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漢五年,楚之項羽,自刎垓下。王翳得其頭,楊喜、呂馬童、呂勝、楊武各得其他四
體,故分其封地為五。
「你,說什麼:『漢已據天下的大半,諸侯又都歸附於漢。而楚軍已兵疲糧盡,這正
是上天亡楚之時。不如索性趁此機會把它消滅。』,還說若放過不去追擊,就是養虎遺患
!」
夜裡的張良在遠離僕從的留侯深庭中,靜靜看著眼前青年:能不驚動人數不多的侍衛
守備,獨行至自己院中的青年,展現符合他廿來歲年紀會有的憤怒:「三師公,你竟說得
出口?他是少羽,是少羽啊!我們曾經一起聯手——你甚至曾讓我們墨家的人跟流沙一道
去救出庖丁的,為什麼你加入了農家劉季以後,反而連合作要怎麼做都完全忘光?」
張良想起他初識時的那少年目光——別後多年,他已成高大青年,入漢中前,聽聞他
不論智慧武力德行,都已堪當墨家鉅子,在訂親前任鉅子、也是昔日燕太子之女:高月公
主後,保著墨家徒眾在秦亡後盡力避禍,一去數年。這回,應是聽到天下已定特地前來,
然後,想必也自百姓口中探知新朝建立的最後一役,得知前因後果,來向自己質問。
只是,楚漢之爭,自不免如此結局。
張良靜靜地看向眼前人,道:「那你覺得,少羽他只因為『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
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這理由,就令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餘萬人於新安城南—
—這樣的人數,比他自己被裂成五份,哪個更殘忍?天明,令尊荆軻及令岳燕太子丹,生
前苦心合謀,為天下之平而欲殺暴政,你覺得,今日的少羽,比起昔年秦皇,除了他沒有
焚書坑儒的政權,但屠咸陽、燒阿房——一句沐猴而冠的評語就使他祭出烹刑,這態度,
跟『以古非今者族』相比,有何不同?」
青年頹然地蹲下,在張良眼前將手按住頭,喃喃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是
少羽啊!還有小虞!為什麼你不早勸他?為什麼我不早找他?」
「以人數來說,他殺的可真不少。流沙過往全部殺手加起來的委託對象都沒他多。」
一個冷冷的聲音切入夜空:「何況,那小子肯聽勸?范增被敬為『亞父』,結果陳平
小計就使他起疑而將人氣走、義帝是他楚國原主反遭害、韓王被他一句無軍功先廢再殺—
—照你的理論,子房為他故主報仇更合情理。」
荆天明正抱著頭,一時沒注意,只聽到眼前張良輕輕一嘆,接口:「少羽他當初『破
釜沉舟,持三日糧』而戰勝秦兵,確實使將士受他感召而用命,但,你沒想過章邯怎麼能
被人說服,在尚有二十萬餘兵力時就投降?只有陳餘書信跟少羽之兵勝的情況,他仍有些
狐疑,還是縱橫暗中鎮住他的影密衛,使他主動約降。原先以為少羽能有機會展開壯志
,可惜,他百戰無敵後漸漸不肯用心,一味相信強霸,不單不顧安撫百姓,對其他分封者
不滿也只以武力震壓。後來多次與今上兩軍對峙:勝時追擊,膠著時,不是喊著單對單,
就是將今上父親捉來以烹調做威脅——還虧項伯暗中助我方保人。這情勢,到底該說是兵
家用智有誤,還是......」
「他已落到比殺手不如?師哥想報答護送之恩都再找不到能說的話——這些你都沒參
與,現在才回來哭,無用!」
先不論張良的耐心分析,荆天明在換氣時終於收入耳的冷漠聲音太熟了!是曾經讓自
己幾次氣著跳腳——以前只有幾句就能讓自己生氣,現在情緒低落時更令自己不滿——荆
天明來不及擦完淚就跳起來(張良如傳聞有病在身,他實在沒法像少年時那樣打打鬧鬧地
