香菜的蘿蔔
湯送了出去。
  「你看,雖然阿滿熱愛香菜,但還是把湯給了我,真是好人。」同學欣然接受。
  「我再去盛一碗就好,又不算什麼大事。」
  「會這麼想的阿滿就是好人啊。」
  阿滿看著這個與自己同齡,笑容很清爽的同學,禁不住感到困惑。雖然好像被稱讚了
,也彷彿可以因此高興,但這樣的讚美讓他感覺虛浮。他記得自己跟這位同學都在競爭同
一份獎學金,對方這麼說,會不會其實在暗示他──如果真是好人,就自己退出吧?
  他心情複雜,快速地吃完了這頓飯,沒有再去拿第二份湯。

  前往咖啡廳的最短路程會經過車站前的大街,為了不在心煩意亂時又遇到神棍,阿滿
選擇繞一大段路前行,其後順利地全程暢通無阻。
  自己的小心翼翼果然是有用處的。他捧著紅茶,用吸管攪弄杯裡的檸檬片。
  他想爭取的獎助學金需要進行一場英文面試,為此他特意上網尋了願意互相交換技能
的對象,找到一名外文專業的研究生,為他密集訓練口說;作為交換,他會教這名學伴如
何刺出一隻圓滾滾的羊毛氈天竺鼠。因為都還是學生,所以他們找了久坐也不太會趕人的
店家作為見面地點。
  學伴發音清晰優美,令人望塵不及,阿滿本來就不是很會表達自己,說起平常不怎麼
用的外語,更加磕磕巴巴,前幾次上課的進展堪憂。還好他的學伴十分手殘,總是將毛氈
戳成一團神奇的不規則形狀,阿滿偷偷鬆了口氣,感覺自己是真的有資格教予一點什麼,
而不單純只是取用對方的幫助。
  這兩個禮拜下來,阿滿隱約掌握到了些許的技巧──說來簡單,只要假裝自己是在演
戲就好。
  說著異國語言的人不是自己。為了給面試官留下好印象,試著編造冠冕堂皇的吹噓之
詞的人不是自己。忍住不要移開與學伴對視的眼神、努力不顯露內心不安並且侃侃而談的
人也不是自己。那只是一個,為了必須爭取的事物而暫時放棄過剩的自我意識,的人而已

  ……只要這樣想就可以了。
  學伴對於他今日的進展喜聞樂見,稱讚道:「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呢!」
  任督二脈具體在哪裡呢?阿滿思考了一下,沒有頭緒。他自然不會跟學伴說其實自己
是把羞恥心都用戳針藏進毛氈裡了。
  真實的他是握著戳針才會感到寧和的那個人。將一縷縷毛料一針一針界定出應當的模
樣,即使無法徹底收拾心中的混亂,至少一隻隻小動物們都能在他手裡整整齊齊的,替他
飽藏滿腹心事,密密麻麻的戳刺痕跡誰也看不見。
  作為一個事事置疑之人,阿滿想,至少要承認輔導老師建議他接觸手工藝這件事非常
正確。

  「少年,你印堂發黑,要不要來卜一卦?」
  阿滿捧著剛做好的一對灰毛小企鵝,沿來時的原路要走回租所,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
。他認得這個聲音,不轉頭看都知道是誰。
  ……那個神棍居然會換據點嗎?乖乖待在火車站前不行嗎!
  「……不必了。」他換了個方向準備逃跑。
  沒想到對方忽然擲來一根籤筒的籤。阿滿快速一側身,閃開往自己飛來的籤,聽見那
枝木籤落在腳邊時,發出俐落的聲響。
  「算命還有這樣碰瓷的嗎!」他沒好氣罵道。
  「有緣千里來相會啊,施主。」算命師慢悠悠放下籤筒,「我來為您解籤吧。」
  阿滿完全不想理會這個神經病,也不打算去碰那枝籤。
  「什麼千里相會,你根本就糾纏不休……」他繞過籤,轉身又要跑。
  「不聽白不聽嘛,今天免費做功德,不收費喔。」算命師兩三步就走到他身邊,按住
他的肩膀。阿滿動作一頓,沒想到對方手勁不小。
  算命師掃了一眼籤號,自顧自解起詩來。
  「這是第十一籤,前兩句的內容『靈雞漸漸見分明,凡事且看子丑寅』,意思是公雞
叫了天就要亮了,希望有結果的事,會在凌晨一點到早上七點間有下落。下兩句的詩句則
是──哎這是什麼?啊!你怎麼跑了!」
  阿滿情急之下朝神棍扔出手中的東西,神棍被嚇了一跳,手也一鬆,他趕忙在毛氈動
物爭取出的空隙中跑走。
  神棍神神叨叨大聲嚷嚷,竟然還在解詩,阿滿刻意不去聽剩下的內容,一邊心想公雞
叫了天就要亮到底是什麼鬼啊有必要寫成詩嗎、一點到七點也是一天中的四分之一了,範
圍這麼廣,根本是在亂槍打鳥吧?一邊對那兩隻被自己扔開的小企鵝感覺非常抱歉。
 
