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海盜電台 50

作者: houseau3 (House)   2022-06-20 11:08:48
第三部分 凝視深淵
第五十章 至清
  等到他的世界只剩下不到兩平方公尺的一張床,曾經讓他覺得壓抑的方正棋盤是否也
會變得寬廣?許至清坐在曾經和 Sue 一起跑過的釘子區公寓樓頂,望著染上夕色的城市
,街道上可以看到學生三兩成群地往不同的補習班走,同樣制服的通常走在一起,但偶爾
一團白之中會混入一點藍或是綠。之前接觸多了,許至清一眼就認出了公正高中的學生,
和其他學校比起來,他們和他校學生接觸的狀況明顯更少,一個月前的醜聞多少還是有尚
未消散的影響,許至清希望那些孩子至少能夠平安順利地畢業。
  再往更遠方看,他找到了小霜和母親一起搬進的高級住宅區,之前在透過諮商師轉交
到鄭楚仁手上的信裡,小霜說了自己被矯枉過正的母親養胖了太多,以前從來沒有這個習
慣的她不得已開始運動,好在大樓裡有健身房,她不用踏出家門太遠,有時候她也會在社
區中庭繞圈跑步,因此認識了幾個會在差不多時間出門遛狗的鄰居。她聽起來過得很不錯
,從字跡來看手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幾乎看不到顫抖。不知道她看到新聞的時候會怎麼反
應,希望不會衝動之下做出冒險的事才好。
  然後他的視線回到自己過去半年的家,不知道鈴鐺和 Sue 在做什麼呢?鈴鐺大概還
在愧疚,而 Sue 大概還在生鄭楚仁的氣吧,等到接下來的消息傳出去,就要改生他們兩
個的氣了。許至清希望至少鈴鐺心理的負擔會輕一點,他知道雖然鈴鐺年紀比鄭楚仁大,
實際上卻比誰都要仰賴鄭楚仁,虧欠心理也比誰都要深。
  幾個小時前他親眼看著林正明的人把監視設備一一拆掉,將錄音錄影和相關資料銷毀
,監視人員也從附近的據點撤了出去。許至清原本正要在不暴露自己動機的前提下,要求
林正明讓鈴鐺和 Sue 回歸正常生活,不過吳謙仁主動先提出了這點,說是要將他們這邊
和鄭楚仁有關的一切線索都解決掉,這樣陳忠義那方暫時有的就只剩鄭楚仁的自白,他們
大可以隨便替鄭楚仁的行為找個解釋。
  至於鄭楚仁可能拿出的證據,許至清知道他有 Caroline 成片的檔案,其他的無法確
定,不過就許至清對鄭楚仁謹慎程度的了解,他應該不會留著太多其他資料。如果只是成
片,許至清在加入 Caroline 之前作為支持者留過備份,吳謙仁和林正明這些年來也都有
建檔,就算鄭楚仁的檔案更齊全,建立時間也比較早,依舊不是什麼關鍵性的證據。只要
他們先把事情鬧到眾人皆知,陳忠義就不好翻盤。
  「不能是我出這個頭。」林正明說:「不然檢察總長會站在他那邊。我不管你們之前
有什麼恩怨,但這個功勞得由吳檢察官攬下來。」
  不難猜到他們合作是怎麼談的,林正明會從競爭高檢署檢察長的位置轉為支持吳謙仁
,條件是等吳謙仁爬上去,他得幫林正明把現任的檢察總長拉下來。
  這些都和許至清無關了,他要的只有確保大家的安全。
  他需要做的只有演好這場戲。
  等夜幕落下,晚間新聞即將開始,現在是許至清上場的時間。他拿出吳謙仁交給他的
手機──許至清可以不去想自己在和誰合作,可以把這一切當成單方面的利用,但那只是
自欺欺人,他太渺小了,為了確保他的犧牲有價值,還得借助也許這輩子唯一真正恨過的
人的力量。
  開始吧。手機收到訊息時許至清就刪掉了,連點也沒有點開。「開始吧。」他對自己
說,打開直播之後模仿父親的習慣彎起眼睛,露出靦腆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哪個角度看起來和父親最相像。
  「你們好,我是許至清,許閔文老師的兒子,也是很多人知道的 Caroline。」
  他用的是官方媒體前主編的帳號,直播畫面也會如同 Caroline 過去經常使用的做法