應對「三師公」),想著就算向這人來個「擊劍」也解氣,卻偏偏看到白髮冷言人旁已走
上,溫厚的眼光看著自己的人:「天明。」
即使自己將為人父(這回出門前,妻子小小聲地說出從蓉姊姊那兒得知確認無誤的消
息),但在看到曾經於最顛沛之際帶走自己、不計危難保護自己、用心用意教導自己的人
時,天明瞬間忘記該有的禮儀規範,直接撲上人,一把抱住:「嗚嗚,大叔,我真的好難
過啊!」
張良輕咳一下,示意故人隨他進屋,讓天明向如今惟一能真心放懷的長輩獨處,訴說
一番對亡友的追念。
屋中簡樸,看不出屋主已被今上封為「留侯」的身份,或許也是戰火殘破,百姓流離
之故吧。
張良在房內長榻上一側坐下,略轉身,道:「衛莊兄,好久沒能跟你共飲。今晚來得
突然,寒舍沒什麼東西,不介意只喝茶吧?」
他看到自青年期就識得的人冷著臉(這是對多數人的表情),微微轉身,在旁邊坑沿
坐定,注目自己片刻,才道:「是誰下手?為何不治?」
「呵,幾年了的?」張良輕嘆,將因荊天明突然出現(其實他已推定小輩這陣子會來
,只是比自己預料略晚幾天,大約先去少羽葬地祭奠)而放到冷的茶重新斟起:「從陛下
還是漢王而隨他入漢中後沒多久就開始多病。這幾年,也慣了。」
「巴蜀?」衛莊的眼光凝住:「石蘭的族人?他們那時應想要協助消滅劉季而找他身
邊重要人物下手:嗯,韓信在外帶兵,人數眾多;蕭何是劉季信任的老友,護衛不少,只
有你總為研究軍情獨處,這是咒還是毒或是蠱?沒能解?」
「一開始當是蜀地瘴氣,畢竟水土不同。察覺不對時,入脈已深。」張良微微搖頭,
將冷茶推過去:「當時墨家等人隨著天明避世去,找不到醫仙來救——你推論的全有:出
陳倉路上,我遇到一異人,據他說,這類『冥蠱』是巫山各家家傳,共同方式都是先用巫
法將從我身上得到的血肉毛髮加以咒術煉製,餵蠱成長再研磨入藥,以施術者血融於隱墨
中,塗畫在我所讀的書簡上,在我日日翻動時,自皮膚沾染而漸漸滲入,直到冥蠱附骨至
成膏肓,便藥石罔效,而『冥蠱』顧名思義無影無蹤,若無媒介也無法拔除,總是命該如
此——衛莊兄,你這是在擔心我?子房受寵若驚。」
衛莊沉下臉:「你的事,完成了?」
「以為韓復仇來說,是完成。」張良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口冷茶:「我自然知曉,新
朝建立,仍需要各方力量穩固。我的智謀對今上有用:匈奴仍在、分封眾侯安穩的時間大
約也不久。衛莊兄放心,我好歹曾是儒門三當家,有些修練,不愧『學在養氣』之論。維
持自己不至於病重,還做得到。聽說煉蠱之師已死,由於各家施術法不同,死後再無法拔
蠱——異人有云,除非原施術者以自身血肉製藥為引——可既然對方已死於陣中,這種食
人屍的事,我是不肯做的;好在少了術師催動,只剩定時散脈氣的蠱魂,不至於令我無法
動。跟曾經奪去兩任鉅子性命的咒術相比,冥蠱不算太壞。」
說到這,張良忽地又笑了:「公子非若在,聽到我們這番對話,真不知會說什麼。」
「因為他不在,我們才會如此。」衛莊終於將眼前的冷茶拿起,道。
張良沉吟片刻,道:「我或許會因公子非健在而未必走到如今——畢竟若有公子,我
昔日也不必輔佐漢王——但衛莊兄跟我不同。你不會是久居於廟堂之人。」
在見到衛莊如青年之時般地挑眉睨眼,似乎要對自己的評斷回語,張良淺淺地擺出被
今上贊云「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智者樣貌:「縱橫捭闔,言默陰陽;二
者互生,如對太極。」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
是道家逍遙子當年用老子的「相對相生論」解釋他們劍式內功心法時被這小子學去的
橋段!