  三天後阿滿在超商遇到上班族男子,分享奇聞軼事般隨口一提。
  他的說話對象縮著身子與茶葉蛋殼奮鬥,神情非常專注,阿滿本以為對方沒在聽,想
著這話題也許只有自己在意,決定下次不說了。這時上班族男子慢吞吞地回了一句話:
  「你說他看了籤號就把詩背出來,很用心啊?可能其實沒有那麼神棍吧?」
  「就算那人內容亂背或者現場瞎編一首詩我也不會知道啊。」阿滿不同意。
  「這麼說也是……你等等嘿。」
  男子三兩口吞下軟嫩的雞蛋,擦乾手指,拿出手機搜尋詩句。阿滿聽解詩時忙著逃跑
,記得的不完全,但萬能的網路還是為他們指點了迷津。
  「你看,看起來是真有那首詩,籤號也跟你說的一樣是十一號。」
  阿滿湊過去看了一眼,讀到該詩後半的兩句是「雲開月出照天下、郎君即便見太平」
,默默覺得這首詩真是有夠白話,又是雞叫又是雲朵和月亮,一點也沒有抽靈籤的神秘與
慎重。
  「可能那人一開始就挑好要丟十一號籤給我,詩也是事先背好的?」阿滿提出懷疑。
  「那這個人為什麼要大費周章這麼做呢……」上班族男子搓搓下巴。
  「不就是要招搖撞騙?」
  「結果什麼也沒騙到。」
  「沒錯。」
  沒錯,自己沒有被騙走什麼,而且順利逃過了。阿滿點點頭,露出滿意的神情,身體
隱隱泛起一種在微小危機之前全身而退的安全感。看吧,他的多疑和警戒心是有用的。阿
滿夾起一口涼麵,沾滿芝麻醬的麵條滑韌爽口,他的心和胃都獲得滿足,感覺自己重新獲
得了一點日常中的掌握。
  上班族男子不曉得阿滿為什麼突然一副安心自得的模樣,也沒多問,只低下頭提起腳
邊的後背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小鐵盒,放到兩人之間,說:「這個給你,公司新開發的樣
品,不嫌棄的話就試吃看看吧。」
  阿滿看著桌上那個樸素的鐵盒,因為不是正式商品,包裝不算精緻,整體顯得有些簡
陋。他打開盒子,發現餅乾們一片一片裝在密封塑膠袋裡,被排得很整齊,有幾種不同的
顏色與形狀。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阿滿感覺彷彿能隔著袋子聞見它們色彩上的抹茶香與蔓
越莓酸甜。
  只不過不管是鐵盒還是塑膠袋上都沒有公司相關的字樣。
  「不好吧?」無功不受祿,阿滿遲疑道。
  「裡面有我提出的一項新品唷,你吃看看嘛,再跟我說最喜歡哪個?」
  上班族男子熱切地讓阿滿猜猜看哪個是自己的創意,還說每個員工有請親朋好友試吃
的額度,讓阿滿不要有壓力,這反而是幫了個忙。
  阿滿難卻盛情,無法拒絕,為難地收下,忍不住覺得對方就是這一點了不起──如果
自己能以這樣子的口舌與臉皮去進行口試,肯定就無往不利了吧?
  他暗自希望自己能藉由餅乾盒得到一點點對方的功力加持。
  為了不要有過多的虧欠心情,他將飯後甜點的布丁送給了對方。雖然是化工布丁──
號稱雞蛋布丁但材料根本沒有雞蛋,儼然是冒牌貨──不過,總之還是好吃的。

