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 改編自電影《色.戒》
※ BGM:Alexandre Desplat-Lust, Caution (2007)
硃筆一圈,簽發王搴元的死刑執行狀以後,那本被張秘書交給他,卻被他掃落在地上
蒙塵的,發黃的一本舊書,書房內只有桌燈一丁如豆,而在昏暗的燈光下,易先生的視線
總不自覺地一直瞟向那本書。不可抑制,在他冷靜的外表下掩藏的是心亂如狂,一如即將
噴薄的火山。
午夜鐘聲已響,遙遠的刑場外,能想見幾發槍聲,是王搴元與他的同夥們;膽敢計劃
刺殺他,這一籌謀,足足已有了十年之久。而他與王搴元相知,自香港至上海,也超過十
載。
秘書問他:「先生,王搴元就在審訊室,您真的不去親自問審他嗎?」
易先生回答道:「其他人都已送去刑場,為何只有他還留在審訊室?」
秘書說道:「您與他,平素交情並不一般。」他說的並非是夫人與他交情不一般,而
是自己與他的交情不一般;這更讓易先生的心裡明白,名面上此人是他的秘書,暗地裡此
人向來都是皇軍派來監視他的。他易先生看起來官大業大,然而若是哪天行錯踏差,秘書
的一個字就能要了他一家子的性命。
「……我與他沒什麼話好說。」易先生低著頭,沒讓祕書看見他的表情。
直到秘書離開書房,直到行刑之後,已過去了兩小時,易先生終於翻開了那本紙頁殘
破的書──王搴元的日記。
革命黨的基地已被供出,剩餘的同夥都已繳獲;那麼,這本書便再也沒了它被翻閱的
價值;然而自己偷偷摸摸地撿起這本書來,放在書案上,藉著微弱的燈光,小心翼翼地、
百般珍惜地翻看著這些個墨字,又是為了些什麼?
※
在他收拾了閣樓那間,本是他太太預備用來和王搴元偷情,最後卻成了兩人多次魚水
的房間之前;在王搴元還未曾收下那只百達翡麗的萬元鑽錶,和他一起步出鐘錶店之前;
在那個陰暗、潮濕且下雨的日子裡,王搴元還沒坐上他司機派來的車,然後走入他的公寓
以前;遠在王搴元未曾穿上他為他打了版,親手付了訂金的一整套馬甲與西裝以前──王
搴元也不過是一名普通的知識青年。他上過大學,有過夢想,也有過對未來的籌畫。
他喜歡過村裡一起長大的姑娘;因為是獨子,家裡沒讓他上戰場打仗。當然也不是什
麼同性戀,遑論和同性做過「那檔子事兒」。
那是個下大雨的一天。
吃早飯時,易太太說:「今天有新上映的電影。」似乎是在等易先生搭話。
易先生只說:「今天公出。」
王搴元靜靜吃早餐,沒說話。
易先生說:「你呢?」看向坐對桌的王搴元。
王搴元慢條斯理吞了口裡的熱粥,擦擦嘴,才說:「羅曼史我就不看了。今日裡興許
是歸個家吧。」
他們夫妻各自出了門,王搴元自然也是要出門的,才提了傘,步出門口,卻見素日裡
熟悉的那輛黑色禮車停在屋外,原來是易先生早就神神秘秘地派了司機來接他。
王搴元坐進車子裡,笑道:「易先生做什麼這麼神秘?還得約到外頭來才好說話。」
司機沒答話,只在到了目的地以後交給他一張寫著房號的字條。
他不知道自己走進屋裡以後,沒過多久的下場,便是易先生一邊拿鞭子抽他,一邊問
道:「你是誰派來的?」
王搴元被按在牆上,光裸而削瘦的背很快就被打出幾條血痕。血沫飛濺,他疼得大叫
,嘴皮子卻很緊,「為什麼這麼問?」
易先生沒有鬆開用領帶纏繞他的雙手,只是繼續一味地抽他,就像是在對犯人用刑般
,「你成天陪著我老婆,可你們之間什麼都沒幹,怎麼可能?呵。」一聲冷笑,也不知笑
的是誰。
「嘶……啊!」皮帶重複抽打已經皮開肉綻的部位,王搴元倒抽一口涼氣,疼得嘶啞
,「你想要……想要我和你的老婆做什麼……你神經病……」
『是我想得太多?是我神經質發作?不,不可能,這個人一定有毛病。』
易先生見過太多太多的人,男男女女,老少都有,不論是以什麼身分來接近他身邊的
任何人,不是日軍派來監視他的奸細,就是革命黨──這個人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是?