衛莊冷冷想著,但自有穩心之人,也沒再向張良使用過去崢嶸歲月中的較勁語氣。
雖然這小子看待見識口吻已略像當年的韓非,但身份是「留侯」的他,確實該為這帝
國「留下」。近期,張良用個「封雍齒」的建議就穩住大局,讓因為劉季許諾「諸侯國士
卒,留在關中的免除徭役十二年,回家鄉的免除徭役六年,發給糧食供養一年。」而紛紛
解甲歸田務生的人民,不必又遭亂事,確實有謀有略。
「要做聰明的選擇,不是嗎?」張良對著眼前空茶杯,忽地笑了:「我記得蓋聶先生
因為『人必有死』而看透始皇只靠一己之力維護的帝國必潰,人民需要能安定的天下——
所以,衛莊兄既然都說過『我選擇相信你』,那肯定是同意這理論。」
衛莊睨他一眼,倒也沒反對張良點出的情況,道:「所以,你建議入都關中。」
張良緩緩點頭:「關中,左有殽山,函谷關,右是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
,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專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
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
「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衛莊用昔年會談時常用的淡漠語調接下去。
「衛莊兄知道原因吧?」張良笑笑,道。
「韓信等皆擁重兵,現在天下初定,暫時不管他們,一旦勢大,豈能再容?」衛莊將
手邊的茶也喝完:「山東諸侯各據為王,不便久留;劉季,昔時入關中曾約法三章,又因
你建議聽樊噲的話,忍下搶奪珍寶美人;對比楚軍大肆搜括,帶不走的就放火——如今劉
季回來重新經營,有蕭何輔佐,再用個名目大赦天下,民心自歸。比起他剛開始起家時,
學陰陽家那派編出『自帶天子氣』哄人加入的手法,更實際。」
張良輕輕放下杯:「衛莊兄是來告知,兩位將不再多涉本朝事?」
「現在局面,你能完成。」衛莊也放下杯,看過去。
張良輕輕點頭:「蕭何經營國事的能力沒問題;韓信,他算已認定今上不再改遷
......」
「依劉季過去在農家對他的認識,對他不會全心信任,但這點事,也用不上你。」衛
莊道。
「那麼:子,何以教我?」張良端坐身子,望回對方。
「王朝要穩固,後繼之人是重要的。」衛莊淡冷地回道:「前秦殷鑑不遠,你會需要
我教?」
「定陶戚姬,極受寵愛,她有生一子如意(207B.C.),雖尚年小,但確實有可能重
現扶蘇胡亥之事。」
張良思考地道:「雖是待他大了才需考慮,不過若真有那一天衛莊兄,有何見教
?」
衛莊難得推了下額:「你這幾年是只思考征戰,不管山野了?」
「相爭之時,我忙出策到連中蠱都在救不得後才發覺,衛莊兄以為呢?」
確實,過去能有的眼線、朋友、百家諸子的協助,已在秦亡之火、楚河漢界中,逐一
燒毀、割斷。
不過,至少當初自己帶著天明修好的機關無雙說服曾是世人眼中誓不兩立的人能共同
存在,長遠來看,果然不錯——若說原先「兩者只能留一」的故人能因自己找回相契之機
是喜;那麼,曾有過的援手、盟友,最後在大業前或死或走,便是悲吧!