  帶著餅乾盒回到租屋處,阿滿在大門邊四下觀望,確認隔壁房的室友不在家,鬆了口
氣。
  公共區域的廚房有些凌亂,他順手收拾乾淨,確認一切正常無虞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曾經考慮過要搬出去,找間套房自己一個人住,這樣生活上也比較不會互相干擾,但最
終還是止步於預算的限制。
  他知道有傳言說自己睡覺時每兩小時都要設鬧鐘,以防不測,這個謠傳其實不那麼正
確;他確實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醒來,但那並不是他計畫的,實在是他的室友打呼聲極有存
在感,令人難以忽略。
  原本他與室友處得還算融洽,住在一起快一年了,剛開始也有歡樂祥和的日子。室友
與他同校不同系,兩人中午經常約在學生餐廳碰面,週末也會一塊出門踏青或者爬爬山,
堪稱親密無間;只不過隨時間過去,友好情誼在不知不覺中淡去。直到現在,從能夠愉快
出遊的關係,變成眼不見為淨的各自安好。
  過去的融洽猶如湖面的波紋,是存在過的,卻也是消逝了、再無可尋的。
  阿滿百感交集,直到今日都不能釋懷,一直想著是不是自己哪裡沒做好。
  他拋開雜念,開始準備晚些的口試,複習了口試的預測題、重複背誦學伴幫忙潤過的
自我介紹、又讀了好幾遍補助單位相關的資料與背景,感覺萬無一失了,才起身將自己打
理好,換上前一晚熨好的黑色西裝。
  ──穿上不同的衣服、說著不同的語言,是否就能變成不同的人呢。
  阿滿對鏡子裡的自己彆彆扭扭地笑了下,侷促地將領帶拉齊。走出房門前,他瞄到書
桌上的那一盒餅乾,它們像是積聚在鐵盒中的某種可能性,象徵著神奇的能力與閃閃發光
的祝福,他一時福至心靈,把整盒餅乾當作護身符,塞進斜背包裡一塊帶了出門。
  他在口試用的教室前遇到在自己後一批次口試的同學,同學上下打量他整整兩回,誇
張地說「西裝版本的阿滿也太帥了吧!令人嫉妒!」,還色老頭似地拍了拍他的腰。
  阿滿閃了一下,斜背包裡的餅乾們被晃得發出輕微的聲響,同學聽見了,好奇地問他
包包裡面裝著什麼,怎麼鼓鼓的。
  「沒什麼啦。」他想趁口試前再讀一遍資料,不願意與同學太過糾纏。
  「只是一盒餅乾而已。」
  「是什麼餅乾居然要隨身攜帶?」
  同學鬧著說想瞧瞧,阿滿沒辦法,將其貌不樣的鐵盒打開,結果被迅雷不及掩耳地抽
走其中一片。
  「見者有分!」像是知道會被追討,同學迅速吃掉那片餅乾,嘿嘿一笑。
  「……!」阿滿有點不開心,但機警地意識到,也許這正是要讓他產生情緒起伏,進
而影響口試發揮的詭計?
  他深吸一口氣,把餅乾盒重新收好,悶悶不樂地不再搭理對方,被領進考場教室時,
也沒有理會同學說的「加油」。

