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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過去，皮拉歐開始習慣行動不便的生活。
一早起床，不須他開口，諾魯就會事先要求伊修達爾空出浴池，讓皮拉歐游泳。皮拉歐會
在浴池裡待上大半天，才在諾魯的催促下回房。
他的傷勢一日日好轉，他在房裡坐不住，諾魯建議他到戶外觀看貴族們打馬球，他沒見過
馬球，便感興趣答應了。
埃德曼莊園前有一片偌大的草原，他坐在場邊，看貴族們分成兩隊，騎馬揮動球桿，貴族
們彼此追逐，碰撞，輪流將球打進洞裡，諾魯坐在他身側，解釋規則給他聽。
沒有下場的貴族們坐在巨大的陽傘下方觀賽，有幾位貴族一度想靠近他攀談，諾魯立刻展
示他健壯的肌肉，趕走不速之客。
他雖然覺得無趣，但不需要與不熟識的人類談話也令他鬆了口氣。他不打算在他傷勢未癒
的情況下主動招惹麻煩，哈德蘭和他分析過，號稱使用藍玫瑰修復傷口的他勢必會引起眾
人的好奇與探查。
哈德蘭白天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但傍晚總會帶著不同種類的魚回到莊園，狩獵者帶回來的
魚種屬於深海魚，大部分長相特異，毒性極強，無法食用，哈德蘭便找來一個透明的大水
缸，將那些深海魚都放進去飼養。
他注意到狩獵者左手腕的傷口遲遲沒有痊癒，但哈德蘭總會扯開話題，問他怎麼判斷哪種
魚能吃。
大海裡有許多可食用的魚種，他有些意外哈德蘭總會抓到那些不能吃的，於是解釋了幾個
要點：魚身的顏色不能過於鮮豔，魚的長相不能太過醜陋，魚受到攻擊時不會放出毒素等
等。
他們避談感情，避談刺殺，正常交流的談話次數愈來愈多，他們的相處模式回溯到一同旅
行的初期，他們會介紹各自的領域，藉機了解彼此，同時學習選擇適當的態度對應話題。
某一日，哈德蘭興致勃勃地問：「皮拉歐，你之前說過你跟三頭黑鷺鯨打架，還打贏了。
黑鷺鯨能吃嗎？」
吃。黑鷺鯨。
皮拉歐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單詞被放在同一個句子裡。他罕見地呆愣數秒，在消化狩獵者的
問句後，他以五味雜陳的表情道：「通常我們不會主動獵捕黑鷺鯨，牠是北之海域最凶猛
的魚類。要吃魚，我們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但牠可以吃，對嗎？」哈德蘭執著地問。
「——可以。」
哈德蘭若有所思，又追問黑鷺鯨經常出沒的地點，皮拉歐如實回答，又勸道：「你不要去
抓黑鷺鯨，太冒險了。我沒聽過人類成功捕獲黑鷺鯨的紀錄。」
在刺殺夜之後，這是皮拉歐第一次放軟了聲調。
哈德蘭並未答應，轉而遞給皮拉歐一把眼熟的藍寶石匕首，「那天晚上刺客把它掉在現場
。這是不是你們的東西？」
皮拉歐接過那把匕首，用指掌丈量刀鋒的長度，觀察刀柄上的雕刻，爾後，他拿出自己的
匕首「緘默」進行比對。
燭光在他的臉上錯落，他沉下臉，「沒錯。而且這是一把理斯家族的匕首。」
「你們有很多把類似的匕首？」哈德蘭曾仔細研究過這把藍寶石匕首，鍛造這把匕首的工
法超過人類的技能。
「每一位成年的漁人都能以共鳴力召喚與自己共鳴度最高的匕首。」他向哈德蘭展示「緘
默」，「我這把『緘默』是最好的，它曾經掛在理斯家族的殿堂，是理斯家族最偉大的祖
先伊薩克振鍛造。」
「那其他的匕首呢？」
「北之海域有不少鍛造師。只要鍛造師鍛造的匕首得到認可，鑲嵌上藍寶石，那把匕首就
會在每一位漁人的成年禮上被漁人挑選。」
哈德蘭細細觀察皮拉歐手中的「緘默」，「匕首的用處是什麼？」
「成年禮物，身份證明。」皮拉歐遲疑一秒，狀似自然地移開視線，「還有——求偶的信
物交換。」
那一刻，兩人同時意識到，這些日子裡，皮拉歐一次也未曾提及求偶的話題。
哈德蘭扯了扯唇角，「早點休息。」他說，無法掩藏語句裡的失落。
○