,劫持新聞台的訊號公開播送。他沒有問吳謙仁怎麼能拿到這種東西,他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和媒體的關係很近。
  「年紀比我小的人可能很多都不知道我爸爸是誰了,畢竟他的作品一直陸陸續續在被
下架,他被逮捕之後更是全部從網路上消失,能找到的實體專輯也被蒐集起來銷毀。也許
你們在網路上看過有人提到『火苗老師』,那指的就是他。」
  即時留言區不斷有人在刷問號和驚嘆號,還有人傻傻地直接問火苗老師是誰,以及閔
文這兩個字為什麼打不出來。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這首歌。」許至清哼了一段《晚安,祝好運》,「有段時間
很紅,我媽媽任職的大學圖書館就是用這首歌當閉館音樂。」
  腦中浮現的有父親的歌聲,也有鄭楚仁的歌聲。
  「我爸爸是在十二年前,我十四歲的時候被逮捕的。警察來得很突然,連門鈴也沒有
按,直接撞開了我家大門。那時候是清晨,我被吵醒的時候就看到媽媽站在我房間門口,
讓我乖乖待著不要出來。我沒有聽她的話,我知道有壞人想要帶爸爸離開。」
  許至清指著自己額頭的左側。
  「這裡,我那時候被用警棍打了一下,一開始有點凹,後來腫得很大,不過消下去之
後沒有留下疤痕。這件事後來被拿來威脅過我媽媽,說我們如果不安分一點,就用襲擊警
察的名義把我送到重點矯正中心,也許到成年前都不會放我走。」
  明明心為了父母這樣痛過,他的身體卻彷彿完全忘了這件事情,看不到一點痕跡。
  「啊,好像扯遠了,總之……我爸爸很快就被判有罪,入獄服刑了。五年多的時間,
回家的時候半條命都沒了,或者更少?之後他的身心狀況一直很糟糕,過世之前的四年間
躺在病床上的時間比能下床的時間多。我有時候會想他是不是只是為了我和媽媽多撐了幾
年?他被從我們身邊奪走了五年,他也想還我們五年,只是最後健康實在惡化的太快──

  直播被突然切斷,許至清登入又一個前官方主播的帳號,再次重複同樣的開場白,「
你們好,我是許至清,許閔文老師的兒子,也是很多人知道的 Caroline。剛剛說到哪裡
了?對了,我爸爸出獄回家的事情。那時候我其實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能做什麼,我爸媽理
想中的世界真的存在嗎?」
  警車鳴笛的聲音開始逼近,許至清該加快速度了,他站起身,伸展了下雙腿,等會沒
有人能在他失誤時拉他一把,也沒有人能幫他爬到獨自一人爬不到的高度。
  「那時候我想到媽媽曾經跟我說過的真實故事:幾十年前,在另一個國家,曾經有一
群人為了衝撞國家對廣播的限制,選擇從外海發送訊號,播放國家廣播電台不願播放的音
樂。他們的根據地是一艘船,船的名字叫 Caroline。」
  他沒有再看著鏡頭,視線掃過眼前高低錯落的建築,在心中描繪奔跑的路徑。
  「那就是 Caroline 的起點,我想替失去聲音的人說出他們的故事,我想在這個籠子
上撞出一個洞,讓真相能夠見光。虐待、偷拍、黑心藥品、權勢濫用,受害者報警也得不
到正義,加害者連小孩打手心那樣輕微的懲罰也沒有。不管我能做到多少,我都想盡量去
做。」
  直播又斷線了,手機直接被遠端鎖定,許至清拿出最後的運動攝影機,牢牢綁在肩膀
上,同時在心中為搶了伙伴的功勞說了抱歉。
  「我是許至清,許閔文的兒子,也是 Caroline。」
  來了,整整四輛車的人兵分多路,一隊闖進他所在的大樓,一隊守在大樓門口,另一
隊往對街的住家走去,最後一隊各自散開。這是不是太大陣仗了一點?他也不是什麼高危
險通緝犯,只是個跑步速度快了點的一般人。許至清暗自挖苦自己,助跑幾步之後翻到另
一棟大樓,將鏡頭對準下方的警車,同時解釋:「剛剛的話大家都有聽到嗎?總之我爸爸
被關了五年,我和媽媽也被威脅騷擾了很多年,因為這樣我才會當起 Caroline,希望能