  口試人員問他為什麼想申請這份獎學金,阿滿知道除了自己申請資料上寫的、冠冕堂
皇的理由(諸如希望能培養國際觀、開開眼界、與其他文化背景的人進行文化交流什麼的
),真正不能隨口說出的原因,其實是他真的好想離開現在這個環境。
  氣氛鬱悶的租所、充滿過多回憶的校景與遊所、無法輕易辨識居心的身邊的人們。
  自從收到那封分手簡訊後,阿滿就不太能判斷週遭的人的真心與用意了。那則訊息甚
至還不是需要付費的手機簡訊,而只是社交通訊軟體上廉價的一句話──他的前男友在交
往近半年後,最終只肯傳來輕飄飄的簡短文字,彷彿他這人自此再不值一提,儘管還住在
一起,彼此打照面時,對方的眼神卻讓他感覺自己已不存於這世間。
  他沒有足夠的存款能一邊支撐目前的租約又同時到其他地方租房子,學期中也很難排
到相對價廉的學生宿舍,日復一日,只能不自在地覷著前男友可能不在家的時機回租屋處
。如果對方有了新的心儀對象,也許會捨棄這個無謂的租所、前往其他更為光明之處吧,
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持續居住在此地,那麼也許,真的只是單純不想與他有情感上的交流而
已。
  租屋處畢竟沒有好的隔音材質,夜間隔著牆他仍能聽見對方的鼾聲。原本兩人相擁入
眠時,他還曾從中品出一點盲目的甜蜜,如今那只是一聲聲將他從睡夢中不時喚醒的魘,
戴了耳塞也無濟於事。
  有一回他臉色實在不好,在學校被關心時只好打哈哈隨便帶過,卻無意間被曲解成是
他刻意要在夜間定時起床,他不曉得該如何在不被多問的前提下作澄清,乾脆任由謠言孳
生。
  他不想將私事告知他人,過了一段煎熬的時日,好不容易才拉下臉,向相熟的同學請
求暫時交換住處。他的同學性格爽朗,說是房間夠大,不必這麼麻煩,直接收留了他,這
份好心為他提供了莫大的幫助──不必在舊居睹物心傷,他的精神也因此獲得了少少的喘
息。
  身邊有人陪伴、睡覺時耳邊沒有雷鳴般的響聲,他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同學沒有趕
他,
他也就腆著臉住下了。他以為不詢問細節是同學的體貼,畢竟對方知道自己跟「同居室友
」曾經形影不離,卻沒想到,同學以為他們只是小兩口鬧彆扭,懷著一份好意想幫忙湊成
兩人和好,居然安排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巧遇。
  阿滿不會忘記的。
  自己沒有防備地以備鑰打開同學的房門,抬起頭便看見那人冷漠又冰涼的眼神。
  「都分手了還糾纏不清啊。」那人揚聲說。
  「什麼……?」
  他還沒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體格比他更為結實的對方一步踏上前,一掌將他抵在門
上。
  「特意找了你同學將我哄來,是要求復合嗎?」那人說,他還沒能否認,只聽見更可
怕的話語繼續傳來。「我沒有辦法啦,你實在太無趣了。不過,打個分手砲的話,倒是可
以喔。」
  他當時腦袋發白,沒想到原來比起蒼白的分手訊息,還有事物能這樣傷人的心、能這
樣打碎他曾認為可稱作是愛意的東西。
  被前男友稱讚過「冷靜又穩重」的他原來是無趣的;他以為兩人都很喜歡的健行原來
是無趣的;他大著膽子被對方拉進滿水的浴缸中,那難得放縱的水聲和情意原來是無趣的
。各式各樣的無趣。愛在的時候,這些事在對方的口中與眼中明明是不同的樣貌。
  他好險好險才拖著不整的衣衫逃了出來。
  也是自那之後,他從一個平凡隨和的大學生徹底變成事事置疑的「阿滿」。
  能不去學生餐廳就不去,去的時候還要不時張望,就怕沒能及時躲開前男友的身影。
在便利商店跟陌生人併桌吃飯還很感謝這段時間至少自己不會落單。他想盡辦法不讓同學
看出端倪,對方還以為真的幫上了忙,傻兮兮地說「床頭吵床尾和啊哈哈」,但其實他開
始了心理諮商的輔導。路邊神棍說他的不幸源自於窮,也許真的其來有自?否則……父母
為他取名為「穹」時所寄予的無拘而遼闊的意象和祝福,又怎麼會完全不起作用呢?
  他好想爭取到那一筆自己勤奮家教打工、節儉過日子,都存不了的(對學生而言的)
鉅款啊,那麼他便能逃到幾千公里遠外的地方,帶著一行李箱的羊毛氈小動物,在無人認
識自己的地方,慢慢重拾那顆破碎的心了吧。
  可是這些他要怎麼跟口試人員說?
  他要怎麼跟身邊似乎相當關心自己的人說?
  又要怎麼相信輔導老師的溫言善語真能治癒自己心中傷口的十一?
  即使穿上一身整潔肅然的西裝、說出苦練而流利的異國語言、懷中揣著一盒擅自賦予
幸運意涵的香甜餅乾,他終究無法成為一個不同而更有勇氣的人。他是一個空虛破洞的人
,連綽號都不真實,他的心一點也不滿。
 

  阿滿精疲力竭地走出口試教室。
  他回想起臨走前,口試人員看不出在想什麼的笑容與沙沙作響的筆記聲,心底陣陣發
虛。
  ……他並沒有表現好。
  他與學伴準備的猜題中了不少,勝利儼然在望,他脆弱的自信心彼時正如同深秋的冰
河漸漸結成,卻忽然被問到「交換學校安排的學生宿舍會需要與其他人共住,對此同學你
有什麼想法呢?」。他說不出話。他曉得應當要回答自己很合群、性格隨和好相處、願意
與他人互相幫助與學習,要和別人一起住宿舍當然沒問題。但他說不出口。
  是他自己輸掉了這張足以展開新人生的門票。
  他一點也不想跟下一梯次口試的同學有眼神接觸,避開眾人匆匆離開,獨自走下樓層
另一側的,安靜的樓梯。一層層階梯一直一直走究竟會通往哪裡?有沒有哪個鬼故事能忽
然顯靈,讓他離開這一個令人厭煩的時空呢?他混亂地想,對自己的怒氣也一階一階升了
起來。
  他用力將餅乾盒摔在地上,鐵盒鐺鐺鐺地滾到底,形狀扭曲,一如他的神情。