張良的沉思被衛莊打斷:「如果能穩住繼承序便罷,但——」
從頓住的語氣,使張良已知道要說的話:「蓋聶先生有推薦者?」
衛莊用不甚同意的語氣道:「商山上,有幾個修道讀書的老(看了門外一眼)者
——師哥跟他們談過幾夜後,說這批明白地討厭劉季為人輕慢,義不為漢臣而不願出山的
人.....」
「如伯夷叔齊,乃聖之清者。」張良接道:「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這個時代,承自前秦的一統之勢,確實需要找幾個有風骨的人立標竿——比起七國共存、
人才奔走頻換的時代,若能有個能『不動搖』的事物,人民才會養成習慣,依附『可向心
』的對象,如此,近者悅,遠者來。」
「你要這麼理想化也成」——衛莊正要對這建議加上評語,卻有個大聲音先衝入門(
剛才注意到門外庭院低語已止果然沒錯)打斷他們:「三師公!」
荊天明人撞入半闔的門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用力地道:「三師公,是我沒有多想
,只顧念私情而忘了大公之道。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背了幾句,荊天明突然停下話,向衛莊道:「呃,我在跟三師公道歉,不是向你,你
可以出去吧?不然我連你也跪了。」
「你三師公跟我平輩論交,跪他當然也能跪我。你不是要道歉?」衛莊冷笑道。
「是大叔說我對三師公的行為沒禮貌,我才想道歉;也是因為大叔告訴我少羽做過的
事——在我不在的時候更過度的那些,我才想要代他向天下的人道歉——這些跟你有什麼
關係!」
荊天明不滿地說到一半,突然像又想什麼似地道:「啊,差點忘了,大叔說他想去看
看關中之地哪些地方適合建都興舍,已出發去找座騎,可能會去馬行吧!大叔說你對這沒
興趣,可以自己回去。」
衛莊臉更沉,斜睨那彷若無辜的表情,哼了聲,向張良道:「好自為之。若劉季——
」
「他不會的。」張良微微而笑:「子房謝過衛莊兄。今上為人,我還知道。雖然好色
好酒好財,但他有堅忍以天下為重的那面,這也是我敢留下的原因。不過有你這句話,相
信我也能得到衛莊兄之外,劍聖暗護的安全吧!」
在又是哼了一聲後,如夜色的人影拋下句「還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便溶入暗黑而
去,仍跪著的荊天明也「哼」了一聲,才道:「真搞不明白,這樣『哼』又不舒服,為什
麼老是要用『哼』的?是吧,三師公。」
張良一笑,道:「衛莊兄應是對你剛才那種騙法好笑。」
「三師公知道我騙什麼?」
「戰亂多年,戰馬稀少,何況這個地方,除了營中哪有馬?蓋聶先生是非必要不願擾
人的性子,真要找馬,必是去城外找失群的軍馬或到其他之地尋借——但夜已深,這裡又
有管制,當下無急事,先休養才是正理——再說,何來馬行?除了營區,各民房裡連有住
人的都不多。好啦,起來吧!」
荊天明站起身,拍拍膝蓋的灰,笑道:「三師公好厲害,一聽就知道我在胡說。說真
的,若不是先用墨家的機關獸騎了半趟,在有城後才開始用走的,實在不便——戰爭,唉
,人民流離失所、物資匱乏——三師公,你能幫助現在的朝廷安穩下去嗎?」
張良不答,取了個新杯子替他斟上冷茶:「你剛才在外哭很久?」
荊天明笑道:「我都要當爹的,也得顧面子,哭兩下而已!因為大叔問起我現在生活
的如何,我跟他說了很多,他很高興。」
聽荊天明開始講起他們的安棲之地,正要開始營造不輸給機關城當年曾有的和樂平穩
,張良又為自己倒第二杯茶。
人間仍有希望,就如同春日佈種。
他讀過孟夫子「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也聽荀師叔講解過「春耕、夏耘、
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穀不絕,而百姓有餘食也。」
——他願意為這將能來到的世代,將自己化為養份,灌注於這片新田。
後世,太史公如是書之: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時時從漢王......
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歲餘......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
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
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
......及燕(宴),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
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
夏黃公。上乃大驚......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太史公曰: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
而,那將是在百年後的事了。