這段養傷的日子裡，皮拉歐與諾魯相處得不錯。兩人交換不少狩獵的技巧，皮拉歐教諾魯
怎麼更快速地在水裡前進，諾魯教皮拉歐怎麼使用弓箭。
這一日，諾魯決定打磨保養他的刀，皮拉歐蹲坐在他身側，在諾魯的刀與臉上來回掃視，
諾魯知道這是漁人在尋找問問題的時機。「你有事想問就直接問。」
皮拉歐求之不得，「哈德蘭說他對你有救命之恩，是什麼救命之恩？」這個問題一直放在
他心裡，但幾經考慮，他決定把它留到與諾魯建立起一定程度的熟識之後。
「唔，哈德蘭連這個都跟你說。」諾魯微訝，「哈德蘭向來不會對別人解釋太多。」
「如果我們要相處很多天，我總要知道看守我的牢頭是誰。」皮拉歐不置可否。
諾魯望向北方，陷入回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當時我還是訓練生。」
十幾年前，他們都還待在訓練營受訓，某一次任務地點在斯堪地大草原，諾魯當時意外脫
隊，驚動餵食的母鮑獅，哈德蘭敏銳地察覺到隊友的生命危險，一箭引開母鮑獅的注意力
，卻也暴露出自己的位置與整個探險小隊。
哈德蘭迅速制定計畫，讓艾蕾卡誘敵，自己埋伏在草叢間，一箭射中領頭的母鮑獅，再讓
力大無法的法恩斯趁隙砍下鮑獅頭，鮑獅血噴濺整片草地，驅逐剩下的鮑獅群，探險小隊
才化險為夷。
「多虧了哈德蘭，我的腦袋還完整地連著我的脖子。」諾魯下意識撫摸自己的頸側，彷彿
在確認上頭沒有任何斷口。
皮拉歐想，這就是盧考夫曾在伊爾達特提過的鮑獅任務，一個哈德蘭與艾蕾卡擁有絕佳默
契的證明。
「其實保護你的任務不難。只要哈德蘭開口，我一定會幫忙，但這是頭一次哈德蘭跟我討
救命之恩來保護你，在我看來，那更像一種宣告。」
「什麼宣告？」皮拉歐問。
諾魯將刀鋒換面，加了點水繼續磨。
「你大概聽其他人說過，現在的哈德蘭和以前差很多，他比以前更冷漠，不願意和人多交
流。若問我的意見，我會說人的個性再怎麼因為外在環境而改變，都不可能變動真正的特
質。以前的哈德蘭朋友很多，但他不會公開表現個人偏好，也很重視隱私。我們若想幫他
慶生，都是問艾蕾卡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因為他們兩個認識最久。」
「哈德蘭很執著於私領域的劃分，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諾魯拿起刀，檢視刀面上
自己的倒影。
「但是這次，他不怕其他人知道他對你的重視。而且，我想他是有意如此。」諾魯笑了笑
，以不合他身形比例的靈巧心思道：「我說這些，不是希望你做出什麼回報，只是以一個
局外人的立場多事地提醒你對他的特別，不至於忽略他的付出。」
皮拉毆別開視線。
他在意人類和漁人之間的立場問題，哈德蘭乾脆將自己與他綁在一起，宣告大眾自己的立
場與漁人一致。那確實出乎他的預料。
覆蓋在心臟上的冰層倏地裂出數道淺溝，悄然向下滑動。
「請問——」
怯弱的女聲打斷皮拉歐的感觸，莫索里小姐撐著小洋傘，站在五步遠處，她細微的聲音幾
乎被馬球的撞擊聲淹沒，倏然橫過身的諾魯高大壯碩，更讓她輕輕倒抽一口氣，不自覺地
倒退一步。
「敏麗。」皮拉歐示意諾魯退開，壯碩的狩獵者在判斷莫索里小姐毫無威脅性之後，往旁
讓開兩步。
莫索里小姐握著小洋傘的指節微微泛白，她蒼白著臉怯怯地朝兩人走進幾步，「我聽說皮
拉歐閣下受傷了，想來問候。」她從身後抽出藏匿的一束鮮花，乍看像是罕見的麟花花束
，但細看即可發覺那是帶粉的鈴蘭花。
「我想送皮拉歐閣下這個，祝你早日康復。」莫索里小姐咬著下唇，欲言又止，似乎想徵
求再上前一步的允許。
皮拉歐打量她。來到埃德曼莊園後，莫索里小姐可以稱得上是第一個對他友善的陌生人，
他不相信怯弱的少女能有什麼危險性，但他確實不會再掉以輕心。
「謝謝你的花。」皮拉歐慢吞吞地伸手，接過莫索里小姐遞來的鈴蘭花束，他的指尖擦過
少女的指節，莫索里小姐驚嚇得瞬間抽手，鈴蘭花束頓時落地，數朵綻開的鈴蘭花折落在
地。
「抱、抱歉。」莫索里小姐將被皮拉歐蹭過的手指藏到身後，垂下頭，秀氣的耳廓微微泛