  然後他得知最大的競爭對手,他的同學因為急性過敏,還來不及口試時就被緊急送去
保健中心,短時間內趕不回來了。

  打電話通知他的人是也在場參加口試的社團社友,他們沒有多少私交,但總是知道彼
此,社友也有看見他與同學的互動。電話那頭的人說,他的同學似乎不小心吃到含過敏原
的東西,喉嚨都腫起來了,並問他知不知道那片餅乾的成分。
  我不知道。他回。
  
  ──真的嗎?
  電話那頭傳來的語氣聽起來很微妙,阿滿「嗯」一聲,不再說話,手指一頓,切斷通
話。

  這算什麼?天助他也?
  他最擔心會輸掉的對象,根本沒有機會上場,不足為懼了,真是好巧?誰會相信他不
是故意讓同學吃含有過敏原的東西?一起吃過好幾次飯,他沒注意到對方有任何忌口,可
是有誰會相信這說詞嗎?他就是個跟曹操一樣卑鄙的阿滿啊。
  這不代表他就能順理成章得到獎學金,他明白。
  將自己可能的順遂建立在他人已知的不幸身上,也不是他的作風。
  阿滿想過要不要去探望同學,不過一想到可能會被許多難以答覆的問題淹沒,就感到
退卻;他安慰自己,醫生會好好治療對方的,他一個對醫學與過敏一竅不通的人,就還是
不要去搗亂了吧。
  他雙眼無神地盯著地上的鐵盒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他撿起餅乾盒,拍去盒上的塵埃,想打開盒子看看餅乾的狀況,只是盒身撞得過於歪
斜,完全卡死了。拿他人的善意作為發洩,他很懊悔;他不只辜負了自己、辜負了學伴的
用心、辜負了同學的努力、還辜負了超商上班族的一片好意。
  這樣的自己,暫且不說無不無趣了,連被喜歡的資格都根本沒有吧!
  阿滿渾渾噩噩地走出校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想去問那名上班族,餅乾是否含
有任何可疑的成分,卻沒有聯繫方式,而且現在離午休時間已久,那個人也不可能還待在
超商裡。
  他無頭蒼蠅地似四處亂轉,不知不覺間走到車站前的那條大路上。路邊商店人潮旺盛
,熙熙攘攘,車流與攬客聲此起彼落,他漫無目的的走法好幾次擋到人,被推了幾下,他
覺得都是自己活該。
  「少年喔!」
  有個熟悉的嗓音大聲叫喚著他。
  阿滿彷彿在晦暗的濃霧中瞧見一點光,即使無法辨明那光究竟來自天際之月或者深淵
的獸眼,也沒有餘裕再猶豫。他隨著那聲音走,愣愣地在一個塑膠板凳上坐下。
  「你看你印堂又更黑了,很危險喔!來,你抽一支籤,我們看看神明幫你怎麼解。」
  幾根做工粗糙的木籤被塞到他面前,他看著那些一根根彼此無處不同的木條,很想知
道它們如何能身負大任,去解決他自己都無法理清的疑惑。他的DNA若真有什麼哨兵天
性般的原始警戒心,那也肯定是想從千萬年後的便宜木籤上,捕捉到一點點細微末節,去
解讀一個於眾人無益、卻深深困擾他的謎題。
  他的餘光瞄到桌邊兩團黑黝黝的東西,定睛一看,認出那是自己之前拿來扔神棍的毛
氈企鵝,他想將它們拿回來,手剛伸出去,籤筒就抵在了他的指尖前。他只好半推半就地
抽出一枝。
  算命師抽走籤枝,塞來一條翠青色的小珠串。「好──那我們來解籤囉。年輕人,在
那之前,你拿好這串佛珠,要心懷誠念,一顆一顆仔細捻過喔。你越誠心等等解籤就越靈
驗喔。」
  青色佛珠很輕,套在手中,像是鴿爪上的腳環,顏色令阿滿想起前幾天熱湯上浮著的
香菜。算命師不曉得他腦中這些亂七八糟的渾沌,戲劇性地嘶聲長嘆,語氣深沉:「唉唷
唉唷,這籤不簡單哪──」
  「這籤怎麼樣?」
  有人從一旁按住阿滿的手,插嘴道。
 