揭發當局不希望被揭發的真相。現在我的身分被發現,他們就立刻來抓我了。」
  砰。旁邊大樓頂樓的門被用力甩開,許至清對一窩蜂湧出來的黑衣警察揮揮手,轉身
便往另一棟住家跳。他看見一扇扇原本透出燈光的窗戶暗了下來,或是被窗簾遮掩住,像
是擔心自己會因為被當成目擊者而惹上麻煩。不過也有反倒走到陽台上的住戶,雖然是少
數,但也不只有一兩個人。他們對許至清拋來沉默的目光,沒有幫忙的打算,不過也沒有
移開視線。
  「看,他們為了我一個人可以出動這麼多人力,可是卻不願意去查那些真正造成無數
傷害的人。」
  助跑、起跳、翻滾,繼續向前奔跑。後方緊跟著雜亂的腳步聲、撞上東西的聲響、沒
有壓抑的咒罵,前方的樓頂也出現了和逐漸黑沉的夜色幾乎融成一體的身影。許至清拐了
個彎,跳到下方陽台的欄杆上,順勢前跳,落在矮了一層樓的屋頂。剛才散開來的警察往
哪去了?許至清一邊跑一邊掃視周遭,同時在喘氣間繼續說著話,即便他並不確定還有多
少人能聽見。
  「三年前幼兒園虐待兒童的事情被揭露之後,幼兒園是關門了,有幾個幼師是被逮捕
了,但幼兒園的園長沒有被吊銷教保資格,甚至還在其他縣市再次經過遴選成為又一間公
立幼兒園的園長。兩年前中央藝術大學的教授被踢爆長期利用職權和家庭背景強迫學生,
雖然事情鬧大之後他曾在鏡頭前道歉,也辭去了教職,卻在訴訟開始之前被送到國外,整
件事不了了之。」
  許至清聽 Caroline 的大家說過一個個他們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的結局,每一
次他們都盡了力,但有時候就算沒有一個人犯錯,最終依舊可能迎來失敗,尤其是在和大
環境做對的情況下。
  「東城酒店大規模偷拍換取利益的事件,大概算是究責力度最大的一次了,但即便如
此,他們的客戶卻沒有付出一點代價,長期幫忙酒店封口受害者的分局長雖然丟了原本的
飯碗,現在卻成了一名矯正官。很好笑吧,光是唱一首禁歌都能讓歌手被吊銷證照,必須
經過兩年的『再訓練』才能再次接受評級;真正劣跡斑斑的人卻能一次次回到政府體系中
,再次加害於人。」
  林正明和吳謙仁都沒有要他拿捏說話的界線──當然就算他們這麼要求,許至清也不
會聽──前者似乎是不在意,後者則是樂見其成。「你就不怕我把你做過的事都說出去?
」許至清忍不住挑釁。吳謙仁一點也沒有上鉤的跡象,輕描淡寫地說也許這樣更好,他和
媒體的關係已經讓上頭開始有所顧慮,多個汙點,他不僅能讓政敵放鬆戒心,還能順勢營
造身處高為依舊勇於認錯的形象。
  某種程度來說他其實很好懂,吳謙仁要的只有不被任何人壓制的權勢,為此他可以針
對任何一方的人。
  許至清不想懂他,寧可相信父親是遭受惡人針對的受害者,而不只是一個人升遷路上
的墊腳石。
  「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在做的事情到底有沒有意義,這個社會還有希望嗎?就算能幫
到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就算能暫時改變一個家庭、一個學校、一個轄區,回歸『常
態』的力量似乎總是比改變的力量要大。」
  砰。鳴槍示警的聲音,許至清扭頭看了一眼,追他的人似乎變少了,是跟不上了,還
是換了策略?他翻過欄杆,跳到下方的陽台時和屋裡的中年女性對上視線,讓他訝異的是
對方沒有退開,反倒是拉開了落地窗。許至清連忙遮住鏡頭,對她擺擺手之後跳到另一個
陽台上。
  「我沒有答案,我到了現在還是沒有一點頭緒。」許至清撐著牆緣把自己拉到又一個
樓頂上,給自己半秒的時間喘口氣,「但是有人曾要我不要停止思考,有人曾說過與其等
待能夠助燃的東風,不如自己成為那道燎原的星火。」前者是鄭楚仁和他說過的話,後者
是他父親筆下的歌詞,「也有人告訴過我:『要打破旁觀者效應只需要一個人的挺身而出
。』」
  幾次對他說了這句話的是他母親,雖然在過世之前,她曾握著許至清的手,意識不清