他抓著王搴元,扳過他的身子,發現王搴元冒著冷汗,慘白的小臉毫無血色,眼睛裡
分明是恐懼,眉宇裡卻還猶帶著幾分不屈的英氣與傲骨。
他用力地抓著王搴元的下巴,極近地湊著他,說話時王搴元能聞見他嘴裡微微的菸味
。他頂著他的鼻尖,說:「有人了解我,知道我想要什麼,所以才派了你過來。」
王搴元冷冷一笑,眼睛往上瞅著他,彎著嘴角說:「你想要什麼?誰會知道你想要什
麼?誰會派我過來?」頗有幾分嘲諷的意思在。
易先生見他不鬆口,又拿著皮帶,朝他已經被褪去長褲,光裸的腿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
白嫩的皮肉立刻開了花,瘀青尤其明顯,在易先生眼裡卻帶著某種說不出的風情韻味
。王搴元雖吃痛地叫了一聲,眉頭緊皺,嘴上仍不饒人地繼續反問道:「為什麼別人派我
,我就要過來,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問得這麼迂迴,還要趁你太太跟朋友出去看電影的時候,派司機接我過來,就是
因為你有事情難以啟齒!你自己心裡有愧的事情,打我能解你一時的氣,難道可以解決你
一輩子的問題嗎?啊?」話說到這裡,就有幾分惡氣了。
易先生想,王搴元可能是因為平白挨揍才動了氣,竟然跟他叫囂起來,否則平時他在
自家裡陪貴婦們打麻將時,那油頭粉面的小白臉樣可不是這副德行,總是斯斯文文,還笑
瞇瞇的,哪家太太不喜歡他?
更何況,兩人出了西服店以後,在西餐廳裡,他遞菸給他抽,他斟酒給他喝,那時的
媚態可掬,總不可能是自己多心,更不可能是他裝出來的;他定然也有那個意思,否則此
時又怎麼可能單刀赴會,深入龍潭虎穴之中呢。
可一轉念,易先生又想,此人鐵定是受過極高訓練的間諜,才能面不改色地作出正常
人的反應。他的驚訝,他的不甘,他的疑惑,鐵定都只是掩飾。他鐵定現在想,撐過這些
皮肉疼,就能蒙混過關!
王搴元的身上早已被他打得血肉模糊,沒一塊完好的皮肉。易先生知道,就是繼續打
,把他打死了,這人也不會招供──他必須更深入,讓此人知道這裡是誰的主場,誰才是
他的老大。
霎時,易先生將王搴元壓在床上,王搴元也沒動,頗有伺機而動的意味,直到易先生
脫了他的內褲,他才掙扎起來,他不用轉過頭,就聽見易先生解皮帶扣的聲響,在寂靜的
房裡特別地響。
「你在幹什麼?你……?」
直到易先生強行挺入他,他才悶哼了一聲;進入得並不順利,只有一半,然而已鮮血
淋漓,從股溝到大腿內側,都是一片濕潤,寢室內甚至瀰漫著血腥味。
「啊……!」因為太疼,王搴元抽搐了一下,疼得肩胛骨都拱了起來,乾脆咬著被單
,死都不願意再叫出聲,就像是怕顯示出柔弱來。
易先生摁著他的腰肢,開始往他脆弱而軟嫩的體內,一下、一下地挺動起來,本只是
恣意逞歡,可又偏要扳過王搴元的頭來,與他親吻;像是既要強姦人家,又要人家奉承他
的強姦。王搴元不依,就咬了他。
無謀的赴會,無禮的應對,對承歡的僵硬與不熟悉,這一切的一切,都太不像是一個
間諜所為。
身為間諜,他難道不該投其所好,討好自己,然後藉機套取情報嗎?
易先生的舌頭被咬出了血,他怒眉一豎,立刻打了王搴元響亮的一巴掌,打得他耳朵
裡嗡嗡作響,眼冒金星。隨後,仍是繼續挺動。霸道,無理,強硬,不聽人話。
面對著已漸無反應的身下人,易先生本只是想著,這人沒用了,玩過就算了,那人卻
已緩過了神來,一邊微微地喘著氣,同時緩緩地回過頭來,用迷濛而噙著淚水的雙眸望著
他。
那是個什麼樣的眼神?