  「欸?」算命師正要大顯神通,忽然被打擾,臉色不悅地揮手驅趕:「要算命的話一
個一個來,不要插隊,輪到你的時候我再叫你!」
  「嘿,你怎麼在這?」來人沒有理會,又拉了拉阿滿,阿滿抬起頭,發現是那名平常
只會在超商遇見的上班族男子。
  男子西裝筆挺,一反平日輕便的襯衫打扮,總是平和的五官皺了起來,眉頭深鎖,一
臉擔心,顯得跟往常嘻笑的模樣相當不同,給人一種很可靠而深邃的印象。
  「……不知不覺就?」阿滿胡里胡塗道。
  「你跟我來好嗎?」
  「唔。」
  阿滿沒有掙扎地被拉著站了起來,算命師確定這程咬金就是來鬧場的,急忙從攤子跑
出來要攔人,卻被迅速甩開,只能在後頭大聲嚷嚷:「欸欸欸!至少佛珠還我啊!」
  

  他們暫時躲在一條曲折的巷子裡,萬一有人從大路追過來,一時也找不到他們。
  「你是怎麼了?恍神恍神的。」上班族男子探頭望了下巷外,只看見人來人往的一般
行人,判斷危機暫時解除,又縮回來,回頭看著阿滿。
  「應該沒事了。那個人是你之前說過的神棍吧,你怎麼又被他拉住了?」
  阿滿沒有回話,男子疑惑地用手肘輕輕地撞了他一下:「嘿?你還好嗎?」
  
  阿滿靠著灰棕色的牆沿,牆頭擺了幾盆生長旺盛的植物,綠嫩的長長枝條尖端帶紅,
從牆頭垂墜而下,落在他身上,像是螃蟹尖銳的爪足,悄悄攀上他的肩膀。
  「……不太好。」阿滿安靜好半晌,將臉隱在植物的陰影中,悶聲回覆。
  「啊。」男子的語氣有著了然的味道,手無意義地晃了下,像在手足無措。
  阿滿猜想自己大概看起來相當狼狽吧,他不曉得自己剛剛怎麼了,好像有一瞬間靈魂
走失了,也彷彿被附身,整個人都茫茫然的。
  他聽學伴提過,在國外,很多時候「你好嗎」只是招呼用語,除非真的熟識,否則問
話者其實並不期望得到「不好」的回答;他跟上班族男子顯然不算熟,下意識回答了「不
好」,難怪會讓人尷尬。
  「沒有啦,我亂說的……沒事啦。」他試著亡羊補牢。
  他的口氣聽起來很沒有說服力,男子顯然沒信,又不好視而不見,抱著公事包糾結半
晌。阿滿看對方這樣煎熬也很難受,雖然先前很想問對方究竟餅乾裡有什麼危險的材料,
如今陰錯陽差見到了面,卻只想離開現場。
  「我先、」他打算在事情變麻煩前盡快離去。
  但男子突然想到了什麼,神情一振,搶先開口:「嘿,你說過我是『樹洞』對嗎?那
麼現在就是盡情使用的時機了哦。」
  阿滿抿唇看向男子,他的眼神應該透露出什麼,對方又再接再厲道:「保證不洩密、
童叟無欺!」
  「……」他有點承受不了對方筆直的視線,把臉又往陰影裡退,整個人躲在影子下。
  該怎麼說呢……他已經沒有能給樹洞的秘密了,現在他只想將自己藏進深深的黑洞裡

  
  男子感受到阿滿的抗拒,嘆了口氣。「真的不想說的話,那也沒關係的。」語畢腳步
一挪,往一旁走去。
  鑽進了阿滿身邊的綠影裡。
  「但讓我陪你站一會吧。」男子說,隔著一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像是一種克制的關
懷。
  阿滿靜靜地站著沒說話,男子也是。明明在上班時間一身正裝,應該是出外辦要事,
現在居然在陪一個不怎麼熟的飯友傻站。阿滿想,飛快瞥了對方一眼,看見男子悠哉地撥
弄葉端橙紅的枝條,將原先看著張牙舞爪的盆栽逗得隨風亂晃,宛如一隻站不穩的大螃蟹