紅。
「皮拉歐。」
皮拉歐側過頭，哈德蘭大跨步走到皮拉歐身側，垂首凝視莫索里小姐，聲調溫和，「莫索
里小姐，午安。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
狩獵者的溫和似乎降低了莫索里小姐的怯弱，她鼓起勇氣抬頭，看著並肩站在一起的兩人
。
「莫索里小姐？」狩獵者又問。
她看到哈德蘭往皮拉歐靠近，侵入對方的私人空間，指掌輕輕搭在皮拉歐的肩膀上，漁人
既沒有抗議狩獵者的姿勢，也沒有流露對狩獵者的親暱。
她看不懂這兩人之間到底多親密，但這不妨礙她此行的目的。
「我只是想告訴皮拉歐閣下一件事。」她輕聲說，同時悄悄往外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成
為不少貴族的目光焦點，不禁瑟縮地垂下頭顱，「——也許、也許大家會覺得很失望。」
她咕噥道，「但是我覺得，能用在正確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抱歉？」哈德蘭試圖捕捉莫索里小姐幾近氣音的字句，「什麼正確的地方？」
莫索里小姐緩緩抬頭，凝視她的哈德蘭與皮拉歐眼底只有專注耐心，沒有浮現他人眼中常
見的不耐。
她忽然有了更多的勇氣。
「就是、就是救人。」她的聲音隨著脫口而出的信念逐漸變得堅定，「它本來的目的就是
為了救人，那早用和晚用都是一樣的。」
皮拉歐瞬間聽懂了，暖流滑過他的胸口，「謝謝你，敏麗。」
哈德蘭早就受夠這些日子裡來自眾多斯堪地貴族兼具打量與指控的目光，莫索里小姐是第
一個以如此寬廣的心胸接受現實的貴族。
「你比他們有智慧得多。」哈德蘭微笑，表情隨著態度軟化。「有時候，我們會驚奇地發
現年紀增長不代表智慧的累積。」
莫索里小姐微窘，「每個人追逐的目標不一樣。」
「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麼，而有的人在追逐從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那就是煩惱的根
源。」哈德蘭寬容地道。
莫索里小姐若有所思，半晌，她綻開如百合般純潔的笑容，「杜特霍可閣下，你看得很明
白。我終於理解你為什麼會做出不同於一般貴族的選擇。」像是加入探險隊公會，離開埃
德曼莊園，甚或放棄爵位。
「我很慶幸能找到認同我的價值觀與選擇的人。」哈德蘭不經意看向皮拉歐，漁人對於他
們近似啞謎的說話方式不感興趣，正彎身撿起地上那束鈴蘭花。
狩獵者目光裡無法掩藏的繾綣讓莫索里小姐驀地紅了臉，「午安，杜特霍可閣下，皮拉歐
閣下。」她行了一個仕女禮，撐起小洋傘踏著小碎步離開。
哈德蘭垂眸望向皮拉歐手中的花束，鈴蘭不是搶眼的花，經過那一摔後又落了幾朵，但剩
餘的鈴蘭花在陽光下仍然生氣蓬勃，像拿著它的那名少女。
「花很漂亮。」哈德蘭輕聲說。
皮拉歐挑起眉，「那就送你吧。」他倏地將鈴蘭花束塞進哈德蘭懷裡，隨即蹲到正在磨第
三把刀的諾魯身側。
哈德蘭長吁一聲，嘆息裡帶著縱容與無奈，他將鈴蘭花束擱在皮拉歐與諾魯之間的草地，
「莫索里小姐的心意，我放在這裡。我先去捕魚。」他又看向皮拉歐，漁人正專心觀摩諾
魯如何磨刀，沒有分出一絲注意力。
哈德蘭不免有些失望，但隨即打起精神，他還沒捕到皮拉歐想要的魚，在那之前他都不會
放棄。
他一轉身，皮拉歐立刻抬頭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狩獵者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你們倆真可愛。」諾魯冷不防地說。
皮拉歐悶不吭聲，頸側那片宛如翠玉的薄鰓緩緩刷上一層淺淺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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