地接著說:「可是不一定要是你,不一定要是你們。」但許至清明白的,明白她不是真的
希望許至清違背本性,成為和他們相反的人,否則她也不會把聯繫 Caroline 的辦法告訴
他。
  而且他母親畢竟了解他,如果沒有 Caroline,許至清只會讓自己的人生燒得更熱烈
、卻也更加短暫。
  「一個人的力量有限,Caroline 能做到的也並不算多。但有時候周遭人的幫助卻有
改變一段人生的力量,能夠做到 Caroline 也做不到的事情。」他想到 Phi 曾和他說起
的迷惘,「能夠在受害者成為悲劇故事之前改寫結局。」
  砰!這一次的槍響距離更近了,許至清還看見了子彈砸在欄杆上迸出的火光。真沒有
耐心,許至清想,慢慢緩下腳步,舉著雙手轉過身。
  「你們都有自己的力量,都有自己的聲音,不要相信你什麼也做不到這樣的話,就算
是你對自己說的也一樣。」
  五、六、七、八,八個人清一色穿著沒有標示單位和編號的制服圍了上來,其中有一
個人依舊舉著槍。「警官。」許至清笑嘻嘻地說:「我有做什麼值得動槍的事嗎?就算你
們有人追著我跑的時候摔斷了腿,那也跟我沒有關係吧?」
  回答他的不是文字,而是劈啪的電流聲。在倒地的同時,他動了動不再受他控制的嘴
唇。
  「我愛你們。」
  他也許有成功說出來,也許沒有。也許鏡頭在電流通過的瞬間就已經失效,也許電擊
他正是為了有個處理掉鏡頭的藉口。無論怎麼樣都無所謂,他也不是一定要讓他們聽見,
或許沒聽到更好,他只是自私地想說出這句話而已。
  「我愛你們。」
  這次他似乎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然後他被面朝下壓進水泥地,雙手扭到背後。
  我愛你們。
  *
  鄭楚仁有不好的預感。
  從陳忠義被一通電話叫出去之後,他已經被獨自晾在這個房間裡將近一整天。發生什
麼事了?有什麼事那麼急,能讓陳忠義連他們的談判也推到一邊?
  不,不會的。鄭楚仁不願多想,但腦中能得出的可能性也沒有幾種。會是誰?陳誠?
Sandy?Sue?
  不會是陳誠,他知道他們共享的過往決定了鄭楚仁不可能再接受有其他人為他犧牲;
也許會是 Sandy,但這麼短的時間內,Sandy 能做出什麼事?她不是那麼躁進的人,很多
時候她比鄭楚仁都要謹慎。不可能是 Sue,對她和鈴鐺的監視還沒解除,她就算想做什麼
也做不到。
  許至清。
  鄭楚仁其實早就有了猜測,只是刻意逃避著。至清、至清,當然會是他,當然會是那
個加入第二天,就能為了拖延時間主動撞車的他。足夠聰明,能夠找到打亂他計畫的辦法
;足夠莽撞,能夠在短時間內下定決心;足夠不愛惜自己,能夠為了 Caroline 做出傷害
自己的傻事。
  喉頭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鄭楚仁掙扎著恢復正常呼吸。不會的、不會是這樣的。他繼
續試圖說服自己,不願去想他的隱瞞到底招致了什麼結局。不可以。他握起拳頭,敲了自
己的大腿一下、兩下、三下。他寧可在這一刻就被丟進牢房,寧可下半輩子都不見天日,
也不希望他所愛的人再被剝奪自由、剝奪時間。
  可是這個世界從來就不眷顧他,一直以來,他最害怕的事情總會找上門。
  「鄭先生。」
  到了深夜終於有人開了房門,不是陳忠義,而是他的姪女李事務官。鄭楚仁緊閉上眼
睛,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再次有了摀住耳朵的衝動,他不想聽,也許只要他不去聽,現實就
不會到來。
  「看來我們留不住你了。」
  那不是勝利,也不是意料之外的奇蹟,而是他最慘痛的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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