  在兩人的靜默之間,巷外紛雜的人聲依舊清晰可聞。
  因此阿滿一開始沒有注意到身旁小小的聲音
  「咿唷,咿唷。咿──唷。」
  那聲音很輕,嗓音又低又軟,融進早春的風裡,聽起來溫柔極了。像是一隻小驢用腦
袋在頂人,耳際毛茸茸的柔軟觸感也隱約透在聲音之中。
  都幾歲的大人了,這是在幹嘛?阿滿無言。
  自己也是,站在這裡逃避現實,到底又能幹嘛。
  男子似乎察覺到阿滿的鬆動,自言自語道:「驢子跳樓大拍賣,樹洞今天還能收一筐
心事。」
  「……好爛的兜售技巧。」阿滿沒忍住,吐槽一句。
  「能引得目標客戶開口說話,就是好技巧啊。咿唷咿唷。這位同學,買朵花嗎?」
  「胡說八道什麼,不要亂賣別人的植物啦……」
  「嘿。」
  「什麼?」
  「你笑了就好啦。」
  男子說著,微微一笑,神情有些安心。
  阿滿沒有注意到自己被逗笑了,愣了一下,心中忽然五味雜陳。他感覺自己一瞬間變
成狠狠跌在地上的傻孩子,明明自己疼得都忘記要哭,卻被回過頭來的大人趕緊摟了起來
,對他說──不痛不痛,想哭就哭呀。
  明明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什麼啊,什麼啊。
  有話真的可以對誰說嗎。
  他的多疑性格悄悄冒出頭,警告著私事不應告知陌生人,小心被趁虛而入;與此同時
,他又無法再繼續維持自己的防備。莫非那個驢子叫聲真有什麼魔法嗎?
  「……你知道我這陣子都在準備一個口試吧?」阿滿頓了一下,強力保持語調的平靜

  男子小心地點點頭,沒有出聲打斷。
  「口試通過的人可以得到一筆獎學金,名額很少,很多人都在爭取。因為那真的是一
筆很不錯的補助。」
  隨著話頭一開,他心中的強壓下的種種不安也緩緩溢了出來。
  「不過……你給我的餅乾被一個同學吃掉之後,引起過敏反應,對方因此沒能參加口
試,也就失去的爭取的資格。我覺得是自己害了他。所有看見他吃了那個餅乾的人都會覺
得是我故意害他。」
  「──我就這樣變成一個不安好心的人。」
  「不是的、」男子想說什麼,阿滿猛地搖搖頭,繼續說著。  
  「我呢,首先是被神棍糾纏、腦波很弱就被騙錢、再來是口試表現不好辜負其他幫忙
的人……後來還害了人。本來就是個不值一提的人,現在又變得更差勁了,這樣的我也難
怪會被沒頭沒腦地被提分手,被甩還真的是剛好而已。」
  龐大的情緒原本被他壓制在平靜的水面之下,像是以羊毛氈堵起的水壩。
  他剛開始執起戳針時,總將自己戳傷,瞄準再下手又不困難,他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在
自殘,卻停不下來;好一段時日後,才漸漸能將針口對準織物而不是自己的指尖,在他手
下成型的小動物們都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無憂。
  它們被他託付了不敢說出口的想望,是刻意維持平靜日常的象徵,暗潮都在不與人知
的底下。他以為自己能這樣獨自療傷、慢慢走出陰影,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
不甘心、有多麼失落。
  有什麼東西再也不能被他故作無事地埋在心底。
  