一時半會,易先生想了很多。
那樣的靈犀一對眼裡,會是不甘、悔恨、痛苦,然而那雙點漆的眸子裡,易先生看到
更多的,卻是可憐。
這個正在被他侵犯的男人,在可憐他。
為什麼?
易先生不知道為什麼,只好揪住他的頭髮,用力地把他的頭壓回床面。
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他摁著他的頭,繼續動腰,直到他能在他的體內發洩此時所感受到的憤怒與不安,還
有焦躁等諸多情緒。
這些是他從未對任何人生發出的情感,就算是對他的妻子也從未有過。
王搴元,這個人到底是誰?
他自認,此刻已徹底折服了他的身子骨,可他仍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因為王搴元的
心不但尚未向他屈服,甚至骨子裡頭,竟還是可憐他的。
事後,他坐在下著夜雨的窗邊,靜靜地抽著寂寥的菸。
煙霧繚繞間,他仍是個沒事人,儘管內心裡五味雜陳,對著床上倒臥的,那狼狽不堪
、玉體橫陳的青年,已不再是當初的心境;曾在下雨的夜晚,撐著傘陪他徐徐行走到租屋
處的門口之時。
當時,躊躇著要不要進屋的人,是他,易默之;而今,主動走進屋裡的人,是他,王
搴元。
窗外迷濛的月光,映照著王搴元光潔而纖瘦的兩股間,能看見白濁色的體液正汩汩流
出,混雜著血絲,浸濕了新舖的床單。
他對王搴元自然是有性慾的,但是他好不容易爬到今天這個地位,說什麼都不想因為
莽夫之舉而失足摔落。
他必須弄清楚王搴元的底細,知道他從何而來,他是誰,他為什麼要接近自己。
而那王搴元仍是一語不發。
易先生問了句:「你還是雛?」
王搴元沒回答他。只兀自發呆。
易先生又問了句:「以前沒和其他男人做過這種事?」
王搴元似笑非笑地答了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只這一刻,易先生忽然有些後怕起來,怕這人以後對著他,永遠都是像現在這般陰陽
怪氣;因為自己懷疑他、沒來由地汙衊他,甚至是玷汙了他,所以他今後再也不會像從前
一般,對自己笑臉相待。
王搴元看上去仍是冷冷的,不溫不火的,無喜無怒,像是沒了感情。
易先生的指頭用了力,他往菸灰缸裡掐熄了菸,披起衣服,起身就要離開。
走之前,見到窗外仍在下雨,便把披在身上的大衣,隨手扔在王搴元赤裸的下體上蓋
著。
他沒看見,在他走之後,王搴元臉上無意間閃過的,那慘淡的一抹笑。
※
這件事或許對兩人而言,都該是熱鐵烙膚的印記,無法被遺忘;儘管如今再也無法找
本人求證。
而在日記上,一切都簡潔,這樣寫道:
那時,興許是接了他喫了半口的菸,讓他以為我對他有這個意思。
其實,誰對誰有過意思。我都不明白,我這人能讓誰對我有什麼意思。
以前,大夥們是真不懂,易先生難道是個聖人?怎麼這麼久了,都找不到他喜歡什麼
,對什麼有意思?沒有突破口,自然就無從下手。
鄺裕民說,不論如何都不可以放棄。事實上,我很想放棄,我覺得易先生這個人實在
是無聊極了。但是今天,我發現他這個人還是有趣的。
而我這個人,不但極為悲哀,還了無生趣。以前是,現在是,以後或許也是這樣的。
我為他,受了這些折磨,而我一個字都不能提。我圖的什麼?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
易先生前後翻看過幾遍,直到整本日記的內容都滾瓜爛熟。
他想,王搴元沒有交過女朋友,訂婚的女友改嫁,他當時的反應鐵定是個雛兒;是的
,他一定沒有同其他男人作過這檔事;他這一生中最親密的人,一定只有他一個人了。就
算是那個鄺裕民……也不過是個有勇無謀的東西。王搴元想必是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鄺裕民
對他而言是個什麼東西。
易先生堅信,在遇見自己之前,王搴元斷然是個清白的處子之身,可是儘管如此,那
又如何呢?