  無緣無故失去一段原以為可以維持得更久的情誼,他也失去了一塊立足之地,懸宕的
心無處安置。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會因此活不下去、總有一天隨著時間過去就會好、反正
在他的有生之年,那段情感的長度也不到其中的二十分之一,是宛如雪花或是沙礫般的份
量。
  然而,他卻覺得好像失去了某一部分的自己,隨著戀情的戛然而止,那個自己也不明
不白地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遺留一個死因不明的空洞。而在他重新填補這個空缺之前
、重新找回自己的價值之前,竟先被釘上一層險惡的皮,他成了個活該的壞人。再不值得
同情。
  他越說越煩躁,委屈一陣又一陣如潮淹上心頭,偏偏面前有個無親無故的人,還在靜
靜地聽。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並非真正的罪魁禍首,說到底也沒人需要承受他的情緒,可是
、可是……
  他卻還是發洩了許許多多,其中大半毫無道理,最後甚至胡亂遷怒。
  「說到底你一開始幹嘛要給我那個餅乾?要是沒有發生這種事,我現在就能還是好好
的啊!」
  他吐出一句句傷人傷己、不能深究邏輯的話語,宛如糾纏而黏膩的亂線或是古沼。
  有一雙手想接近溺水之人,而他作為一個對生命的根基喪失信心的溺水者,所做的便
是將那雙手也扯落水底。那人也居然就這麼逆來順受地,任由他無端怪罪。
  他心緒激動,說完話便喘起氣來,在喘息間,他逐漸回過神來,為自己不正當的發洩
感到愧疚,以及不敢言說的快意。他遲疑地看向被自己罵了一頓的人,後知後覺出一股忘
恩負義,又丟臉又難為情,抬起手腕遮住臉。
  尖尖的葉端刮過他的手,一點也不疼,卻麻得讓人難受。他自懲似地沒有閃開。
  有一雙手抓住他的手,將他從陰影裡一把拖了出來。
  那個被無端遷怒的人一臉憤怒。
  「抱歉……」他囁嚅著道歉,強行止住心中翻湧的情緒,不敢再放肆。
  「抱歉什麼啊!你剛剛說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你的錯啊!」
  那個怒氣沖沖的人氣的卻不是不講道理的他,見他沒有反應,又重複了一次,說,你
沒有錯。口吻十分的理所當然,帶著真誠的……悲哀?真誠而堅定,彷彿那是一個「太陽
東升西落」一般無須置疑的事實。
  「你怎麼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可是……」
  「──神棍騙錢怎麼會是你的錯、前任很渣怎麼會是你的錯、身體會過敏的人亂吃東
西怎麼會是你的錯!口試要是沒過那你肯定最難過了,管其他人的反應做什麼?你的個性
相處起來很舒服,怎麼會是不值一提的人、要是有人說那些都是你不好,那就叫他們去吃
大便吧!反正腦子裡也都是大便了嘛!所以你千萬不要理會這些腦袋裡都是廢物的人說的
廢話!總 之 都 不 是 你 的 錯!」
  上班族男子滔滔不絕地揚聲說道,聲音堅定響亮,好像說得越大聲阿滿就會更加相信
一般。他不禁擔心是否會驚動起牆後的住戶,可是又捨不得制止。
  ……捨不得。
  那話語的形狀沁入了心中的空洞中,填得他整個胸腔都滿滿的。
  原來他一直以來只是希望能聽見誰對自己說這些話。
  他不敢去這樣想、也不敢同周遭人取暖,眼前這個素昧平生之人,居然輕而以舉地就
說了出口。
  話語落入耳中,直擊心底,並在身體裡流竄不已,比能勘透天機的算命師都還要更鐵
口直斷,比同學、朋友、輔導老師、他自己心中的喊話都還要鏗鏘有力,彷彿一陣足以帶
來雷雨的強風。
  他拚命堵起的心緒與長久的自疑都猛地被用力吹破,像是一張繃得太緊而破裂的船帆
,破得徹底,隨風飛向遠遠遠遠方,再也不會復返。雷鳴在他的靈魂中引起震顫,一滴雨
水呼喚了第二滴雨水,等待已久的雨季終於也落在了眼睫之間。
  他顫抖著,不由自主發出輕輕的嗚咽。
  在他願意真心接受自己值得原諒,或者說,膽敢相信自己根本沒有需要被原諒之處時
,一小片藍而清澈的天空,正從雷雨的彼端朝他漫來。

  後來牆後的住戶果然被驚擾了,他們倉皇跑離那一盆盆螃蟹蘭。後來他們一起造訪算
命攤,退還一串綠佛珠,並贖回兩隻毛氈小企鵝,以及兩個國父硬幣。後來他才知道對方
那天原來是去參加轉職面試,很快就會從原先的工作離職。後來他鼓起勇氣去見了同學,
一邊削出一整盤兔子蘋果,一邊得知那場驚天動地的過敏原來與食物無關。
  後來他搬出舊的租所,也罕於再光顧那家超商。
  後來他決定明年再申請一次出國念書的獎學金,這一回不是為了逃離什麼。
  
  後來他與一個願意以驢子叫聲哄他開心的人交換了姓名。
  在那個人口中,他是一片自由而寬廣的穹。
  如今他胸懷滿溢的,不再是心傷與多慮,更加溫柔而珍貴之物暖暖地融入他心中有過
的空洞,傷的痕跡仍在,卻微不足道了。漫長的雨季還需要一點時間才會真正過去,在那
之後,某個只屬於他的樹洞中,即將要長出一道軟而綿延的晴虹。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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