那一眼匆匆回眸,他對自己的溫柔與憐惜,他戴著那只百達翡麗的手握住自己的溫度
,都已經被埋屍在刑場刨開的大坑裡了。
易先生打開書桌的抽屜,裡頭裝著那只他不敢再看的百達翡麗。
易太太曾說:「你看人家馬太太的老公,錶都換了幾支了,怎麼就屬你,官都作得比
別人大,卻連一支東方錶都捨不得買?」
王搴元在麻將桌邊吃酥餅。馬太太挑了個芝麻的給他吃。那天是他第一次提到了熟悉
的西服店,說自己平時也會去那裏作幾身衣服穿。
姓王的一聽見易太太的話,也陪著笑臉說道:「東方應該不襯易先生的氣質,百達翡
麗比較好看呢。」
易太太聞言,笑道:「百達翡麗?那多貴啊!如今是戰爭的時候,多少戶人家好幾年
的糧錢,也就和這一塊錶相抵了。別讓人家看見了,還拿來挑事。」
易先生倒也不怕有人挑事,但是不知為何,他一直沒曾想過特意去為某個人,挑選某
件禮物;就是連買給自己好看,都覺著懶。興許這一生,也就這麼百無聊賴地過去了。作
長官的木偶,作他們的白手套,如此而已。
看見易太太滿面春風,也見到王搴元媚眼如絲,易先生卻總有種錯覺,總覺得,與其
說王搴元是在看易太太,不如更多地像是在觀察自己的反應,偷覷著自己,時時刻刻,那
對賊眼睛都在瞟著自己,瞅得他坐立難安,心緒浮躁。
他久經風雨,有恃無恐,就是日本人的高層飄洋過海,親自到中國來向他問話,都能
不動如山;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能如此挑起他心緒者,絕非凡夫俗子,怕不
是個高手。而他無聊的生活裡,也許久未曾與高手過過招了。
「易先生,你幫我接手吧,我今天手氣不順,一直打輸牌有什麼意思?打牌當然還是
玩贏的才舒爽。」
王搴元讓出了位置,只幫他看牌,還不忘捏了捏他的肩膀。「硬得很,壓力大吧?」
他往易先生耳邊偷偷說了聲,也不知說的什麼骯髒話,著實令人有些心癢。恨不得偷偷捏
了他的手,卻被他巧妙躲閃開來,只用手指頭,往他手背上若有似無地爬了爬,宛如隔靴
搔癢。
易太太沒注意,只提到:「你也幾年沒換套新的衣服了吧?這樣怎麼去南京見長官。
」
王搴元正好就著話頭說道:「你們初到香港,不也人生地不熟嗎?我剛好有知道的西
服店,師傅又細心,可以算你們便宜點呀。」
易太太笑道:「好雖好,只怕排不上號,內子三不五時就得公出。」
王搴元回答道:「有什麼難辦的?我隨易先生到店裡,親自向師傅請託,師傅一定幫
我排出空檔來。」
「怎麼就不問我要不要你陪呢?」
易先生正要撿口酥餅吃,王搴元識趣,就替他捧過來了,易先生卻從點心盆裡夾著了
一張紙條。他還沒拿住,王搴元的手,就在麻將桌子底下,肆意地將那紙條往他袖子裡頭
塞,塞得深深的,纖細的手指頭撫摸在他的腕上,脈上,溫度進了他的血管裡,酥酥麻麻
的。
那上頭寫著的電話號碼,字跡雖娟秀,然早已暈開,褪色。那串數字瞭然於心,無法
忘卻,往如昨日之事。
若說不是刻意引誘,可當他初次破身之時,對自己的那些驚詫,又不像是作假。
究竟是無意間遞酥餅時,觸碰到的,那纖柔軟嫩的掌心;抑或是更衣後,穿著合身馬
甲,腰細腿長的身材,還有那疏朗俊秀的笑臉與明眸,哪個更使他動容。
易先生將那本泛黃的日記,與那塊百達翡麗,以及那張破爛的,墨水暈開的字條一起
鎖進了抽屜裡,直把鑰匙轉了一整圈。
他上了鎖,但願從此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像王搴元一樣,窺得他心中的任何秘密,知
曉這些問題的答案。
別像王搴元一樣,在滿是日本人的偌大酒館裡,關起和室的門,獨自用他家鄉的小調
子,向他溫軟地哼唱道: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